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叶新:秋笳悲咽——流放北大荒300年前后之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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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叶新 (进入专栏)  

300年前,不算太古;江苏吴江,不算太远;有个文人,现在也不算太有名。此人姓吴名兆骞,生于1631年,出身官宦世家,从小强学博览,因用眼过度,以致近视。王晫的《今世说》说他:“每鼻端有墨,则是日读书必数寸矣。”那时是线装书,很厚,但日读数寸,量也甚多。他少有隽才,7岁参玄文,9岁作《胆赋》,下笔数千言,胆大如斗;却也调皮,在塾中,曾窃取同学巾冠,溲溺其中。老师骂他,还强辩,说:“(帽)居俗人头,何如盛溺?”实在是恶作剧,不像我,我是“善作剧”。

吴兆骞13学经史,习诗词,年方英妙,才名渐起,相随诸兄加入诗社“慎交社”,为鸡坛牛耳之盟。当时并无冠冕堂皇的宪法,但结社却自由,无需登记,无需审批,也无需“掺沙子”以加强党的领导,更无需担心会以“非法组织”之名而被取缔。在社中,他与诸社友意气豪壮,纵酒放歌,吟诗作赋,角逐艺苑。他曾自诩“仿佛班扬”,这话放在现在就好像说自己是当今的鲁迅和巴金。吴兆骞之狂,还有一例,某日,他和社友出游,中路忽对同郡汪琬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就是说:“没有我,你就是第一!”好大的口气,同行者侧目久之。曾有人规劝他不必如此傲慢,他说:“安有名士而不简贵者?”吴兆骞简傲自负,自比班扬,只看见自己鼻尖,目无余子,那是他高度近视,是眼疾;近日却有“文化大师”自命“当今孔子”,不知何病?

吴兆骞的老师计青辚针对吴的狂妄曾说:“此子异时必有盛名,然当不免于祸。”幸而言中了,不幸也言中了。幸的是吴兆骞以后果然名盛一时,文坛魁首吴伟业曾将他和华亭的彭师度、宜兴的陈维崧称为“江左三凤凰”,说他“辞赋翩翩众莫比”。“凤凰”之一的大词人陈维崧说他“当时彩笔撼江关”。《四库全书总目》则说:“兆骞诗天赋特高,风骨遒上。”确实已有了盛名。可是到了顺治十四年,正当年少气盛、如日中天之际,他却以丁酉科场案逮系,大祸及身,老师的话不幸而言中了!

顺治十四年丁酉江南乡试,吴兆骞等人中选。此科的主考方犹、钱开宗纳贿舞弊,取士不公,物议沸腾。给事中阴应节参了一本,顺治皇帝震怒,第二年的三月,下令复试。复试地点一说是在北京中南海的赢台,试题为《赢台赋》。是日,为防止舞弊,警卫森严,堂下列武士,“黄铜之夹棍,腰市之刀,悉森布焉。”(李延年《鹤征录》)堂上,每一复试者,都有护军二员持刀夹其两旁监视,以致与试者震惧失措,“皆惴惴其栗,几不能下笔。”(王应奎《柳南随笔》)心高气傲的吴兆骞不甘于无辜受辱,掷笔而叹:“焉有吴兆骞而以一举人行贿者乎!”(《吉林通志·寓贤传》)于是名士气又上来了,他交了白卷,以示抗议。这和300年后的白卷先生张铁生同志不一样,人家吴兆骞是真有学问交白卷,是名士之气,铁骨铮铮,可敬可佩。

此案鞫讯经年始结案。方、钱两主考正法,16名房考官处绞,方桌钺等8名原中式者革去举人,“俱着责40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清世祖实录》)惩处极为严酷惨烈,是震动全国的大狱。如今的高考腐败,比起清代的科场舞弊,严重千倍,换到现在,教育部长早该枪毙了吧?

吴兆骞呢?他虽有仇人“一纸谤书”的诬陷,但“审无情弊”,没夹带,没行贿,没通关节,是清白的。最后可能还是因为复试罢考的犯上之故,也一并革除了功名,流徙宁古塔。所以徐世昌说:“汉槎(吴兆骞字)意气傲岸,不可一世,卒以是贾祸。”(《晚晴簃诗汇》)性格即命运,信然。

宁古塔,即今之黑龙江宁安,天寒地冻,绝域穷荒,300年前那里的自然条件和生存环境比如今更是险恶百倍。同案方拱乾曾说:“人说黄泉路,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300年后大批右派分子也被赶到这里来改造,可见古今治人者所见略同,都将此处视为流放宝地。流是五刑之一,笞,杖,徒、流、死,流仅次于死,不是好受的,而吴兆骞一去就是23年,极人世之苦,这些都表现在他给后世留下的著作《秋笳集》里了。

