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们尊敬的“山长”
“山长”从来是我国书院的负责人的称号。
一九三九年,北京大学在昆明招收文科研究生。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成立西南联合大学,成立的时候,三校各有自己的分开以后的打算。北大恢复研究所的招生,先后共招收两届,共不到二十人。办学的条件十分艰苦。西南联大的校舍是土坯作墙,稻草作顶,有门窗而无玻璃。有时学生去迟了,或者学生人数多,教室内容纳不下,索性站在门外或窗外听,因为离讲台近,比在教室内坐在后排听得还清楚,只是没有扶手椅,记笔记不大方便,人们还是尽量争取坐在教室里去。文科研究所招收大学毕业生,入校后,基本不上课,外语在入学考试时必须通过。当时多用英文为第一外语,没有什么专业课,仍然保持北大过去那种极端自由松散的风气。作息时间也不作任何规定。由于山河破碎,国难当前,心情沉重,大家都有一种学术上的责任感,学风也沉潜笃实。同学们没有人混日子、不钻研的,也没有追求个人物质生活的。郑毅生先生负责我们研究所的全部教务和总务工作。师生们在云南大学附近青云街靛花巷三号租了一所楼房,共三层十八间。食堂、图书室都在一起。郑先生当时没有带研究生,而十几个研究生的生活、学习各方面的大小事,都由郑先生操心经管。郑先生是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同时兼西南联大的总务长,总管后勤,既管财务计划,也管教务,工作比较忙。无论怎么忙,他一直坚持研究和教学。老师们当中,天天在十二点钟以后才熄灯的只有两位,一位是汤用彤先生,一位是郑毅生先生。老师们窗口的灯光,也激励着学生们的勤奋不息的干劲。
云南昆明和全国后方的城乡一样,物价飞涨,靠固定工资为生的人,生活越来越困难。有不少西南联大的师生在校外兼几门课,以资贴补。靛花巷住的几位老师,郑毅生先生和汤用彤、罗常培、陈寅恪、向达、姚从吾几位先生都以全力从事教学和研究,未在校外兼职。这种风气也给学生们树立了榜样,研究生们也都专心从事学习,心不旁骛。北大文科研究所不大像现代化的大学的研究院,有点像中国的书院,书院的总负责人称山长。罗常培先生戏称郑先生为山长,郑先生是当之无愧的山长。
(二)数十年持身清廉
中国旧社会与总务打交道的人,多半受到一些不同程度的感染。郑先生在西南联大主持总务工作九年(抗战八年,日本投降后又过了一年才回到北平),郑先生一尘不染。他一年到头穿一件旧蓝布长衫,自己洗衣服,打扫房间,中年丧偶,未曾续弦。他不但自己以清俭自励,他也从未利用他的职权为自己的亲故友好谋私利。北京大学迁回北京后,他仍然以历史系主任兼任秘书长(即总务长),仍然保持他几十年一贯的清操。国民党面临彻底崩溃的前夜,发行金元券,物价一天涨几次,郑先生清贫自守如故。他家住西城毛家湾,有不少人到他家谈工作问学业,有时正赶上他吃饭,全家啃窝头。解放后不久,全国举行“三反”、“五反”,凡是管总务的都曾作为重点审查对象。北大总务部门也打了不少“老虎”,后来发现“查无实据”的也有不少人。郑先生的朋友都相信他没有问题,却也很关心他,认为总免不了受些牵累。而群众对总揽北大财权多年的郑先生没有提过什么怀疑。这是他几十年清白自持、廉洁奉公博得的信任。
(三)由人民的教师到马克思主义者
北平解放前夕,胡适先逃往南京,并不断在南京安排飞机,迎接北平的一些有影响的教授,希望他们乘飞机南逃。当时北京大学一度作为联络中心,胡适临行前还曾委托北京大学原负责安排南逃的教授们的飞机票。但是郑先生接受我们党的指示精神,坚守岗位,安心迎接解放,北大的绝大多数教授在党的影响下没有南逃。当时的一些高级知识分子,虽说不上对共产党有多少了解,但对国民党几十年来的日暮途穷,倒行逆施,毫无希望,是十分清楚的。有一次有事到办公室,正遇上有位清华大学教授和他通电话,问他走不走。郑先生用安详稳定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不——走。”胡适在南京天天盼北平来的飞机,离开北平最后一架飞机,胡亲自去飞机场迎接。只接到北大一位历史系的教授毛子水。这个人与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是好朋友,他心虚,仓惶逃走了。
郑先生把北京大学的物资、档案,完整地移交到人民手中。旧北大从此结束,新北大从此开始。郑先生响应了党的号召,从他自己的岗位上尽到了他的责任。
郑先生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重实行,不尚空谈,洁身自好,有所不为,继承了中国乾嘉以来朴学实事求是的治学传统,使他有可能比较稳固地接受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治学方法,终于成为一个优秀的马克思主义者。
全国解放后,郑先生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并力图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解释历史。半辈子从事旧史学的教授,改弦更张,不言而喻,要比年轻人付出更大的辛劳,但是郑先生一步一步地、坚实地也是艰难地走过来了。不但学到了马列主义、而且运用得很好,做出了优异的成绩。他成了一些旧史学者转变为新史学者的光辉榜样。他留传下来的《清史探微》,既有清代朴学者的谨严,又有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见解,有识者都相信这一部书是一本值得流传的学术论著。
郑天挺先生少年时期曾在北京顺天高等学堂读书。这是一所历史悠久,水平较高的中学(该校抗战前称为河北高中,现改为北京东城区教师进修学院,地址在地安门东大街),国内知名之士,据先生回忆,当年梁漱溟先生在丙班,张申府先生在丁班,汤用彤先生在戊班,郑先生与李继侗先生(生物学家)在庚班。这一些零碎史料是郑先生告诉我的,社会上知道的人不多,附记这里,以备参考。
(原载《南开史学》一九八三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