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禹僧:天地萬象無非草書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69 次 更新时间:2018-08-24 15:58

蔡禹僧  


零、天地之龍象


詩人哈勒爾以其對宇宙無限之詠歎[i]使康德震驚而曰“令人恐怖”,而康托爾將宇宙無限連續統以無窮基數表達,其所狀浩繁無限比之哈勒爾更繁密一層。然而此種無限實為空洞——無任何神秘可言,雖無量而同質其有而若無,蓋有中處處在在皆同質之有與無中處處在在皆同質之無並無二致,正如無黑暗之光明等於無光明之黑暗,即陰陽若非對稱性破缺統一體則二者皆不可獨顯。若宇宙為空洞無限即絕對死物之無量堆積,則吾人之存在孤獨無依矣,假使吾人置於此無任何神秘之空洞無限之中,比之行者於沙漠中迷向更感恐怖者,人我精神意識流時時變化與彼空洞無限決然對立而疑上帝精神分裂焉。


人類莫非非從宇宙所從出乎?非也。人類非陡然天外飛來,舍此宇宙不可設想人類之發生。何以人我精神與康托爾無限連續統矛盾乎?曰宇宙既非空洞、亦非無限。宇宙非空洞者,萬有有豐富變化存焉,且其變化豐富程度遠超人我意識流,否則人我發生便不可能;宇宙非无限者,宇宙乃有限存在者也,其小非無限可分,其大有其邊界。至若諸有限宇宙於無限未來中所對應“無限宇宙集合”實為暢想——唯於思維中想見其無限性,設若有超越眼超距觀諸平行宇宙,則其任何時刻所見皆為有限者也。倘若宇宙無限可分,則任何有限存在物皆為無限小質點集合而成——如康托爾所言任意有限長之線段與任意有限大之面乃至任意有限大之體其質點皆一一對應而全等,此等無限若羅伊斯地圖而為完全全息性結构,然而宇宙並非無限可分——宇宙時空呈量子態分佈,故即使吾人所居宇宙之大其任何時刻人我所經驗者皆為有限,故知空洞之無限實為數學家之擬想而並不對應實在者也。故知上帝精神完美統一而無絲毫分裂,宇宙必然性與人我自由之對立使人懷疑上帝精神分裂——原因於數學家精神分裂:數學家將自由之宇宙當成必然性宇宙(必然性宇宙即空洞宇宙即無任何想像力存在),唯此種精神分裂非病理學意義、而是認識論意義。


以此延展,既然任何宇宙皆有其發生發展,則無論其膨脹何等巨大,設若超越眼觀之皆為有限。有限而巨量之非空洞者,時時處處不同質也,即使具體精神者人未曾發生,而潛龍在焉,即精神蘊乎其中耳。精神不可見,可見者運動-變化也,運動-變化中蘊自由性、目的性、想像力,此三者宇宙整體皆具,故知宇宙大心統攝萬有——質言之宇宙萬有運動乃宇宙大心之動,若人我靈肉一體而心為主宰然。宇宙並非吾人所居一重、而是有巨量重,每重宇宙皆有其心,而每重宇宙之心皆為道心之非完全全息性影射,蓋非心靈性宇宙——絕對機械與絕對紊亂宇宙既無變化而從來如此且永遠如此故無以想像其發生,故為不可能宇宙也。可能宇宙必也機械與紊亂之中和即超循環宇宙,超循環宇宙乃為精神性宇宙——精神之在物質物世界之唯一表達方式乃超循環運動。\r


宇宙非為完全全息性結構,而是非完全全息性結構。若為全息性結構則無大小之分矣,而若無大小之分則人之靈魂可居於細菌;然而不僅並非如此者,而且未有比凖生命體病毒更小之微生物,可見世界絕非完全全息性結構也。非完全全息性結構者,以物質物世界而論,小體量之存在物非完全全息性影射大體量存在物,即大體量存在物之精神性比小體量存在物之精神性強烈,譬如宇宙整體於百五十億年中有鮮明之目的性——表現於物質物世界到生物世界到人類世界進化中前者之發展乃為達後者之目的,而吾人觀土石其目的性不可立見也。然既然宇宙之大乃土石之小積成,則宇宙目的性乃構成宇宙萬有之目的性所積成,唯人我目前之土石處小時空域故其目的性極微而不顯著焉。而物質物世界所生發之生物世界與人類世界其非完全全息性影射宇宙整體信息量之程度頗大,故宇宙整體自由性可於此頃刻顯,如食肉動物之狩獵其目的性立見,吾人想像力之萌發亦可隨時體驗。注意目的性-自由性-想像力乃精神之屬性。


所謂天地之龍象者,宇宙大心存在之謂也。龍者,抽象自由之形象表達耳。吾人觀禽飛獸走、魚遊蟻行,其並非決然區別於太陽起落、月亮圓缺、星漢出沒者,生物行為自由性本原於天地也。何以螻蟻瞬間現其自由而動而高山萬載安立乎?曰宇宙自組織結構之自由性分佈不均故也。物質物世界之自由量大而其分配於萬有者微,生物世界自由量小而其分配於其身體者著,故不識道心之微者以為天地與人我為死生之截然對立而視萬物為機械——“人心惟危”見乎此也!


物質者,精神之外化也;精神者,物質之本質也。人我與萬有之並非對立者,人我乃萬有歷史性發展之成果耳,人我一切性徵皆原於宇宙萬有進而本原於天道-上帝,天道-上帝超越於任何存在物而又自在於萬有中——每一存在者皆非完全全息性影射天道-上帝。人我自覺人我之自由、目的、想像力之存在、而不自覺宇宙萬有自由、目的、想像力之存在,以吾人雖與宇宙大心具同一性但無以達宇宙大心而與之同一故也。然人我可於沉思宇宙歷史中見其自由、目的、想像力之在,宇宙萬有超循環運動使宇宙自身進化,此其心靈所在。如不確定性-偶然性者,自由之外顯也;如生物化石之歷史序列者,目的性存在之明證也;如生物及至人類從宇宙歷史中湧現者,天地大化想像力之勃發也。天我同一性者,天人同一性也,天獸同一性也,天禽同一性也,天螻同一性也,天蟻同一性也,天木同一性也,天草同一性也……,如此等等以至全部,凡宇宙中存在者皆與宇宙整體具同一性。宇宙大生體乃萬有小生體之有機和,萬有小生體亦分有宇宙大生體之生命體性-精神性,此“天人合一”論本有之義。若草木、若螻蟻、若禽獸、若人類其精神皆宇宙整體精神之超越性濃縮,而其中人我為超越性濃縮宇宙精神量之單位體積最大即精神分佈最緻密者。以宇宙非完全全息性影射結構故,吾人於小生體之精神而見宇宙大生體之精神,若於螟蛉舞之而見鯤鵬之飛、於寸鯉之遊而見蛟龍之騰然。


一、人之龍象


人者,宇宙大生體之超越性濃縮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人類之為男女對立統一體乃陰陽太極對立統一體之一種具體化之高級表達(截至目前當為最高級表達),溯其原而使吾人驚歎絕對精神者想像力之完美絕倫。奇跡來自於宇宙大太極之複雜化——大太極之渾淪態蘊化出一系列層層聯屬之中小太極,太極套箱系列之自上而下復自下而上諧振乎超循環而動,終至於冶煉出太陽系地球。地球於四時週轉中有風霜雨雪雷電地震海嘯颶風之醞,更有隕石從天而降、火焰自地底之湧,山河平原湖海無盡洞竅罅隙應和於水火冷熱激蕩,微觀超循環如化學連鎖反應與宏觀超循環如太陽能週期供應之並協作用,而使地球上物質物阿賴耶識如種子萌動而至於發芽,生物性生命體從原始海洋發生,初而微粒,繼而如蟲,三變而為魚鱉鱗龍。巨量微演累積靈能而使其生存空間延至於陸,初而兩栖,繼而爬行,三變而能哺乳。哺乳者,愛之萌動也,人性初萌,進化速率遂陡增,自南猿至於今日四百萬年而有人我之出,比之宇宙歷史之巨量歲,從動物至於人若頃刻而就也。


以表相觀之,宇宙中完美曲線者何?曰人體也。同步於人之精魂凝於大地,凡雲水之流、杨柳之摇、風蓬之轉,其千萬載化轉為女體曲線之婀娜;同步於天地之心現於八尺,凡山川之壯麗、風雷之激蕩、湖海之博大,刹那間表現於男身塊壘之磅礴。人體表像乃宇宙中最完美者也,上帝對應全部宇宙集合,其為絕對精神之為抽象存在無其相,若退而求其次像其相則無他,人也,人可謂微縮之上帝。若月下美人蕭散步態,其舒緩之位移宛若無質遊魂之飄動,上帝之傑作也。遙想宇宙大爆炸之激、恒星內部核聚變之烈、原始地球之荒蕪,再聞鄉村雞鳴狗吠以及慈母喚兒童夕歸——寧靜之人類世界湧現於宇宙歷史宛若夢境之轉,從洪荒至於人寰,其百五十億年在吾人心中為無量漫長,而在帝心衹刹那之意識波動耳。


