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力斌:新诗如何取标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2 次 更新时间:2021-11-30 11: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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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力斌  

   古人重视诗歌标题,有不少研究。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题”字解释为“额也”,将“目”字解释为“人眼”。唐代诗人贾岛《二南密旨》说:“题者,诗家之主也;目者,名目也。如人之眼目,眼目俱明,则全其人中之相,足可坐窥万象。”中国新诗已诞生百余年,新诗标题有哪些具体形式?规律怎样?与古诗诗题有哪些联系和区别?

  

   标题即面目

   一般而言,诗歌阅读的起点是标题,创作构思恐怕也常常如此。道理很简单,一首诗的标题,就像一个人的面目,关系到给人的第一印象,传递作者的情感姿态、社会身份、文化取向以及诗人性格特点等信息,担负着主体识别的功能。像贺敬之《雷锋之歌》、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等诗,一望便知是传统抒情性的,田间《赶车传》分明是纯正叙事口吻,而像朱湘《哭孙中山》、杜运燮《给永远留在野人山的战士》则显然是悼念诗。

  

   仔细琢磨,标题的信息量很大,常带有时代信息。像《穿牛仔裤的男子》(昌耀)、《美国妇女杂志》(陆忆敏)、《中文系》(李亚伟)、《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欧阳江河)、《事件:停电》(于坚)等标题,由于使用的概念只能来自现代社会,一望便知是现代诗。

  

   更多的,新诗标题可传达个性化的审美信息。如果你读多了新诗,就会注意到一个现象,不少新诗的标题起得富有韵味,本身就是好诗句。“90后”诗人刘浪的标题令我印象深刻,《万物扎根于我》《雪是一个向下的、使世界安静的手势》。画家诗人沈亦然的《活得简直就像一件艺术品》、安琪的《父母国》、小布头的《养猫的人,要有养虎的心》,这些标题,或想象奇特,或出人意料,不同于文学教材经常提到的《女神》《雨巷》《再别康桥》《回延安》等写人、咏物、记事的新诗标题,也不同于《咏柳》《望岳》《送元二使安西》等古诗诗题。从总体上来看,这些新诗标题不太注重说明性,而强调审美性,显示了一种新的制题思路。也就是说,读者不必看正文,光看标题,就能捕捉到扑面而来的诗意。

  

   再举几例。柯岩《周总理,你在哪里》,完全以口语方式制题,被悼念的人已经离世,却用了“在”字,以“在”反衬“不在”,可谓别出心裁,苦心经营。读者如果不了解时代背景,仅从标题看,很可能会以为诗人写诗时周总理还活着。同样是悼念,牛汉《悼念一棵枫树》沿用了传统的制题法,有点像杜甫《别房太尉墓》《八哀诗》、李白《哭晁卿衡》等古诗题,用语明确,情感节制,遵循惯例,一看便知主题。

  

   标题即是面目,有区分古今之用。王士稹《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七曾言:“予尝谓古人诗,且未论时代,但开卷看其题目,即可望而知之。”为什么王士稹说古诗“望而知之”?因为大部分古诗的标题都有遵循的惯例,且说明性强。相比之下,新诗标题日渐丰富多元,其中一个趋势是,说明性逐渐减弱,审美性日渐增强。宋词不必说了,是按照既定的词调(词牌)来写的,多少句,每句几字,押什么韵,都有定制。表面上长短不一,实际上规矩严谨。唐诗的标题也有规律。由于诗歌在科举、社交中所占的重要地位,制题就比较讲究社交功能,以说明性为要旨。送给皇帝和高官看的,要礼节庄重;送给亲朋好友的,要传达情谊。游历诗常用“游”“登”“望”“过”,送别诗常有“送”“别”标示,如《送元二使安西》《别董大》。讲究的还须细分,如“宴别”“赠别”“送别”“饯别”“寄别”“留别”等,以区别不同的告别方式。情形再复杂点,以加前缀后缀详加说明,如杜甫《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冬晚送长孙渐舍人归州》《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总之,古诗题突出的说明性,是出于实用目的。吴承学在《论古詩制题制序史》一文中有详尽的讨论,他指出,“从晋代开始,诗题创作逐渐走向规范化,到初唐、盛唐时期,古诗制题已经完全规范化,诗题成为诗歌内容的准确而高度的概括,成为诗歌的面目”。吴承学进而认为,“制题的自觉是诗歌艺术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诗歌创作进入自觉与成熟时代的标志之一,这意味着诗人对于诗歌艺术形态开始有了规则与法度的观念。于是诗题的功能,也就从单纯称引符号,转化而成诗歌的有机部分。它不但成为诗歌的眉目,而且起了一种对于诗歌内容加以说明、制约和规定的特有的重要作用”。也就是说,诗人们对诗题越来越重视,标题功能越来越发达。

  

   中国百年新诗的标题,同样也反映出这一规律。强调社交功能和说明性的干谒诗没有了,因为没有科举,不再有人写诗以求官职。诗的功利性越来越弱。诗歌传播途径的多元化,也导致了诗的实用性功能降低,审美性功能增强,言志抒情的成分日益增多。

  

