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根据《红楼梦》故事编写的京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04 次 更新时间:2022-11-01 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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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如  

对于《红楼梦》,我是门外汉,本无发言权,这是屡经声明在案的。《学刊》编辑部为了贯彻“双百”方针,坚来索稿。于是我只能就《红楼梦》的“上下四旁”言之,率尔成篇,目的是抛砖引玉,想借此引起海内专家的注意,我只是提供一点资料线索而已。



根据《红楼梦》故事编写的传统京戏,在中国戏曲研究院陶君起同志编著的《京剧剧目初探》中,著录了二十个剧目。兹移录其名目与简单提要如下:


(一)《风月宝鉴》,见于1951年《新戏曲》杂志所载《京剧故事来源的初步统计》(以下简称“初”),演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事,见原书第十一、十二回。作者原注:“朱琴心另编有全本《王熙凤》。”


(二)《归省大观园》(“初”),演元春归省事,见原书第十七、十八回。


(三)《太虚幻境》(“初”),演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事,见原书第五回。


(四)《馒头庵》,见于《中国京剧院一九五六年艺人捐献或提出的剧本目录》(以下简称“京”),演智能和秦钟幽会、情死事,见原书第十五、十六回。作者原注:“欧阳予倩早年编演。”


(五)《俊袭人》,见于《五十年来北平戏剧史料》(以下简称“五”),演袭人箴宝玉事,见原书第二十一回。作者原注:“梅兰芳编演。”


(六)《黛玉葬花》(“五”),演黛玉赋诗葬花事,见原书第二十六、二十七回(小如按:梅兰芳演出本实包括原书第二十三回,详下)。作者原注:“另有《饯春泣红》。”“梅兰芳编演。”


(七)《摔玉负荆》(“初”),演宝玉与黛玉负气而欲摔通灵玉,后又向黛玉赔礼事,见原书第二十九回。


(八)《千金一笑》,见于《前北平国剧学会书目》,演晴雯撕扇事,见原书第三十、三十一回。作者原注:“一名《晴雯撕扇》。”“梅兰芳编演。”


(九)《贾政训子》(“初”),演贾政怒笞宝玉事,见原书第三十二、三十三回。


(十)《栊翠庵》(“初”),演妙玉、宝玉等品茶事,见原书第四十一回。


(十一)《平儿》(“初”),演凤姐泼醋、平儿理妆事,见原书第四十四回。作者原注:“荀慧生演出。”


(十二)《晴雯补裘》(“京”),演原书第五十二回晴雯病补孔雀裘事。


(十三)《藕官化纸》(“京”),演原书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事。


(十四)《醉眠芍药裀》(“初”),演原书第六十二回史湘云醉眠芍药裀事。


(十五)《红楼二尤》,演尤三姐、尤二姐事,见原书第六十四回至第六十九回。作者原注:“荀慧生编演,与原书情节小异。另有《大闹宁国府》。”小如按:此为全国解放后京剧唯一普遍流行的传统“红楼”戏。


(十六)《芙蓉诔》,见《上海市剧目》(以下简称“上”),演抄检大观园、晴雯之死及宝玉撰《芙蓉诔》事,见原书第七十四回至第七十八回。作者原注:“一名《晴雯归天》。”“荀慧生另编有全部《晴雯》。”


(十七)《香菱》(“初”),演香菱生平始末,自被拐卖为薛蟠做妾起,至后四十回所写香菱扶正止。见原书第四回,第六十二回至第八十回,第一○○回,第一○三回等。作者原注:“荀慧生演出。”


(十八)《宝蟾送酒》(“京”),演原书后四十回中第九十、九十一回夏金桂遣宝蟾送酒诱薛蝌事。作者原注:“欧阳予倩早年编演。”


(十九)《黛玉焚稿》(“京”),演原书后四十回中第九十六回至第九十八回黛玉病殁事。


(二十)《宝玉出家》(“上”),演原书后四十回中最后结局,宝玉失踪出家事。



这二十个剧目,我根据自己的印象把它们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我本人认为有案可查的,另一类则不知其渊源所自。先说后一类。