表裡如一,看得見之人體曲線蕩漾與看不見之人我意識波湧動內在統一也。正如人體乃全部生物世界中生物之體態結構完美者(相對),人心乃帝心之非完全全息性影射之完美者(相對)也。整體觀之,人類世界乃宇宙歷史所運化之飛龍;具體觀之,人類世界之龍實為群龍,“群龍無首”者,人人獨立自主之謂也。群龍中龍其象不一,其能不同,其行為千差萬別。地球人同屬一類者,不同種族間皆可婚姻生子而未有生殖隔離,以地理環境之別雖有文明之分殊,而實無種族優劣者也;人生而平等,故人世間理性法律視眾生無差等。然曰無差等非謂為無分別,對應萬有之無相同者,任何人皆不同於其他人。其人以其天賦靈能、後天歷史涵養、人生之際遇,其對於世界之領悟、之作用、之影響有分。龍中龍者,眾人每以為大聖君、大統帥乃至大強盜當之,若大統帥其號嘯風雷、激蕩乾坤,率萬千兵眾攻城掠地若摧枯拉朽,其威武之相使人以為戰神之具化,故視如超人而敬畏之。此等人傑固歷史理性運化人類世界所必需,然其非真龍者,以其貌似改變世界而世界為其改變甚少——猶大力士驅動巨石位移運動雖極壯闊而此於世界作用甚微。人類世界之內在進化者在乎理性想像力之萌發,而想像力之萌發鍾情于靜觀世界者而遠離破壞者也。故真龍者何?曰大宗師、大哲人、大詩家,若釋迦牟尼、耶穌、穆罕穆德,若老子、孔子、蘇格拉底、柏拉圖,若荷馬、屈原、李杜。至若秦始皇、亞歷山大、漢武帝、拿破崙等可歸之於人類世界之行為藝術家耳。


然則大宗師在使人信而不使人知,而大哲人使人知而不使人固執信,宗教能養成循規蹈矩之良民,而哲學能使人我之心得遨遊宇宙之大自在,此乃哲學勝於教宗者也。雖鯨魚遊行大海巨濤中之浩蕩、燕雀飛騰於房檐下之靈巧而其未及哲人閒庭漫步之高妙者,其自由未及質性也。自由質性者,崇高壯麗之精神是也。以此觀之,宇宙中完美精神者何?曰哲人也。孔子曰老子如龍,言其精神博大悠遊天地之間,不出戶而知天下、不窺牖而見天道。人唯從世界中認識自我,蓋天地乃人我之原源也,人我思維於天我間往來遊行,此宇宙大心之反思耳。


或有問者曰:然則人類上天入地之技術力量豈不更顯人類之自由乎?曰,空間運動之自由固然自由之一義,設想未來某時人類星際旅遊甚而星際移民而使地球人蔓延至於宇宙萬千行星中——未嘗不可實現,然而行動之空間延展無論何等廣闊終未及精神自我意識流奔湧之自由者,時空之限制也。而意識自由萌生理性想像力不以時空為限,此乃哲學與藝術高級於技術之伸張所在。


人之為人其龍象者,田野中勞作也、集市中買賣也、曠野中悠遊也,乃至戰爭中拼殺也。譬如亞歷山大之遠征印度、拿破崙至於埃及、希特勒閃擊蘇俄,宇宙歷史前所未有之壯闊景。然則其終不與人性完匹者,獸性之渣滓尚存,蓋猛獸之戰亦勇敢壯烈、叢林狩獵亦機智果敢。故最具龍象者,雅典哲人之辯論也、釋迦牟尼之說法也、老子之沉思也。然則此皆思維動而身未隨,雖有所外化而非藝術之表現焉。心身協動者何?舞蹈也,吟詠也,說唱也。而此等多外在而少內質。何者內外統一乎?曰書寫也。如王羲之於永和九年之曲水流觴中之寫《蘭亭序》,身心統一之龍象其極高明態比之英雄遠征更高一層者,匹人類精神之崇高焉。


二、“天人合一”之漢字藝術表達


天人合一者,天人具同一性之謂也。同一性者何?曰精神也,曰自由也,曰精神自由也。精神與自由互為本質而同一,凡自由運動皆為精神者運動,凡精神者運動皆自由運動。未有自由運動而非精神者,亦未有精神者而無自由運動者。吾人既以龍之變化無端狀精神自由,則天人同一於龍象者也。精神性-自由性之表現於宇宙歷史,宇宙歷史運動整體以其非完全全息性影射結構使其中任何運動皆龍飛,如地球四季循環中植物之榮枯、動物之遷徙,如雲水、風雷、海嘯、颶風、地震等等運動皆飛龍在天之象。人龍之表現在人類行為,人之勞作、宴樂、爭鬥、遊戲等行為所蘊之複雜心機非草木鳥獸可比,故人為萬物之靈長。然而人龍終不及天龍之大者,人有限而天無窮也,故天人具同一性而非同一,如人類製造物在其結構層次上了無龍象。機械體非龍,凡龍皆非機械體,機械體無論如何繁複皆不可企及天人之龍者,機械運動無絲毫自由。人類製造物在其結構層次上雖無絲毫自由,但可以表現自由,且表現自由可如此豐富以至於遠超某些自組織結構其自由之蘊涵,即其所現龍象雖死性而非如上帝造物之活性,但可比某些自組織結構之龍象顯著,故人類玩味人類之製造物甚而勝於玩味上帝之造物——如吾人於美術館欣賞佳作至於神旺與於曠野遊玩漸覺單調自有不同。


人類製造物如藝術品其龍象有高低之分。如具象藝術,以其狀物之逼真而有其實用,如廣場之雕塑人物可肖似其所對應生者,又人之畫像可使其後輩緬懷,正因此其不免滯於物而難於飛,其人具體人,非“人”之抽象龍也;即使風景,一旦為畫筆凝固則世界之龍變在此表像休矣。漢字書寫亦不免於有所用,如碑文、匾額、信函,然此用非彼用,文義與書法皆抽象在,若碑文記傳主乃狀其魂而非摹性形。書法墨蹟亦凝固不動,然以其墨象之起承轉合之韻律而合乎動也,書法以空間性筆墨顯時間性運動——此其他造型藝術所缺乏者。具象造型藝術家可為人物與物象寫真,而草書家則為抽象之“變”寫真,此與《易》之以象數狀“變”具一致性。故其他造型藝術家重在摹形不免於滯於形而淪乎技,而非如書法家得意忘形而近乎道也。近乎道者,形而上學欲達之目的也,故書法藝術乃最富形而上學性藝術即哲學性藝術。哲學性藝術非使人無欲、而是使人離欲而達於更高欲——得道之欲,此欲非彼欲,故而限制其人行為而使其自然人欲理性釋放(而非病態或非理性釋放)之上有道氣洋溢焉,仙固不可修得,然道氣洋溢則為精神之仙也。人在人類世界中而非如上帝眼超然靜觀人世間,故即使傑出藝術家亦不免為異性所吸引,此種吸引既是藝術家激情之本欲,亦為其拖累,以其尚未擺脫獸欲之遺存耳。獸欲固然藝術之本原,然則須昇華而非夾雜於藝術思維中,具象造型藝術以其滯於形而不免使藝術家溺於人欲,此其比之古老抽象漢字藝術之低級之一端也。


天人之本質皆精神自由,越其表像而狀其精神自由方為龍象之狀。何種藝術能此?曰漢字藝術。漢字藝術不企圖狀人我之肉體相而將人我精神象即龍象狀之,漢字藝術不企圖狀天地萬物具象而將天地精神象即龍象狀之,蓋漢字藝術之規定性者在書寫漢字,而漢字系統乃對天人世界萬千相狀之傳神寫意,天才書法家以此寫意形再度傳神寫意,遂羽化而飛於聖域矣。


抽象藝術固然不僅於漢字藝術,其他如西方抽象藝術亦與具象藝術具對立性,然其與漢字藝術不同者,其抽象非為寫意具象而為具象之昇華,而是或變形具象或否定具象,尤其後者,不免造成藝術發展史之否定性斷裂,猶如拼音文字以表音字母而否定象形表意字符而隔斷文明史——非如漢字歷史性發展基於象形文字而肯定性發展也。故西方興起之現代抽象藝術紛繁雜糅而難於凝結一普遍性法度,自以為在否定性中向上飛升而實則跌落於自然世界之貌似抽象而實為紊亂之具象——如山體為雨水沖刷之斑駁痕,其所蘊精神性微而非如漢字藝術狀天我整體之龍象也。


漢字藝術乃一巨大規模歷史空間系統。條分縷析,浩繁充棟。括而言之,其分有三:以書體論,曰篆書(大篆、小篆)、隸書、楷書、行書、草書(章草、今草、大草-狂草);以載體論,曰甲骨文、竹木簡牘書、繒帛書、金石碑銘書、紙書(稿書、帖)、壁書;以用途形式論,曰寫經書、大字榜書、公文書、行押書。不同書體之藝術表現亦有所不同,若商周春秋之鐘鼎大篆,多有磅礴之氣;若戰國鐘鼎小篆,多有裝飾之風;若戰國竹木簡牘書,篆筆婉轉而顯流動氣質;若秦漢魏晉南北朝碑銘書,或莊嚴或密麗或質樸,篆隸楷之體式演變於此間完成;若魏晉稿書,超然大度中顯文采風流;若唐人狂草,縱筆狂狷,飛揚跋扈,浩蕩沉雄,彰顯人我獨立自由真前所未有。通觀之,漢字藝術之最能彰顯天人龍象者,草書也。


草書乃一歷史性發展之川流,種種風格流派不一而足。以龍象比喻,漢末章草,龍在潭中,魏晉行草,龍遊瀚海,唐人草書,龍飛在天。至若宋元明清之草書,龍跡或潭或海或天或三者週流。具體而微,漢人章草至於東漢末,紙張雖解放平面空間,而書家依然拘於竹木簡牘限制而未能出,故如張芝草書字字獨立,呼應微妙而連帶不足。至於魏晉,隸意漸散而楷意勃興,故即使西晉陸機,雖有意復古而其紙上章草已非如竹木簡牘之密麗矣。東晉王羲之出,章草隸意殆盡而與楷法一致,稍加飛揚便如鶴鳴九皋而聲聞於天。獻之繼之,其破體更顯縱橫,其任性使氣者已為唐人大草先聲。至於盛唐,張旭狂草意氣自雄,脫帽露頂,名動公卿;而後懷素上人橫空出世,興來絕叫三五聲而使粉壁頓見千萬之字,想其狂飲號嘯,筆墨如飄風驟雨,颯颯之風真可使天上神仙為之一驚。宋元明清亦代不乏人,若黃庭堅之墨線如百丈長纓之舞、其點若天外來石之落,飛揚而不失穩定;若趙孟頫其運筆結體之精直可接二王正統;若祝枝山高管揮灑如撥蹬靈動;若徐青藤其肆筆中自有性靈;若王覺斯其法度中蘊俊逸;若傅青主其醜拙中見豪橫,皆一代書風之極軌也。若使藝術性表現物化為視覺性存在如篝火然,則中國以其為世界文明光芒最熾之所,其中最富藝術性表現而明亮如晝者,非歷代書法家墨蹟莫屬焉。藝術性者何?表現天人龍象之充分者也。