   有题与无题

   一般人都会认为,诗都有标题。这是个错觉。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所收诗歌,原来均无标题,现在人们看到的标题都为后人所加。历史地看,诗并非从来就有题,无题也是我们诗歌的传统。在诗歌史上,对无题诗的学术评价很高。清代诗人袁枚《随园诗话》卷七说:“无题之诗,天籁也;有题之诗,人籁也。天籁易工,人籁难工。《三百篇》《古诗十九首》,皆无题之作,后人取其诗中首句之一二字为题,遂独绝千古,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韵之试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远。且有‘赋得等名目,以诗为诗,犹以水洗水,更无意味。从此,诗之道每况愈下矣。”清代乔亿《剑溪说诗》卷下说:“论诗当论题。魏晋以前,先有诗,后有题,为情造文也;宋齐以后,先有题,后有诗,为文造情也。诗之真伪,并见于此。”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把诗题之有无与先后说成是“诗之真伪”之区别,未免极端;以之论证诗歌创作之每况愈下的趋势,当然也不足取,但几位前贤都把题之先后作为古今诗歌演变的一大关键,则是相当有艺术眼光的。有题诗后来居上,顺应历史潮流,占据了诗歌史的绝大部分,新诗亦然。

  

   百年新诗,大部分有题,一部分无题。无题诗尽管比例较小,但数量还是可观的。新诗开山鼻祖胡适写有9首无题诗。以小诗著名的宗白华也写过无题诗。20世纪30年代,曹葆华专注于此,创作热情远在他人之上。1937年5月,他的自选诗集《无题草》由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出版。他的另一些无题诗散见于《北平晨报·诗与批评》《大公报·文艺副刊》《文季月刊》《水星》《新诗》与《文丛》等报刊上。《无题草》的诗描绘的几乎都是超现实的梦境。林庚是古诗研究名家,新诗理论也颇有建树,他的几首无题诗是偶然为之的结果,或是描述“爱的滋味”,或是记录其在日常的生活场景中感悟到的刹那的理趣。

  

   现代无题诗分两种情形,一种是真无题,深得李商隐无题诗三昧。一种是假无题.诗人对无题诗并无真正了解,徒有其名而已,正如宋代诗人陆游所说:“唐人诗中有曰‘无题者,率杯酒狎邪之语。以其不可指言,故谓之‘无题,非真无题也。近岁吕居仁、陈去非亦有曰‘无题者,乃与唐人不类。或真亡其题,或有所避,其实失于不深考耳。”

  

   真正的无题诗,是有所寄托又不便明示。

  

   现代诗人的无题是在有意之后的无意,有题之后的无题。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可能是诗人没有合适的标题以概括全诗,也可能基于爱情或某种私密性的考虑不适合明确诗题,还可能出于现实的压力不能够明确标题。总之,作为一个传统,无题诗仍然存在于新诗创作当中。与汉魏之前的无题不同的是,现代新诗的无题是有意为之。他们表明了一种公开的私密性,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态。这种诗不属于要社交的诗歌,只想给自己留下一段记忆。即使公开,也很可能只是指向那些想象中的远方知音。

  

   以无题命名的爱情诗理解起来相对容易。卞之琳的爱情诗受李商隐影响,他1933年邂逅一位女子,产生爱恋,写下了5首无题诗,即属于向恋爱对象倾诉的私密性很强的爱情诗。如《无题四》: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怀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

  

   你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出一片轻喟,

  

   今朝收你两朵微笑,

  

   付一支镜花,收一轮水月……

  

   我为你记下流水账。

  

   无题诗尽管是诗人自我的选择,比较个人化,但一旦发表,有时不免引起议论,反而多了一点公共性的味道。

  

   长题与短题

   我曾经认为,现代新诗的标题一定长于古诗。事实并非如此。

  

   在诗题的字数上,古今短题诗的差异不大。如一字诗,李商隐《蝉》《柳》、罗隐《雪》《蜂》、舒婷《船》、周梦蝶《囚》《蜕》《疤》。二至九字的诗题,多如牛毛,多有名篇。古诗如杜甫《望月》、李白《赠汪伦》、陶渊明《归园田居》、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新诗二至五字诗题如冰心《繁星》《春水》、戴望舒《雨巷》、卞之琳《中南海》、贺敬之《回延安》、阮章竞《漳河水》、郭小川《望星空》、郭沫若《凤凰涅粲》、徐志摩《沙扬娜拉》、洛夫《边界望乡》、汪国真《热爱生命》、卞之琳《距离的组织》、郑敏《献给贝多芬》;六字诗题,如牛汉《悼念一棵枫树》、李季《王贵与李香香》、席慕蓉《一棵开花的树》;七字诗题,如舒婷《会唱歌的鸢尾花》、李少君《反对美的私有制》;八字诗题,如田间《假如我们不去打仗》、何其芳《我为少男少女歌唱》、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张枣《灯芯绒幸福的舞蹈》、梁小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九字诗题,如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于坚《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多多《语言的制作来自厨房》;十字诗题,如朵渔《生活在泪水中的利与弊》、黄礼孩《放荡的心应了天穹的蓝》;10字以上的标题逐渐减少,15字以上者更少,20字以上的新诗标题罕见。从前边几个七字和八字诗标题发现一个规律,七字标题较少,而八字标题较多,也许是新文化运动以来,现代汉语的双音节词增加的缘故,使得偶字数的标题似乎比奇字数标题更灵活更方便一些。

  

   新诗标题一般都在12字以下,超过12字的标题不多见。习惯了短题,遇到新诗长题觉得扎眼。比如,臧棣《你就没有开过鸿溝的玩笑吗入门》《我从未想过时间的洞穴已变得如此漂亮入门》《我们的沉默细得像一颗白色的子弹丛书》、白连春《在庄稼地里松土时我发现一小节骨头》、沉河《与老尹、洁岷、江雪、修远由杨柳堤上汉江边散步得句》。

  

但跟唐诗长题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王维《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39字,(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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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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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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