重读已读之书,如晤老友;初读未见之书,如识新朋。吴兆骞的《秋笳集》是我新朋。此书由麻守中先生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出版,仅印2000册。其实此书我已买来两年,一直束之低阁,大为不敬。最近翻阅,兴趣盎然。有兴趣的倒不是吴兆骞的诗。他的诗当时虽然负有盛名,但他既不能和他的前辈李、杜、苏、辛相比,也无法和他的同时代人陈子龙、陈维崧、王士祯、纳兰性德以及他的后辈黄仲侧、龚定庵、郁达夫、聂绀弩等相提并论。300年的时间是一张筛眼甚大的大筛,当年名噪一时的名家、名著经300年的不停不断地簸扬筛选,绝大多数已落入筛眼之下,化作尘土,至今还能留在今人眼中的所剩余几呢?吴兆骞的《秋笳集》里有诗词400多首,很多都在当时被人传颂。可到了清末,谭献编选《箧中词》时,收清人词1000首,但只选了吴兆骞一首《念奴娇·牧羝沙碛》。当代汪泰陵的《清词选注》,也是规模较大的清词选本,选词700多首,吴兆骞竟无一首。吴兆骞的诗作境遇也大致如此。钱仲联的《清诗三百首》倒收了他一首七古、两首七律,但近年出版的一些中国文学史上已无他的名字,他己经落下筛眼了。遥想300年前吴兆骞自鸣得意于“仿佛班扬”时,他何曾料到今日的落寞呢?每念及此,就对眼前那些红极一时的畅销、不可一世的流行有了新的认识。林彪写了前言的红宝书,那才是真正的红极一时,是绝对的不可一世,当年几乎人手一册,发行量大过《圣经》,是世界第一畅销书,还被称之为世世代代的传家宝。而今呢?也不过才短短二、三十年吧,谁还以它传家呢?小说《红岩》、《红日》、《艳阳天》、《欧阳海之歌》等等,也曾大红大紫过,可如今的书架早就没有了它们的踪迹。再看眼下以炒作来促销、以广告来哄人的畅销书,尽管经常荣登排行榜,可今后的命运又如何呢?

我对《秋笳集》最感兴趣的是它后面的附录。附录之一是《归来草堂尺牍》,收录吴兆骞流放时的家书15通,致朋旧者21通。家书真实地呈现了吴兆骞的流放生活,满纸悲苦之声,令人泪下。尺牍之后,竟想不到还有上海图书馆前馆长顾廷龙老先生的跋,跋云:“详览诸札,可见兆骞生平志节与当日塞上景物,足备故乘之遗,即此鳞爪岂可以等闲尺牍视之哉!”这实在令我惊喜,好像在冰天雪地突见江南的柳枝摇曳,好像在吴兆骞凄厉的秋笳声中骤然听到几声顾廷龙先生的吴侬软语。可惜不久前顾老先生也过世了……

附录之二是吴兆骞之子吴枨臣撰写的《宁古塔纪略》,它生动地记述了当地的山川地理,风俗人情,尤其是对满族生活习惯的记述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值得一读。

以下的附录还有《吴兆骞事迹辑存》、《序跋评论》、《同时诸家书信辑存》、《酬赠题咏》等。读完《秋笳集》和所有这些附录,却使我产生许多疑惑:

第一,吴兆骞是朝廷钦犯,他的诸多朋友却不避嫌,竟为他送行、送钱、送物、送诗。“出塞时,长安诸公,饷以百金。”“及届渖京,陈子长挥涕赠金,复赠我鞍马。”吴伟业赋诗《悲歌赠吴季子》,对吴兆骞的含冤谪戍满怀同情。徐乾学、陈维崧、陈之遴、陈容永等也经常寄诗怀念,其中以顾贞观的两首《金缕曲》最为脍炙人口,感人至深。他们难道不怕株连?怎么清代比当今还无所顾忌?

第二,吴兆骞到了戍所,“戍主以礼相待”,并“授一椽”。“副帅公安,雅重文士,以米相饷。”“癸丑,大帅之子相从授经,馆餐丰渥,旅愁为解。”从家书中得知,吴兆骞的馆资可得16金至20金,一年的米薪之费可足矣。我奇怪的是戍主和当地官员怎么对罪犯如此优待?现在的劳改犯能有此待遇嘛!

第三,更难以理解的是吴兆骞在流放地与同案张缙彥、姚其章、钱志熙、钱德维等结“七子之会,月凡三集”,饮酒吟诗,风雅不废。非但如此,友人徐乾学还将吴兆骞的生平著作锓行于世。如今我们见到的《秋笳集》最早刻本便是徐乾学的刻本。服刑的犯人怎会有写作和出版自由?当今的牢犯连写个纸条也会被没收被处罚的吧!

第四,吴兆骞在宁古流放期间,他的京中故旧如顾贞观、纳兰性德、编修徐乾学、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元文、大学士宋德宜、尚书王士祯、太傅纳兰明珠等都没停止过对他的营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终于纳锾于赎,援例赦归。这在现在更是难以想象之事!

我想起300年后也在黑龙江流放的聂绀弩、吴祖光等人,他们也是冤狱,也长达20多年,但他们就是没吴兆骞那么幸运。他们要强制劳动,要挑水、要搓绳、要刨粪、要推磨;他们要“思想锥心”,要汇报、要检查、要自我作践、要自唾其面,甚至还要互相揭发彼此残杀;他们没有友人的帮助,没有同犯的相怜,没有当地官员的同情,更没有京中领导的声援。别说聂、吴之类的文人了,就是国家主席刘少奇、国防部长彭德怀,当他们蒙冤羁押时,那些当朝的战友、同志、故旧、部属,有谁向他们一伸援助之手呢?也许连说一句公道话的都没有吧?是今天的人心冷酷了,还是今日的环境更加严酷了?想到连软禁在京的党的总书记也被严禁探视,也无自由,也无人权,真深感这是一个比清代更加冷冰冰的世界!

聂绀弩大概是知道吴兆骞其人的,因为他在给舒芜的一封信中提到过吴兆骞和吴梅村的那首诗《悲歌赠吴季子》,但不知他是否读过《秋笳集》。如果他在北大荒的“晨风凜冽铅丝网”下也读过此书,定然会想:我写诗就没吴兆骞那么自由,我是偷偷写的,诗稿也只能让狱友李世强冒着极大的危险偷偷夹带出去。也许他还会想:清代虽大兴文字狱,但它没有宣传部这个阎王殿,对知识分子的控制仍有许多疏漏,所以清政府就无法实现压倒一切的稳定、就无法实现千秋万代的基业,只276年就垮台了。

1998年10月6日写定

2007年5月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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