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功秦:想起了当年峨嵋山顶与老和尚的雪中对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45 次 更新时间:2024-04-05 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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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功秦 (进入专栏)  

 

我回想起了1973年初冬爬峨嵋山的往事。那年我二十来岁,独自一人漂泊旅行,到达了峨嵋山下。上山那天正遇当年第一场大雪。一步三滑。林海雪原的山间,白茫茫的一片。到傍晚时,还处于半山腰。我前面所有上山的人,全都从原路退回来了。他们对我们这些后来的攀山客说,大雪漫漫,上山根本没有了路,而且半夜也不一定到达山顶。

听了这些下山者的话,原先与我一起爬山的人都决定退下山了,只有我一个人坚持要上山顶。我对他们说,“我这一辈子估计不再有机会来了,如果由于前面有雪而没有爬到顶,回去以后,我会后悔一辈子。如果真的爬不上去了,将来我不会后悔。因为我曾经争取过了,我会内心坦然接受。”

于是,我一个人孤独地继续向上爬,直到晚上八点多,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时,我才上到了峨嵋山最高峰金顶。山顶出乎预料的平坦,除了不远处的一排木屋,几乎是一片废墟。因为此前不久,金顶大雄宝殿刚遭遇过一场大火。

然而,恰恰这又是一幅绝美的富于人生哲理的风景,那火烧后残存的的青铜释加牟尼的背影,左臂已经被大火融化,只剩下独臂,铜身上还堆着残雪。如同一个受苦受难的、看破尘世的哲人,在灰濛濛的迷雾中,在大雪弥漫中,孤独地沉思着。或许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壮美、最富有诗意的景色。

峨嵋山金顶海拔有四千八百多米,在四川这个最高的山顶上,只有残庙里的还俗的老和尚和我这两个人。甚至可以说,我们是四川一亿居民中,当夜离天穹最近的二个人。

在那迷雾中的白茫茫的庙舍里,寒气逼人,我与老和尚围着火炉中的弱火,进行了一场有关人生的对话

老和尚年轻时因为家里穷,所以当了和尚,我问他是不是信佛,他说,他原来一直信,现在他已经不信来世了,

我问他,那你觉得信好还是不信好呢?他想了一会说,还是信好。不过,他已经不信了,不信了,就很难再信。由于不再信佛,这让他反而更痛苦。他的意思是,一辈子的付出,想的都是以后进天堂,现在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他心情不佳,已经不愿意与我说下去,嘱我尽快休息。那天晚上天气奇冷。至少有零下十五度,我是峨嵋山金顶上唯一留宿的客人,空荡荡的房间里也没有烧火炉,我一个人连盖了四层被子御寒才勉强入睡。

第二天清晨,老和尚在窗外把我叫醒了。他用浓重的四川话对我喊,“客官,你不是要看日出嘛,再不起来,就看不到啰。”

于是我一骨碌爬起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以百米冲刺般地奔向金顶最高处,这正是一个大晴天,昨天的严寒大雪早已经停了,在前方,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在美丽的日出面前,昨天晚上我与长者之间的暗淡的谈话,早已经烟消云散,消失在黑夜中了。现在四周的这一切,又是多么美好。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人生本来就是由光线与阴影共同构成的,望着阳光中的远山,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生活属于热爱生命的人们的。生命是属于年轻人的。

那是我此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可以说,是出于“内在的生命的冲动”作出了人生的选择。我相信,这种浪漫主义冲动与激情生命体验的价值,决不亚于人类冷静的理性。

最近读了一位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朦胧诗人的自传,他经历过十年动荡的艰难岁月,又有着湖南人的倔强性格,录年发表《火神的交响诗》,在文学界影响很大,后来移居国外。他的自传我是一口气看完的。

这部自传把我带回到了青年时代。它实际上反映的是十年动荡中的一批民间诗人的生命历程。他的诗具有惠特曼式的豪放风格,他说,每次朗诵自己的诗歌时,他都要“死去一次“,他的听众也陪着他“死去一次”。这句话我印象太深了。为什么会有这样如痴如狂的诗人与听众之间的强烈呼应?只有切入那个时代的特殊环境才能理解。

这位诗人说,主宰他行为的,与其说是深谋远虑的、成熟的理性,不如说是某种内在的生命的本能冲动与直觉。当他作出一生中的重大决定时,他说,最怕的是前怕狼,后怕虎。稍一犹豫,就不可能将思想外化为行动。面对历史,诗人应站在最前列。而且首先是个斗士。

这句话给我了启示,一个人应该时时反省,是不是由于人到中年而变得过于拘谨理性,以至于因此而失去了本来可以争取的人生机会呢?

我发现,人的生活中存在着两种逻辑,一种是情感的逻辑,另一种是理性的逻辑。在情感上,我倾向于潇洒自然与无拘束的浪漫主义,我无法改变我的个性,我天生对一切刻板的、形式主义的、循轨蹈矩的东西反感,从小就是如此。从来没有老师把我看作是听话的好学生。

另一方面,在理性上,我仍然是倾向于务实的理性主义者。这是因为,生活让我知道,历史变化的逻辑,决不取决于个人的主观意愿,它有其自身的律则。我们只有尊重它,用常识理性去理解它,“抚摸”它,而不是改造它。要警惕唯意志论与浪漫主义干扰我们的理性判断。社会发展过程不会因为主体的生存信念的存在,而改变自身的逻辑。正因为如此,我最终在理性上。崇尚的是务实的经验主义。

真的很奇妙,从逻辑上看,我应该是一个矛盾的人,但这两种逻辑在我身上却能奇妙地和谐地相处。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或许这是因为,浪漫主义只是我的性情层面,它如同一种人生宗教信仰一样,并不影响我的常识理性的判断。在我看来,在用常识与经验支配我们行动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在自己的精神生活中,给浪漫主义留下一些空间,过于务实的经验主义者,往往看不到人生的光明,由于这一点,他们也会失去本来可以争取的机会。

 

(本文载于《热爱生命:人生与学术随想录》,该书已经由商务印书馆近期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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