上述剧目中的《风月宝鉴》《归省大观园》《太虚幻境》《栊翠庵》《藕官化纸》《醉眠芍药裀》《宝玉出家》等,在我的印象中根本不知京剧剧种里有这些戏,我甚至怀疑其中某些戏是否曾经以京剧的艺术形式正式演出过。有些剧目根据原书情节来看,很难想象演出时能有吸引观众的戏剧冲突和艺术效果,如《栊翠庵》《醉眠芍药裀》等。希望戏曲界的专家们能就《京剧剧目初探》一书的线索,追踪出原来剧本的作者或演出者。


关于朱琴心编演的全本《王熙凤》,我只见过报纸广告和戏单,却没有读过剧本、看过演出。朱琴心早年一度自挑大梁,也同马连良、郝寿臣等著名演员合作过。像《王熙凤》《陈圆圆》这类本戏,就是在他头角峥嵘的时候编演的。我还从长期与朱配戏的花旦演员任凤侣(任于20世纪60年代病逝于天津)处得知,朱演传统剧目《采花赶府》的表演艺术,其他就不详了。60年代前期,即纪念曹雪芹卒年二百周年那个阶段,我曾读过南开大学中文系华粹深教授编写的一出题为“元春省亲”的京戏剧本。听说此戏原拟由丁至云排演,后因故事情节缺乏戏剧性而中辍。这也是本文应该记录的一件事。


此外,我于20年代末,曾在哈尔滨见过一种油纸石印的京戏剧本汇录,装帧接近十六开本,书名已忘。全书一大厚册,每页分为上、中、下三栏,内收京戏传统剧本数十出,其中有关“红楼”故事的剧本有《黛玉葬花》《千金一笑》《贾政训子》《宝蟾送酒》数种。每个剧本前有简单提要和评介,在前两出戏的提要中明确指出是梅兰芳独有的剧目。《贾政训子》一剧基本上与原书情节相符,但在舞台上我从未见人演出过。


属于有案可查的,又可分为三部分,即曾由欧阳予倩、梅兰芳和荀慧生这三位著名艺术大师早年各自上演过的剧目。现分别简述如下。



欧阳予倩同志早年演京戏,青衣、花旦兼擅,而偏于做工表情,与梅兰芳齐名,一时有“南欧北梅”之誉。《馒头庵》(欧阳予倩演智能)和《宝蟾送酒》(欧阳予倩演宝蟾)都是他早年经常上演的剧目。由于欧阳予倩长期在上海、武汉等地演出,这两出戏在南方流行较广,北方很少有人注意。《馒头庵》写女尼智能与秦钟相爱,前半虽不免落密约偷期的窠臼,在当时却具有反封建的意义。最后的悲剧结局更是对腐朽的封建礼教的控诉。欧阳予倩同志后来投身于戏曲改革运动,不再上演这些戏;但南方的旦行演员还是把《馒头庵》作为保留剧目,不断演出。如久居上海的旦行演员小杨月楼(小杨月楼也演过老生,基本上宗“汪派”),就以此戏享誉,并在百代公司录制过此戏的钻针唱片。到20年代以后,此戏才渐渐绝迹。


《宝蟾送酒》一剧,有一些露骨的色情表演,被称为“粉戏”之一。但它演出的时间则较《馒头庵》为长久,流行的地区也不限于上海等大城市,能演此戏的旦行男女演员也比较多,且不限于南方各省。只是由于此戏表演内容太不健康,早已绝迹于舞台了。