三、天地萬物無非草書


00.陰陽太極者,天道之象也;鯤鵬與龍者,自由之直觀也;草書者,天地萬有奔流之寫意也。以具象圖符狀抽象觀念,此中國哲學獨具品格,求道者不可不察之。


山水以筆墨顯,筆墨以山水顯。何者為要?曰筆墨為體而山水為用。筆墨者何?其從出者書法也,其表現者太極也。天地一太極也,人我一太極也。書法實為太極衍萬有之象,若太極圖為太極之象然。質言之人我為天地之超越性濃縮,喻言之天地為天道-上帝之一卷草書耳。


01.天地者何耶?變化也,龍也。天地即神龍耳。龍者何?自由也。故天地乃自由者、而非必然者也。龍可見乎?曰可見也,曰不可見也。可見者,仰觀天地、俯察品類,日月星雲,一草一木,凡所有象皆龍象也;不可見者,自由乃抽象存在者,不可以直觀之,可見者皆是其所是而非龍也,故凡所有象皆非龍象也。嘗見畫龍者雲海中狀神龍出沒,此以具象狀抽象,而終不及以抽象筆墨狀抽象存在者之傳神。抽象筆墨之至者何?曰草書也。


02.吾嘗於夏日河岸觀大水,其波濤有細如長纓者,有盤轉如旋風者,有起伏如狼奔豚突者,有疾者、緩者、悠遊者。而吾人反觀自心意識流亦復如是,於自然中觀心,復於自心中觀自然。物我兩忘中,心與自然諧動。忘我中書,其書為天我龍飛之寫真也。


03.天文者何?星漢之列也,螻蟻之行也,雲水之湧也,青萍之動也。人文者何?田野之行列也,兵甲之陣戰也,市場之貿易也,公孫一堂之笑語也。以文記天文與人文而洞見其合一者,是群經也。筆墨書經,是文之文也。文之文出離經文而別有顯——墨象超越文義而狀天人之龍象者也。


04.天地之神韻非百億年不可現,然以宇宙具全息性(宇宙為非完全全息性影射結構),凡風雲之變、海川之湧,秋毫之末悸、漣漪之微移,乃至歌之回環、吟之婉轉,皆其超越性之現也。而其至者,文者之章、書者之蹟也。人我意識波乃天地神韻之超越性濃縮,文心一動則達乎草稿之微。觀書而見人心,溯人心之原而至於天心——觀天地而見天心如觀書而見人心然。天地萬有小中蘊大、大中含小,大小非同一而具同一性。天地神韻與我心意識波諧動,此之謂天人合一。


05.某日與諸友漫談,有問者曰何以《淮南子·本經訓》謂“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吾不滿高誘所謂詐偽之論[ii],便別解《枯魚過河泣》(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及!作書與魴鱮,相教慎出入。)而答曰:鬼者,具體存在者之魂也,天地為非完全全息性影射結構,帝心分射於萬有,然任何存在者皆為有限,非如上帝之無限,以鬼心小故,帝心喜者而鬼若悲。倉頡造字乃文字思維之萌發,字符與諸存在者對應,帝喜而射至於鬼則欣極而哭。“枯魚過河泣”者,言倉頡以文字思維抽象魚之表像,從血肉之魚而構型為“魚”字,此魚之“羽化”即其從此岸渡至彼岸——抽象飛升若使魚形枯,故魚靈為之泣,若人仙飛前思永訣家口故喜中有悲而泣然。“何時悔復及”者,言文字思維一旦萌發便不可逆轉。“作書與魴鱮”者,言舉一反三,以構造“魚”字思維方式構造其他魚種之字,如將呼魴鱮之語音對應“魴鱮”形聲字然。“相教慎出入”者,言六書造字法使文字對應萬有明晰,勿使混淆。——此吾借漢樂府詩而喻言倉頡文字思維之萌發與發展耳。


06.牛頓以機械眼觀宇宙,見宇宙為一架永恆週轉之機器,老子以哲學眼觀宇宙,宇宙為一充滿玄機之大生體,懷素以書法眼觀宇宙,宇宙為一卷痛快淋漓之大草書。何人所見為真?曰老子所見為真,而牛頓所見為偽。蓋宇宙萬有之動皆超循環,超循環結構中其循環雖比超越性顯著但超越性為體而循環為用。即循環為道體之工具,猶人體血液循環乃思維工具然。宇宙絕非機械體、而是生命體,物質物超循環運動是其生命體之徵,以其無生物性生命體細胞結構,故名之為超越性生命體。人我生命體本原於超越性生命体,生物性生命體乃超越性生命體之超越性濃縮。懷素所見乃宇宙大生體之表像,蓋宇宙大生體之為絕對精神之一種表達其外顯者,變化也。書法者,萬有變化之墨象表現即筆墨之太極也,其表現力之潛能超越其他造型藝術形式者,現老子宇宙論“道法自然”之機。道法自然者,道為萬有因而其所因者自,書法乃人我心動之外化,如道自因而動衍宇宙萬有然。


07.莊子借子綦口曰:“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莊子•齊物論》)此言萬有自因而動義。杜甫贈李白詩云:“痛飲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言詩人不平則鳴,亦自因而動也。心我如自然山川形勢有種種凹凸曲直兀竅,如風雲乍起,意識流波動形勢使然耳。草聖書其種種態勢乃心緒之自然外化,如靈泉自湧、籟吹乎己,汨汨茫茫,汪洋不已。


08.莊子《養生主》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人為有限存在者,而天道為無限存在者,故苛言之得道為不可能耳。然須知無限之道乃以有限者顯,若鴻鵠之飛,微瀾之湧,青蛙之跳,何其動邪?曰道動也。宇宙固不可以全觀,即一粒微塵豈可以盡視!然目擊道存,何須全觀盡視耶!一葉既可知秋,何必盡觀天下之葉而方知秋乎!書法亦然,意識波外化筆墨,雖好書數行而萬千世界奔來筆底,是有限蘊無限者也。


09.孟郊詩云:“日窺萬峰首,月見雙泉心。”(《陪侍御叔游城南山墅》)此乃於存在中見心也。峰無首而泉亦無心——以人心性之顯比之峰泉心性之微而有此判斷,然既然宇宙大心乃構成宇宙之全部自組織結構之心積成,則一石一樹、一峰一泉皆有其心,唯其心性極淡薄,故似無心之死物。詩人見萬物之微茫心而以“心”言之而反使讀者以為物之心為喻指,進而以為宇宙大心為喻指,如費希特、費爾巴哈言上帝為自我意識之外化,即純主觀之擬想也。而此種論之悖謬者,如此則人我心為無源之水矣。人皆不否認其自心在,見書跡亦知書者心在,見世界卻不知有天心之在,此其思維不一者甚矣夫!須知一切秩序性存在皆精神之外顯,如他組織結構非顯他組織結構有其心,而是顯他組織結構之“他”(動物或人類)之心也。書法墨蹟在其他組織結構層次上無心,然以其豐富變化而現書者之心。狀心我意識流奔湧者,莫如書法也,以其時時性表現,仿佛心跡本身,若宇宙萬有乃絕對精神者心跡然。


10.宇宙之為層層連屬之超循環運動結構其超越性與循環之結合可看作混沌性與機械性相互破缺者;人所造機器以其材料之非剛體性及加工不可至無誤差故亦不能作完全循環運動,故亦為二者(混沌性與機械性)相互破缺者。唯宇宙之“健”(天行健)性使其與機器截然區分——宇宙超循環運動使其膨脹階段趨於進化-複雜化、而機器不完全循環使其全部歷史皆趨於破毀中,故宇宙為精神性存在者、而機器為非精神性存在者。宇宙之為精神性存在者其想像力蘊發於混沌性中,然以為強混沌性之宇宙其所蘊想像力便宏富則謬,強混沌性宇宙與強機械性宇宙一樣皆屬極端宇宙而其所蘊發想像力微,唯混沌性與機械性結合適中者(如吾人所居宇宙)其想像力萌發最暢。


書法亦然,若布算之強機械性者固乏想像力,而混亂無序之草書其想像力亦極貧乏,不解草書真諦者以混亂冒充龍象變化,比之布算書更遜者,後者有記文之用。吾嘗觀壯士拳擊,亂拳者無可觀且其力早衰,精拳者於意想不到處發力而使對手應聲而倒,富含想像力之拳與亂拳差別如此。書法之力與力士之力固不同,然筆力之生動與拳擊有可通者——穩准狠是也。


11.吾志學歲從中學校長處得懷素草書《自敘帖》,反復臨習,夏夜星空見一流星自東向西劃過天庭,曰“此懷素‘筆下唯見激電流’之‘激’字筆法”,家父驚吾語,以為傳神。又曾觀老者弈,雖一時辰而走不過三五步棋,覺無趣,歸而告家父。父曰,此亦教也,汝書急,失於不緩。今思父教一者,草書之疾基於楷書之緩也。


