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灶火瓦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01 次 更新时间:2023-08-10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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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江汉平原,种稻谷和棉花。做饭用的柴火,理所当然就是稻草和棉梗。这两样东西,燃起来的火,都是“嘭”的一声就没了。做饭的时候,得专人坐在灶口往里加燃料。不像山里人家,塞进去木头,可以管半天。

稻草和棉梗的火灰,很温柔,人们怕浪费,也是为了利用它,就发明了一种火罐,家家户户买一个。比现今煎药的罐子稍微大点,仿佛是为一只鸡一家人而定做。黑乎乎的,摆在灶台上。

灶旁,有一种特制的烧火工具,木头做成,带两个长齿。不好形容,故乡人叫它罐耙子。它是瓦罐的伴生物品。两个齿,正好勾住瓦罐的耳朵。如同大人的手,揪住孩子的耳朵。

累人的双抢结束,秋天也到了。故乡人不说贴秋膘,但家家这时候煨鸡汤。菜地里的小萝卜,露出一圈红红的脖颈,扯出来是一个个圆圆的小灯笼。

清早,奶奶准备去赶集,帮爷爷卖豆芽菜。临走时打开鸡笼。这次不同往日,她蹲下身子 ,在鸡笼门口守着。鸡关了一夜,眼见可以出来玩,心里毫无防备,一个个低着头鱼贯而出。那只花献鸡头一拱,刚准备钻出来时,奶奶抓住它。不捆不系,只等其它鸡都出来后,再塞它进去,关紧鸡笼门。

鸡之间的友谊,朝夕相处,大抵还是不牢靠。眼见伙伴被特别囚禁,发出焦急的“咕咕”声,也能视而不见。随意拉一堆屎,踱着闲步,你绊我一下我绊你一下,哼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倘若它们真有心,救得了这只献鸡。鸡笼门,只是个形式。头脚并用,能折腾开。

不过,那也只是个权宜。今天不死,明天还得死。我们总没听说过,一只鸡,被盘算成盘中餐。被主人捉住,它料想着不对,拼命挣脱。然后像人,趁着夜黑风高,往外逃。

鸡这种动物,还有个致命的弱点,不知道自己会死。从主人手里跳脱,落在地上,抖抖翅膀,啄啄头顶的羽毛,没事人一样,找同伴去了。

中午,爷爷回来,献鸡被拎出来。关了一上午,以为是个玩笑,并不挣扎,只闭着眼睛“咯咯”叫。爷爷一边揪它颈部的绒毛,一边说:“鸡子鸡子你不怪,谁叫你生来是盘菜。”我最怕看杀鸡,到了这里,总匆匆躲到里屋去。

鸡合着萝卜在锅里炒香后,盛进瓦罐,用碗盖上。奶奶用罐耙子勾住它,轻轻置到灶里头,再不管。到了下午,鸡汤的香味往外冒,那是缓慢的,断续的,清幽的。狗鼻子灵,从野外赶回来,蹲在桌子底下不走。

奶奶说,夏天煨鸡汤,营养被汗流跑,吃了划不来。再说那时节,也没有萝卜。奶奶的鸡汤,还讲时辰。喝的太早,一疯闹,存不住。得在临睡前,才小心翼翼地拖出瓦罐,一人一碗。她说,吃了睡,长身体。

煨那么久,萝卜并不融。皮和肉,有些脱落。吃在嘴里,些微的粉,如北方人说的面。吸进了鸡肉的香和味,萝卜已然脱胎换骨,说不出的好。鸡肉,更不用说,骨头也是香的。

我一端碗喝鸡汤,就找一样东西。奶奶会意,大声说,在里面。我一捞,鸡肝卧在碗底。

瓦罐鸡汤,在我的故乡,酒宴上看不见它。它属于一家人,是最好的补养品。

现在的城市里,有经营瓦罐鸡汤的小店,我肯定不会进去品尝。喝过世间最美的鸡汤,知道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清明回故乡扫墓,堂哥会准备瓦罐鸡汤。对此,我也不期待。我知道,那已不复当日之味道。时间和经历,不可复制。食物的灵韵,只在当时当刻。

这道美味的萝卜鸡汤,和故乡的锅盔一样,是远走高飞的游子们心里咀嚼的乡愁。但你不能用想念锅盔那般的心去想它,锅盔到底普通些。

瓦罐萝卜鸡汤,只属于那个年代。有那样的萝卜,那样的鸡,那样的瓦罐,那样的灶火,那样的奶奶,更有那不好形容的罐耙子。

故乡人,把瓦罐和灶火的结合运用到了极致。到了秋天,芋头收获的季节,把小芋仔挑出来,倒进瓦罐。偶尔捡到一只甲鱼,灶火瓦罐煨熟,怕是皇帝也不曾吃过的美食。还有泥鳅煨黄瓜,煨才鱼,煨萝卜皮。切片晒干的萝卜,泡发后,用腊肉炒香,瓦罐里煨熟。还有煨老豆角,煨老娥眉豆,煨蚕豆等等素菜。瓦罐里,有秘密。煨出来的菜,即使没有肉,也会有肉味。

还有更甚的,故乡人用瓦罐煨粥,煨米饭。

双抢农忙时节,一大早起来做饭,全家人吃了好上工。临走,主妇们抓几把米,淘好后倒进瓦罐,装满水,塞进土灶。中午回来,精疲力尽,有这罐养人的米粥,就着咸菜萝卜,是最好的补给。

那时候,饭是在铁锅煮,也有时用瓦罐煨。在铁锅里,把米煮到六成熟后,盛进瓦罐,推进灶火里煨着。若有腊肉,切几片放在上面,更佳。

大人做工去了,孩子们放学回来,用罐耙子把瓦罐拖出来,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不要菜也可以吃一大碗。假若有猪油,挑一筷子,塞进热饭渗透,那是过年一样的美味。不过,猪油不能给多。有个小伙伴,以为猪油越多越好,就偷偷挑了好几大坨。腻,不敢倒,犟着吃了,一直到现在,还不能见猪油。

瓦罐煨饭,最特别之处在于罐底那层锅巴,比现在的饼干好吃万倍。孩子多的人家,抢着撬锅巴,撬断筷子是常事,摔破瓦罐也是常事。打架是常事,哭闹也是常事。

邻家孩子红平,踏进家门就问母亲:妈,饭呢?母亲说:在灶里。他饿得很,来不及拿罐耙拖,端起铁锅,准备抄近路端瓦罐。哪知道母亲刚做过饭,烫得他把铁锅一甩,摔得稀烂。那顿瓦罐饭,在母亲的责骂声中,是红平的痛,却是伙伴们的笑。

而最好笑的是,就算什么也不煨,瓦罐也不能闲着,灶膛也不能空着。那煨什么的?煨一罐水。还别说,常年煨菜煨饭,瓦罐缝隙里沁进了食物的香气,煨出来的水,滋味非一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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