据梅兰芳同志《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第三章第六节所述,欧阳予倩演过的“红楼”戏至少有九出,计:《黛玉葬花》、《晴雯补裘》、《鸳鸯剪发》、《鸳鸯剑》(小如按,即此尤三姐故事)、《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小如按,即尤二姐故事;后来荀慧生的《红楼二尤》,是把有关尤三姐和尤二姐的两段故事合在一出戏里了,但剧本则各不相同)、《宝蟾送酒》、《馒头庵》、《黛玉焚稿》、《摔玉请罪》。可见欧阳予倩同志在这方面的功绩是不可泯没的。其中《鸳鸯剪发》《鸳鸯剑》两剧目,《京剧剧目初探》并未著录。《摔玉请罪》的情节当与《初探》所著录的《摔玉负荆》相同。而其他如《葬花》《补裘》《大闹宁国府》《焚稿》诸剧,《初探》也没有一一注明是欧阳予倩所编演的。可能陶君起同志在写定此书时由于“文献无征”的缘故而付诸阙如。这不能不说是《初探》的不足之处。



梅兰芳同志在《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中谈及“红楼”戏时曾说:“我一共只排了三出——《黛玉葬花》《千金一笑》《俊袭人》。还有一出是根据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编好了始终没有上演。”(第三章第六节)这与《初探》著录的剧目完全符合。但《初探》中关于《葬花》的故事提要,显然与梅兰芳的演出本情节不符。《初探》云:“林黛玉夜访宝玉,丫鬟误拒之;黛玉疑宝玉薄己,次日荷锄至园中,见落花无主,乃赋诗葬花。宝玉至,表明心迹,言归于好。”而梅兰芳演出《黛玉葬花》,把《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作为关目编入剧中。自茗烟向宝玉送《西厢记》开始,而以“埋香冢黛玉泣残红”作结,全剧共六场,根本没有“黛玉夜访宝玉,丫鬟误拒之”云云的情节。这有《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第三章第五节的详细叙述和1929年蓓开公司录制的姜妙香《黛玉葬花》(姜饰宝玉)的唱片为证。至于欧阳予倩编演的《葬花》剧本,据欧阳予倩同志向梅兰芳同志亲口所述,大体情况是这样的:


我演的《葬花》,外面流传的本子只是三场。其实前面还有一场,是晴雯跟袭人白天在吵嘴,宝钗与黛玉劝完了,晚上黛玉到怡红院拍门,没有拍开,听见里面宝钗与宝玉的笑声,黛玉忍不住就哭了,唱几句摇板,回到自己的潇湘馆。我们在初次排演的时候,就把这一场的总本丢了,所以外面始终没有见到这一场的本子。[1]


然则《初探》的故事提要与欧本《葬花》的内容亦不相符合。可见做这一类工作,缺乏耳闻目击的第一手材料而只根据小说原作略加撮要是远远不够的。


关于《千金一笑》,梅兰芳本人在《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第三章第十节中有详细说明,兹不赘。这里只想补充一点,即从剧本到演出,《千金一笑》都比《黛玉葬花》的艺术效果为好,因为前者有更鲜明尖锐的戏剧冲突。


《俊袭人》是一出独幕剧,剧中主要人物只有袭人(由梅兰芳扮演)和宝玉(由姜妙香扮演)两个,虽简短而凝练集中,演出效果还是比较好的。60年代初我曾就此戏当面请教姜妙香同志,他说:“梅先生对这出戏还是很感兴趣的。但因为戏短、人少,演起来并不轻松,没有喘息的机会。这样的戏演一出嫌少点,演两出又吃力,所以后来就不演了。”


《黛玉葬花》是梅兰芳于1915年开始上演的,《千金一笑》则始演于1916年。至于《俊袭人》,演出的时间已在20年代以后,因此扮相、唱腔都与前两出戏不同。《黛玉葬花》初演,以“古装”的扮相为号召。所谓“古装”,乃对“时装”而言。原来梅兰芳同志于辛亥革命后曾排演了几出具有反封建色彩的“时装”戏,如《邓霞姑》《一缕麻》等,装束就照着民国初年城市中妇女的衣着式样;后来排《嫦娥奔月》,以及《黛玉葬花》《天女散花》等戏,既没有按照当时京戏旦角传统的扮相来化装,又不是“时装”,故称为“古装”戏。这类扮相基本上是按照古代仕女图的样式、装饰来设计的,虽云复古,实寓革新之意,在京戏艺术史上还是有一定的进步意义的。