12.猶記童年某日見西天火燒雲甚壯麗,有巨峰時隱時現,吾父曰“此猶崑崘也,書法當效此境。”聞之欣然,吾至今作書每憶家父語而思崑崘之火雲海。


13.吾幼時家父講《列子》,至“孔子觀于呂梁”一段,為彼丈夫神游而興,恨不能得技而搏浪於大川流,而其所論未入於心。戊子年七月初三,父病逝於京郊良鄉,偶翻書而遇此段,略有所悟。今父歿十載,其論已了悟於心矣。“與齎俱入,與汨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焉。[iii]” 善遊者自幼出沒水中,雖激流漩渦而快事沉浮者,從乎水性而未有我之強焉。書道與鳧水在此一也,吾鴻蒙初開即觀家父作書,為村人書信、為紅白書聯、為捐貿記帳,暇则書詩文,父日手不離筆,而筆性自入手中耳。吾今五十有四,觀書人過百,多造作,使筆如異物,強力而行,武夫做氣勢。未若家父,筆一在手而蛟龍自飛。是知書道在忘我,其書全在記文而無意於工拙而書自工耳。今所謂書家流其書或貌怪而內俗,或掩拙而效醜,或虐筆恣倡狂而驚諸凡夫,唯不能諧韻而書文章,書神遂厭而遠之。


14.吾廿歲後癖聽西洋音樂而不能自已,唱片百張日夜輪播於室,至廿八歲婚姻興趣不減,尤愛莫札特、柴可夫斯基曲並威爾第歌劇,激情之下觀萬物流變若天風海濤,遂作長詩與數劇本,沉湎劇情,或悲或喜。父母來京,察吾言色,曰“汝有妻室,將有兒女,焉可如此!”吾斂而讀先秦書,情志漸緩而觀萬物皆從容而崢嶸色。不久吾女生,每日欣然作草,雖貧而自得其樂。家書與父,父曰:“小子書有進矣!”又作天人之論,父逐字而讀,曰“吾子有父相矣。”始知中國學乃安身立命之學也。


15.丁酉冬惠州名人堂美術館成立,囑書聯,吾撰書曰:“吾輩讀八玄證道,群賢遊六藝明心”其鐫板懸於館門。吾往惠州參加開幕式,有問者曰:“八玄者何?”吾曰:“虛指也,凡哲玄語道者皆是。若具列之如先秦之《易經》《老子》《莊子》《列子》,若佛家之《心經》《金剛經》,若古希臘柏拉圖《巴門尼德斯篇》、亞里斯多德《形而上學》,以及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黑格爾著作等。”問者又曰:“是八玄關乎六藝乎?”曰:“吾人讀八玄澄懷進而觀萬有證道,胸中道氣充溢而游於藝如作書則筆下自然迤邐龍象。”


16.“法宇飛起三門山幽谷蔭中生妙諦,仙笛吹落一海雨蜃樓高處湧笙歌”此吾應三門縣某博物院邀所撰聯,館長問其義,吾曰“其義甚明,前者人文也,後者天文也,天人一文也。”


17.能見神者,萬有滔滔者皆是也;不能見神者,萬物若屍陳。觀草書亦然,法眼者若遇神筆,雖鬧市驚鴻一瞥便知此地有高人;若俗眼,雖法書列於目前,以為亂其心。書家以形寫神,法眼者亦以形見神。以形見神之能,首在天賦,而次在涵養。嘗見粗通文墨者,見佳書而拍案驚奇;而某善作文者,不能鑒書優拙若文盲,或以俗為美、或以鳥蟲書為神,雖千言萬語書論不能使其悟者,天赋限也。


18.傳蔡中郎神授筆法,竊以為非。與其夢想神授筆法,未若以天地為師。何也?虛我心而隨天心,逐流水,和風鳴,隨鶴舞,隨興而書,則不思筆法為何物而其自在於腕中矣。自然中非有羲獻筆,是羲獻筆原於自然。始入乎心,終達乎手。心手合一者,筆為心手之延伸耳。


19.戊戌春往山西遊天龍山,見聖壽寺中一松之垂枝甚奇,曰:“此筆甚妙”,隨行者曰:“先生以書法眼觀松。”吾曰“然,松中自有書,書中亦有萬象如松者。”


20.丁酉歲暮吾乘機往惠州,機在萬米高空而雲在腳下,觀雲海萬千相狀而欲再賦蓬萊,心胸為之一豁。展王鐸草書卷觀之,微妙處竟有平日所未見者,歎心隨境轉,境亦隨心轉也。


21.某日雨中見孤鴻獨飛雲海中,歸而草稿時心中屢現此象。恰讀熊十力集,見“孤往”二字有所得,思書草當有如飛鴻獨來孤往之氣。孤往者,獨立也,自由也,不随俗流也。


22.有好學者隨吾學書。冬,吾與之遊陶然亭,見殘荷參差,吾曰“可師也”,彼遂摹寫之,吾曰:“汝當視殘荷為字,視字為殘荷。”彼曰:“是學八大乎?”吾曰:“非也,荷為八大之師也。其草書線條所從出者,殘荷也。”彼復問曰:“草書出於殘荷乎?”吾曰:“豈可拘執一格!若張長史書出於公孫大娘之舞劍器,若懷素書出於夏雲繞奇峰,若黃庭堅書出於槳之搖蕩,若徐渭書出於青藤之曲屈。故殘荷之亂、劍器之舞、夏雲之繞、舟槳之蕩、青藤之曲屈乃草聖之師也。”彼曰:“王鐸師二王,未知王鐸所從出自然之何象耶?”曰:“王鐸一代宗師,無象不師,所列者皆是,二王亦然。”


23.蘇東坡云:“身如不繫之舟”;吾曰,心如不繫之舟也。吾人適時解繫而使心漫遊,偶入佳境,雖黃山雲海未及者。蔡中郎所謂“欲書先散懷抱”者,使心舟悠遊往來無窮之所,如鯤鵬之逍遙於海天然。


24.觀米海嶽舟中作有沉雄之气,蓋江山之勝入其魂魄而貫諸筆端也。又觀懷素《貧道帖》依稀酒氣沸沸從指間溢出耳,是酒化萬象達於思而形諸筆——雲峰之氣隨其酒而入其心復至其手而出焉。草書形於筆而運乎思,是意識流奔湧之外化。天我既一,其於自然世界亦隨處可見。若溪流、微雨、沙飛、蛇走,是天書之小草也;若流星、長風、巨川、海濤,是天書之大草也;若驚雷、閃電、颶風、海嘯,是天書之狂草也。人類任何思維情愫皆不可能出離世界,故草書種種變化皆可於自然中見。


25.孫過庭《書譜》之“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最可玩味。遠眺孤村,夕陽下炊煙裊裊而起,是志氣平和也;走馬蒼原,任性而遊,是不疾不厲也;舟行江湖,眺天邊孤帆點點,是風歸自遠也。見此境而了此義,下筆書之,胸中種種意汨汨而出,自合右軍。


26.觀元朱德潤《渾淪圖卷》,其所畫圜者,日耶月耶?曰是也,曰非也,曰渾淪也。渾淪者何?其自題《渾淪贊》曰:“渾淪者,不方而圓,不圓而方。先天地生者,無形而形存;後天地生者,有形而形亡。一翕一張,是豈有繩墨之可量哉!”其所言渾淪乃陰陽太極也,道也。方者,剛也;圓者,柔也。剛柔一太極也。道先於天地,無中生有前,無中有無量可能性蘊乎其中,故曰“無形而形存”;無中生有後,萬有皆為道之外化,道無其形而不可見,然萬有之形皆為無形之道之形化,此之謂“有形而形亡”(形亡者形無也,形無即無形之道之形化,“有形而形亡”言宇宙萬有乃是對抽象道之形象表達)。無中生有、萬有歸無,前者張、後者翕也,此種張翕亦超越性重演於萬有中,如人之生死、物之聚散是也。此圖其最妙筆在藤蔓之飛揚,懷素魂魄在其中矣。此草筆藤蔓關渾淪者乎?曰是也。藤蔓飛揚諧振乎萬有之動,若風雲之變換、若季節之輪回。萬有變動者何?超循環運動也。宇宙之為層層聯屬之超循環結構其整體中諸元素間相互激蕩而複雜之極,若地球表面之或上下級或平級超循環相互作用,偶然性-不確定性時刻生發,故不可以數理邏輯衍之,此朱德潤所謂“豈有繩墨之可量哉!”即言自由不可以邏輯斯蒂預演或追摹也。故圖中藤蔓飛揚可謂自由之“圖解”,由此反觀諸草聖之書,皆可象徵語謂其渾淪圖卷,蓋草書乃陰陽太極衍萬有之墨象表現也。


27.天道之三維理性(道德理性、思辨理性、審美理性)乃有機整體,人類理性亦復如是。上帝三維理性成果為一,即同一宇宙歷史蘊道德律、邏輯律(其本質為邏各斯,故不同於人類邏輯學之邏輯斯蒂)、美律,故無分彼此而通達無礙;然而以人類有限性,人類三維理性成果彼此不能通達。以人類自身利益視之,此種不通達態並非無益。如人類世界之戰爭乃歷史理性內在導演之藝術品,然而無論戰爭結果如何皆以生命巨大犧牲為代價,唯歷漫長時間而後,既往戰爭方為純粹故事,人類方以純藝術眼欣賞之——靜觀雙方智慧與勇毅博弈與天時地利因素結合而呈現之波瀾壯闊。而若人類藝術如草書則不然,草書中種種矛盾衝突之發生-化解全在筆墨,雖如千軍萬馬之搏殺而無一滴血,此為其純粹藝術性所在。倘若人類審美理性成果如草聖墨蹟中種種矛盾衝突之化解——同一於歷史理性所導演之戰争,則此藝絕矣。何哉?嗜藝者造成人為之痛苦如川湧,何可忍耶!故以人為有限存在者而致其三維理性成果彼此不可通達,自有其益。上帝作為至高無上之絕對精神者限定其所運化之人類不可企及上帝之無限性而與其同一,此亦見上帝極高明之謀慮。


