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惠州西湖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593 次 更新时间:2023-07-30 22:51

陈艳萍 (进入专栏)  

一听西湖,人们很容易想到杭州西湖,想起西湖春天“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情致,想起西湖六月“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的雅韵。似乎水只和柳树、荷花搭档,才有袅娜的依依情怀。很多人或许和我一样,不知道岭南惠州也有一座美丽的湖泊——西湖。

这西湖边也有一座孤山,一座玉塔,一段苏堤。

名士悦山水,苏东坡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山水美景相伴。这是缘,也是福。

很多地方,看似山长水远,仿佛万年不得相见,但因为某一个契机,你忽地就奔去那里。

知道儿时好友在惠州工作,我正好客居广州。他热情相邀,我起心动念,惠州之行很快成行。

当年,离开家乡时我们青春年少。如今,和友人一家重逢惠州街头,已是愁秋之年。

童年友情很特别,彼此看见过对方小时候的样子,彼此见证过对方的童稚趣语,背着书包上同一所学堂,放学路上田野里追风捕蝶。这些东西是根,一直在心灵深处生长。后来,分别了,几十年没见,或许提起名字还会想不起来。不打紧,一见之间,不需寒暄,只是微笑。没有陌生,只有喜悦。一番相见欢后,这个人在你脑海深处越来越显现,你记起了有关他或者她的很多事情。

酒店在惠州西湖之畔,饭后,好友夫妇提议我们畅游夜西湖。这里是南方,时节不随日历牌走。虽已立秋几日,此地仍热汗涔涔,摸不到秋姑娘的辫梢。随着乘凉的人流,我们穿桥过廊,沿路灯光打入湖中,水面如碎金白银闪烁。走到一处小山旁,友人说,上面有苏东坡的故迹和朝云墓。

我一惊,想起书里读到的关于朝云的故事。说是一天饭后,苏东坡捧着肚子在花园里踱步,看见家里的侍儿们聚在一起赏花,走过去问道:"我肚子里藏些什么?"侍儿们分别说,满腹都是文章,都是识见。惟独聪明美丽的侍妾朝云说:"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苏东坡捧腹大笑,连声称是。

大学士一生官运曲折,生活颠沛。他的私生活中,最幸运的事就是有这么一个既有魅力、 又有理解力的女人。

“一天之计在于晨。”暗暗决定,明早前去拜访。几十年没见,桑麻话儿长,歇着时已转点。越想着睡不了几个小时就越是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已是清晨五点半。很疲倦,起或者不起?都有理由。

这是人的特性,总会找到安慰自己的方法。不说自己懒惰,却说房费不菲,没睡几个小时很可惜。同时也知道自己,是一个连季节都不忍错过的人。就像眼下,生活在南方,一直耿耿于怀错过了自己所在城市的秋情秋韵。所以,起不来床的感性借口终究抵挡不住内心里的理性需求。珍惜每一次相遇,去到一个地方,不能仅仅只停留在名上。

纠结之间,没忘自己夜宿的房间可以赏湖景,撩起窗帘,远山近湖,迷迷蒙蒙,它们也在沉睡。

蹑手蹑脚走出酒店,沿着昨晚的路线向孤山走去。西湖很大,时间和精力有限,只能畅游西湖之一角。沿着石阶上去,几个晨练的老人上上下下转圈。整个孤山,就是一座文化公园,到处是苏大学士的雕塑和诗文词赋。

元丰二年,也就是1079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在黄州七年,苏东坡完成了千古杰作前后《赤壁赋》。后因旧党执政,在皇太后的念顾之下于1086年诏回京城做官。这次回京,非常短暂。同年,皇太后驾崩,新党又执政,苏轼被贬到惠州。当年这里属南蛮之地,路途艰辛遥远,身边丫鬟侍妾自行散去,惟有朝云,陪着学士前往。

其间有一尊雕塑是苏轼和朝云。对着一池湖水,东坡抚琴,朝云红袖添香,笑眼含波。虽说是贬官放逐,有佳人在旁,大学士的生活是很惬意的。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一颗荔枝三把火,再好吃,不可能日尝三百。

