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乘旦:谨防大众史学成为“戏说乾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88 次 更新时间:2019-03-20 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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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乘旦 (进入专栏)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史学研究发展迅猛。几十年中,史学研究最大的进步之一,就是研究越做越细,课题越做越小、也越做越深。这种越做越细、越做越小、越做越深的现象本身很好,历史学确实应该做细、做小、做深——不深、不细、不小,大而不当,不接地气,从空到空,这样的历史学是没有出路的,也看不到发展的前景。所以,改革开放以来四十年历史学在这方面的变化是一个进步,这是有目共睹的。


历史学研究中一种“反体系”思潮倾向对历史学研究会造成一定伤害


但是在这个总体发展的趋势中,有一个苗头也日益明显,非常值得史学界注意。这个苗头就是历史学界——包括已经成熟的学者以及正在学习之中的研究生(硕士生、博士生)和正在成长中的年轻一代,自觉或不自觉地滋生出一种倾向,认为历史学研究是不需要体系的,应该摆脱体系的束缚;历史学研究是不需要理论的,理论无助于历史研究。题目小就是好,越细、越小越好。小题目无需框架,更不需要体系。至于为什么做某个题目?做一个题目要不要理论?这些问题无足轻重,为题目而题目就可以了。更有甚者,有人声称有了体系反而不好,有了理论就碍手碍脚。因此,一种“反体系”思潮广为流传,碎片化现象因而坐大。


从20世纪下半叶起直至现在,碎片化的现象愈演愈烈了,有些人倾向于不要体系,抛弃所有框架,而把历史等同于神话,把写历史看成讲故事。历史学受到后现代主义的巨大冲击,变得越来越碎片化。后现代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解构,它解构一切。历史学正遭遇后现代主义,它的体系正在被解构。这就是历史学正在面临的重大危机。


题目不分大小,篇幅不分多少,关键在于有没有体系


历史学研究要不要体系?答案是肯定的。体系是历史学研究的一个本质特征,或者说是最重要的本质特征之一。有了体系才有对史料的选择,才有对历史的梳理与书写,这是做历史研究的人都能体会到的。做历史研究的人都知道,史料本身是碎化的,是散乱的,需要历史学家去整理,把散乱的史料整合起来,让它们成为“历史”。


历史学家的工作,第一是寻找史料,第二是整理史料,如果还有第三,那就是“书写历史”,由此而阐释史料中所包含的历史意义。无论是寻找史料,还是整理史料、书写历史,“体系”始终在发挥作用,比如,就史料而言,它存在于很多地方,各种各样的史料多极了,也很混杂。历史学家的任务,就是把他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史料挑选出来,梳理成“历史”。可是哪些史料有价值、值得写进“历史”呢?不同的学者会有不同的判断和不同的选择标准。通常出现的情况是:有些学者挑选这些史料,有些学者挑选那些史料,其他学者又挑其他的史料,这种情况在历史学家们看来是非常正常的事,毫无奇怪之处。可是,为什么不同的学者会挑选不同的史料、然后使用不同的史料呢?这就涉及到体系问题了,是体系为筛选提供了标准,也为书写制定了框架。


历史学家这样做也许是不自觉的,但体系确实是客观存在的,不管历史学家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没有体系就无法筛选史料,也无法书写历史。如果没有体系,史料就永远只是史料,不能成为“历史”。我认为历史学的“体系”就是在历史学研究中确认一个思维框架,把研究放在这个框架里进行。思维框架当然和历史研究的理念相联系,因此必定有某些理论的指导。


就体系而言,框架是关键,框架的边界就是理论。就具体研究工作而言,题目不在于大小,而在于有没有框架:一个很小的题目也可以“以小见大”,关键在于有没有体系。没有体系、没有框架,再大的题目也只是碎片。所谓碎片化,并不是说题目小,而是不存在理论框架。小题目也可以做出大历史;相反,很大的题目,无数的史料,一百万、两百万字的篇幅甚至更多,也可能写出一大堆碎片。所以,题目不分大小,篇幅不分多少,关键在于有没有体系。


举一个不要体系的例子。北京大学出版社前几年出过一本书,中文书名是《世界:一部历史》,作者是美国人费尔南德兹-阿迈斯托。这是一部全球通史性质的书,也是一部典型的不要体系的书。作者在前言中就说,他这本书不要体系,也绝对没有任何体系。他试图把整个世界从古到今各个地方、各种人群、所有文明、一切能够找得到的东西都写进书里。书写得非常精彩,也很耐看,但我们发现,他作为一位没有受过专业史学训练的记者作家,虽然把书写得很精彩,但素材都是信手拈来的,并未精心挑选;如果他碰巧拈到了另外一些素材,那他就一定会写出另外一部历史了。读者看完了这本书,脑子里仍然是一堆碎片,而没有成为“世界”。所以我说,体系是历史学研究的本质特征之一。


中国史学传统和世界史学传统都非常重视体系,无论自觉或不自觉,都把体系看得很重,而且有成型的体系。比如,中国史学传统从形式上说是纪传体,从《史记》开始就是这样;从理念方面说,自孔子以来,经过司马迁、司马光等,一直到现在,都强调经世致用、知古鉴今,强调史学的借鉴意义——《资治通鉴》就是用古代的东西警示现今,这是中国史学的一大特点。


一旦大众史学成为全民娱乐,变成了饭后茶余的消遣对象,那么大众史学也就变成笑料了


由此说到大众史学问题,它和体系问题有关联。葛剑雄先生曾发表一篇文章《大众史学未尝不可以碎片化》。我觉得他的提法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通过大众史学这样一种传播方式,让更多的人了解历史,了解各种历史知识,提升全民的历史知识水平,确实非常重要。但大众传播毕竟不是系统学习,于是就很容易出现“碎片化”,也就是一般民众得到的历史知识很零碎,难以形成整体的历史观。


现在,在中国国内,历史学已经从谷底慢慢升起,从冰点升温,越来越热,对于专业史学工作者来说,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但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专业的史学工作者,不仅要向大众传播历史的知识,也要向大众传播历史的价值理念。而历史的价值理念是什么?它体现在体系中。专业的史学工作者在向大众传播历史知识的同时,尤其要注重传播历史的价值和历史的理念,否则,大众史学就会变成全民娱乐。


现在,很多东西都变成全民娱乐了,各领域都出现娱乐化现象。一旦大众史学也成为全民娱乐,变成了饭后茶余的消遣对象,那么大众史学也就变成笑料了,变成了“戏说乾隆”。所以,专业史学工作者应该引领大众史学的方向,从史学研究的本质特征出发,注重传播历史的价值。


(作者为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区域与国别研究院院长。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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