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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1938年12月31日,正是全面抗战爆发后的紧张时刻,日理万机的国民政府领导人蒋介石回顾道:
抗战十八月,军民牺牲痛苦为自来所未有,然而毫无怨忿之意,使余铭感五中。除汪兆铭一人最近叛党暴弃外,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已充分发挥其纯正之爱国精神。今年看书不多,除《新约》全书外,又看完《土耳其革命史》、黑格尔《辩证法》,与共党密件之《党的建设》,颇有心得也。 [1]
这些让蒋介石颇有心得的书即包括黑格尔的著作。在1941年5月31日,蒋还在日记中记载了学习黑格尔辩证法的心得:
黑格尔所谓矛盾之理,即中国阴阳之道,黑格尔所谓绝对存在与绝对本源,即中国太极咸具万物之理也。至其所谓绝对无穷者,即理一而分殊,亦即具众理而应万事之谓,故黑氏哲学,余最能心领神会也。 [2]
晚年,犹未从败退大陆的沉痛中解脱的蒋介石,又将国民党的政治“组织”同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联系,现身说法,在主持总理纪念周时演讲了《组织的原理和功效——并说明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研究要领》。 [3] 除此之外,蒋介石在多个场合曾要求下属和国民党党员加强对辩证法的学习、研究,将其上升到生死存亡的高度,“对于辩证法之学习,为党员必修之课,若欲与共党斗争,更非注重此法不可,决不可以此法为共党所专有,而本党即不屑研究,此本党之所以被共匪击破也”。 [4]
较之蒋介石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推崇与使用,中共领袖毛泽东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延安初期暂时稳定党心、军心以后,毛就开始下苦功苦阅读马克思主义哲学系谱中的有关著作,以与留苏派争胜,包括黑格尔辩证法在内的著作即是其研读对象。毛泽东后来在多篇文章和多个场合都曾引用黑格尔及其哲学观念,且不时加以批评和发挥。 [5]
通过上述蒋、毛两位敌对的领导人不约而同地研读和使用黑格尔辩证法的例子,我们或能对黑格尔哲学的实用性及其在近现代中国的流行程度与影响力有所感受。不仅如此,对于近现代中国的很多知识分子来说,黑格尔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其哲学广为人们阅读和使用。而因黑格尔与马克思的思想渊源,黑格尔哲学在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系谱里,尤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直是相关人士的必读作品。因之,他们对黑格尔及其哲学的研究成果,也层出不穷。更具指标意义的,则是延续五十年之久的《黑格尔全集》中文翻译工作,依旧在不断推进中。凡此,均可说明黑格尔哲学在中国的吸引力。故关于黑格尔哲学在近代中国的译介、传播和接受情况,自然也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话题。
对此问题,实际上,贺麟、洪汉鼎两先生在1970年代末已经进行了初步梳理。 [6] 他们这个研究是开山之作,影响很大,后来的研究者都以此为基础,来讨论黑格尔哲学在近代中国乃至清末中国的接受情况。 [7] 除了陈启伟等先生,有的研究者甚至连他们文章中的错误也一并沿袭,没有去查对原始资料,如贺、洪文说严复的《述黑格儿惟心论》写于1906年,发表在1916年的《寰球学生报》上,是“我国最早介绍和研究黑格尔思想的论文,在历史上是有价值的”。 [8] 实际上,严复此篇文章发表在《寰球中国学生报》1906年第2期(丙午七月号)上, [9] 该文稍后还被《广益丛报》转载。 [10] 后人不察,非但沿袭贺、洪的观点,还沿袭了其错误,以至于有学者认为:“直到20世纪20年代,国内仅有马君武、严复两篇论述黑格尔哲学的专文。” [11]
