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稼祥:我的童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02 次 更新时间:2021-06-08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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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留级生

看杀猪,最好看的部分,就是看毛被拔过的猪高高地挂在梯子上,屠夫 (我们老家叫杀猪匠)用一根铁钎从猪的后腿捅进去,顺着某个脉络一直捅到胸前,然后,屠夫捉起被捅的猪后腿,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像吹我们从粪缸里捞到的长“气球”那样——不过,有的大人看见我们吹那东西,都吃吃的笑。慢慢地,猪的肚子就鼓了起来,鼓得像只球的时候,就可以用快刀刮,刮得猪的全身一根毛不剩......

突然,我的耳朵一阵剧痛,回头一看,是大大(家乡话,就是爸爸)扭着我耳朵,他眼睛里喷火,口中的牙齿滚雷,厉声喝道:

“我说你怎么留级呢,原来不上课,看杀猪呀!”

我痛得眼睛小了,嘴巴大了,口水流了一地,但眯缝的眼里,依稀看到姐姐在大大身后做鬼脸,原来大大早已怀疑我逃学,派姐姐做侦探呢。

不怪大大发怒,我9岁上一年级,10岁还留了一年级。当年期终考试,我数学语文均不及格,让我补考,我也不去。母亲早逝,大大又是长江边的渔民,一年至少有6个月不在家,春天到长江边捞鱼苗,秋天在青铜河里捕成鱼。大大一走,就没有人管得了我,哥哥姐姐拿我没办法。

留级之后,大大似乎很苦闷,常常无奈地叹息:

“你这小娃子以后怎么搞哦,瞧你这小身子?,长大了武不能提刀,文不能拆字,靠什么吃饭啦......”

大大其实不用那么悲伤,他可能当时不知道,我上的那所河南咀小学,留级常有,升级不常有。整个学校只有四个年级,两个经常漏雨的教室,三个老师,一、二、三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每堂课每个年级上15分钟,剩下的时间自己自习。我所在的一年级,一共15个学生,一年下来,13个留级,2个升级。比我大一岁的表兄张老虎,还有杨小凤也留了级。

2、捣蛋鬼

话虽如此说,为什么升级的就不能是我呢?原因还是我对读书没有一点兴趣。我们的学校就在长江边上,我经常背着书包在江边上溜达,有时候还能找到一两枚铜钞或铜钱,那大概是很多年前的客商在商船上数钱时不小心掉到江里的。有时,我去爬桑树,摘桑叶,或桑果,经常吃得满嘴发紫去上课。当然,快过年时,最大乐趣之一就是看杀猪。迟到,早退,是经常的。

一年级夏天,天气闷热,学校所有的老师,当然只有3个,毕老师,王老师,还有姚老师,都到学校旁边的鱼塘里游泳消暑。我跑到池塘边看热闹,看着看着,忽然心生一计,把老师们放在池塘边的衣服和毛巾全都抱走了。你可以想象老师们上来时有多尴尬:那个年代可没有游泳衣穿,老师们(一男两女)穿的都是大裤衩和宽上衣,经水一泡,突然贴身,你想呵。

嫌疑犯并不难找,我很快被叫到老师办公室里罚站。也许是我的罪过太大,也许是老师们受惊不小,注意力分散,反正那天放学时,老师们都忘记了释放我,门咣当一声从外面锁上了。我不是个老实的囚徒,很快发现老师办公桌上方有两个窗户。我搬个椅子放在桌子上,爬上椅子打开窗扇。窗扇是从里面关的,我抽起竖插的插销,轻轻放在插槽的边缘上,我爬到窗户外,猛一关窗扇,插销就从里面插上了。

回到家,哥哥奇怪我回来得比平时晚,我说明了原因,他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乐了。

“你说毕老师为什么瞎了一只眼睛?”哥哥突然坏坏地看着我笑道。我摇摇头。但我知道,哥哥是想调侃老师为我出气。

“那你肯定也不知道姚老师为什么是麻子了?”哥哥又笑着问我。

我又摇头。“是这样的,”哥哥咬了一口小咸鱼,美滋滋地说,“有一次,老师们也像我们这样坐在一起吃饭,毕老师和姚老师突然吵起架来,毕老师(唯一的男老师)说,我们学校最好看的老师是王老师;姚老师不服气,说自己比王老师漂亮,他俩越吵越生气......”

哥哥停了一下,“这条全给你,”他给我碗里夹了一条鱼,接着说,“毕老师火大,把一碗饭朝姚老师脸上泼去,饭粒留下了一个个小坑。姚老师朝毕老师扔过两只筷子,一只扎到了毕老师的左眼,哈哈......”

说完,他大笑起来。

3、偷书贼

不知道为什么,留了级之后,我突然开始喜欢上课了,尤其喜欢背诵课文,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遗憾的是,这一年我在学校里丢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一件雨衣,还有一样是一支金笔,据大大说,还是解放前伯父做生意时用的。丢了那支笔,大大显得很痛心,到学校找老师赔偿。

“如果赔不了金笔,”大大对不赔金笔只赔笑脸的毕老师说,“今年就必须让我小娃子升级!”

