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康: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红楼梦》的人情描写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13 次 更新时间:2022-10-13 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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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康  

比起《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来,《红楼梦》主要不是依靠紧张、曲折的故事情节来吸引读者。展开它的艺术长卷,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贵族家庭的日常生活图景,春花秋月,结社吟诗,饮食起居,儿女痴情,婚嫁丧葬,家政经营,等等,很少有掀天之浪和传奇色彩。然而,两个世纪以来,它不知叫多少人失去了平静,或下泪,或嘘唏,或抚卷叫绝,或争辩得“几挥老拳”。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如此强烈地拨动了人们的心弦呢?脂砚斋的批语说得好:是“世情作趣”。的确,《红楼梦》是一首令人回转激荡的交响诗。以情动人,才是小说艺术的上乘。歌德说:“人对于人是最有兴趣的,并且应该只是对人感到兴趣。”世界上,苍穹最辽阔,大海最翻腾,但是,比起人的感情王国来,它们的疆域和变幻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高明的小说艺术家,总是竭尽全力把读者的目光引向人物形象的内心深处,引向人情交汇的旋涡和浪花之间,让他们替古人担忧,为熟悉的陌生人掬泪或称庆。本文拟就《红楼梦》的人情描绘,作一些粗浅的探讨。



在文学作品里,无论是崇高的感情还是卑下的感情,都应该真实地加以表现,不然,就难以引起读者的兴趣。所以,小说家在展示人物的感情世界时,必须讲求天然,按照它的本来面目来进行描绘。贾宝玉在“试才题对额”的时候说过一段话:


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


这番议论,体现了曹雪芹的审美理想。他知道,文学作品不能机械地描摹实际生活中的人情,必须“种竹引泉”,进行艺术的再创造;然而,这种灵魂的塑造又应当合乎“自然之理”,否则就要失之穿凿,使人无法领受到“自然之趣”。


怎样才能合乎“自然之理”,描绘出人情世态的“天然图画”呢?揣摩曹雪芹的意思,首先要防止“峭然孤出”,应当让人物生活在特定的情境之中,远、近、正、背、上、下,皆有相互掩映的天然风物,皆有移情动魄的牵引力量,这样,人物的感情喷发就不是孤立的、突兀的了。


自从私有制出现之后,人们的性情就被异化了。在《红楼梦》里,我们随时可以看到封建典章制度、道德规范、文化教育、宗教迷信、风俗习惯,对人性的扭曲和钳制。生活在这样一种令人窒息的时代氛围之中,人们的喜怒哀乐怎么能够自由地宣泄呢?所以,曹雪芹在表现人物的感情活动时,总是努力揭示这样的特质:不自由!非但贾宝玉、林黛玉不能自由地呼吸,就连贾政这样的封建当权者也不能纵其情志,他时常要身不由己地“演戏”,而且表演得那么认真,仿佛在完成着一生中最重要、最神圣的任务似的。当元妃归省的时候,他曾经一本正经地、诚惶诚恐地向自己的女儿“启奏”了。一番言辞,人们总觉得他过于做作,过于僵硬和阴冷;然而,这正是那一时代赋予贾政的特有气质,假如抹去了这一种感情征象,贾政的情态就失真了。因为,在那封建皇权威慑着一切的社会里,人们的感情波涛是很难溢出“君君臣臣”的森严闸门的。就连最受元妃钟爱、平日顽劣乖张的贾宝玉,这时候也不自觉地变得小心谨慎、循规蹈矩起来。贾政自不待言了,他的出身、教养、经历、地位,都使他把“忠君”二字作为人生的最高信条,把恪守君臣之礼作为不可动摇的行动规范。所以,他在元妃的面前必须一本正经地演完那出戏,“做功”越到家,装扮得越是煞有介事,就越能使人们感到真切、自然。


但是,曹雪芹如果把笔墨仅仅停留于此,那么贾政的感情流露又会失去天然的风貌,因为,从社会生活的总体来看,支配人们感情活动的力量不是单一的,而是多股的,错综复杂的,所以,人们很少有单义的、孤立存在的感情,除了某些特殊的情况外,人的主导情感总是和其他的、隐藏不露的情感复杂地糅合成一个整体。“峭然孤出,似非大观”,抽去了贾政身上的其他一些感情因素,单独地突出他匍匐在皇权之下的可笑情态,尽管是真实的,但不是天然的,这如同“笼中鸟”决无“林中鸟”的天然韵味一样。果戈理在《预先奉告那些愿意好好表演〈钦差大臣〉的人们》中写道:“即使是最微末不足道的角色,也不应该有一点夸张失实或者陈腐庸俗的地方。恰恰相反,演员特别需要演得比实际他所扮演的人物的样子更朴素些,单纯些,并且仿佛更高尚些。”这不是为了廉价地虚美其主人公,而是为了尊重人物心灵世界的实际情况。贾政尽管已经被封建皇权异化得近于一具政治僵尸,但是,在他的灵魂深处的某些角落里,还依然存留着某种反抗着异化的精神力量。譬如,当他面对着久别重逢的亲生女时,那种快要泯灭的父女之情又会冒出几粒火星;加之,他具备相当的学识和人生阅历,完全可以想象到深锁宫闱的元春的寂寞和痛苦,并因之产生某种惆怅。所以,当他依照君臣之礼,习惯成自然地在帘外问安行参的时候,必然还有另外一些感情力量在胸中骚动,“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考察到这一点,曹雪芹在贾政的刻板言辞前面,天才地加了传神的一笔:“贾政亦含泪启道”。他也会动情下泪吗?会的。这是纷乱复杂的感情所酿造出来的酸、甜、苦、咸的眼泪。一来,天子圣明,皇恩浩荡,催他流崇拜、感激之泪;二来,元妃归省,烈火烹油,贾府如鲜花着锦,催他流欣喜、得意之泪;三来,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催他流感伤、怀亲之泪;还有,元春伴君,如履薄冰,惟勤慎肃恭侍上,方能维持恩宠,催他流忧虑、不安之泪。这一切,交融在一起,使贾政的泪珠里饱含了丰富、复杂、微妙的感情,使他的整个情态变得格外真切,天然之趣也就出来了。