事实上,仅在清末,国内就有不少关于黑格尔哲学的论述,除了类似马君武文、严复文这样的报刊文章外,在时人著译的一些学案、西洋人物辞典、西洋史、西方哲学史等书中,黑格尔的名字都频频出现,对其哲学思想的认知不乏高质量之见。更有意义的是,黑格尔及其哲学,还频频被时人作为思想资源援用,足以表明在清末中国,黑格尔及其哲学已经为很多中国知识分子所熟悉了。故此,关于黑格尔哲学在清末中国的译介和传播情况,既有的研究之外,还大有拓展的空间。
以下笔者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以黑格尔哲学在清末中国的传播为例,希望利用更为多元丰富的材料,不仅关注黑格尔哲学在清末中国的译介情况,还关注黑格尔哲学为当时知识分子阅读、接受与使用的情形。需要说明的是,本章并不是从哲学史的角度讨论真正的黑格尔哲学为何,而是从知识社会史角度,关注黑格尔哲学在清末中国的译介和容受效果。同时本章还会以章太炎对黑格尔哲学的解释与批评为例,讨论黑格尔哲学作为思想资源为其接受和使用的情况,乃至这种做法的思想史意义。
一 译介黑格尔
中国较早介绍黑格尔哲学的文字,贺麟等先生说是马君武《新民丛报》第27号(1903年3月12日,第1~12页)上发表的《唯心派巨子黑智儿学说》及上引严复一文。其实还有更早的介绍文章,留日学生于上海创办的《大陆报》,在1902年底的第1期上即发表有《德意志六大哲学者列传·黑格尔传》一文。 [12] 该文虽然没有署作者名,然而它可能是中文世界最早比较全面介绍黑格尔哲学的文字, [13] 已经被前引陈启伟先生之文注意。从该文内容看,它对黑格尔哲学的介绍并不太详细与准确,但大概讲述了黑格尔一生的主要行迹及著述目录。
当时,时人在报刊上发表的有关泰西哲学的译介并不少见,其中多有提及黑格尔之处。如《翻译世界》上翻译连载的德国人楷尔黑猛的《哲学泛论》文章,就有多处提及黑格尔(海智尔)及其客观唯心论哲学,其中有云:亚里士多德“谓概念者,非是全然,依于超绝,而实具存于个体中,唯一概念云何?同时而在多数个体。康德氏出,乃唱唯名论,而海智尔复引申亚氏之说,其义始完……海智尔则以概念属实在体者,名为客观理想,属知之内者,名为主观概念”。 [14] 之后该文又继续阐释说:“……种种个体皆是普遍之现象,而此普遍者,自然存在,不关人间思惟。亚里士大德、海智尔等之见解是也……海智尔言凡具体的,皆自最高概念之所发生……” [15] 在接下来的连载文中,还有提及黑格尔哲学之处,如说其坚持“绝对客观论”,并和斯宾诺莎等持“一元论”说。最后作者总评认为,通过一元论主张可以窥见“海智尔学说之失”。 [16] 再如《新世界学报》上连载的一篇介绍英法德哲学思想的文章,也有对黑格尔(欧改鲁)哲学较为详细的介绍。文中说德国哲学繁荣是思想自由的结果,黑格尔、费希特、谢林同为德国唯心派哲学的代表,其中,黑格尔提倡“绝对之唯心论”,为康德以后“最著名而为古今所屈指者”。但自从黑格尔去世后,“其学派遂分为左中右三派,互相争辩,互相倾轧,久而其力渐衰。原其所以致衰之故,则由天然科学之进步,与夫学派内之不能贯通故也”。 [17] 又像传教士主办的《大同报》上,也连载有哲学译文《欧洲近百年智力之长进》,在译文第七章“德国思想家之感动”中,专门介绍了康德(坎特)、费希特(斐克退)、谢林(色令)、黑格尔(赫格勒)等德国哲学家的生平和著作,还将黑格尔同谢林的哲学观念进行了联系与阐发,指出黑格尔思想对谢林哲学的发展及其意义,只是其实际意图是借黑格尔哲学来阐释上帝的伟大:
赫格勒所论上帝,在凡事之上,在凡美事之中,为确然可据者,则凡美事即为上帝真体之现形,盖自此言一出,而其理之日益明显者,固尤非一二浅识者所可几及耳! [18]
