1986年6月,业师王仲荦教授遽归道山后,山东大学礼聘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田昌五教授,担任历史系的博士点新导师,避免了一场山东大学历史学博士点生死存亡的危机,山东大学历史系上上下下,都得以走出至暗时刻,我和我的同门又有了新的导师,“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用来形容当时我们的心情,可谓是至为妥帖,恰如其分!
当时山东大学历史系掌门人是葛懋春教授(他也担任我的博士生副导师),为了让我们这些弟子得到更全面、更完善的教育,他和系里的其他领导一起,积极运作,礼聘杨向奎教授等宿儒硕学兼任导师,共同参与对我们的培养。而田先生也是一位睿智通达的学者,他原来在历史所带有王震中等学生,现在又一下子接收这么多原先仲荦师的弟子,且这些人又专业主攻方向不同(齐勇锋、袁刚、谭世保、傅克辉、齐涛主攻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胡新生、江淳、李玉福研究先秦两汉史,而王晓毅、于化民和我本人则侧重于思想史的考察),这么多的嗷嗷待哺且背景各异的弟子,他认为凭自己的一己之力,是难以周全照顾到的,认同系里的战略思路,适度放手,同意有针对性地聘请不同研究领域的名家硕学为兼任导师,共同参与培养。其中,北京师范大学何兹全先生、北京大学田余庆先生等人担任齐勇锋、袁刚等人的共同导师,我们三位搞思想史的,则请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的杨向奎先生一起指导。
向奎(拱辰)师是著名的思想史学者,他作为当年山东大学历史系老主任、“八马同槽”的领军人物,对山大历史系始终怀有深厚的感情,就欣然接受,和昌五师齐心协力,一起承担起培养和指导我们3人的工作。
在向奎师看来,山东大学历史系有深厚的学术积淀,拥有一批学术造诣精深、研究成就卓著的优秀师资,这是将年轻学子培养成材的基础。但是,仅有这些,还是不够的,全国的学术中心毕竟还是在北京,作为当时还属于凤毛麟角的博士生,眼界要放大,境界要提升,在师资方面,也不宜局促于济南一隅之地,而应该走出去,拓展视野,增长见识,建立人脉。在这个过程之中,到北京游学,应该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那里大家云集,引领着学界潮流。身处其中,方能亲身实地感受学术研究的勃勃生机,发现我们自己的孤陋寡闻、抱残守缺、饾饤补苴之不足,找到自己的努力方向。
基于这样的考虑,向奎师为我们设计了1987年度北京访学的计划与具体方案。他利用自己的人脉,为我们提前联系好了相关专家。一切就绪之后,他给我们开具了前去北京造访并听课的老师名单,这名单有长长的一串,包括胡厚宣、张政烺、林甘泉、李学勤、叶秀山等一系列著名学者。向奎师讲,每一位,都请他们讲半天的课,听课的地点,可以在他们的家中,也可以在他们的办公室,以专家的方便为原则。至于讲课的内容,也悉听专家自己的安排,可以讲专题问题,也不妨他们信马由缰、随心所欲式的闲聊。我们可以从中学习知识,领略其高明的研究方法,即使只是感受气场的魅力和氛围的熏陶,也是受益良多的收获。系里的领导,对向奎师的这一计划予以高度的重视,赞许有加,并在经费上提供积极的支持,为我们接下来的北京访学活动顺利进行,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后,10月14日深夜,晓毅、化民和我从济南动身乘坐火车前往北京。次日清晨,我们到了北京,入住地处沙滩的《红旗》杂志社的第二招待所,地下室,大通铺间,每天住宿费2元左右,条件现在看起来就很简陋,甚至可以说是艰苦,但地处市中心,交通便利,这是很大的优势。
10月16日我们到历史研究所,聆听向奎(拱辰)师有关整个听课计划的安排。从次日起,访学活动开始,我们每天安排半天的时间拜访前面名单上的老师,听他们讲课。遇到星期天(当时好像还没有搞双休日),则不去打扰老师,我们自己安排空闲时间。
我们率先拜访的前辈,是甲骨文和殷商史研究的权威胡厚宣先生,也是上他府上叨扰。胡厚宣先生应该是甲骨“四堂”“堂堂堂堂,郭(沫若,鼎堂)罗(振玉,雪堂)董(作宾,彦堂)王(国维,观堂)”之后最著名的甲骨学大家了,是《甲骨文合编》这部集大成著作的总编辑。他的讲题为“十年来古文字学与殷商学会状况”。老先生知道我们不是专门研究甲骨文字的,古文字的学养也十分有限,所以不讲很专业的问题,而主要是介绍他当年如何到处搜集整理各地流散甲骨的经历,说说他主持编纂《甲骨文合编》一书的种种秘辛。可以这么说,我们的这次胡宅听课,最大的收获就是增添了不少的学林掌故。
接下来,我们是聆听李学勤先生的课程。当时李先生是历史研究所的副所长,虽然夏商西周断代工程尚未上马,但他的名气已是十分大了,他的著作《东周与秦代文明》等,我早已拜读过,很是佩服。现在能够当面聆听教诲,也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他的讲课主题是谈古书产生与流传的几种情况,我们听课后,留下的印象,就是古书的成书与真伪,是非常复杂的问题,考古新发现对认识古书、深化历史研究的重要,尤其是先秦两汉典籍的考辨,先秦史的研究,如果不懂考古,不掌握古文字,那么,可谓是寸步难行,劳而无功。不过,正如何兆武先生《上班记》中所说的那样,李先生是绝顶聪明的人,什么重写中国学术史、重新评估“古史辨”之类的敏感话题,李先生在课上并没有片言只语提及。
我们继续请教的前辈,是历史研究所的前所长林甘泉先生。林先生是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专长是史学理论、秦汉史和古代土地制度史的研究。我后来才知道他与业师向奎(拱辰)先生私交甚笃,但似乎与我另一位业师昌五先生关系比较微妙,昌五师知道我们北京游学有听甘泉先生课程的计划,但并没有提出不同意见,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老一辈学者之间宽容豁达的胸襟与雅量。在我们这次北京游学听课过程中,甘泉先生做的准备,是最为认真的。他的主讲题目是“中国古代土地制度的演变及其特征”,这其实是他后来主编《中国古代土地制度史》一书的浓缩。举凡研究土地制度的重要性、土地制度为何是认识古代社会与政治的关键、中国土地制度递嬗的轨迹、古代土地制度演变的动因、不同历史时期土地制度的特点等等,甘泉先生皆做了提纲挈领、高屋建瓴的归纳与分析。其中的重点,是“战国秦汉土地所有制的几个问题”。林先生严谨的学风、清晰的逻辑、厚重的学养,都让我们钦佩不已!