在元春同亲人们重聚的时候,许多人都流了泪: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李、凤、迎、探、惜等等,无一例外。哭得最多的要数元春自己,她先是“垂泪”,后来是“呜咽对泣”,“不禁又哽咽起来”,“又不免哭泣一番”,最后揽着宝玉时,竟是泪如雨下了。大家都在哭,但是哭泣的情态和伤心的程度各不一样。这里边有着严格的分寸。因为,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在形形色色的生活情境里,每个人所受到的异己力量的束缚,以及反抗这种束缚的能力,都跟其他人有着程度上的差异。曹雪芹不可能弄清楚这些道理,但是,凭借着现实主义大师的特有的敏感,他深知每个人物的感情泪水不是在荒漠里流淌的,必然有村、廓、山、树、寺、桥的映照和衬托,而且因人而异,千差万别。这样,他在下笔的时候,就能够比较自觉地把握人物感情流泻的独特状态,使贾母、元春等人的泪珠自然地闪烁着不同的感情光彩。就李、凤、迎、探、惜来说,主要流露的是姑嫂姐妹之情,她们确实有许多知心、体己的话儿要相互倾吐。往日的朝夕共处,后来的咫尺天涯,此刻的久别重逢,不能不牵动这些贵族女性的眷恋、关注和怜惜之情,但是,慑于这一隆重场面的庄严气氛,她们只好规规矩矩地静立一旁,在默默的凝视中“垂泪无言”。饱经世故的贾母,在迎接元春时的感情就要复杂得多了。她深知贾府的富贵繁华,完全依赖于皇上的“天恩”,元春的入宫和晋封,无疑使贾家和宫廷的关系更加紧密,所以,为了维护宁、荣二府的根本利益,史太君是甘愿把元春送到寂寞森冷的宫闱里去的。她见过许多大场面,了解皇家规矩,深知在省亲大典中不能出半点差错,所以处处谨慎,五鼓起身,大妆静候门外,甚至跪止元妃以家礼相见。然而,她毕竟又是一位抚育过元春的老祖母,对于孙女的溺爱和思念,使她比贾政少了几分造作,多了一点柔肠,觉得满心有许多话要说,但又难以出口,只好呜咽对泣。她晓得元春为贾氏门庭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心中不免搅拌着隐隐的内疚之情,所以,当元春说出那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话时,她觉得无言以对,默默地让邢夫人去做隔靴搔痒的劝解。还有,凭着她在宁、荣二府的崇高地位,她的感情宣泄要比其他任何人来得恣肆一些,不但可以同王夫人一起挽着元妃的手臂,而且可以在元妃回銮的时候“哭得哽噎难言”。再说元春,她是这一幕富贵风流戏的主角,为了她的这一次归省,贾府内外,上上下下,几乎忙得人仰马翻。仪式是庄严的,园林是奢华的,所到之处: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香烟缭绕,花影缤纷。正如灯匾所示:“有凤来仪。”她是被宁、荣二府当着凤凰来迎接的。然而,这一只凤凰却像“羁鸟返旧林”似的显得那么酸楚、委屈和不能自持。她哭得最多,也最为伤心;因为,她是被禁锢在黄金牢笼里的精神囚徒,她有着别人所无法体验的悲凉遭遇。为了维持贾氏门庭的百世基业,为了满足当朝天子的一己私欲,她被无情地剥夺了青春、才华和人格。尽管贾母、贾政等人可以从事理上推测到她饱受的辛酸,但是,有谁能够领略到她直接感受的彻骨寒气和切肤之痛呢?所以,她的环境,她的地位,她所熬过的时光,都化为一种鲜见的机缘,使她读完了一册特殊的人生课本,从而变得深沉了,目光敏锐了。她直截了当地对贾母等人说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多么锐利的感情锋芒!它直接指向了贾母、贾政等人顶礼膜拜、寄予无限希望的封建宫廷!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元春把一些最隐秘的东西都看透了:什么“体天地生生之大德”,什么“古今未有之旷恩”,统统是欺世的颂辞!正是由于这样的“大德”和“旷恩”,才剥夺了多少家庭的“天伦之乐”,造成了多少亲人的“骨肉分离”。所以,元春又一次怀着对宫闱生活的极大反感,愤懑地向贾政发出了“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的呼声!以上这些独特的感情因素,相辅相成,有机交融,使元春的泪水分明染上了一层悲怆冷峻的色彩。她怎能不哭呢?在那些“勤慎肃恭以侍上”的日子里,她有苦不能言,有泪不能下;如今,既然名正言顺地归省亲人,那就名正言顺地让蓄积已久的眼泪尽情地流泻吧!然而,也恰恰在这种“精心觅哭处”的微妙情态里,我们看到了牵制元春感情流向的另一种力量。她抗议,她倾诉,但是她并没有激动得撤去所有的感情藩篱;她懂得,如果哭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过分地触犯了龙颜,那等待着贾家的将是何种命运!所以,她只能在娘儿们相见的时候哽咽饮泣,在揽着宝玉的时候挥泪如雨,而且,要强打精神,在省亲行宫里升座受礼,在贾政行参的时候嘱一番“国事宜勤”。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在展示人物的感情波澜时,总是顾及到造成这种波澜的各种因素,既突出和强调了人物的感情主脉,又注重纠缠着这一主脉的支流和旋涡;而且,当许多人物呈现出类似的感情征象时,他又能过细地加以比较和鉴别,从各自的复杂感情领域里提炼出一种最富于个性的基本色调。这样,他所创造的人物,就能够既沉浸在一种努力向外喷发的热情之中,又能够不飘不浮,受到整个生活环境的合乎逻辑的规范和制约。如此经营,《红楼梦》的人情描写就很少看到人力穿凿的痕迹,就充分显示出自然天丽的审美效果来了。


为了使《红楼梦》的人情描写合乎“自然之理”,曹雪芹还强调感情的起落、变化必须因势利导,顺理成章,决不可“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如果说,前面讲的是从横切面上来剖析和表现人情,那么,这儿讲的便是从纵断面上来剖析和表现运动中的人情了。


先从一个小例子说起吧。当林黛玉初进荣国府的时候,书中有这一段文字: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姐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


