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励生:“向死而生”的生命美好

——为小才女苗苗离开我们五周年而作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536 次 更新时间:2023-12-2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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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励生 (进入专栏)  

今年,是青年女作家苗苗(张钫)离开我们五周年。我选择这样的时刻说话,多少还是出于国人的逢五逢十习惯,当然并非仅仅为了纪念,而是为了我们能有更多记取。

人们知道,“未知生、焉知死”,几乎就是国人几千年来的生活黑洞。也即在这个“黑洞”里,人们斤斤计较于市井、勾心斗角于单位、尔虞我诈于社会、患得患失于日常,一如黑格尔所说:“时代的艰苦使人们对于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琐屑兴趣予以太大的重视,现实上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曾经大大占据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因而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些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哲学史讲演录》)

我们显然不应忘记,苗苗所一直享有的,就是“那些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我多次见过小时候的苗苗(大概五周岁之前),却不曾亲眼经历苗苗的成长,更没有目睹其与病魔顽强抗争的过程,但由于我跟她父母的关系,就凭她妈妈跟我说,即可心领神会并觉栩栩如生。苗苗自小即天资聪颖,显然深得父母遗传之优良基因(其父是诗人和报告文学名家,其母是播音学教授,也是作家),而且早慧早熟,其在11岁即写作并出版有小书《小苗与大树的对话》,并被节选进小学语文教科书,着实堪称小才女。即便如此,也才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已。后来,其内心的生活越来越趋于高级,精神的活动则越来越纯粹。

苗苗妈妈跟我说,苗苗生前对现当代作家(作品)多有评论,诸如巴金、曹禺、冰心以及史铁生、魏明伦,等等。特别是当我知道,苗苗在10岁的时候就语出惊人,直说魏明伦的“鬼气”时,让我直接就有着一种精神上的颤栗感。更不必说,研究生毕业后的苗苗,其艺术直觉和艺术穿透力,则更为了得(对其他作家的精神概括和形容,几乎都是“一箭穿心”,恕不一一列举)。想想我跟她妈妈这一代求学时期的艺术感觉能力,实乃不可同日而语也。尤为让我有点吃惊的是,其对艺术真谛的领悟力。对诗歌、中国画之意境和趣味等,更是把握得丝丝入扣。比如:她不喜欢李清照的哭哭啼啼,却是无比推崇柳宗元的《江雪》,在其身上颇具一股豪气和英雄气(苗苗平时还热爱昆剧、京剧,甚至声称“嫁人就嫁鲁智深”)的同时,居然能够深入领会和体验到“千山飞鸟绝,万径人踪灭”的天地境界。我后来甚至想,大概她可能还会跟叶嘉莹一样喜欢辛弃疾,还会喜欢在“东坡”种菜的苏轼,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神思飞扬创造力空前的李白(见苗苗十一岁作品:《我最佩服李白》)……

想想看,一个在大都市里成长起来的姑娘,还是个在时时簇拥着花环与光环(其父乃文学高官)的环境,在不时享受着恭维和唯唯诺诺的氛围中长大的“高干子女”,不仅丝毫没有惯常所见那种环境里长大起来的人身上其难免的虚荣(以及尖酸与刻薄),反而会去欣赏和追求大漠孤烟的气象和金戈铁马的铁血,而沉迷于想象力与创造力。这可能部分出自父母的教育,更多的倒可能是她自己特有的超凡脱俗气质使然。

之后,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的她,被安排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对苗苗来说,这里又几乎是个天造地设的环境。我在想,如果天假以年,那这里就将孕育着一个大才女的诞生。因为这里的艺术土壤,实在太过肥沃。不说五千年泱泱华夏,数以万计的各色文物,就是紫禁城里的随便一块石头,就可能隐藏着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何况,就是故宫博物院本身也有着自己种种传奇,比如有多少文物的发现与重新发现,以及失而复得,等等;又比如抗战时,为了躲避战火,故宫数万件文物打捆入箱,人扛马驮,不同路线昼伏夜行,辗转南北中国,书写一个个行走的故事和展示一帧帧活动的风景。中国文化之精魂,即以这样流动的方式撒播南北祖国大地,乃至最后还造成了南北“故宫博物院”。我想才女苗苗时时浸淫于其中,恐怕很难不让自己时不常地“思接千载”,而又“视通万里”。

由于专业的关系,我想苗苗接触最多的应该是中国古代经典书画。以苗苗的学养与学思、天赋与才情,我不知道又会有怎样的精神裂变与心理波澜在孕育。那些拥有无数精神张力的经典书画,所承载着的确确实实是中华古国的数千年精神文脉。具体考订以及考镜源流,修补修复以及修旧如旧,鉴赏鉴定以及细节辨析,保养保护以及小心措置,布展策展以及反复传播等等,这些大概就是日常工作。我想苗苗置身于其中却未必就被限制于其内,或者就像人们常看到的那样去“消费”经典,被动而又装模作样地鼓噪什么所谓“文化记忆”。苗苗身上几乎与生俱来的精神超越性,显然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十三岁苗苗《让心灵做你唯一的审判者》一文即为证明)。