杨贵妃那么受宠,想吃荔枝,还需快马加鞭跑几天几夜。而这里,到处是荔枝树,吃多少随自己的心意。这句诗,其实是大学士初来乍到,表达无法言说的喜悦之情。也有和杜牧,杨贵妃隔着岁月开玩笑的情致在里面。

围着孤山走,松林苍翠间,立着一座六如亭,这是苏东坡专为爱妾朝云所造,亭柱两边镌刻楹联: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生不灭。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引人觉悟。引人珍惜。往里走,即是朝云墓。

朝云姓王,字子霞,钱塘江人。八岁被送进当时的官妓院,十二岁时,结识苏东坡。大学士见她伶俐乖觉,满眼含愁,问了几句话,朝云落泪。大学士不忍,问她,是否愿意跟他走。

随苏东坡来惠州时,朝云三十刚出头。书上说她敏而好义,忠敬若一,服侍苏东坡二十三年,生有一子,不幸早夭,三十四岁因病去世。

朝云在晚年苏东坡的影响下,笃信佛教。大学士为她题写墓志铭: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爱妻去世,大学士非常悲痛。按朝云遗嘱,埋骨于栖禅寺侧大圣塔前。墓前石柱刻他亲笔书写的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寒灯孤枕,皓月空床。三春桃李,一夜风霜。襟袖上,犹存残黛,渐减余香。酒后思量,枕前珠泪,万点千行。”南方冬天,本无寒意,一阵风来,学士感觉的却是暮树号寒鸦般的凄清。

朝云的去世,对于苏东坡,是狂风卷朝霞般的惋惜,孤光挂天涯般的寂寞。从此,逍遥岛上再难逍遥,甚至于连西湖都不忍相看。

苏东坡三任妻子,写给朝云的诗词最多。人们都说他最爱朝云,其实不尽然,他祭奠前妻离世十周年所作的《江城子》,感情之深厚,悼亡之悲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或许只是年龄原因吧!晚来风雨急。越老越儿女情长,经不起白发苍颜送黑发姿容的打击。

“大江东去,明月如故。不朽伊人,永视此后。”顺着孤山往前,是一座玉塔即泗洲塔,始建于唐末,现存塔为明万历年间重建,建国后曾多次整修。当年,苏东坡寓居惠州时,对此塔情有独钟,称之为“大圣塔”,并在其所作的《江月》诗中对湖光塔影有精彩的描绘:“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正似西湖上,涌金门外看。”

日日里和先生伴游西湖,潜心礼佛,对大圣塔,朝云也喜爱有加,立下去世后长眠在侧的夙愿。此刻,很想登上去,在烟波澜影里遥想他们的伉俪情深。无奈石门紧锁,不随人心。

苏东坡喜欢惠州,准备就此终老。可是不久,他又要启程。1097年,还是那些所谓的诗文,苏东坡被贬海南儋州。临行前,大学士站在西湖边,衣袂飘然,神情忧戚。早年的黄州今日的惠州,苏东坡早已成熟平和。面向前方更遥远的风高浪阔,他没有丝毫畏惧。但想着要离开爱妻长眠的孤山和六如,心里万分不舍。当年来时双燕南飞,如今走时孤身一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终成幽幽一声叹息。

我生活在江南,虽没去过杭州西湖,但可以想象杭州西湖微风荡漾下柳枝轻摇的曼妙。此地湖边多榕树,苍老遒劲,像巨伞,各具气象。这就像人们眼里看美女。如若把两座西湖都比作美女,那杭州西湖是长发美女,惠州西湖是短发美女。短发美女虽失了些飘逸,但多了庄重活泼之气韵。

湖边缓步,芳意长新。池水溶溶,南北曲桥通。微风拂来,没有荷香,却有鱼米之乡。这味道,让我想起家乡的池塘。

友人和我在一方土地上成长,他生活在这里,每每前来游湖,这气息,一定会勾他念起千里之外的家乡江汉平原。

世间辽阔,很多地方我都向往。有缘去了,在心里刻下一块版图,记载点滴感悟。

相见时难别亦难。生活里,我怕相聚,分离后意犹未尽的落寞感难以消受。美丽的惠州西湖,匆匆来,也要匆匆去。临离开前,再凝望一遍西湖丰姿,遥看一眼孤山云塔。舍不下美景,也舍不下友人一家的盛情。但我什么都不能说,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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