作为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孤女,林黛玉从跨进荣国府门槛的那一刻起,就受到了贾母的万般怜爱。这位老祖宗不等黛玉下拜,就把她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这一阵强烈的感情潮水退去之后,贾母随随便便地扯起了闲话儿,信口问起了黛玉现念何书。谁知,这轻飘飘的话语中却藏着一块暗礁。说者无意,林黛玉也没有留心,她在禀报了自己的读书进度之后,出于礼貌,不无认真地问起了姐妹们现读何书。这下子,却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漏子”,引起了贾母的微微不快。“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曹雪芹没有花一个字去描绘贾母出言吐语的神态,然而,听话听音儿,我们分明觉察到贾母对女子读书的轻视和反感,对林黛玉如此认真询问的困惑和诧异。老祖宗烦了。林黛玉初入贾府就碰了一个软钉子,这在她来说确实是始料不及的。能够回避这一场短促的“遭遇战”吗?不能。尽管林黛玉事先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说一句话,不肯多行一步路,战战兢兢地保护着自己的羽毛。然而,她毕竟太不了解贾府了,太不了解自己的外祖母了,所以,曹雪芹只好顺乎人情的趋势,因地制宜地在这里设了一块礁石,让敏感、心细的林黛玉受此一挫,感情上发生了一次微妙的颠簸。紧接着,宝玉出场,书中出现了以下一段文字:


宝玉便走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口气完全变了,连遣词造句都与贾母刚才的言语相似。这一感情上的转折和变化,看起来不符合林黛玉固有的性情:她是那么沉湎在绚烂的中国古典文化园地里,她的心中蕴藏着强烈的探求知识、挖掘人生真谛的欲望,为什么竟然在一见如故的宝玉面前,说出了这一番言不由衷的话呢?仔细品味,我们不难发觉:这是刚刚发生的那次感情颠簸的自然延续。原来,聪明得有如薄薄的窗纸——一点就破的林黛玉,已经初步揣摩到贾母的感情倾向。为了顺着老祖宗,保护自己,不叫别人耻笑了去,她不得不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既不承认自己读过什么书,又模仿着贾母的口气,把女子读书的目的贬低到“些须认得几个字”而已。谁说林黛玉不会察言观色、小心做人呢?她在初入贾府时随手亮出的这一招,已经够叫人颔首微笑的了。曹雪芹真不愧为一位精通心灵哲学的大师,他的艺术笔触总是顺着人物感情的自然趋势去挥洒运转,决不刻舟求剑、削足适履,为了维持某种既定的感情轨道,而抹煞人物在特殊情况下发生的感情回转。


常言道:“瓜熟蒂落”,“强扭的瓜不甜”。人情的表现同样如此,没有一个感情的孕育过程,不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形成感情的喷发点,虽强歌而不显其乐,纵下泪而不见其哀。曹雪芹十分注重这一点。为了实现主人公的某种感情涌流,他常常在老远的地方就着手汇集涓涓的感情溪水,让它们蓄积到一定的程度,然后才拉开感情的闸门。就说林黛玉的《葬花词》吧,这首诗引人注目,强烈地抒发了女主人公的悲愤之情。她抗议:“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向往:“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她诘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宣言:“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她哭诉:“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她哀叹:“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样的歌声,分明激荡着林黛玉叛逆性格的主要旋律,是值得珍惜地加以处理的。安排在何处最恰当呢?有一个地方似乎颇具条件,那是第二十三回,书中写道:


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的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塚。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此情此景,又是宝、黛二人单独在一起,让林黛玉来一首《葬花词》,有何不可?然而曹雪芹不肯这么办。因为,在这个时候,林黛玉的感情潮水还没有蓄积到可以喷发《葬花词》的地步。自从进入荣国府以来,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关系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发展:由一见如故,到耳鬓厮磨,他们俩默默地以心相许了。然而,这才是爱情的萌发阶段,相当隐蔽,很不惹眼;加之可卿出殡、元妃归省,贾府的封建统治者们忙得不可开交,还没有来得及发觉这一株叛逆的嫩芽。所以,林黛玉的爱情尚未受到多大的压力,可以在“两小无猜”的外衣下,跟贾宝玉脸对着脸儿躺在床上,情意绵绵地讲述“耗子精”一类的故事。当然,由于薛宝钗的到来,产生了“金玉良姻”之说,不免在林黛玉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但这也仅仅是爱情试探过程中出现的某种麻烦。总的来说,林黛玉还没有真正感受到风刀霜剑的威胁,她的心绪基本上是平和的。没有深沉的忧愤,出不了激越的诗人,曹雪芹怎么能在这时强扭着林黛玉,令她吟诵一通《葬花词》呢?只有继续酝酿,从多方面蓄积林黛玉的忧愤之情,方能在条件成熟的时候,顺乎自然地凿开林黛玉的感情泉眼。曹雪芹这么做了,主要的笔墨是: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王熙凤笑语戏颦儿,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这几段文字互为表里,相辅相成,使林黛玉的胸中激起了难以抑制的波澜。一方面,由于受到《西厢记》《牡丹亭》这些“词句警人”的“好文章”的启蒙和感染,林黛玉对封建社会里男女爱情所遭到的隐秘折磨和重重压力,有了比较形象、比较清醒的了解;另一方面,由于王熙凤开了个半真半假的玩笑,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婚嫁问题被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这不能不促使她睁开眼睛,去审视自己将来的归宿。真的有希望吗?孤寂无援、寄人篱下的林黛玉,怎能够同凤姐开列的那些条件——门第、根基、家私——对上号呢?尽管她的家庭也曾经显赫过,但如今只剩下空洞的回忆了!凤姐的笑谑,等于给林黛玉泼了一盆冷水;再者,当贾宝玉借用“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的诗句,直率地向林黛玉表白了自己的爱情时,她简直有点临阵胆怯了,因为,在那个时代,爱情就是“淫乱”,就是“万恶之首”,这怎能不叫她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呢?所有这一切,交叉回环,将林黛玉卷进了“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感情旋涡之中,她的忧愤愈积愈深,眼看就要溢出心灵的闸门来了。于是,曹雪芹因势利导,从一件偶然的小事——晴雯挡驾、黛玉动气——入手,揭开了“埋香塚飞燕泣残红”的动人篇章。