依苗苗之性情,我想象她可能会欣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不过,我不知道,她是否会欣赏王羲之的“雅集”?但我能想象,她会喜欢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雅集”,因为此次雅集的核心者即为苏东坡;我想,她也会喜欢苏东坡留下的许多充满故事性的“书帖”……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唐伯虎画作中留下的诸多雅趣,比如“等待”、“听松”……等等,或者其他古人的“等待花开”、“茶香飘开”的那一刻?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那个北宋少年画家(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以及《清明上河图》等)?我想,她可能会喜欢《富春山居图》的成画过程和收藏过程,乃至失落与一分两半过程。我想象,苗苗可能不大欣赏齐白石的虾趣,但估计会喜欢徐悲鸿的《奔马》。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郑板桥的“墨竹”和潘天寿的“秃鹰”……?!

我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不知道古人的趣味是否适合于今人,今人的趣味又究竟该当为何?苗苗的才思与才情,想必会被那众多的耳濡目染所深深触动。但我知道的是,不管喜欢不喜欢、欣赏不欣赏,就是那些所有的大品味和小咀嚼,可能孕育出一个感觉敏锐、思想敏捷而又才华横溢的艺术批评家。当然也未必如此,如果所有的孕育和涵蕴,往另一个方向发展呢?

比如说,当今人沐猴而冠又声情并茂地在那煞有介事地朗诵岳飞的《满江红》,又会如何刺激到苗苗呢?我知道,苗苗肯定欣赏岳飞,但我不知道,苗苗听到最后一句“朝天阙”时,又会是何种情思?我想象,当一代才女浑身充满铁血柔情,而又时时遭遇历史反讽与古人趣味的双重冲击,加上天天上班要进出那看似庄严巍峨并已雄踞了八百年(包括元大都等在内)的紫禁城……那又会有怎样的奇思异想,在苗苗的脑海里飞腾呢?!

我不知道,当苗苗想起或接触到紫禁城八百年故事,特别是她看到紫禁城的缔造者明成祖朱棣志得意满,自觉成就非凡并功德圆满,下令大修《永乐大典》——之后,另一个志得意满者,出于同样“盛世”动机,完成于乾隆帝,却始于其平定三藩、开疆拓土的爷爷康熙帝雄心的《四库全书》,其究竟是文化盛宴抑或千秋万代的自我陶醉,又会唤起怎样的一番文化记忆?紫禁城的故事,既激荡恢弘,又充满宫廷曲折。最为激荡人心的,当推朱棣帝推动的,历史规模最大的,“三代”以降即有的却是朝贡体系中前所未有的海外“册封”活动的“郑和七次下西洋”。然而,也是由于此牛皮哄哄、广撒财银,逐渐导致朝廷国库空虚,后代皇帝不得不勒紧裤腰带廉政图治。再然后,直至大清,一代又一代皇帝互相效法,一会儿放一会儿收,但有一条似乎雷打不动,大明与大清两朝,贯穿于大部分时间的就是海禁,还是海禁!直至延续到1840年被“船坚炮利”者轰开了国门……出于苗苗的一腔豪情,故此略去宫廷内斗、刀光剑影以及阴谋与阳谋,哪怕仅是那些触目惊心的大历史,也能充分调动起艺术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又如,辛亥革命后,末代皇帝溥仪之皇家皇族仍然被允许在紫禁城里居留,可后来又被中华民国直系军阀冯玉祥从紫禁城里彻底赶了出去……其间的曲折又隐藏着怎样的历史玄机,乃至现代中国变革的最大秘密?我不知道,这些“历史的秘密”,又是否更能激发一代才女思古之幽情呢?

但我能够想象,故宫博物院里众多经典书画留下的千年文脉以及文化趣味,紫禁城里诸多惊心动魄的八百年故事以及秘密,可能正在激发着一个才女的运思,并可能喷薄欲出着某种艺术形式的创造。果真如此,我们的小才女苗苗即刻就会成为大才女张钫。如果这种艺术形式被完全创造成功,那么可以想象,这种形式所造就着的,一定是中国新一代的文化大散文——试问:还能有比五千年传承的精神文脉和八百年紫禁城故事秘密,所可能造就的更大的散文气象么?!

