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炊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00 次 更新时间:2023-08-08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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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我生活在平原地带,那里处处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景象。上小学时,家离学校两里多地。我们去上学,得踏着炊烟穿过几个村庄。

一大早,没有早餐吃,空着肚子去学校。村庄里的鸡鸭,才放出来,婆婆撒一把谷子,抢得天翻地覆。猪在偏屋里嚎叫,主妇端着一盆调好的米糠倒进猪槽,顿时,“哼哼哗哗”的响声传来。

挨到中午放学,田间原野,柳影人家起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灶火气息。我们开始是走,越闻越饿,随后跑起来,往炊烟升起的地方跑。

在我眼里,炊烟有两种。人少家贫人家,做饭时,炊烟飘上屋顶,一段一段。仿佛临终的老人,气若游丝。又仿佛被大风收拾过,零落溃败得不成样子。故乡有一句俗语,叫“冷火秋烟”,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家。“秋”字,肯定不对,但也不知道怎么写才对。意思是到了吃饭的时间,这家的灶台却是凉的。

家大口阔劳力多的人家,炊烟像样些。它升上屋顶时,蕴足了气,一排排往天上升。各家各户,错落有致,层层叠叠。半空中汇合交融后,向着云间认祖归宗。

越临近小街,炊烟越来越多。那又大又蓬松,如一团蘑菇云的,是秋秋家。那一缕缕悠悠长长,直冲云霄的,是伟伟家。我家的呢?怎么没有炊烟升起?奶奶还没有从集上回来?奶奶病了?或者是爷爷……脑子里全是悲观的念头,越想越怕,不禁跑起来,把小伙伴们甩在后面。

看见爷爷了,他正佝偻着背在池塘边侍弄豆芽,心里的结稍稍松弛了些。奶奶冠心病发了,躺在床上。见我回来,强撑着坐起来,让我给她倒水喝,再指着篮子,说里面有个锅盔,吃了去上学。吃锅盔,对于孩子,是喜事,那一路心里累积的愁绪冲淡了很多。

下午放学时,一路上,我像个侦查的哨兵,抻头引颈地瞭望。看见了,我家的屋顶有炊烟升起。暗喜,奶奶的病已好,她能起床了。加快脚步,赶紧回家帮奶奶添灶火。

我添灶火的时候,经常会挨骂。这活儿有技巧,什么时候不添,什么时候添,什么时候掏空让火大些,什么时候压着让火小点儿,有很大的技巧。

下过大雨的上空,炊烟最好看。“雨后千山净,炊烟处处新。”大雨,从昨晚下到今天,天明地净。炊烟,仿佛梳洗过一般,清水出芙蓉,和春天的原野一般生机勃勃。

经过机台处,大朵大朵地皮开放,那是大地在雨夜里竖起的耳朵,聆听自然界的声音。赶紧采下,洗干净拿回去。这是一道时令菜,让农家里的炊烟更袅娜些。

炊烟最忙,是双抢时节。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又要收割,又要播种,人人累得黄皮寡瘦。主妇们最心急,忙着地里,忙着家里,照顾孩子,照顾牲畜,团团转。小厨房里,她心急火燎,催促灶口递火的婆婆:您把火烧旺些。那炊烟,仿佛听见了,急吼吼地往天上冲,寻到同伴后,结成群,往云端去。

炊烟最好闻的时候,是干塘。仿佛有个人在小街喊了声似的。人们拿着渔具,往池塘里跑。叉的叉,罩的罩,捉的捉,网的网,热火朝天,每个人都有收获。那几天,炊烟里含着淡淡的鱼香。餐桌丰盛了,人的脸上也添了生气。猫儿常常发呆,朝着天空想不明白。

炊烟最丰富最浓厚的时候,当是过年。进了腊月,家家户户炒炒米,一炒一整天,火力不大,那炊烟纠缠在屋顶上空,飞不高升不远。到了蒸糯米打糍粑的时候,灶里火大,烟囱处,一团一团的炊烟,争抢着往外奔,唯恐晚了滞留在里面出不去。到了熬麻糖开卤锅时,烧整夜火。炊烟和爷爷一样,在暗夜里累了,打个盹,又腾腾往上冲。那些时,孩子们无心玩得太远,就守在家门口,跳房子冲阵子,看炊烟等好吃的。

炊烟最温情时,要在野外看。春时,还没大忙,男人们在田里忙碌,女人们在家里拾掇。暮色时分,男人们牵着耕牛,扛着泥耙,远远看见那烟囱腾起烟雾,一天的疲劳仿佛也被腾起来飞走了。那炊烟,是他的生命他的梦想,是家的温情心的踏实。

炊烟最悲伤的时候,唯别而矣已。故乡的游子们回家探望亲人,要走了,母亲点起灶火,让炊烟在四面八方缭绕。“疏林外,一点炊烟,渡口参差正廖廓。”游子临上车,回头一望,离情悱恻。这炊烟,是一根根丝线,缠绕着游子的心,让他走多远,都记得母亲的灶台故乡的炊烟。

夏雨时节,炊烟最无奈。天上乌云朵朵,不一会,下起了雨。雨滴溅在黑瓦上,像一朵朵沁香的白玉兰。树枝干净透亮,瓦楞间流淌着一条条清溪。村庄四围,远影近景,蒙上了轻纱。那轻纱里,牛儿一边吃草一边甩着尾巴搓澡。

炊烟升起来,一阵柴草和泥巴灶的清香弥漫开来。炊烟遇到雨水,是“秀才遇到兵。”哪里说理去?只能相逢一笑。尘归尘、土归土。

炊烟,可以预测天气。奶奶在灶门口烧火,直咳嗽,直擦眼睛,那是炊烟在倒灌,奶奶就会说,明天要下雨。

炊烟带给人希望。“不是青烟出林杪,得知山崦有人家。”一个迷途的旅人,在山野间奔走,饥渴难耐时,抬眼一看,有炊烟在树梢间隐约,就知道,那白云深处,有人家可以问路或者投宿。

现在的我 ,离开了故乡。而故乡,炊烟早已没了踪影。那曾经的袅袅炊烟升起,笼罩村庄和田野的情景,已成记忆也或文字,永不能亲临。

炊烟在于我,成了故乡的食物,生命的原香。是牵引我的线,指引我的希望。

或许是老了,喜欢起宋代词人刘克庄的《踏莎行》:“日月跳丸,光阴脱兔。登临不用深怀古。向来吹帽插花人,尽随残照西风去。 老矣征衫,飘然客路,炊烟三两人家住。欲携斗酒答秋光,山深无觅黄花处。”这词写的好,既有沧桑与低落的感怀,又有自在飞花轻似梦般的超然。炊烟更是美,如一幅写意画,澹澹悠悠,带着食物和山风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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