梅兰芳同志的这三出“红楼”戏,《黛玉葬花》唱段曾由百代公司录有钻针唱片,《俊袭人》唱段曾由高亭公司录有唱片,唯独《千金一笑》没有任何演唱资料保留下来。百代公司所录制的梅兰芳的若干张钻针唱片,大都被翻印成钢针唱片,以利广泛流行;只有《黛玉葬花》没有加以翻制,所以在今天就更为难得了。



荀慧生同志演出的“红楼”戏共四出,计:《平儿》《红楼二尤》《晴雯》和《香菱》。剧本的创作都出自名剧人陈墨香先生的手笔。目前除《红楼二尤》外,其他三出戏的剧本是否还保留在人间,这只有向荀慧生同志的家属进行了解,才知究竟了。


《平儿》和《晴雯》两剧,我于30年代末40年代初曾在京、津两地的舞台上看过荀慧生同志本人的演出,《平儿》一剧一直演到原书后四十回平儿与刘姥姥定计救出巧姐,以圆满结局告终。《京剧剧目初探》的故事提要只写到平儿理装,显然与剧本的实际不符。《晴雯》一剧,则包括原书有关晴雯的一切重要情节,一直演到晴雯被撵出大观园,含恨病死。《初探》的故事提要根本不是依据荀本全部《晴雯》写的,可能陶君起同志也未见到荀本此戏的舞台实况。


荀慧生演平儿,以沉着机警擅长,老练有余,而作为妾小忍辱含屈的心情却嫌表现不足;演晴雯,则爽朗多于刚烈,哀怨多于愤怒。这当然近于求全责备,事实上荀慧生同志在演出时,结合他个人独到的演技,两剧一喜一悲,各自取得不同的艺术效果。可惜近三十年来这些本戏一直被人遗忘,凡是谈到荀派表演艺术和上演剧目的,只举目前流行的《红娘》《金玉奴》等有限的几出,真不免挂一漏万了。


《红楼二尤》是荀慧生同志负有盛誉之作。他先扮尤三姐,后扮尤二姐,分别刻画出两个不同性格的女性。尤三姐表面旷达、放浪形骸之外,内心却蕴蓄着坚贞不屈的血性;尤二姐柔弱婉顺,忍辱负重,最后饮恨吞声,被迫自尽。这两个剧中人截然不同的性格由荀慧生一人先后在舞台上鲜明地表达出来,不得不令人生回肠荡气之感。《尤三姐》一折,已由荀门弟子著名女演员童芷苓拍成电影,表演和唱功,均深得荀派艺术三昧;而后一半戏渐有无人问津之趋势。这里权作呼吁,希望关心京戏命运的同志们给以足够的重视才好。


至于《香菱》一剧,虽然也是荀慧生的独有本戏,但在我印象中似乎上演的次数不及前三剧多。而且我也只见过海报和戏单,没有看过演出,这里只好从略了。


上面只就个人有限的见闻约略而谈,应涉及和补充的内容恐怕远远不止这些。比如在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里,提到他祖父梅巧玲在内廷曾扮演《红楼梦》一剧中的史湘云,清末票友陈子芳(此人在百代公司录有钻针唱片)曾公开上演《黛玉葬花》而遭到观众讪笑等逸闻旧话。至于京剧以外的各个地方剧种,有待发掘的关于“红楼”戏的资料就更多了。倘有海内专家仿阿英同志先例,辑印《红楼梦地方戏曲集》(其中包括京剧),使当前文艺界和学术界的同志们能从不同角度进行整理研究,使我们文艺坛坫上的百花得以重新怒放,岂不是真正猗欤盛哉的幸事吗!


1979年岁杪,北京西郊


(《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2辑)


[1] 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第三章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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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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