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鱼香隽远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868 次 更新时间:2023-08-10 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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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夹一块刁子鱼背,咬一口,顿时,一种见到故人般的亲切感流遍全身。咂咂嘴,再品,味觉倒回,仿佛一把钩子,钩出久远的时日。

很多往事,它图文并茂,藏在心灵和脑海深处。你设法追忆,总是枉费心机而无济于事。但倘若有什么东西起到撩拨和翻搅的作用,马上不请自来。

尝到刁子鱼的美好,第一时间,想找人分享。对儿子说,你尝尝,鱼的味道极好。他品尝后,不置可否。我不禁怀疑起来,难道鱼的味道不好?等深入地领悟到,这鱼味,对于我,好在哪里时,才明白过来。

味觉的把控能力,极其私人化。也就是说,有些味觉上的享受,不在于食物本身的味道,而是味觉穿透时空,和记忆里某种老味道重叠后,想起的往事,心生的愉悦。有些味觉,觉得好,只是一个“好”字。有些味觉,觉得好,是触动。比方说周围的人,你都觉得好。但总有最好。那个最好的,是和你之间有故事的人。

食物的味道里,一旦有了属于精神上的愉悦后,对于物质的那一面需求就停滞了。一下子,我变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起来。生怕一口咬下去,再也生不出刚才那般久违的味道来。饭桌上,不再寒暄,安静中轻轻推开眼前那些与此刻享受不相干的物事,沉浸在只有自己能参与的情境里,独自乐乐。

到了这一步,咬住的,不再是鱼肉,而是往事。吞下的,不再是食物,而是情感。记忆,携我穿越时空,回到儿时的故乡,回到奶奶的灶台,回到油灯下的饭桌,桌子上那碗小鱼煮萝卜。

奶奶的菜园没有那种如胳膊或者小腿粗的大萝卜。菜地里,萝卜长大了,显摆,露出一小撮红。拔出来,圆圆的,最多苹果那么大,红的像灯笼。

汉水弯弯曲曲从田间村头绕过,形成的池塘河汊,一年四季,小鱼小虾丰沛。它们经过稻田,穿过沟渠,游进长满水草荷叶的池塘。身上吸附的味道,不是腥,而是香。不是淡,而是甜。

爷爷生豆芽菜,赶集归来,篮子里总有小鱼。那小鱼,麻灰色,身子圆滚,我们叫它麻姑楞子。有时是买,有时是用豆芽置换。奶奶把它们收拾干净后,红萝卜切丝备用。

土灶的锅大,而鱼又那么小。奶奶极仔细,每一条鱼都在她的布局和掌控中煎得恰到好处,头尾不分离。多年后,我学着奶奶那样煎鱼,明白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也对应起老子说的:治大国,如烹小鲜。

煎好的鱼,奶奶把它们挪到中间堆着,加些生姜蒜头和辣椒,倒进萝卜丝,少量水,文火慢慢煮熟。揭开锅盖,满屋鱼香,猫儿东张西望。

小鱼小虾煮萝卜,总有很多汤。孩子们的第一碗饭,有几条小鱼。第二碗饭,只有萝卜和鱼汤。辣得跳,埋怨奶奶。奶奶说,辣,下饭。这话,意味深长。辣,少夹,才能保证仅有的菜够一家人食用。记得那时,总是边夹菜,边看着奶奶。她的脸一阴沉,赶紧缩回手。

鱼汤,养人。这话不虚。孩提时代,没有见过点心,喝过牛奶,吃过水果。但有鱼汤和土豆,大米和青菜,孩子们长得高,身体壮。这是鱼米之乡对那一方土地的滋养,对生命的厚爱。

这刁子鱼,味道传来时,重叠的正是奶奶曾经做的小鱼煮萝卜丝的味道。做法上风马牛不相及的鱼,在我,确凿无疑地尝到了它们共有的味觉。无法解释和描述这认祖归宗的路径和传奇。只知道,鱼香清甜味儿,就像歌里唱的:永生难忘,永生永世不能忘。