由是观之,曹雪芹对于自己所创造的人物,是十分尊重的。他总是过细地剖析人物感情的发展层次,努力揭示不同阶段中人物感情的真实内涵,该回旋就回旋,该蓄积就蓄积,该飞跃就飞跃,决不人为地设置感情的波澜。这样,人物的感情流水就能够自然流畅地向前流淌,显示出“滟滟随波千万里”的动人光彩。



人们的感情,总要在一定的社会联系中,同其他人发生交流,发生碰撞;所以,一切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无不致力于人情纠葛的生动描绘。从读者的审美趣味来说,也希望在人情的搏击中看到思想的火花,产生忧、喜、感动、震惊,领受到愤怒、痛恨、哀怜、焦急、恐惧、爱、敬、惊赞、荣誉之类的情绪和热情。怎样才能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呢?曹雪芹选择了一条更为平实更为细密表现人情纠葛的道路,这就是他善于描写人们的“感情抵触”,能够精确地、巧妙地把蕴藏在这种“抵触”中的“自然之趣”揭示出来。


什么是人们的感情抵触?就是指大量存在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感情矛盾,这些矛盾尚未激化到发生冲突的地步。由于人们的相互交往,产生了多种人情的汇合,这种汇合使人物处于特定的情境之中,需要作出反应,进行感情上的抉择。如果这种抉择仅仅干扰着当时的情境,那么,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作用就会相对平稳,表现为某种感情上的牵扯和摩擦;如果人物对当时的情境持激烈的反抗态度,那么,就开始了戏剧性的斗争,感情的抵触也就转化为感情的冲突,摩擦就要加剧,火星就要迸射。所以,感情抵触是感情冲突的酝酿阶段,只有许多“抵触”的积累才能引起“冲突”的爆发[1]。下面以“袭人探家”为例,谈谈曹雪芹对人物感情抵触的艺术处理。


袭人被母亲接回去吃年茶,贾宝玉闲得无聊,私自带着茗烟,逛荡到袭人家中;袭人全家忙不迭地迎接这位娇客,折腾了一番,扯了些闲话,贾宝玉又悄悄回府;晚上,袭人借题发挥,围绕着自己的“赎身”问题,真真假假地对宝玉下了一番箴规。整个故事情节相当平淡,同荣国府里那种慵慵散散、不紧不慢的日常生活节奏相合拍;置身于这样的情境里,贾宝玉和花袭人的感情不可能发生激烈的冲突,他们的思想、猜疑、迎合与排斥,只能笼罩着一种“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的微妙气氛。这是一页“生活的散文”,为了揭示它所包蕴的诗情和意趣,引起读者的深沉思索和浓厚兴味,曹雪芹调动了多种艺术手段:


(一)用“下意识”来写“有意识”,把潜藏在人物心底的感情抵触暗示出来,让读者去想象,去补充。贾宝玉本来并没有想到要去袭人家,事情的起因是他发现了茗烟和万儿的私情。他口中责怪着茗烟“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心中却联想到“警幻所训之事”;接下来,茗烟问他到谁家逛逛,他竟毫不迟疑地说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粗粗一看,似乎很突兀,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其实,曹雪芹省去了贾宝玉的潜意识活动,他分明由茗烟“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想到了自己和袭人的暧昧关系,情不自禁地牵挂着不在身边的袭人,这位“花大姐姐”在家里“作什么”呢?为了强调这一点,曹雪芹又连用了两个“作什么”——宝玉来到袭人家,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反复叠用,都跟他责怪茗烟“作这个事”相呼应。对于贾宝玉的这一种心理活动,我们可用现在流行的术语来形容,那就是“意识流”。确实,人的潜意识活动是很不驯服的,它常常快得有如闪电,复杂得有如迷乱的星空,然而,不管这种意识的流水迷蒙、飘忽到何等程度,它都无法超脱实际生活所设置的“河床”。曹雪芹审慎地做到了这一点。他把贾宝玉的下意识活动,同往日的袭人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在那默然无语的生活的瞬间,贾宝玉已经有意无意地把袭人施予他的感情掂量过了:她平日一本正经,为什么又那么容易委身?她的感情与万儿相比,有哪些微妙的差异?她人前那个样儿,人后又是什么模样?等等。所有这一切,曹雪芹都没有向读者点明,然而,考察到当时的特定情境,透过那几声执拗的“作什么”,人们不难设想贾宝玉此时此刻的特殊心理。他在内心深处,同袭人平日留给他的印象发生了抵触,既有温情,又有冷漠,既有信赖,又有猜疑;这种抵触牵引着读者的心,使读者饶有兴趣地同贾宝玉一起,去探测花袭人的心灵奥秘,去掂量这个体面丫头的感情分量。


(二)让人物自己同自己发生抵触,从而把特定情境中人物感情的复杂性揭示出来。在贾府的众多丫头中,袭人的奴性是十分突出的,她安于为奴,乐于为奴,几乎丢尽了人格的尊严,不管服侍哪一个主子,总是效忠尽职,后来简直成了王夫人的耳目,难怪晴雯要称她“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然而,在“袭人探家”这段文字中,我们听到了她的另一种声音。当贾宝玉因见她姨姐姐“实在好的很”,希望“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时,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她似乎在为奴才的命运鸣不平了,而且,话锋还指向了贾府:难道你们家该派使唤实在好的丫头?!这种感情的流露,不能说是全真,亦不可说是全假。因为,袭人目睹过许多奴隶的血泪,她自己能熬到今天也很不容易,这一切,肯定会在她心中留下某种烙印;只不过,由于地位的改变,她的阶级意识一天天泯灭了,过去的伤痕也为一层硬痂所覆盖。尽管如此,当某种特殊的情境一旦形成,那个被挤到心灵角落里的尚有良知的袭人,仍会挣扎着站起来,同如今的袭人搞一点感情摩擦。是贾宝玉干扰了她的内心平衡,诱发了她的自我抵触。本来,贾宝玉并不是要她的姨姐姐来当奴才,但由于表述含糊,使袭人产生了误解。这种误解,带给袭人的首先是自卑感:她原以为苦熬了这么多年,身份有了,体面有了,谁知宝玉并不当回事,竟要把她的亲戚也弄进来当奴才,这不是分明卑视她吗?!接下来是自艾自叹:看来,一朝为奴,终身为奴,奴才的命运是永远摆脱不了的了!这样,就造成了一种机缘,促使那个尚有良知的袭人睁开眼睛,正视人生,不由自主地吐了吐不平之气,甚至不无讥讽地触了触贾府。当然,袭人的这种自我抵触是很勉强的,维持不了多久的。果然,贾宝玉一经解释:“说亲戚就使不得?”她的感情马上依然故我了,而且有几分得意,露出了骄矜之态:“那也攀配不上!”曹雪芹就是这样入微入妙地、通幽发隐地揭示了人物自我抵触的复杂状态,似乱而又非乱,单一而又繁富。面对着这样的人物感情世界,读者既感到一目了然,又感到难以尽述。“乱花渐欲迷人眼”。迷蒙中去评赏斑杂的花树,那审美的意趣就不比一般了。