那一年我果然升级了。但在大大看来,功劳不是我的,是金笔的。

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坐在课堂里,经常能听到有嘈杂的口号声从江边上传来,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我们的学校其实很偏僻,既远离大路,也远离渡口。但经常有一队队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戴着袖标,背着背包,满脸疲惫地列着队从江边走过,不时振臂高呼。据说,他们是从大城市来的红卫兵,到全国各地去串联。不久,就听说大通镇的五年级学生成立了红小兵造反队。

有一天夜里,大大拿着一把铁锹被生产队里的人招走,说是要去武斗,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捍卫文化大革命,结果,被打的并不是人,是所有的狗。我不知道村里的狗为什么破坏革命,对狗还很同情。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社员挥起一只木棒,朝一条我熟悉的狗的头部猛砸下去,狗并不逃,哀鸣一声倒到血泊之中,我的心揪起来了。迄今为止,非万不得已,我不吃狗肉,可能与那次经历有关。

挨打的当然还有菩萨。镇子上有个尼姑庵,突然有一天冒起烟来,我们去看热闹,看到的是几个木头菩萨像被烧焦了,扔到江里,随着激流向下游漂去。那姿态,让我当时想起几年前一具漂在河里的女尸,仰面朝天,两只手举出水面,不知道是在申诉,还是在吁求,抑或是抗议?波浪一上一下,那两只手一起一落,手掌捏成拳头,仿佛一次又一次拳击着虚空......

接着就是停课闹革命。依稀记得,那时我已经到大通镇读小学五年级了,但还经常到河南咀小学玩。学校里没有了老师和学生,只有本村的民兵在那儿练习打靶。当靶子和垫枪托的,都是从各家各户搜来的书籍。其中有一本《唐诗300首》,还有一本《今古奇观》,我很喜欢,偷了回去,但不知道放在哪里 才让我放心。于是,找来一个瓦罐,把两本书塞进去,埋在我家东南边的茅坑附近。

不料那一年,长江发大水,我们整个村子成了水泊梁山。天天向东南方的九华山菩萨祈祷,希望那罐子里的书完好。洪水终于退下去后,我挖出罐子,没有看到书,只看到一团烂泥。大概是九华山的菩萨当时自身难保,哪能保佑得了我的书呵。

4、溺水者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其实,靠水的人也被水吃。我三岁时掉进池塘,一个路过池塘的工作队员救了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一直念叨着这个恩人,不知道怎么能找到他,是父亲一生的一个遗憾,也是我的。

大概是小学五年级时,我又溺了一次水。那次是因为到江边煤码头周围拣煤块,为了消暑,和同伴们跳到江里游泳。我们的父辈是长江边和青铜河边的渔民,做饭和取暖的燃料短缺始终是生活难题。因此,我们村的小孩,不是上山打柴,就是到驻军营地找边角木料,或者,到镇上运煤的场地周围,连偷带摸,如果运气好,不被抓住,半天能挎一篮子煤块(有烟的)或煤粉(无烟的)回家。

那次煤块已经装满了竹篮,心里高兴,我们一个一个像青蛙一样,扑通扑通跳进了江水。我一直被父亲禁止游泳,因为家门口的小河里几乎每年都淹死人。我只好在上学时偷偷跑到鱼池里自学游泳,先游两条相邻的边,也就是一个塘?,距离最短,扑下去,狗刨几下,就到了;然后游宽边,再后游长边。从未在深水和活水里游过。

跳到江水里,我马上就没有了方向,只看见浑浊的江水在鼻子上下波动。不行,赶紧上岸,我拼命地向岸边划去。突然有一只手把我向相反的方向推。我急了,大叫一声:

“你怎么把我往江心推?”

但是,并没有喊出声来,声音没有出去之前,水先进来了,呛得我鼻子发酸,眼睛发花,手脚发软。

那只手停止推动时,我胡乱踢蹬的双脚突然够到了软软的江泥,睁眼一看,到了岸边。回头看推我的人,原来是高小毛,我表弟高长生的堂兄。

这次溺水的经历对我的一生都有启迪。人生很难不遭遇“溺水困境”,这时最大的危险,是自己心智迷乱:认贼作父,或疑友为敌,把悬崖当作坦途,或者把江心当做岸边,离地狱越来越近,还以为离天堂已经不远,结果是把救你的人当作害你的人,或者把害你的人当作救你的人。

我小学二年级时看过一本蒙古民间智者的故事《阿拉巴根仓》,依稀记得故事里有一个沙漠中口渴的旅客,拿木碗在一个悬崖下好不容易接了些滴下来 的水,正要喝,突然飞来一只鸟,用翅膀打翻了他的碗。旅客大怒,捡起木碗朝鸟击去,鸟哀鸣一声落地而死,但惊动了悬崖上的一个生物:一条从梦中醒来的毒蛇朝他吐着毒信,刚才被鸟打泼的水,其实是它睡眠时滴下的毒液......

我心里一直有对那只鸟的哀悯。

前些年,我再次回到故乡,别说原来的渔村,就是曾经被称作“小上海”的和悦洲,都几成废墟。30年前可与城关镇相比的大通镇旧镇,也是千门萧索, 百窗蓬莱。至于那所河南咀小学,如今连一片瓦、一砾砖都找不到了,仿佛那里从来就是荒草与蟋蟀的领地。

我的童年与曾经装载它的小学,已随江水流逝。不过,逝去的是江水,不是长江;不再的是我的童年和我的小学,我不过是江里的一滴水而已,我的身后是永不停息的生活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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