此时,一些与鱼有关的事情纷纷跑出来,要和我相会,叙旧。

故乡的孩子都爱捉鱼。一有空闲,拿个洗菜的筲箕,往流水的沟渠跑。站在水里,用筲箕捞。小鱼小虾,是大自然的馈赠,总不会让你空手回家。春耕犁田,牛和爸爸在前面走,孩子提着袋子在后面跟。翻过的耕地,一窝窝泥鳅从冬眠中醒来,满地打滚。

农忙时节,堰塘里抽水。水越来越浅,鱼儿越来越慌。大人孩子拿的拿网,拿的拿罩,拿的拿叉,忙得热火朝天。鱼蹦来跳去,多的捉不完。下去的人,都有收获。那几天,村庄上空盘旋的炊烟,惹得猫儿老是伸着脖颈望天。

好友秋秋,网了不少鱼,我站在岸上帮她看,内心里埋怨奶奶。爷爷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参与。我要捞,奶奶却不准。她说,你去了,不仅捞不到鱼,还会把衣服弄脏,陷在泥巴里拔不出来。奶奶的话,斩钉截铁,不得忤逆。

我只能捡鱼。放学路上,经过机台。倘若刚抽过水,总有新鲜的死鱼躺在里面。这些鱼,慌不择路,被抽水机从河里吸进去,经过巨大的压力和冲击力,不是没头,就是没尾,也或者,半边身子。

不过,记忆里,还是抓过一次鱼。那天,屋后的水塘灌水,进来很多鱼,纷纷跃上水面做运动,很多人下水捞。我拿了筲箕,执意要去,奶奶没有反对,款起篮子和我同去。不敢走得太远,只站在塘边的水草里捞。鱼可真多,一筲箕下去,端上来,鲫鱼翻滚。奶奶连忙按住,捉进篮子。突然,水里的脚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慌乱着爬上岸后,再不敢下去。

一位本家婶娘和丈夫呕气,抱着孩子来找奶奶诉屈。正好有鱼,奶奶做了一道萝卜丝煮鲫鱼,留她吃晚餐。饭桌上,第一次吃到我抓回来的鱼,大家打趣说太阳从西边出来。脚背上的一口,爷爷郑重地分析:很可能是一只甲鱼。

这是永远的遗憾。若被我捉到,得是多大的成就感啊!说是这么说,见了,未必敢。

曾经,心心念念埋怨奶奶,以为是奶奶阻挡,才捉不了鱼,享受不到收获的喜悦。很多年后,才恍然大悟。奶奶不许我下水抓鱼,是对的。她太了解我,鱼跳到手上,我不是接,而是躲。然后,在想象里千百遍地编织那得到或者失去的场景。这就是性格所赐:退缩,胆小,患得患失。

鱼香的清甜味儿,引着我在故乡越走越远。我们居住的那条小街,孩子们从门里探出头,一张望,就会有回应。不是去禾场疯,就是田地野。不是捞鱼,就是摘莲蓬。禾场多大啊,像足球场。常去的鼓堤河,碧波万顷。大鱼小虾,成群结队。稻粮草木,香风十里。

一直以为,只有乡村生活的人,离开故乡后,才有乡愁。其实不是。乡愁是童年生活的记忆。对于我,乡愁是儿时积攒在口鼻间的一些气息和味道,是眼睛里装着的一些被过分夸大的景物,是心里拍下的一幕幕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的人心世情。

它们是联通的。既具死亡特征,又有强烈的生命力。一方视角,一缕气息,一个物件的挑动,就令它们死而复生,生机勃勃。就像刚才,我记忆里的人物,村庄,田野,鸡鸭,猫狗,全都在这股清甜的鱼香味儿当中显出各自的形态,逼真而又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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