(三)抓住人物最敏感的片言只语,不断强调,反复播弄,把相互抵触的感情线索扭结起来,引向深入。在袭人的心目中,早已没有原先那个家了,她觉得置身贾府,“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简直被卖到了福地。所以,当听见母、兄要赎她回去时,便死活不肯,哭得“两眼微红,粉光融滑”。但是,她真的能像赵姨娘或平儿那样,在宝玉家中占一席“准主子”的地位吗?有可能,因为“贾母曾将他给了宝玉”,日前又和宝玉发生了暧昧关系,这是她所恃的;不过话也难说,贾宝玉“性格异常”“放纵驰荡”“不喜务正”,万一调理不好,将来出了大毛病,非但自己失去依托,而且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机敏审慎的袭人,不得不经常思虑着“何以为家”的现实问题,心头涌塞着难言之隐。曹雪芹准确地把握了人物的感情动向,有意让袭人和宝玉围绕着“家”的问题,进行了一场暗中摩擦的感情较量。宝玉是认定袭人离不开贾府的,所以,在出言吐语中始终把袭人视为自家人:“你就家去才好呢”,“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我说往咱们家来”,等等。按,无论是曹雪芹的“辞典”,还是我们今天的辞典,“咱们”都包括说话人和听话人双方。花袭人当然明白宝玉话中的含意,但是,为了先“压其气”,然后再下箴规,她故意跟贾宝玉唱了一点反调,偏偏不提“咱们”,口口声声是:“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就是朝廷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人的理,别说你们家。”就这样,你推我挡,两个人都在内里使劲儿,结果是宝玉受挫,信以为真,感情趋于激烈;袭人觉得不能过分,赶紧收帆落篷,口气顿时发生变化:“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云云,那种“合二而一”的贤德劲儿确实是不必说了。这一番围绕着“你们家”“咱们家”的感情抵触,连环纠结,振荡相转,把袭人的心机和手段,宝玉的纯正和天真,情趣盎然地点染出来,给读者带来了反复咀嚼、其味渐浓的艺术享受。


(四)弓不满拽,潮不决堤,用平和的手法去处理潜在的感情冲突。当袭人要用“三件事”来约束贾宝玉的时候,他们之间出现了根本性的分歧,感情冲突眼看就要爆发;然而,曹雪芹喜欢留有余地,非到不可避免时,决不用紧迫的节奏和热烈的画面去表现人物的感情矛盾。此时的贾宝玉,一心要留住袭人,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甚至赌咒发誓,保证“都改,都改”,其实,他心中根本没有动过“痛改前非”的念头,所以不能过分地强调他的认真和执着。袭人呢?也晓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贾宝玉的种种“毛病儿”,很难在一夜之间全部根除,所以,也不能把她的“约法三章”写得十分认真。双方都不想搞僵,说明冲突有可能暂时避免,作家在下笔的时候就应当注意分寸。曹雪芹没有加剧这一快要决堤的感情潮水,而是按照生活的逻辑,把它疏导到几条渠道中去,让人物在比较平和的情势下,去处理他们的根本分歧,这样做,虽然不能造成灼热的戏剧效果,但是,由于感情流速的放慢,袭人和宝玉之间的感情摩擦反而可以更加入微些,深刻些。先看一条主要的“渠道”:袭人劝宝玉“读书上进”,不要再咒骂“禄蠹”。这在贾宝玉听来,分明全是“混账话”;然而,袭人把这些“混账话”说得颇有技巧:“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贴心,体己,句句在为二爷着想。这就缓和了谈话的气氛,使贾宝玉不好断然拒绝她那柔情似水的箴规。宝玉的策略是:一推了之,把袭人列举的他的种种毛病,统统归之于“小时候儿”的无知,仿佛如今已经改好,袭人放的是“马后炮”。综合起来看:他们一个是费尽心机,进行“感化”,企图以柔克刚;一个是虚与周旋,不屑分辩,嬉笑中隐藏着冷峻。双方都没有在根本问题上退让,说明他们的分歧是何等之深;双方也没有怒目相向,唇枪舌战,说明他们的关系是何等微妙。再看另一条“渠道”,贾宝玉无意间占了感情抵触的上风。他本来是向花袭人一个人下保证的,谁知话锋一转,内容变了:“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一口气连用四个“你们”,显然,他心目中已不是袭人一个人了,他在向大观园里的所有女性下保证,这不能不使自恃其能、自邀其宠的袭人,领受到某种感情上的冷落。所以,她的“第一件事”并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虚晃一枪:“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表面上是反对宝玉无端发誓、自我作践,实际上还有隐情:“你今后须得把我更看重些才是!”这一种虚实相映的感情抵触,把人物心底的某些秘密不露声色地透示出来了。还有一条“渠道”,那里的感情流水似乎在相互戏谑着。袭人说:“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说:“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说:“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聪敏的贾宝玉,一下子抓住了袭人箴规的基本动机:效忠贾府,冀求出头之日。他用半真半假的笑语,击中了袭人的感情要害;袭人陷入被动,只好自我解嘲,结束了这一场“良宵花解语”的活剧。巡察三条“渠道”,我们不难发觉:用疏导的方法去处理快要喷发的感情潮水,可以比较舒展地揭示感情生活现象中的多面性和复杂性,让读者从平淡中看到人物的种种微妙情态;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当感情冲突已经爆发的时候,作者就没有必要人为地降低戏剧性和紧张性,完全可以去调集风云、追逐惊涛。