28.吾嘗云《孫子兵法》可作書論觀,試以其中《勢篇》一段而論,將其中“戰”字改為“書”字,則絕好書論也:“凡書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終而復始,日月是也。死而復生,四時是也。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書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孰能窮之!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於毀折者,節也。故善書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彍弩,節如發機。紛紛紜紜,��亂而不可亂也;渾渾沌沌,形圓而不可敗也。[iv]”(按,加上點處為易字)然須知兵法與書法終有不同者,前者在決死生勝負,而後者在以形寫神。古代戰爭尚有較強藝術性,而現代戰爭其藝術性幾為技術性取代。戰爭電影固可以純藝術觀之,盖其中死生勝負為戲演,而現實戰爭生死則真。以生死勝負決之則機械性可以強於藝術性,如現代戰爭之機械化使智謀運籌大減,雖孫子孔明亦不可以冷兵器勝鐳射制導導彈、雖呂布關羽之武藝亦不可以勝機關槍也。書法則始終排斥機械性——印刷機非書法家也,若拳擊規則不允許以槍手對拳手然。


29.古人謂夜觀天象而知吉凶,吾以為或非,天人固一,然非機械對應。吉凶之關天象在於人對吉凶關乎天象之信,至若其本則幾無關也。所謂天人感應者,首在天感人,人心隨天象諧動,故望秋雨可以生愁,見日麗可以怡情,舉目觀星垂平野而心神為之闊;至若人感天,以人在宇宙中極微,其感亦極微,故如祈雨而雨至或不至,於祈無關。天人感應之正義在乎人我精神可接天地正氣,吾曾夜觀天象而書《易》《老》,覺有淩雲之氣於硯邊湧起。所謂筆墨中自有乾坤者,自我中自有乾坤,故能感天象之剛健而激勵人我精神焉。


30.某興適於歌,某興適於舞,某興適於琴,某興適於弈。若有紙筆,則諸興皆適,與其言書中有歌舞琴弈,毋寧謂書即我也。剛日書經,柔日書史;柔日亦可書經,剛日亦可書史。剛柔在乎心,亦可引乎手。若春秋佳日逢剛柔濟,未若書自詩也。


吾髫齡聞家父鄙潘齡皋所書胡大川幻想詩以為鄉願,繼而父誦《滕王閣序》,聞之若洪崖飛雨,蓬萊湧起。慕其嘉句,歎為天才,唯恨其早夭耳。數日念念,偶得四句“適走蒼巌,得行平地。是兀峰也,日出壯麗。”吾村無山,吾彼時亦未曾見山,兀峰意象得之於村西南大寺土堆(古寺遺址),吟罷以柳體書之。此境之記憶猶新者,書時聞慈母煮飯之香。


31.戊戌夏觀祝枝山草書《桃源圖卷》運筆如高屋建瓴,字法章法疏而不散,通篇空靈壯闊,識者以為神品,深以為是。唯不喜韓愈《桃源圖》詩之“桃源之說誠荒唐”一句,桃花源乃陶彭澤理想,豈可實索。聞某老考證桃花源所在地,不以為然。桃源不可執象而求,即使中國偶有如此者,亦非陶彭澤之實錄也。桃源之真者,唯心境耳。吾人遊山水而入孤村,品其茗,食其珍,聞老者說其古、童稚呼其母,便得桃源心。讀書作詩亦然,偶得嘉句而思其境,佳境中再得嘉句,嘉句中再入佳境…,如此如累入層城聖域,即深入桃源之心也。以此桃源心而書陶詩,則滿紙盡為桃源桑梓之氣矣。——此種深潛自我意識幽泉而非同於魔幻現實主義者,桃源心雖絢麗但溫和,斷不至於如梵古狂迷而達於魔道焉。


廿載前作詩至今猶記:“桃花源裏一枝花,一夢飛來隱士家。醒後化成千萬朵,胸中片片舞雲霞。”彼時吾一心全在著述,故恨不藏身不為人知處而無人擾我思,身居崇文門大街小報房胡同,舍者與吾爭席,泯然眾人。竊喜吾居如桃源,著可成矣。


32.猶記廿五載前於京北觀《黃山》環幕電影,久不能忘,某日午睡,其仙境來我夢中,山水氤氳中隱約翠竹數根,覺而得詩四句:“夢上黃山蓮花峰,臨風把酒看雲松。此生恨難常駐此,焉知身後不為僧。”正遇大晟堂李君索書,遂草書予之。李君曰“筆墨有山水氣,得黃山之助耳。”吾未見黃山真容而黃山已為我師矣,私淑弟子是也。五年前於石門見李君之妻,彼曰:“我家壁上尊書第一字混沌一團,印象最深,唯不辨何字。”吾曰:“夢中黃山是也。”


33.猶憶甲申夏秋,游罷黃山而至於上海,後乘輪船歸而航行於東海。是夜無月,獨自至於甲板,聽濤觀海,四周漆黑如墨,唯聞海風與電動機和鳴,靜寞中不覺有超然之思,黃山煙雲復來眼底,而蓬萊仙山疊加其上。歸艙中,眾人皆睡。偶然欲書,憾無水墨,遂以鉛筆硬紙書黃山詩[v]。筆記於前日偶然翻出,其微妙處有精心書時不及者,歎書貴一時之興,孫過庭所言不虛。


34. 丁酉秋吾與劉君游黃河,車行山上鳥瞰濁浪,歎造化之奇功。至黃河奇灣南岸觀水,吾即興詩曰:“屈曲上山巔,孤峰絕壑看。忽然天地闊,壯哉水山灣。樹矮伏巒上,雲高湧日邊。玄牝門誰啟?萬生不息焉。”歸而網上觀黃河俯瞰之影(如左圖),分明一筆書也,其蜿蜒曲折為“折叉股”,其力透地表是“錐畫沙”。其跌宕回環而不繁縟,開山劈地而不怪異,即使偶發激憤而改道,但終歸於理性,雖理性而處處蘊奇妙想像力,真“天書”之直觀耳!書家若能深悟此黃河玄筆則與草聖合矣。


35.甲午秋某日與諸書友五六人遊長城,至於巔而俯視其蜿蜒,若蒼龍遊行於瀚海,吾曰“此山河之文也,非洲、美洲、澳洲無文。”胡君會意。吾又與胡君私曰:“山河自是其文,不分中西。”胡君未解其意。午至某館所稍息,見其門前一巨石橫臥,近觀其紋理縱橫磅礴,其剛健者若電光,其婉轉者如流霞,其渾茫者似天河。吾曰:“此中有山河之文,《石門銘》《楊淮表記》所從出者。”胡君豁然曰“吾知之矣”。歸途胡君出示藤原佐理草書,吾曰“此中若有黃海風雲之機也。”夏君譏曰:“是否見勝負之機乎?”吾曰:“書法超然,豈有中日之分。”


36.庚寅某日吾講座後與諸生漫談,某人出示其所攝圖片,石壁紋理肖似“黨”、“國”等字,曰:“此即先生所謂天書乎?凶乎瑞乎?”吾曰:“仁兄誤會矣,天書者宇宙歷史是也,故萬物皆天書,天書-天文乃人書-人文之所從出者,然則抽象說不可以具象解,天書豈直接為漢字乎!如此形似漢字者,唯形似而已,無絲毫超出其他自然紋理之意義存焉,故無所謂吉凶兆也。”彼又問曰:“先生何以謂天下萬物皆草書乎?”吾曰:“萬有之為超越精神之外化其內在韻律乃人我思維韻律之本原,天地萬象皆天道精神意識流外化,故以書法眼觀天地,此外化者即草書也,若草聖墨蹟為草聖心靈意識流之外化然。故見草聖墨蹟若見草聖意識流奔湧,見天地萬象而若見天道意識流奔湧焉。”彼又問曰:“自然萬物表像既非具體漢字,何以師之?”吾曰:“漢字構型本源於自然萬象,而書法如草書點線亦合乎萬象,如川流之曲屈、雲霓之奔湧乃至瓜蔓葡萄藤之蜿蜒,皆草書之源——試想人生於無物虛空可以草書乎!故吾人草書當自覺效法自然萬有曲線之生動自然。”彼又曰:“然則如《聖經》所述種種神跡為虛妄乎?”吾曰:“宇宙萬有與人類乃最大神跡,此外無神跡可尋。中國人乃歷史意識發達之民族,有明敏理性,故如元末‘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者乃謀略,而不為歷史家目為‘天書’而記為神跡焉。”吾附曰:“汝之歧思亦有先民文字思維萌發之顯,蓋先民之“河圖洛書”者乃對自然紋理之誤讀耳。”


37.乙酉某日吾讀《高僧傳》,有京郊學書者來訪,吾見其一行誠懇,遂說與近來所感曰:弘一法師言:“人生難得,中國難生,佛法難聞,信心難起。”(出於《四十二章經》)所謂“人生難得”者,人我為物質物意識之凝聚,此種凝聚如種子發芽,非有適合條件不可,然茫茫宇宙太陽系之地球孤單(人類至今未見有其他行星湧出生物性生命體如地球者),地球湧出其概率何其小也!地球既生,其與太陽之距離洽合方使生命之發生從可能變為現實,而地球生物發生至於人類又需種種機緣,若小行星未撞擊地球而使恐龍滅絕則哺乳動物能否興盛?未可知也。人類湧現於地球既為現實,而具體人我之出生亦非必然,何也?生命有種種形式,若人類而外動植物乃至细菌,其數量遠大於人類,故阿賴耶識凝結為人我亦小概率也。人我既生,而有種種疾病與災異將臨,能否長成,亦未可知,人生何其難得也!


所謂“中國難生”者,原意指人生於文明發祥而覺悟真理地區(《四十二章經》當指釋迦摩尼傳法之地)者難,而吾人今日可將“中國”轉義為“中央之國”。何者中央之國?曰吾人所居國即華夏文明之地也,華夏文明之為世界文明之核心,在乎其位於世界天然都城之地理結構也。人可為歐洲人、美洲人、非洲人、澳洲人、南亞次大陸人乃至太平洋島國上人等,人之為中國人其概率亦非大也。中國文明發生以來其八千年一脈延而未曾中斷,此人類文明史之奇跡耳,生而為中國人而心靈朝夕沐浴最悠遠之文明傳統,何其難得幸運耶!吾人思之怎不涕淚滂沱乎!