清末翻译出版的一些德国史著作、西洋史著作,在叙述欧陆哲学或19世纪文化、学术思潮时,亦经常提及黑格尔的名字。像在《德意志全史》“近世日耳曼文学之发达”一章中,起首就表彰德国哲学,尤其是康德(迦顿),又说到费希特(弗富特)、黑格尔(海革)这样的后起者。 [19] 再如小川银次郎的《西洋史要》一书:“而哲学一科,其于幽远微妙之理,亦复阐发极精,如德则有斐希脱(Fichte)、海盖耳(Hegel)、烁朋哈威尔(Schoppenhauer)、罗节(Lotze)、哈脱蒙(Haltman),英则有斯宾赛尔(Spencer),法则有克让(Cousin),诸大哲学家一时辈出。” [20] 又如《十九世纪欧洲文明进化史》中所言,“自康德以新智识论划理想派之新时期以来,百余年矣!而十九世纪之理想派哲学者,未有一人能出康德之外、别开生面者也……略进一步,即大名鼎鼎如黑智儿,亦不过收康德之美果耳”。 [21] 收入“普通百科全书”的《西洋历史》,在谈及“19世纪之进步”时,也有述及黑格尔(海格罗)之处,“在哲学则自十八世纪末叶独乙(即德意志——引者注)有梗都(即康德——引者注)出,新开生面。后有海格罗、勒坚、斐希代……相续出,各组织哲学之一派”。 [22] 另一本译自日文的《西国新史》,在介绍19世纪欧洲文化时,也明确提及包括黑格尔在内的诸德国哲学家,“至十九世纪,哲学一科,已达圆满之域。德国硕儒坎德(Kant)出,主唱认识论,斯旨益畅。自是,黑魏尔(Hegel)、哈尔多曼(Haltman)、荷宾哈尔(Schoppenhauer),继轨并作,多私淑于坎德”。 [23] 梁焕均编译的《西洋历史》第十四章“十九世纪之文化思潮”一节中,在介绍哲学家时说:“黑智儿,德人(1770~1831)。”又说:“黑智儿谓自然发达之极端,即为精神,创精神哲学。” [24] 《大陆报》上发表的一篇《世界文明史提纲》,在叙述各派史家观点得失时,也有提及黑格尔之处:“其叙述乃依哲学主义,非就文明上而取其忠实客观者。其属黑格儿以下,所谓理想派之德意志史家,其弊尤甚。” [25]
较之上述诸西洋史著作中对黑格尔的简单提及,一本没有署译者名字的《西洋历史提要》,则对黑格尔及其哲学地位的叙述稍微详细一些:“至日耳曼哲学大家黑格儿,则由无形以推至有形,而唱进化论,逞非常之势,迨有垄断日耳曼哲学界之观。” [26] 其他一些西洋史著作,像没有署编译者之名的《万国历史》 [27] ,李翥仪等据日本文学家野村浩一口授、综合一些欧美世界史著作编成的《西洋史》 [28] ,在评述19世纪的文化或学术潮流时,都提及了德国哲学和黑格尔。
再如一些西洋史教科书,也会经常提到黑格尔。像一本《西洋历史教科书》,它在说及西方著名之人物中的“哲学者”时,也对黑格尔有简单的介绍:“海格尔(Hegel),德人,综合哲学,1770~1831。” [29] 同样,在小川银次郎编的《中等西洋史教科书》第五编第四章“现世纪之文明”一节中,也对黑格尔(黑格勒)有简单的提及:“哲学家亦益阐发幽远之原理,于德有斐的、黑格勒……” [30] 再如吴渊民翻译日本坪井九马三的《中学西洋历史教科书》卷下部分“十九世纪之文明”一章中,亦曾简单提及“黑智儿之唯心说”。 [31] 一本打着学务大臣鉴定标记的《东西洋历史教科书》,在第五章“近世之文化”中也带了黑格尔(海格尔)一笔:“哲学家则德人康德说认识论,勿乞底、海格尔、嚇太孟、蓄烹化、斯宾塞,亦各立一家说,阐明幽远之原理……” [32]
在清末时人编译撰写的一些人物传记或辞典等文类中,黑格尔及其哲学也屡屡被提及。如在《世界名人传略》中就有对黑格尔较为详细的介绍,其内容同前引《德意志六大哲学者列传·黑格尔传》相仿。 [33] 又如一本《外国地名、人名辞典》,其中也有黑格尔的词条:“Hegel,黑智尔,德意志之大哲学家,生于斯都德瓦,学于多滨弇,且入耶拿大学与西尔灵共研究哲学,后为哈得堡大学教授,《精神现象论》《论理学》等,其名作也(西历1770~1831)。” [34] 又如黄人所编《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也收录有黑格尔的词条:
海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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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发信站: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栏目:天益学术 > 历史学 > 中国近现代史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129548.html 文章来源:《种瓜得豆:清末民初的阅读文化与接受政治》社会科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