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明:《〈齐物论〉及其影响(商务印书馆,2019年)》重版后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58 次 更新时间:2019-08-28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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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明 (进入专栏)  

这本书一开始,并非作为学位论文来构思的。它源于台湾黄胜德先生的学术基金资助的道家研究课题,课题的总主持人则是汤一介和陈鼓应两位先生。那是90年代中期的某一天,陈先生在我家里,简单交代几句话后,就从一个布包里拿出用报纸包着的一厚迭人民币,作为我的课题费。具体数目记不清,大约是一万或者八千。总之,在当时,它对没出息如我者,是会心动的。更特别的是,这笔经费既不用报销,也不需要课题进展报告。除了起初拟个简易提纲上报,且得到汤先生来信指教外,就没有下文了。以至于我书稿完成时,两先生主编的丛书计划已经结束。因此,这本书只好另谋出路。我后来听说,先生们这样做有两点考虑,一是在新儒学声势日炽的情况下,为道家研究积聚力量;一是给还愿意在教书岗位上苦苦支撑的年轻人一点鼓励。当然,这种意图只有从90年代的背景才能理解。至少对我而言,这是能够感受到的温暖。而且,它促成我一本正经地研读起《庄子》来。


我的博士学位是以同等学力身份在职申请获得的,有人把它叫做论文博士。在当时,它与学历博士的差别,主要在于前者不需要参加任何入学考试,但需要资格审核。其它差不多,同样需要导师、学分与答辩。我的导师是冯达文教授。冯老师如家长般对待学生,但只是宽厚,没有苛严。我们对他亦师亦友。此外,学问上,冯老师对道家思想有深切的体认,90年代初还出过一本《道法自然》。因此,我以庄子为题,跟他学习很契合。其实,本系教师跟冯老师读博的,还有李兰芬、陈立胜和张志林。这些人五花八门,但有个共同点,就是得了拖延症,几乎都到最后的期限才进行答辩。这导致我的博士学位比教授职称还来得迟。志林兄则干脆放弃答辩,并声称他是冯老师“永远的学生”。


另外的幸运是,论文写作期间,在杜维明先生的帮助下,我获得了到哈佛东亚系进修的机会。这个项目属于联合培养,由哈佛—燕京学社出资,让学生在哈佛深造,继续博士论文计划,时间为一至一年半。原本在东亚系执教,但其时已任哈佛—燕京学社社长的杜先生,成为我的指导老师。杜先生接受我的庄子题目,并开了一个英文书单,里面包括有葛瑞汉、吴光明等人的作品。但我并没有将全部心思放在论文上,到哈佛只盯住一个知识点,可能不是明智的做法。那段日子可谈的东西很多,不能在这里细说。结果是,受杜先生的影响,我逐渐产生对儒学的热情。同时,也开始萌生追求自己学术个性的想法。2000年,杜先生亲自到中山大学主持我的论文答辩。事后我才知道,杜先生为了我的答辩,还推掉一项重要的国际学术活动。我从杜先生那里得到的帮助,远不是完成一篇论文的事情。


在初版后记里,我感谢了“庞朴先生和许抗生、郭齐勇、高瑞泉、杨国荣、吴重庆、龚隽诸师友对我前期工作的评论”,这些评论包括来自论文评阅和答辩两个方面。但是其中谁做评阅,谁参与答辩,我记不清楚。只有高瑞泉老师出席答辩是确定的,在一次“论资排辈”的酒会上,基于这个证据,我的辈分降级,老高也就变成了高老。


答辩通过,学位也拿到了,但书的事情没有结束。论文原题《〈齐物论〉及其影响——从〈庄子〉到魏晋玄学》,共写九章,满足答辩要求,但不是计划的全部。在断断续续增补之余,另一个机会来了。因《开放时代》朋友李杨的介绍,陈方正先生邀请我到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访问半年,为完成全书的修改提供条件。陈先生是该所所长,他的博雅是跟他接触后才感受的。听他讲科技史非常享受。此外,还由此认识金观涛、刘青峰夫妇。金先生是中国现代思想研究室的主任,我的项目属于这个研究室的名下。刘青峰老师其时正在主编《二十一世纪》。我的办公桌对面,则是正在做编辑的刘擎兄。而我使用的那张桌子,则是刚离开该所的刘小枫兄留下的。在那段日子,我还开启了关于《论语》的论文写作。


由于错过了汤先生他们的出版期限,我必须为书另找去处。又是得到平原兄的帮助。他很快就回复我的申请,可以纳入他主编的《学术史丛书》。说“又是”是因为有前科,我的硕士论文《康德哲学在近现代中国的影响》,也是经他的推荐,在甘阳主编的《文化:中国与世界》丛刊(1987年,第3辑)发表的。总之,可以说一路有贵人相助。贵人中还包括预先发表过论文部分章节的期刊编辑,其中有长期编辑《中国哲学史》的朋友陈静。


记事是为了记人。感谢上述所有的师友,感谢过去的学生余树苹、马永康、许雪涛、陶乃韩诸同学,还有刚帮我对全书重新校对的龙涌霖同学。


书的出版,往往如被抛入水中的漂流物,命运如何不是作者能控制的。但是,反过来看,情形就不一样。书的写作及其过程对作者本身的影响,部分是作者可以说清楚的。就我的学思生涯而言,这本书是我的新起点。首先,我顺此从近现代思想史进入“经典与解释”论域。通过一篇文章的主题解读,分析全书的结构,并扩展为探讨其历史影响的途径,这是论文的基本思路。只有《庄子》才具备这样处理的条件,它对理解经典研究中文本、解释与创造的关系,提供一个独特的案例。还有随后对《论语》与《庄子》关系的串联研究,让我对经典文本中故事性或历史情节的内容,在传播的特点及文化的形成上,有了新的认识。近期关于“经典世界”的概念即由此发展而来。其次,它吸引我对庄子哲学本身的关注。本书完成后,我依然有论述庄子的篇章,不是基于通常的学术史兴趣,而是被庄子的思想所打动,包括思考的角度及论述的方式。如何用现代语言把庄子的玄思带入哲学的视野,是我后续的工作之一。虽然我无意于作为庄学的专家,但肯定成了铁杆的“庄粉”。


重版对原书没有改动,只是删去两篇附录。初版后记中,我说过“一本书就这样把我从青年带进了中年”。其实,命运就是故事,是流水般不可重复的过程。幸运的话,书与作者会漂流在同一河道上,且书更有机会漂流得更远。不过,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人所能做的,就是努力把握自己而已。当然,庄子会说,连把握自己都是不可能,否则,就不会有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样的疑惑。但如果是这样,那干脆把做梦进行到底,又如何?


作者,

2019年2月23日

记于中山大学广州南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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