所謂“佛法難聞”者,不可拘泥佛教諸經論,一切關於天地人神之真理皆難聞也。何哉?言語易入其耳,難入其心,魔道之思頑固,非一日之可出離之也。譬如今日,民間思維往往蕩乎二極:或以科學主義視物質為死寂,或以妖異意識以為神鬼現形於野狐,唯天道玄學難入其心。所謂“信心難起”者,既難得正見,何以得正信也。天地萬物皆為天道-上帝存在之證,然而若使眾生信仰之難乎其難耳!


既有如上四難,而吾人再說一難,是為“書法難求”。書法既為書寫漢字之法,即使初學兒童,亦能粗狀漢字之形,書寫漢字之法何其易得乎!書法如江海,所容大矣。童稚學仿、老儒顫筆、匠人花哨,皆假其名。視其為技者可為技,視為道者則為道。吾人所謂難求之書法者,草聖現天人意識流奔湧之法耳。古往讀書人何止千萬,而能使筆端顯天人龍象者,微乎其微。何耶?有天賦者未必用心於書,有天賦而用心於書者,難免魔道。書法關乎天道,若非見天地乃絕對精神之表達並將此領悟貫注於筆端使顯道氣,則書法為形下流如雜技矣。所見者多矣:少年書似天才,青年書亦可觀,而後每況愈下,至於中年習氣滿紙。何其誤入歧途乎?曰,人之初而其性本善,至於成人而漸漸濡染人世間污濁,或媚俗或炫耀,真我不再則天道遠矣,天道遠則魔道邇也。


38.戊戌春二月遊法海寺歸來而與諸友觀吾龍城舊作草書,得詩寄友:“紙上煙波窗外雨,驚鴻乍現笑談中。清風山右吹春野,明月海西照太峰。琪樹虯枝羲獻筆,亂雲鳳羽鬼神功。何年買渡舟上寫,碧水一湖墨化龍。”其中“琪樹虯枝羲獻筆”言法海寺古松之虯枝可比二王筆法,“亂雲鳳羽鬼神功”言觀書日天陰,亂雲若神鬼妙墨。末句言吾神往自然世界之“筆墨”而渴望買舟揮槳當筆而使一湖碧水化龍之飛也。


39.戊戌初春至龍城,游竇犨祠,讀碑記孔子回車於黃河岸,又於土堂村觀大土佛,終臨汾水,聽濤觀水多時。歸而草書長卷百米,髯公觀而問其所從出者,吾曰:“汾水滔滔者皆草書也。”


40.戊子初春遊北嶽恒山懸空寺,釋迦、老子、孔子三聖像並座,是儒釋道三教合一者,歎其(懸空寺)身險而心和,正合書道。書法之高妙者,書道也。書道非獨藝,是書經也,書史也,書詩也,書文也。何以其為經史詩文附屬反為諸藝之尊?曰書法渾淪綜藝也,修心、修身、修行合修而有得,方可言書道。書道其所教者何?曰無教也,曰一切教也,曰教外別教也。所謂無教者,寫字法似不學而能,若教之,則永字八法片時說盡,故如無教;所謂一切教者,儒釋道乃至人世間一切宗教學問皆可謂書之教,以筆墨風神關乎人我心靈,而人我心靈涵養人類既往所悟多多益善,如此其書方可博大,孟子所謂“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是也;所謂教外別教者,天地萬物皆是其教,即無言之教也。以書道窺天道,天地萬有者,上帝一書而已。


41.己丑春遊柏林禪寺謁趙州舍利塔,仰望塔巔,若超塵外,念趙州和尚語錄:“問:法無別法,如何是法?師云:外空,內空,內外空。”(《五燈會元》)吾以書法詮之:“問:書法無別法,如何是書法?師云:外心、內心、內外心。”外心者,天心也;內心者,我心也;內外心者,天我一心者也。天地,書法也;人我,書法也;人我所書,亦書法也。一切法皆書法也。


42.己丑春遊趙縣趙州橋,以書法眼觀之,一字而已。此字非凡,在乎三種線完美統一。橋面一曲線也,大拱一曲線也,耳拱四曲線也。其曲線孤健而相依,非如紙上字者,大水沖之,時光湮之、人馬踏之,而其千肆佰歲虹飛聳立者,結構密麗若《龍藏寺碑》碑額字也。


43.己丑春遊石門毗盧寺觀其壁畫,法門一開,人神燦然。此間壁畫雖不及法海寺三大士宏富壯麗,然其人物繁多而其形態繽紛,自有其妙。以書法眼視之,其線若僵而飛,其形若俗而逸。明人草書疾而肆,工匠描畫緩而斂,其法有別而各有其致。


44.廿載前避雨北海公園,觀王鐸草書卷,見雨滴闊葉甚合其落墨法,其“不服,不服”而後之亂點是雨打芭蕉之韻也。歸而日記曰:其不服者何人?懷素也。懷素得線之飛,而王鐸得點之健,如雨從天上落下,先線而後點,整體之兩端,各造其妙,豈有“野道”乎!


45.石濤《畫語錄》云:“自然而不容毫髮強也,用無不神而法無不貫也,理無不入而態無不盡也。”自然者,自因而動也,運筆心手合一則筆若自因而動,無絲毫刻意為之造作。運筆原於心我,心手合一使筆墨變化萬方而一以貫之,此“體用一源”蘊乎書法者也。法度貫諸運筆始終,筆墨形態皆理法之表達(而無出理法之外者)。石濤此語直可謂懷素《自敘帖》之狀,書法家之心手對應於天地之體用,而懷素草書之精妙在乎其心手之合合乎宇宙體用之合也。


46.每聞有以“法外”自標榜者,殊不知如來之手,孫行者十萬八千里之筋斗雲尚不可出離,何況俗人,是知無有出離法而至於外者,若不合法則天法則之——自行滅度,故如人類中雖偶有殘疾,但人類不可能皆為支離疏也。石濤謂“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者,領悟之發展耳。以宇宙歷史而論,宇宙發生前,無中有無限可能,而一旦宇宙發生即無中生有,則無限可能即轉為有限可能,即如吾人所居宇宙之基本常數(普朗克恒量、絕對零度、引力常數)穩定,故宇宙超循環運動之超越性累積想像力非任意而有其限度,此“無法生有法”也。然而須知吾人所居有限宇宙乃為無限可能宇宙之非完全全息性影射,一切可能宇宙皆不可能為絕對機械或絕對紊亂、而是二者有機結合為超循環宇宙,此“以有法貫眾法”也。書法亦復如是,先民居中國,當其文未生而其書法固無,而當漢字結構雛形以及書寫工具(刀筆、竹木簡牘-紙、墨)初具,則書字之法潛在矣,書法史发展即將潛在之法彰顯,此“無法生有法”也。學书者面對成法有多種選擇可能,而終尋得適於表現自我體式,其中高妙者,雖一種體式而內涵眾體式表現力,是“以有法貫眾法”也。


47.甲申秋某日筆會,晚宿館舍而與諸人於電視中觀颶風,有物騰空卷起,旋轉疾行,吾以為甚合絞轉筆法,說與諸人。鄭女史以為不憫,吾敬其仁而辯曰:“倘若世界中無存感覺者,則颶風海嘯地震乃至一切自然現象無所謂善惡,善惡之分乃人類以自身感受與利益權衡之所見也。而此偏見亦射正見者,萬有乃善惡對稱性破缺統一體也。不存在盡善盡美而無惡世界,人類亦不可能誕生於有善無惡世界中,善惡對稱性破缺統一體須臾不可離,善惡因而至於善惡果或善惡因而至於惡善果,不拘一格,此亦絞轉筆法。”女史問曰:“尚有其他絞轉筆法乎?”吾曰:“天地既陰陽對稱性破缺統一體,則其所演化萬有皆為絞轉筆法也。”女史復問:“可有非絞轉筆法?”吾曰:“人類所構造之邏輯斯蒂系統與其所對應之機械體是也,然則哥德爾不完備定理表明人類所構造任何邏輯斯蒂系統皆有阿基里斯之踵,故諸邏輯系統之間亦有所絞轉,譬如歐幾里德幾何學與非歐幾何學不協、生物學亦非物理學之推論。”女史曰:“先生之思辨亦絞轉筆法,吾腦筋被絞轉矣!”言罷相視而笑。


48.孫過庭《書譜》之“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最可玩味,其本意乃以自然狀書法,而吾人可別讀之以為言造化運筆也,蓋泉注為其筆法之導,山安為其筆法之頓。以此觀孫過庭所謂“初月之出天涯,眾星之列河漢”亦為造化之書即天書也。天書乃層層影射結構,人作為天之非完全全息性影射結構其書之為人心意識流之筆墨再現而反映天心意識流之奔湧。宇宙萬有時空流奔湧浩蕩之韻律不可直觀,然人我思維可領悟之而若“理性直觀”然,而漢字書法乃對宇宙歷史時空流之理性直觀之視覺化表現,故吾人曰漢字藝術達極限視域而為宇宙大心意識流之寫真。唯宇宙大心意識流之為抽象存在無其法相——等於說其法相無量,故人所見其真亦萬千差別然。雖萬千差別而一者,心靈自由是也,故書法筆墨之越是富自由表現者便越接近宇宙大心意識流法相之真。


49.天書者天地萬物皆書也,不可別求天書,以為大海龍宮有無盡藏,(若非目為神話,而是實索之)謬也。羲獻神韻自在墨蹟中,非其墨蹟別有魔力。譬如太極八卦圖狀宇宙萬物之衍以及天人之同一性——此中國玄學冠絕人類既往形而上學之所在,然則須知此圖別無功用,若符籙道教演至晚清,義和團以為畫符可使刀槍不入,愚氓之見也。“物外無心,心外無物,心物合一,天我合一”此至理也。書法亦然,筆墨外別無他心。