(五)瞻前顾后,精心组合有关的生活画面,借助艺术结构的力量,充分揭示人物感情抵触的丰富底蕴。“袭人探家”是同“元妃归省”的大场面紧紧衔接的,如此安排,对比十分强烈:一处是皇妃省亲;一处是奴婢探家。一处是烈火烹油,富贵奢华,“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一处是寻常巷陌,茅檐草舍,又不干净又狭窄,连个像样的坐处都没有。这种令人触目的对比,把那一时代贵族豪门与平民百姓的悬殊境况做了生动的显示。生活在这样一种极不公平、极不合理的社会结构中,人们的处世态度又是如何呢?在元春看来,至高无上的宫廷乃是“不得见人的去处”,而鲜花着锦的贾府竟阴冷得不如田舍之家。在贾宝玉看来,“虽有元春晋封之事,那解得他的愁闷?”尽管宁、荣二府热闹非凡,人人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意”。看来,这姐弟两个,都痛切地感到了皇宫、贵府的不自由,他们的心,已经梦想着能够见人的去处了!袭人恰恰同他们相反,非但自己要说死道活地留在贾府里,而且不让宝玉到荣国府的高墙外面透透空气。“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儿,不是你来得的。”她不容分说地催宝玉尽快离开花家,而且要用一辆“严严紧紧的车”送他回去,怕的是沿途“碰见人”。这不能不叫人联想到元妃的銮舆,所到之处,围幕挡严,鸦雀无声,如入大荒。曹雪芹独具匠心地把这些场面、景象、人物、情态加以剪接,进行对比,从而渲染了时代氛围,定下了袭人和宝玉的感情基调,为他们的感情抵触作了必然性上的暗示,以及质和量上的规定。在“袭人探家”和“良宵箴谏”的中间,曹雪芹又“切入”了一个生活镜头:丫鬟们恣意玩笑,李嬷嬷赌气吃酪。丫鬟们为何玩得那么开心?原因不在宝玉出了门,而在袭人回了家。袭人之于底层丫头们的关系,不言自明了。李嬷嬷为何动气?原因也通到袭人身上:“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这一番描写,把袭人身为奴才,却偏要以“准主子”自居的品格和行状,从侧面做了间接的补充,为贾宝玉后来点出袭人的箴规动机,提供了一个铺垫。再看次日中午,贾宝玉到林黛玉房中看视,两个人情意绵绵地“说了些鬼话”,玩得很有兴致。这一段文字,看起来同袭人箴规无关,然而从艺术结构上揣摩,却分明是前一段文字的自然延伸。袭人费尽心机,“约法三章”,贾宝玉口头上全部应允,实际行动又如何呢?他同袭人的感情抵触有没有消释呢?请看曹雪芹精心安排的生活画面吧:他根本没有依照袭人的话,“作出个念书的样儿来”,而是陪着黛玉解闷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不登大雅的话;他也没有遵守不弄花儿、不弄粉儿、不吃人嘴上胭脂的“禁令”,而是热心地替丫头们淘澄胭脂膏,弄得“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红点儿,还是黛玉给他擦了。曹雪芹就这样不事声张地给袭人有力的讽刺:她失败了,贾宝玉的感情风帆怎能够由她的三根绳索来牵制呢?刘勰在论及艺术结构时,强调“设情以位体”;曹雪芹围绕着袭人探家所做的种种安排,确实紧扣了一个“情”字,把人情纠葛的来龙去脉、深刻底蕴,巧妙地用结构的力量引发出来了。


我们比较详细地分析了“袭人探家”的人情描写,是为了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在小说作品中,人物的感情矛盾应当有多种表现形态,可以是紧张的、强烈的,也可以是舒缓的、淡泊的;因为在现实世界里,人们的感情生活本来就是丰富的、复杂的,不可能是一种色调和一种节奏。从某种意义上讲,生活中每时每刻发生的,往往是那些比较平常的、不太显眼的人情纠葛,当然也会有剧变,有洪波,有富于戏剧性的感情冲突。这就造成了人们审美要求的多样性,既喜欢“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又喜欢“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然而,不论是何种情况,小说家都必须按照生活的逻辑,性格的逻辑,尽可能表现得天然些、质朴些,从而“更接近自然现象,更接近我们的感觉和情感”(黑格尔语)。当感情的洪波涌起时,你不要过分地浓缩戏剧性,把读者刺激得目眩神疲;当感情的溪流微波荡漾时,你不要忽视潜在的戏剧性,把读者搞得昏昏欲睡。曹雪芹是深得个中奥妙的艺术大师,他在《红楼梦》里不轻易擂起惊心动魄的鼙鼓,如果一旦擂响,那感情冲突的强音也总是透露出生活的正常旋律,譬如“宝玉被打”“抄检大观园”等处,都是些普通的、常见的人情世态的自然汇集,只不过由于进入了生活的“峡谷”,各种人情被壅塞、搅动、压挤得飞腾激越起来罢了。对于那些大量存在的、人人有所感受的人情纠葛,曹雪芹更是不敢穿凿、虚夸。在他的笔下,这些涓涓的感情流水,仿佛是在漫不经心地、自然而然地流淌着,看不出什么预先规定的设计;然而,略加品味,又觉得这平淡之中蕴含着深刻的必然性和浓郁的诗情意趣。“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红楼梦》所鸣起的感情交响乐,是以许多小弦的清音为基础的;大弦,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加以抚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样,人们在欣赏《红楼梦》的时候,就不会处于持续的亢奋状态之中,而是带着一种沉稳的专注,在默默的凝视中驰荡神思。前面说了,要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并非等闲事,它需要小说家付出更多的心血,去洞察生活的底蕴,去捕捉微妙的人情火花,反复揣摩,精心熔铸,得天然,去雕饰,使作品里的人情描写不为奇、巧所囿,流溢出“清水出芙蓉”的艺术韵味。



