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明:《庄子》故事里的角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09 次 更新时间:2023-04-17 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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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明 (进入专栏)  


《庄》书中的故事不可能,也没必要在这里全面复述。应该探讨的是这些故事中的结构性要素,不管经验如何被变形,它同日常世界有对应的关系。人物永远是故事的中心。《庄子》故事的角色,大致可分为四类:第一类是不在场的历史人物,其言行虽然未必循日常生活的规则,但基本上没有超人的奇异能力。其代表人物是庄子与孔子。第二类是虚构然而同日常世界的芸芸众生,特别是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无多大区别的人物,就如《人间世》中的支离、《德充符》中的兀者。第三类是史藉中曾出现过,但记载简略,或根本就于史无证而在故事中往往扮演着有超凡能力的神话式的人物,如老子,长悟子之类。第四类其实不是人,而是物,如罔两问景中的"罔两"与"景"。由于它们被虚拟为有思想有言行的存在者,所以也得看成一类"人"。所有的角色都有名字,意象是具体化的。我们暂且把四者分别称为名人、凡人、神人与拟人。设计不同类型的角色,不是缘于想象者的不同,因为《庄子》内篇中就有几种人并存的情况,而且,同一个故事中,也会有不同类型的角色共同参与,可见它也不是创作者兴之所至的结果。在《庄子》的世界中,四种角色的功能是有区别的。

离现实距离最远的是拟人。物本是以类的面貌出现在人世中的,这块石与那块石,这桶水与那桶水,这阵风与那阵风,这影子与那影子,本身没有独立的感情,不象老子与庄子需要区分看待。引入故事后,其身份仍带有物的特征。例如,"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蜉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齐物论》)影子的影子(罔两)对影子(景)起止不定很不耐烦,而影子(景)对影子的影子(罔两)则以同样的态度回敬。这便是利用两者的自然特性,来象征一对不即不离又不由自主者的处境及心境。《秋水》中北海若与河伯的关系,则是借河与海容量的对比来喻眼界与胸襟的大小。物与物、物与人都不是随便可替代的。如果《至乐》中入庄子之梦的不是髑髅,而是石头,它就缺乏那种历经生死的阅历,意味就不一样。而庄周所梦之物如若不是蝶,而是人,老子或孔子之类,情节的结构虽也无变化,那可就大煞风景。以拟人化的物为角色,是哲理性寓言的捷径。

神人与神龙一样,往往见首不见尾,不是活生生的存在。这类人物有几个特点,一是老者,一是隐者,一是奇者。它们遍布于《庄子》内外篇。《逍遥游》出场的有自命不凡的宋荣子,御风而行的列子,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的藐姑射神人。还有把天下当礼品来互相推让的尧与许由。《齐物论》出场的则有形如槁木,心若死灰的南郭子綦,表面上"一问三不知"而实际上精神深奥的王倪,以及长悟子。《大宗师》把这些具有魔幻能力的人称为"古之真人"。它们叫神人,叫至人,叫真人不一,角色大致相通。设计这类角色的作用,是用以表达与世俗相背离的观念:"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大宗师》)由于"道"所传达的是根本上同世俗价值相对立的观念,要加强其说服力,不能在世俗中寻求支持的力量,从而只能托之某些古老而神圣的人物。康有为说:"荣古而虐今,贱近而贵远,人之情哉!耳、目所闻、睹,则遗忽之;耳、目所不睹闻,则敬异之;人之情哉!……庄子说:'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古之言,莫如先王,故百家多言黄帝,尚矣。一时之俗也。当周末,诸子振教,尤尚寓言哉!"[16]"庄子寓言,无人不托,即老聃亦是托古也。"[17]塑造神人是对人性中深层心理的利用。

《庄子》中的凡人有两个类型,一是支离疏式的:"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人间世》)这种人物在《大宗师》中则有一群:"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从世俗的眼光看支离疏们,可谓既丑且赖,是混日子的人。另一是庖丁式的:"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养生主》)此外,《天道》那个得心应手斫轮于桓公堂前的轮扁,《达生》那个让孔子惊奇的蹈水有道的泳者,都可归为一类。这些人都是下层劳力者,且都以自己神乎其技的本领去傲视公侯。这两类人本处生活的边缘或下层,但《庄子》的作者们却以反讽或批判的态度,赋予他们与主流或上层社会不同的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而对劳动的态度的区别,可能反映不同作者思想取向的差别。正是凡人的存在,使《庄子》的"人间世"对人更有感召力。