50.書寫是心役手乎?非也,心手合一中手能激發心之想像力。設若人囚於空室,無紙無筆,書空而思其意,羲獻亦不可持續者,無墨蹟導引故也。必也筆墨立現形意,初不甚合於心,而漸至於諧。至於忘我境,略出意外者,自有其生動,而神思為之旺,更生意外之趣。心手互導,正合乎“體用不二”義。書法通大道,見乎此也。


51.吾所居洋橋寓所緊鄰涼水河南岸,常有大鳥飛吾南窗下,吾以小米款之,久之而不懼,遂可觀其悠然起落。其起若八法之趯,其落若八法之側,及其致遠則如掠或磔。此意說與串門友,彼曰:“書以鳥為師乎?”吾曰:“豈可拘泥,隨遇而已。若目前有鳥遁乎支道林封樹,亦可以說法也。”


52.嘗讀《趙州和尚語錄》:“僧問:‘如何是清淨伽藍?’師云:‘丫角女子。’云:‘如何是伽藍中人?’師云:‘丫角女子有孕。’”不甚解其義。壬辰春遊京西法海寺,見水月觀音,歎為觀止,以為中國壁畫之冠。是年秋又至大同雲岡石窟,觀曇曜五窟之露天大佛,以為其壯麗正與法海寺水月觀音之雍容遙相呼應,此二者真佛藝之極致也。佛法不論陰陽,而陰陽自在佛法中,如佛子禁欲而其身乃從出於男女之欲,舍其本則無所續,天下豈可皆離欲乎!此可見禪宗與道法匯通處,禪宗離欲在修身,而其理法亦不違自然,故“丫角女子有孕”其狹義言伽藍中人所從出,廣義乃佛法通天法,如吾人謂一切法皆書法然。


書法超然,而陰陽自在書法中,故凡僧伽之寺廟、皇家之殿宇、書院之廳堂,以及隱士之茅廬、士夫之書房,乃至樂戶之金屋皆可書入,一入即為翰墨之祠,即書文為神主也。孫過庭所謂“同自然之妙有”者,書法諧和萬有之妙韻而通其神焉。


53.戊戌春初與呼延君雨中游廣勝寺,見毗盧殿西配殿即地藏王菩薩殿中浮雕甚弘麗,西牆橫樑浮雕泥塑萬千金剛羅漢仙人龍螭及種種人物動物,逶迤蔓延,宛若葡萄架上竣就百千層城,意象流密麗之極也。呼延君曰“何所似乎?”曰:“釋迦牟尼說法之天花亂墜也。”又問:“比之書何所似?”曰:“傅青主篆隸楷行草雜糅紛披之書或從此出。”呼延君歎古匠人耐心與毅力之堅,吾曰:“緣乎信心,若民女崔法珍斷臂刻經,一刀之下,浮屠湧起。今日觀之神奇,在彼一生矻矻以求而得也。”


54.甲午秋與友游惠州西湖,行至六如亭並朝雲墓,神情為之一肅。情深之極便入禪境,反比苦修自律者富生機,此種修行義合乎書法。悬梁刺股者,逆于性也;朝暮憑欄書空者,順乎心也。東坡詩云:“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雲雨仙。”巫山雲雨者,藝嗜也,三山者,仙峰也。可卡因之嗜足以損身而亡,而書法之嗜其修成正果者可達如來之地。


55.《續高僧傳》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常見書法家“上下求索”恨不得驚人之筆,為醒目而奇形怪狀,即使不為求金,意在博人目耳。書法怡人,豈苦人哉。驚人之筆在微妙間,非刻意造作所能成。譬如松柏,其幹如柱,其枝如螭,伏形山勢,其勢欲飛。其所長成者,隨四季,接風雨,自然而成。書法需用心,但不可過於用心,歲月自化耳。


56.“存天理,滅人欲”此理學之修身之則亦書法之踐行律也。存天理者,筆墨現天地之心也。大化奔流激蕩硯中翰海,得道者點墨落紙即見性,此性即天性而通乎天心而達乎天理。滅人欲者,去性欲、利欲、名欲乃至表現欲,欲去則性靈之真顯,真性靈則筆墨剛健。所謂無欲則剛者,無欲則點墨中有容乃大、柔毫中壁立千仞。人欲其可滅乎?不可滅,亦不能滅也。若滅性欲則人倫絕矣,若滅利欲則貿易斷矣,若滅名欲則國無長矣。人類非自我意志而生,而是順上帝意志而生,即使人可自殺,而人類岂可自殺乎!人性既天賦則人類不可能違上帝意志,故人欲不可能滅也。草聖之異於常人者,聖心也。所謂聖心者,非不食人間煙火,而是自我精神飛升而至於聖域,忘我離欲而若無欲。無欲者實非無欲方為無欲,何也?男女、飲食、名譽之上有純粹精神性之欲,此無欲之欲者,欲之昇華也:欲以我心寫天心,欲以我心寫萬夫心,欲以我心諧天人之心,此無欲之欲如蓮花出淤泥而不染。非有淤泥不成蓮花,蓮花本於淤泥也;蓮花生於淤泥而有淤泥未有之精純,莲花超越於淤泥也。鳩摩羅什所謂“但採蓮花,勿取臭泥”者,割裂之論也,豈可得乎!


57.辛卯夏,居京郊延慶滴水湖。吾作天人感應篇,有訪客至索書,吾書綦毋潛之詩:“山頭禪室掛僧衣,窗外無人水鳥飛。黃昏半在下山路,卻聽鐘聲連翠微。”客問其義,吾曰:“首句人也,次句天也。三句天感人,四句人感天。”


58.丙申秋某日上午,身感不適,至於牙痛,服藥不能解,反大熱若服散,披髮狂走,仍不解。遂歸家草書丈二宣,紙鋪於地,持巨筆如帚草書,數紙之後,痛去熱消。晚,張鵬飛邀飲,吾與湛江歐先偉暢論周子太極圖說。歸而自嘲曰,今日與何晏王弼遊,與羲獻父子書,與阮籍嵇康飲矣。


59.丙申夏某晚至中青旅,聞張鵬飛講演,彼曰:“吾人當在旅遊中發現自我”,此語一出,舉座皆驚,吾擊掌稱快。《莊子·齊物論》曰:“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何耶?天我一心而已。然而人有死而天無涯,是天我不一乎?非也。超越之人我心不死,蓋人我意識時聚時散,而種子意識不滅,種子意識終可於適當宇宙之適當星球尋得發芽條件而聚集為人我焉。彼言在旅遊中發現自我者,即在天地間尋得人我所從出者也。


60.壬辰秋有患者癒而感激醫師張立夫,以為其針灸技藝超群,彼索書贈之,吾遂隸書曰:“人為小宇宙,宇宙大人體。天人陰陽一,此為中醫理。大醫識經絡,如觀河漢宇。京華張立夫,針法佗與謐。”又跋語曰:“中醫者哲學之醫而非科學之醫也,哲學高於科學——平行於人體高於機械,此又與哲學性漢字高於邏輯性拼音文字相平行焉。”所謂哲學性漢字者,漢字構型與萬有表像聯繫而蘊先哲之天人之思,故善於表達幽深形而上學;所謂邏輯性拼音文字者,印歐語系諸文字其構型與萬有表像無關而善於表達自然科學——詞字面意背後無深意故善達邏輯一致,字母匹配數理邏輯——捨字母而代數學幾無以成立。哲學-文字-醫學三者為相互關聯之整體,由整體性徵而見出構成整體之元素之性徵、復由元素性徵而見出整體之性徵,東西方文明整體之差別可從元素之細微中洞見。


61.宇宙歷史作為上帝之“哲學”乃以可見存在物寫成(而非以聲音寫成,聲音僅為諸存在者運動之一種表現)。上帝之哲學具象乎、抽象乎?曰基於抽象之具象與基於具象之抽象——是為二者之統一者也。基於抽象之具象者,宇宙萬有皆為抽象之絕對精神之表達;基於具象之抽象者,唯萬有具象運動顯絕對精神之抽象存在。宇宙大心之精神意識流之抽象韻律乃以具象存在物實現,具象存在物以其本身之時空非絕對明確性而亦有抽象性。抽象性者,精神存在者也。漢字草書亦復如是,草書所從出之漢字——漢字為視覺文字(非如拼音文字為聽覺文字)——乃基於摹狀具象之抽象,草書符號復抽象之,草書家復抽象草書符,如此逐級抽象便仿佛萬有表像抽象出精魂——與人我非完全全息性影射宇宙萬有即宇宙萬有凝魂出人我具一致性。故草書墨蹟便仿佛為人我精神之墨象再現,此與宇宙歷史以漫長時空顯宇宙大心精神意識流奔湧之韻律一也,唯墨象再現短時間可就(而宇宙歷史運動之韻律之顯現非宇宙歷史百億年漫長時間不可),然以人我意識流為宇宙大心意識流之超越性重演故,墨象再現人我精神意識流奔湧便仿佛濃縮百億年宇宙歷史於刹那,故宇宙歷史韻律便即刻顯現於墨象中。地球人諸文字中,唯漢文最近乎天之文,以漢字草書抽象萬有表像而若抽象萬有魂魄故最近於宇宙精神意識流之奔湧——漢字草書以再現人我精神而一定程度再現宇宙大心之律動焉。


62.甲午三月與諸友游京北燕山,吾以山水而論“天書”之自運曰:若山,其峰起於地表似與重力相反,然須知若無重力則不可能有山,引力使物質物向心而聚,然以物質物不同結構其密度-比重亦不同故而使地球不可能如理想圓球體,故有地表高山丘陵盆地之種種勢,可見引力與山之升其向相反而其勢相成焉。人我亦然,無機小分子比構成生物體之有機高分子穩定,故有機高分子欲破滅而分化為無機小分子之勢若山石欲墜然,然生物世界不斷進化而終使人我從宇宙歷史湧出者,重力勢中蘊靈能之聚勢耳。試想若無重力則太陽之核聚變鏈鎖反應何以發生乎!而唯太陽核聚變反應使其噴薄光能而輻射於地球,方可有萬生湧起若高山凸起然。