探讨《红楼梦》的人情描写,不能不论及它对爱情生活的表现。


《红楼梦》里的爱情篇章,特别是宝、黛爱情悲剧,具有很大的认识价值;这些爱情,直接或间接地闪烁着朴素民主主义精神的光华,因此,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一部反封建言情小说的感情分量,并为人们提供了一面洞察封建末世思想政治斗争的历史的镜子。真正的爱情,必须志同道合,建立在比较一致的思想基础上。曹雪芹在表现宝、黛爱情生活时,确实强调了他们对封建秩序的互为声援的反叛,让他们的爱情同叛逆性格一起成长、成熟。然而,我们不能由此得出结论,仿佛只要有了这种精神雨露,宝黛二人的爱情之花就可以开放了。不是的。在曹雪芹的笔下,这种精神上的共鸣和支持,总是同少男少女之间的许多特殊感情信息紧密关联、相互贯通的。如果抽掉了后面这些因素,宝、黛之间的爱情就显得极不自然了,甚至变得难以叫人置信。很遗憾,有些同志在谈到这个问题时,往往只着眼于宝、黛二人互为知音的一面,强调他们在走什么路、做什么人的问题上心心相印,进而忽视或否定了这一对青年男女在才、貌、情趣等方面的相互吸引。如此判断,首先不符合作品里的实际情况。贾宝玉真的只羡慕薛宝钗的丰姿,而对林黛玉的容貌毫不介意吗?请看第二十六回的一段文字:“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第二十八回中,也只是说宝钗“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贾宝玉没有搞“一点论”,否定黛玉的容貌美。林黛玉真的不重视贾宝玉的才华和神采吗?请看第七十九回:“话说宝玉才祭完了晴雯,只听花荫中有个人声,倒吓了一跳。细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第八十二回中,黛玉“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虽是高鹗续笔,并不违背原旨。还有第二十五回,宝玉脸上烫伤,黛玉想近前瞧瞧,“宝玉却把脸遮了,摇手叫他出去,——知他素性好洁,故不肯叫他瞧。黛玉也就罢了”,这恰好证明:容貌在初恋男女之间,是一个相当敏感的因素。我们开列出以上这些文字,只是为了说明一点:不要把“郎才女貌”看得太可怕了,它在张生和莺莺之间,可能意味着“金榜题名”“封妻荫子”;它在宝玉和黛玉之间,却是滋润叛逆爱情的春雨和甘露。曹雪芹在描绘宝、黛爱情彩卷时,总是把他们的共同志向和反叛精神,巧妙地、自然地化入种种儿女痴情之中,让他们情投意合得有时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在宣泄儿女痴情,还是在捍卫人生理想?不妨以“诉肺腑”一段为例,谈谈曹雪芹在这方面的苦心经营。


长期以来,人们一提及这段文字,马上就想到了宝、黛二人在思想信仰上的一致,并以此证明,他们的爱情是以政治道路上的叛逆为基础的。这当然是正确的结论。因为,贾宝玉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林妹妹不说这些混账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确实,贾宝玉始终无意于仕途经济,林黛玉也从来不劝他“读书上进”,他们在这一根本问题上,是千金难觅的知音,是反叛封建秩序的战友。然而,曹雪芹并不孤立地强调这一点,而是用思想上的表白带动爱情的表白,把两者糅合起来描写。请看紧接着的一段文字: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持;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泪又下来。


林黛玉分明把思想信仰上的“知己”,同其他好些感情因素搅和在一起了。她从宝玉的话中品出了只有情人们才能品出的味道:“一片私心,称扬于我”,足见情人对自己的“亲热厚密”和急切袒护;对“金玉”之论的慨叹,表现了爱情的排他性,产生了“此事古难全”的深深遗憾;“无人为我主张”,体现了对美满婚姻归宿的热烈祈求;“但恐不能久持”,流露了自叹命薄的隐忧,以及对情人的难以言表的内疚。这种种纷纭复杂的思绪,交织在一起,使他们在呼应着叛逆心声的同时,又传递着初恋男女之间的许多微妙的感情信息,从而防止了爱情描写上的理念说教,给读者带来了格外真切、格外自然的艺术享受。再看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一段,同样涉及到宝、黛双方对人生和青春的根本态度,所以颇受论者的关注。这种关注,往往偏重于对人物思想政治倾向的探索,从而忽视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曹雪芹在这里主要是写“戏语”和“芳心”,即宝、黛二人的爱情心曲;他并没有如某些论者所说,“从未把‘读曲’写为疏通宝黛之心曲的途径”。曹雪芹是把宝、黛爱情中的叛逆基因,融合着他们的儿女情态来描写的,决不单独突出,把男女主人公装扮成冷静的思想家或寓言式的殉道者。说到这里,我们还得强调另一方面:由于共同志向在爱情生活中的主导作用,所以,当才、貌、情趣等因素与它发生抵触时,它往往要行使自己的“否决权”,这样,就产生了感情和理智的矛盾,迫使主人公在反复权衡之后作出合乎逻辑的抉择。小说家应当真实地表现这种爱情的痛苦,否则,也难以绘出爱情生活的天然画卷。贾宝玉之于薛宝钗就是如此。无论从才,从貌上讲,薛宝钗并不亚于林黛玉,所以,贾宝玉常常见了姐姐,忘了妹妹,有时甚至弄得形同“呆雁”,不能自主。但是,当他发现薛宝钗总是“见机劝导”,希望他“立身扬名”时,心中就翻腾开来了:“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结果只能是“生分”,更紧地靠向从不说“混账话”的林黛玉;尽管林黛玉脆弱多病,常耍歪派,比不上薛宝钗健康、温和。这种爱情上的抉择,用警幻仙子的话说,就是“意淫”。的确,他同林黛玉的爱情,发展到后来几乎只剩下心灵上的契合了。这似乎与前面说的相互矛盾,其实,“意淫”二字就是指儿女“痴情”,并不排斥男女之间的温存体贴和柔情蜜意;只不过,它同“皮肤滥淫”划清了界限,明显地表现出对人生理想的共同追求罢了。