最重要的角色是名人。《庄子》中的名人很多,庄子朋友或熟人(惠施),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子贡、子路等),还有在史乘中留下名字的显赫过的贵族(齐桓公、管仲)或得道的隐者(伯夷、叔齐),等等。但最引人注目的角色,肯定是孔子和庄子本人。孔子的系列形象是被众多的作者想象出来的,读者一望便知他没有保持统一的人格。前面我们已经以两则"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的故事为例,指出这形象的矛盾是不同的想象造成的结果。在这两则故事中,孔子在学生面是老师,而在外人面前则更象学生。这两种身份在《庄子》内外杂篇中,差不多被发展成两个系列。孔子扮为师角色的,还可举《人间世》中的例子。颜回打算到卫国救难,临行前向孔子辞行,孔子苦口婆心加以劝阻,最后引导颜回到"心斋"的修养上去。同一篇中,叶公子高要出差齐国,临行向孔子请教,孔子也深刻地为他分析履行这种外交使命的艰难。但是同样在内篇,《德充符》中的孔子要以"立不教,坐不议"的兀者王骀为师,称"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大宗师》中,孔子则在两个"临尸而歌"的散人面前,对自己不知"礼之意"感到自惭形秽。而在外杂篇中,孔子整个成了听老聃训话的对象。[18]其实,两类孔子的想象背后,也可以有共同的观念基础。孔子拜师,所学的固然是道家的思想。但孔子授徒,也不一定是儒家的观念。《人间世》中劝阻颜回的理由就非常道家化:"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以孔子为老师,是沿用其传统身份而表达非传统的观念;而让孔子当学生,却也符合《论语》中孔子谦虚好学,每事问的性格。传统孔子人格中的某些因素,在新编的故事中仍有所保留。[19]《庄子》时代,孔子是代表传统的强有力的文化符号,以反讽的方式发展这一形象,对冲击固有的观念,比虚构其它形象更有戏剧性的效果。

接下来得说庄子了。庄子在《庄子》中所占的篇幅,其实没有孔子占的多。粗略地统计一下,书中涉及孔子的故事,约四十六则,而庄子只有二十六则。但庄子是《庄子》最主要的作者,解读其自我想象以及后学对这一形象的发展,对理解《庄子》意义重大。所以,这个角色得放在上述类型分析外独立讨论。关于庄子的二十六则故事,分布在十三篇文章中:[20]

《逍遥游》:"庄周梦为胡蝶";"庄子谓惠子"(二则)。

《德充符》:"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天运》:"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

《秋水》:"庄子钓于濮水";"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

《山木》:"庄子行于山中";"庄子衣大布而补之";"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

《田子方》:"庄子见鲁哀公"(儒服)。

《知北游》:"东郭子问于庄子"(道每下愈况)。

《徐无鬼》:"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对惠施);"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

《外物》:"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寓言》:"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

《说剑》庄子说剑。

《列御寇》:"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舐痔);"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或聘于庄子";"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

内容大致涉及他的生活境况、政治态度及人生智慧,其中有些故事兼顾多方面的问题,有些则较单纯。但不论哪方面都是对庄子人格的刻划。反映其生活困顿的有《山木》的"庄子衣大布而补之",及《外物》的"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但他自认贫而不惫:"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絜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山木》)[21]当宋人曹商炫耀追随"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时,庄子挖苦说:"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列御寇》)其政治态度很鲜明,就是拒绝政治权力: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秋水》)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列御寇》)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庄子事迹的记载,就是由上面两条材料剪辑而成的。庄子形象最深刻的一面当然是他的智慧,除了脍炙人口的"周庄梦蝶"、与惠施的"鱼乐之辩"外,下面再举二例: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人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垩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徐无鬼》)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列御寇》)

两则故事都涉及到死字。庄子不是神人,同其它凡人一样得面对死亡。前则故事是莫逆于心的朋友死了,孤独的天才怀着深深的伤感。后则故事却充满喜剧色彩,考虑的问题是,自己的尸体得让不同的昆虫都能分享,才是公平的。你说,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会乏味,会堕落吗?

庄子的系列形象不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但情节生动,性格统一。他不象老子那样具有神魅的色彩,富于人间性;也不象孔子那样成为不同作者笔下的玩偶,有一种人格的力量。

这启发我们,众多的作者集合在"庄子"的名义下发表各种不同甚至有些互相冲突的见解,其共同的思想取向,可能就体现为庄子的人格。而庄子体现的价值信念,又与《庄》书中许多思想观念(如支离疏式的生活态度)是对立的。这提醒读者,对《庄子》中那种对浊世虚与委蛇的态度,究竟是反讽的手段,还是绝望的选择,必须加以辨别。在想象的世界中,依然有它的价值信念。


注释:

[16]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康有为全集》第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9页。

[17]同上引书,第86页。

[18]孔子请教老子的故事,主要见之《天地》、《天道》、《天运》、《知北游》及《外物》等篇。

[19]《人间世》中楚狂接舆孔子适楚高歌"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的情节,便直接改编自《论语?微子篇》。而《让王》中"孔子穷于陈蔡之间",向弟子讲的"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那番话,其发挥也很符合传统的圣人形象。

[20]《天下篇》中提及的"庄周闻其风而悦之",没有故事情节,故没统计在内。

[21]《让王》中有另一故事,台词与此相近,而角色不同:"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徙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承袭此说:"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终身耻其言之过也。"故《庄子》中的故事,未必都凭空想象,而是有可加工的素材。


摘自《通往想象的世界——读<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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