我不知道,苗苗究竟会成为感觉敏锐的艺术批评家,还是会成为才情独具的文化散文家?但我知道,一旦小才女苗苗变成大才女张钫,其身上所可能隐藏着的艺术爆发力,一定远超我们这一辈的作家、批评家——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不仅仅是因为苗苗本来即已取得的成就,更是因为苗苗个人的成长史和精神史,尤其是她身上流动的特有的艺术血液(其深得父母遗传,比如:才情得益于父母,铁血柔情则完全遗传其母,才思则完全属于她自己)。用几乎是看着苗苗长大的我的老同学杨雪的话说:“你有许许多多‘为什么’,带着如此多的好奇,你问巴金爷爷、季羡林爷爷,找到了答案,又有了新的疑问。你从来就没有停下探寻的脚步,好奇和探寻把你变成了思想者。在你生花的妙笔下,好奇和探寻变成了一幅幅奇思异想的画作,变成了一篇篇神采飞扬的文章。”(《好奇和探寻的小精灵》)其自小即耽于奇思和异想,而且天赋异禀,并深得众多叔叔阿姨们的喜爱,这有他(她)们以及小伙伴们三十篇文章为证,见《生命如此美好:故宫的苗苗》一书,故宫出版社2019年版)——只是谁也料不到,在小才女苗苗正在成长成为大才女张钫的过程中,在29周岁的花季竟然会魂消于故宫。消息传来,作为长辈我瞬间悲不自胜。但过后不久,我即不假思索地告知苗苗妈妈,小才女的魂灵一定是长留在了故宫。

对于苗苗妈妈,当时我不能也不敢多说。因为这对个人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精神打击和无法承受的深入骨髓的悲痛,而且所面临着的还是不时袭来的茫茫“空无”。以至在苗苗离开我们五周年以后,我才得以写下上述一些文字,以告慰苗苗妈妈(我的四十年挚友鲁景超)。只是现在,我需要告知她的是,我们确实都应该向苗苗学习。苗苗无比热爱生命,其与病魔所进行的顽强抗争的坚韧与乐观精神,固然值得学习,但苗苗短暂一生中有着一种更为可贵的精神品质,显然更值得我们认真记取。其实,苗苗妈妈对此早有意识,她说:“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抛到这个世界,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不知抛向何处,人掌握不了自己的‘命数’。但,确有超越肉身之上的精神力量存在。”(鲁景超:《生命如此美好·代序一》)

再其实,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庄子就洞察并参透了生死的秘密,他说:

 

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

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

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也就是说,人的生命价值根本就不能以长短来衡量。何况,庄子以相对的方法,来彰显绝对的意义:“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齐物论》),尽管后人对王羲之似乎指斥庄子多有诟病,所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兰亭集序》),但其实王氏并没有也不敢否认其绝对(道之运行的绝对性,也即鲁景超所说的“命数”)的意义,而是说在有限的生命中如何创造无限的价值,却是不错的。因此,关键在于人的生命价值。苗苗虽然只有短暂的二十九年人生,但其生命价值却比那些行尸走肉还占用着空气的千年乌龟们,大多了。更何况,人类所面对的,就是必然而绝对的死亡。我们应该学会的,不仅仅是热爱“有”,还应坚毅地面对“无”。人总是要死的,问题在于我们如何面对“生”?

要说最精彩也最强而有力的见解,当推海德格尔的“先行到死”的“向死而生”,他说:“如果我让死亡进入我的生命,接受它,直面它,就可以摆脱死亡的恐惧和生活的琐碎——那时候我们才能自由地做自己。”又说,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可以将自己从“常人”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死亡“就把它作为个体单独的此在来要求它……把此在个体化为它自身。”(《生存与时间》)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小时乃至每一分钟过去,我们就离死亡更为接近。然而,我们不能因为“未知生”,所以“焉知死”,而去畏惧它,或者回避它,乃至否弃它。我们经历过许多死亡,但必不意味着我们就知道何为死亡。但是,面对必然的死亡,我们可以激发出各自的生命力、创造力乃至战斗力,为成就更好的自己而奋斗。这才是生命本身真正的意义和真正的价值,同时也才是生命美好的真谛所在。只有真正拥有了那些意义、价值和美好的东西了,我们才由此而获得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个体生命的“生存时间”。否则,那些所谓“青春无悔”、“青春万岁”的俗谛鼓噪,只能是对生命真谛和价值本身的巨大歪曲和否弃。

不幸在于,中国人时至今日只会无时无刻渴望那个“有”,却无能平心静气地接受“无”,更没有学会如何面对那个最大的“空”(死亡)。有幸在于,苗苗完全拥有了她自己的每一分钟、每一刻、每一小时、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的诗性人生——从而,其个体生命也就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生存时间”,并由此而彰显出了其生命无蔽本真的意义和价值。

人总是要死的,但价值永存。苗苗的生命之美好,就美好在无蔽本真。也就是这拥有个体“生存时间”以彰显的生命无蔽本真,才是我一开始就说的,值得我们许许多多的人认真记取。

——2023年8月(酷暑中)作于福建聚龙小镇思想小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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