为了使《红楼梦》的爱情描写自由酣畅、意趣深远,曹雪芹精心安排了好几条爱情线索,让它们经纬交错,组成了阔大多彩的爱情画卷。这部书中,除了宝、黛爱情之外,比较重要的还有:晴雯和宝玉的爱情,尤三姐和柳湘莲的爱情,小红和贾芸的爱情,龄官和贾蔷的爱情,智能儿和秦钟的爱情,万儿和茗烟的爱情,等等。这么多的爱情发生在贾府的高墙内外,它本身就说明了生命之树常青、爱情之花难灭。什么是人情的“自然之理”?这就是古往今来任何风刀霜剑也扑杀不了的一种情理!纯真的爱情总是合理的。曹雪芹正是怀着这一信念,在他的巨著中谱写了深沉浑厚、音域广阔的爱情乐章。当然,他还考虑到其他一些审美因素,譬如用多种爱情色彩的映照,来揭示爱情生活的多样性,让读者从那些本色自矜的鲜花中,领略到爱情国土上的天然风光。看吧,小红和贾芸走过来了:他们一个是名为公子、实为小人物中的小人物,一个则是连丫头们也要欺侮的丫头,为了在这“本也难站”的贾府里生存下去,他们忍辱含羞,学乖使巧,力图“向上攀高”。这一对庸俗而又可怜的人儿,一旦在心中燃起爱情的火苗,眉眼间也分明多了几分清朗。贾芸撇开了他那不值钱的公子身份,去向一个世代为奴的女婢求爱;小红苦于难言的心事,激愤得诅咒那聚不了三年五载的腥臊筵席!据考,曹雪芹本来还要叫他们在后半部书里大显身手,可惜我们看不到了,然而,就从这爱情的端倪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一株攀缠在榛荆上的瘦弱的牵牛花!那边,尤三姐和柳湘莲走过来了:这是一对有点偏执的情人,卑微、漂泊的艺人生涯,使湘莲过分地求“洁”,认为宁国府里没有一个干净的人儿;被贾琏一伙“当粉头来取乐”的三姐,强烈地维护着“自尊”,不惜用自杀来捍卫爱情的纯正。当尤三姐抽出那股雌锋,横向自己的咽喉时,我们怎能不诅咒那蹂躏爱情精英的黑暗年代,怎能不为刚烈的尤三姐鸣起浩渺的哀歌?她怀着难以倾诉的满腔愤懑走了,循着她的人生足迹,我们看到了覆盖着严霜的碧血黄花!听呀,这边是什么雀儿在鸣叫?原来是贾蔷买来的一只“玉顶儿”,正在衔旗串戏,给龄官解闷儿。他们的爱情要和谐得多了,然而,龄官对雀儿毫无兴趣,冷笑两声,赌气睡觉了。是什么惹起了这个“小戏子”的烦恼?是那关在笼中的小鸟,使她联想到自己深陷贾府“牢坑”的命运!贾蔷不愧为她的“知音”,立时将雀儿放了,而且拆了那可恶的鸟笼。飞吧,可爱的小雀儿,带着龄官的怜爱,衔着这一对情人如此圣洁的爱情之花,飞向蓝天,返回山林吧,老雀儿正在窝里盼着你呢!好了,不再用譬喻来评点群芳了。譬喻总是跛足的。曹雪芹为我们展示的爱情画卷,是用充满了生气的、不同色彩的鲜花组成的,它艺术地再现了现实世界中千差万别的爱情生活,使读者的想象和领悟得到多种感性形态的丰富和加强,从而在完整严密的生活现象上抓住事物的精神、灵魂和特征。


曹雪芹在描绘爱情彩卷时,基本上运用了工笔。无论是人物的情态、动作、语言和内心活动,都勾画得相当精细,惟妙惟肖,有如生人。然而,他又不把逼肖自然作为小说艺术的标准。比起《金瓶梅》来,《红楼梦》很少有那些毛发毕现的、逼真得叫人厌烦的爱情描写;它善于画眼睛,把神似和形似有机地、辩证地结合起来,从而给读者带来了真正的审美享受。譬如,为了描写贾宝玉对“女儿”的无限深情,曹雪芹往往采用那些富于诗意的、象征性的生活细节——“爱红”“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挨打时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等等。这种“写意”的笔法,虽然不能酷似生活的常态,然而,却在“似”与“不似”之间突现了贾宝玉的动人神采,使人们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天真、纯洁、热诚和执着。再说“黛玉葬花”吧:那一夜由于无端误会,她几乎通宵失眠,第二天一早,她看见红雨飘零,落花遍地,不由得触动情怀,伤春愁思,一边吟诵着《葬花词》,一边噙着泪水,把自己的无限情思寄托在落花的花瓣上,深情地、富于诗意地埋葬了。这委实是古往今来的“独家发明”,似乎过于纤细,过于痴迷,过于夸张了。然而,联系到林黛玉的出身、教养和处境,曹雪芹的这一种“廓大”又是十分合理的,其所以合理,就在于它符合生活的逻辑,性格的逻辑,是对人物精神生活的诗化,是对准心灵火花所摄取的特写镜头。黑格尔说过:“靠单纯的摹仿,艺术总不能和自然竞争,它和自然竞争,那就像一只小虫爬着去追大象。”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曹雪芹既忠实于生活原貌、又不拘泥于生活原貌的艺术家的灵感和气魄,他用浓郁的诗情、丰富的想象、传神的笔墨,创造了许多色彩鲜明、发人遐想的爱情生活细节,使《红楼梦》的爱情画卷上蒙染了一层理想的光晕。


文学是人学。表现“具体活动状态中的情致”,是人学的基本任务。曹雪芹用他的血泪文字出色地展示了《红楼梦》里的种种人情,丰富、复杂、统一、和谐,既有自然之理,又得自然之趣。这样,当我们经由曹雪芹的指点,去凝视封建末世的历史卷帙时,就分明把握到人的脉搏,感受到人的神采,聆听到人的心声,体察到人情的回转和震荡,我们的心就无法平静了,我们对生活底蕴的领悟就变得形象而又真切了。同时,曹雪芹通过自己的苦心劳作,为中国小说文学深入人的感情世界,拓开了新的天地,提供了十分宝贵的艺术经验,可谓清芬远播,沾泽后世。这是一个值得认真探讨的课题。本文挂一漏万,谨以此就教大方。


(《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4辑)


[1] 对于“抵触”和“冲突”问题,国外已有不少学者论及;本文限于篇幅,不作引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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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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