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细节,细节都叫时光收走了。留给我的,只有硕大无朋的荷花,一朵朵,一片片,一堆堆,一层层,火烧云似地涌过来,涌过来,盘踞整个脑海。理应有荷梗,理应有荷叶,理应有湖水、蜻蜓和风。你说的对,但是时光使了障眼法,浮现在眼前的,只剩下遮天盖地、密不透风的荷花。
这是一九六二年,高一升高二的暑假。这是南京,玄武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名副其实的湖,我以前见过的湖,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充其量只是大一号大两号的池塘;也是第一次见到荷花,以前见到的不过是菱花和浮莲。我没想到荷花有这么大。小时候听大人说,皇帝身高三丈六尺,吃的大米有白果大,我想,南京不愧是六朝古都,只有这样的荷花,才能和皇帝的尊崇般配,结出的莲子恐怕有毛桃大。五年后我串联到南京,重游玄武湖,发现荷花都长矮了,长小了,难道它也害怕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变得缩手缩脚,缩头缩脑。五十年后,我又打玄武湖旁边过,远瞭那荷花,觉得和我家门前池塘里长的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是我眼睛长大了?不会吧,老来眼睛倒是越长越小。应该是荷花见得多了,这理由说得通,眼睛对见惯的东西,总是体会不到它的伟大。
玄武湖留在我脑海里的,还有一帮世外的高人。我一眼就看出,他们跟常人不一样。男的多,女的少,年纪四十、五十不等,男的以披头散发、紫脸黑须者为多,女的也是破衣烂衫,不拘小节。围聚在湖心亭,或坐或躺,高谈阔论,手舞足蹈,放言无忌。内中有几位,很有点像八仙过海中的人物。天近晌午,各提一个破包,嘻嘻哈哈而去。傍晚,又啸聚而回。夜间,就横七竖八地睡在凉亭。
我观察了他们三天,是因为无意中和他们混到一起。我入住的客栈,紧挨玄武湖。 南京是有名的火炉,天气燥得很,夜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清晨,去玄武湖溜达,瞥见有人在凉亭留宿,心想,这帮人真会享福,这儿有水有花有景,绝对是乘凉的好去处。因而,我退了客栈,晚间和他们一起露宿(夏日露天睡觉,在当年是寻常事)。我找了一张长椅,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不知他们眼里有没有我,我倒是时刻留神他们的动静。
他们是谁?次日我便省悟,是乞丐。
我也是乞丐,是知识的乞丐。为了省三晚的房钱,我才加入他们的露宿。白天,我去新街口书店淘书。晚间,我来湖心岛望月怀古。他们有他们的梦,我有我的梦。
我是搭别人的便车来的南京,约好了四日后再一起回程。是以,我在玄武湖只住了三晚,换得的是,书包里多了五六本书。
其中有一本闻捷的《天山牧歌》。那个年头新诗人少,那个年头的新诗人写一首诗就能出名,闻捷已经写了很多诗,所以大大有名。《天山牧歌》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他抒情诗的代表作。我梦想成名,也喜欢抒情。
班上有一个女生比我更喜欢抒情。这年年底,她买了一本闻捷《复仇的火焰》,是新出的,属于长篇叙事诗。她厌烦那冗长的叙述,提出和我交换。她说闻捷的叙事风格绝对适合我的作文路数。
这理由也能成立。关键是,《天山牧歌》我已看得不想看,乐得再多看一本闻捷的诗集。于是,我俩进行了交换。
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学,把《复仇的火焰》和其它几本文学书籍留给了弟弟。
一九七一年,我从湖南西湖农场回家探亲,弟弟已经去了部队,《复仇的火焰》还压在箱底,我就把它带到了湖南。
农场再分配,我到了长沙。
在长沙,结识了北大中文系六二级的学兄李怀德。他在省歌舞团当编辑。一次,我俩谈起当代叙事诗。我说到了闻捷,说到了《复仇的火焰》。李怀德告诉我,闻捷已自杀身亡,《复仇的火焰》计划写三部,听说第二部也出了,第三部,就永远不会再有了。
一九七四年前后,具体日期实在记不清,省里召开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地址在湖南宾馆,李怀德出席。开幕那天,他给我电话,让我把《复仇的火焰》送过去,说他打算借当代叙事诗的话题作个发言,想参考参考这本书。
当晚,我骑车去湖南宾馆,按他说的房间号,敲响了门。
门开了,却是我不认识的一个小青年。
“我找李怀德。”我说。
“李老师回家去了,你有什么事?”他问。
这时,我看清房间里还坐着三四个人,都是与他差不多的年纪。
应该都是出席会议的青年作家了,我想。
作家的称号,彼时,对我还是可望而不可及。
我说明来意。
小青年说:“你就留下吧。待会李老师回来,我负责交给他。”
也就只能这样了,我不假思索,把书交了出去。
会散,我和李怀德又见了面。他问:“你那本《复仇的火焰》,怎么没给我送来?”
“我接到电话,当晚就送到你房间了呀。”我答。
“你交给谁了?”
“不认识,是在你房间里坐着的,白白的,瘦瘦的,头发有点卷。”
李怀德苦笑:“这是无头案,会一散,就没法查了。”
《复仇的火焰》,从此离我而去。
一个人牢牢记着一本书,往往是因为某种不正常。
如果它继续留在我身边,很可能在生活下一个拐弯处遭遗落,或者挤插在我尘封的书架,诠释着束之高阁,熟视无睹。
正因为它在传递给李怀德的途中,遭遇“拦截”,而李怀德又不幸英年早逝,是以,在很多年里,每当想起这事,总懊悔自己太粗心,对不起朋友。
老来思路霍然改观。
人有命运,书也有命运。也许那天没能交给李怀德,而落入那位小青年之手,是书自己的选择。李怀德当时重疾在身,他本人不知晓,周围的人也不知晓,但书洞悉,《复仇的火焰》洞悉。岳麓书院有一副著名的对联,上联是“惟楚有材”,下联是“于斯为盛”,我在湖南生活九年,深知,不是吹牛。七十年代末,湘军涌出了一大批青年创作才俊,比如古华,比如莫应丰,比如韩少功。那位“拦截”了《复仇的火焰》的青年作家,如果坚持走到今天,或许早入了名家之列,说不定他在跋涉途中的某个节点,就多亏了《复仇的火焰》提供的那一口干粮。
我相信那本《复仇的火焰》并没有离我而去,即使后来被人当废纸卖了,被扔进炉膛烧了,也依然与我朝夕相处。自从我搭上前往南京的便车,它就在母腹中等我。自从我在玄武湖露宿三日,它就在闻捷的案头等我。自从我拿《天山牧歌》和前座的女生交换,它就占据了我生命的一个角落。以后发生的事,不管是哪一种走向,于我都无所谓。它的灵魂,已在我的书架上安家,谁撵都不走。
——选自《北大与时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