后续的行程,是我们前往拜谒居住在建外大街永安里小区的张政烺先生。张先生学问渊博,造诣精深,在历史学圈内可谓是有口皆碑!他的学术成果在数量上也许不算太多,但可以说篇篇都是精品,为学界人士所一致推崇,像《古代中国的十进制氏族组织》《宋江考》等等,都是研究相关史实时不可逾越的参照坐标。我在杭州大学读本科期间,系里曾邀请张先生为我们学生做了一场讲座。讲座的主题是考证商代的“劦田”。原来按郭沫若等人的权威说法,劦田就是集体耕作,证明殷商奴隶制条件下奴隶生产方式。张先生通过对当时天文历法的考证,认为劦田不可能是奴隶集体耕种土地,因为时节上不是耕耘的季节,其本义当为“祭祀田祖”。相传张先生讲课的口才并不辩给,这也据说是他调离北京大学,出任中华书局副总编辑的原因之一,但那次讲座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条分缕析,环环相扣,发凡烛微,提玄钩要,让我们这些学生们佩服不已!现在有机会当面请教,自然是倍受鼓舞!听课在永安里的张先生家中。张先生温和文雅,说话低声细语,所讲的课,主题似乎是“古代的典籍”,但张先生谈得比较随意,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只是说博士生要多多读书,要注重实证研究,注意考察史实的细节,而不要太纠缠于理论的宏观建构,总之,治学要戒空泛。很显然,这也是张先生治学上的自我写照。讲的都是平常普通的大白话,但仔细咀嚼,又何尝不是正确的治学方法论。的确,真理往往是简单的,也是朴素的。
我们那次在北京访学的最后一课,是由哲学研究所的叶秀山先生主讲的。叶先生是著名的西方哲学史研究权威,为什么要听他的课?拱辰师曾专门对我们做过说明。大意是:研究思想史,如果完全不懂哲学,尤其是不了解西方哲学文化,那么这就是最大的软肋,就会成为无法提升自己水平的最大瓶颈。所以,要听听这方面第一流学者的课。当然,听一两次这类课并不能解决问题,但这至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至少会有一点感觉。有鉴于此,他请到秀山先生为我们授课。主题是“西方哲学问题”,在这次课上,秀山先生简明扼要地介绍了西方哲学史发展的脉络,举重若轻分析了一些重要的西方哲学概念与范畴,并对中西哲学的异同点做了要言不烦的阐释。虽说我们当时只是囫囵吞枣,不甚了了,但多少也感受到了治学的魅力,可谓不虚此行。
往事如烟,光阴荏苒,转眼之间,近四十年光阴倏忽而过,我博士生期间的三位导师已驾鹤西去,而当年在京城为我们授课的老师,大多数也遽归道山了。但这段经历,却始终铭刻在我们的生命记忆之中。再回首,物是人非,然而有两个特征和意义,乃是毋庸置疑的:一是真正的大家,其襟怀一定是宽厚广阔的,他们不会对自己的不足讳莫如深,而总是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尽可能得到最多元、最全面的教育与培养,为此他们为学生千方百计创造条件,提供机会,这种境界,这种气象,实在难能可贵,令人高山仰止;二是教育的方式是多样的,没有刻板的模式,所谓没有规则,就是最大的规则。很多情况下,上课除了循规蹈矩、照本宣科之外,也可以漫无边际地闲谈,也可以信马由缰地放纵。因为感化挹注、潜移默化,同样是一种教育方式,也许是更好的教育方式,毕竟,文化的修炼和文明的养成,说到底并不是学的,而是熏的。熏陶一词,太有意思了,就像敝乡绍兴,自宋元明清以来,群彦毕集,名人辈出,那可是由臭豆腐、霉干菜、加饭酒的混合味道给熏出来的,在这种混合味道的熏陶之下,二十年过去,一个人的身上多少也会有了一点文化的气息。拱辰师明白这个道理,让我们去亲炙这些名家硕学的教泽,因为,他认为熏比学,更为重要!我们只需要感受这样的气场,融入这样的氛围,也就足矣!
这就是大师的气象,智者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