若水,川流萬湧大勢向東,而其細者各各不同,宇宙歷史川流複雜若此也。宇宙歷史川流雖極複雜但無所冗餘,其為有機整體邃密而不容一毫缺,如此人我方可於宇宙歷史湧現而出。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其說在萬物之理蘊含於人我,從人我自身領悟天道其樂無窮。誠哉斯言,萬物若有一物不備則人我不可能發生耳,人我既為微縮之天道-上帝,若能反身而求則識道非難也。吾觀吾身,首領五臟六腑其功能洽合而無點滴漏,全身體勢流暢而一以貫之,然又未有一處雷同者。身體結構之複雜邃密與心靈結構複雜邃密同一,見具象此而知抽象彼也。“帝身”亦復如是,萬物非同質死列、而是其勢不同而相互激,如此靈能方可聚而為人我焉。上帝造人之與人我造機器決然不同者,帝無形故其在場如未在場而若萬有自化,萬有其勢之對立統一、其流之萬千複雜相激——此即帝之心力之所在者也。


故吾人書字雖不可能如上帝書法使萬有自運,然當效法天書之自因而動。何耶?人我運筆若筆自運耳,順其勢而不敢強焉。\r


63.丙申秋吾於密雲某度假村講座體用論,而後有善辯者陳君與吾同飲。吾見某人用衛生紙甚靡費,遂曰“此間山水一塵不染,吾人豈敢浪擲,物當盡其用也。”陳君曰“先生講座言萬物皆分有宇宙大心,而宇宙超越性為體,萬有循環運動為用。而先生今又曰‘物盡其用’,前後似不一也。”吾曰:“豈敢不一,唯語境不同耳。萬物皆分有宇宙大心,而宇宙大心非完全全息性影射上帝,故任何存在者皆為不完善之上帝,不聞莊子言道在瓦礫、道在屎溺乎!然人用彼紙是役使上帝乎?非也。任何物質物分有上帝精神而與上帝具同一性,然其不與上帝同一者,其影射非完全全息性影射也。且非完全全息性影射有程度之別,若彼紙影射帝心之程度遠低於人我,以此差別,故為我所用。人我為萬物靈長,其精神勢能所在高級,故雖有偶然事故——如人為猛獸所食(人此時作為猛獸之食物之用),然低級精神者總不免為高級精神者役使,如人類駕馭牛馬乃至以動植物為食物然。此吾所謂‘物盡其用’之義也。然而須知彼為我所用而並未為我所用者,具體人我精神凸起于阿賴耶識之意識短暫(人生不過百年),而彼阿賴耶識以其種子意識不滅而長存,故所謂‘用’者不過相遇而已,若風遇樹而使其搖曳然。宇宙中種種遇皆屬於萬有自因而動即宇宙超循環運動之一分子,並無殊者。故就宇宙整體而論,其體用之分唯於超循環有機整體中分:超越性-精神性為體,循環性-機械性為用。用者工具也,體者目的也。宇宙超循環運動之目的在使宇宙大心精神趨於複雜。”


陳君復問:“然則人用紙與書法家書寫用紙相同——皆為污染環境乎?”


吾曰:“人用紙與諸物質物之間碰撞無異者,若衛生紙被用後無人我精神蘊含。而書法墨蹟則不然,就墨蹟之為他組織結構之結構層次上了無活性精神而論,與廢紙無異;然所不同者,其為人我精神意識流之記錄也,其所凝結之精神固非自組織結構所蘊精神為活性、而是僵死,然其僵死之精神以其映現活性精神而若活性精神之再現,如吾人今日觀王鐸詩稿若見其精神靈動,而其本人靈魂早已滅矣。人造他組織結構固無關於宇宙整體進化,然人作為宇宙整體複雜化(即宇宙大心意識流複雜化)之成果其進化與其製造物相關,人在自然世界中發現自我,人亦通過其製造物而表現自我進而認識自我,故人類之進化與其他生物進化之有所不同者,不僅人類在其創造文明成果中進化,而且其文明成果是其存在之表徵。故以動物眼觀人類便不如以人眼觀人類更完善——在動物眼中人類藝術如書法墨蹟與紙上蟲蛀痕跡無異。”


64.壬辰春客居瀋陽,某日與諸君游本溪水洞,見洞中水域遼闊,深處千扉萬戶,罅通隙連。舟行水上,水路隨洞蜿蜒,水聲回蕩,依稀有入邃古之感。島嶼或孤立或接岸,忽而逼仄忽而廣遠。壁頂鐘乳石倒掛,石柱(乃鐘乳石生成)聳立,層層疊疊,微光中乳石之色五彩閃爍,水鏡映之,如迷宮焉。歎此中乾坤可竣地中之國,出而與諸君曰:此足見地球地理空間之複雜也。之後遊本溪地質博物館,地球四十六億年歷史微縮於化石標本中,如諸種恐龍化石連成恐龍進化之序列,回溯人類所從出之源(生物世界),距今已三十二億年矣,思歷史理性運化萬生毅力之堅,出而吾與諸君曰:此足見地球進化歷史之曲折也。晚至賓館,吾書自詩云:“洞裡乾坤大,石中雌雄衍。天道先定乎,抑或創造焉?”觀者以為此乃千古之問,又草書十幾紙,曰:水洞地理空間複雜性與生物演化歷史曲折性合一表現於紙上筆墨否?在我,亦在諸君觀我書而思維之一閃念也。


65.以單位時空變化率定義自由度,楷書-行書-草書其自由度依次而增,以此而論天書(宇宙歷史),物質物世界楷書也,生物世界行書也,人類世界草書也。以空間運動自由度而論生物世界,陸上生物楷書也,海洋生物行書也,天空生物草書也。何以故?陸地生物其運動在地平面一維,故自由度最小;海洋生物三維而有所阻滯,故無如天空生物三維自由度之大。此論何以與進化史不協乎?曰空間運動自由固心靈自由外顯之一維,然則並不完全對應者也,如人類空間運動自由度無如禽類與某些獸類、魚類,而其自由度超越其他任何生物者,精神自由別有義焉。故以精神自由度而論,原始海洋生物(不含重返海洋之哺乳動物鯨與豚)楷書也,陸上與天空生物行書也,人類草書也。此論略粗而有所不逮,精論之當為:原始魚類楷書也,兩栖類-爬行類-禽類行楷-行草書也,哺乳類-人類大草-狂草書也。此種精神自由度何以權衡?曰唯人類理性統覺之耳。


66.精神意識流之富想像力運動之美,美之至也;能狀精神之美者,藝術美之至也。羊大而美者,美在味也;孔雀美者,美在色也;人美者,美在精神也。“誠於中而形於外”——(在此可理解為)精神美外化人體美,故曰美人體其曲線乃宇宙萬有曲線中最完美者也。何者能狀精神之美?曰繪畫、雕塑、音樂、書法是也。然其所狀程度有所不同,如繪畫其未至於純粹者,色彩也。人體美固超絕,然若以性欲眼觀之,則未至於精神之純粹,故繪畫有所不逮。雕塑在形而不在色,然其有物質物體量之累,未及精神之純粹抽象也。音樂不可視覺故有如精神之抽象,然而其聽覺時間性未如視覺之時空一統之整體也。完美對應精神之抽象存在者何?曰漢字書法也。其至者,草書也。草書無具象形體色而仿佛為純粹意識流自身之視覺現,若人像之為人相之影然,故草書為諸藝術形式中之至高者也。


67.猶記己巳年秋吾居白廣路,讀黑格爾《美學》,其所言人類藝術美高於自然美,似與上帝無限而人類有限不協,然未行諸論。二十年來時常思此問題,己丑秋有華電學子問學,吾說之曰:將宇宙萬有讀作天書,將人類製作物讀作人書,何者書法美乎?吾人能聽覺人類音樂旋律之優美,而宇宙旋律者何?是鳥鳴乎?風鳴乎?雷鳴乎?鳥鳴、風鳴、雷鳴等自然世界之音雖不乏優美,然則顯然無如人類音樂之連續也。吾人能見舞臺上劇情發展之起承轉合,而宇宙歷史之起承轉合何所見乎?是河流乎?雲流乎?風流乎?河流、雲流、風流等萬物之流雖不乏優美,然則顯然非如人類戲劇之環環相扣也。吾人見一卷草書讀其文而見其飛,而宇宙歷史浩然無際,全觀之既不可能,何況了然其形意韻律乎。此黑格爾認為人類藝術品高於自然藝術品所在。然則宇宙旋律超越人類音樂旋律者,後者從出於前者也。何者宇宙旋律?人生而見山海可有變乎?曰不見其變,若見其變須大時空。是陸海升沉乎?曰此變乃宇宙旋律中之極微極微片段也。是太陽系之生滅乎?曰亦極微也,相對於宇宙整體之大,比之滄海中微塵起伏為小。宇宙旋律唯於通觀宇宙整體歷史運動方可顯,然則此等視域太過巨大而遠超人類視域之可能耳,是知並非人類音樂勝於宇宙旋律,而是宇宙旋律不能為人類感官直覺也。人類戲劇數小時可演數十年歷史事件,然則即使人類歷史如其中文明史可從歷史家著作中想見,何可能濃縮於目前乎!更何況人類歷史乃宇宙歷史之極微部分。人類草書可將萬千變化見於咫尺,而宇宙歷史之為上帝草書何者能視覺通觀之?唯想像中之巨靈耳。可見並非天書低於人書,而是天書過於博大而不可能為人類感性全觀之也。然則須知人類為理性動物,雖不能視覺觀之,但可以理性想像力想見之而可謂“理性直觀”也,故吾人雖不能目睹人類進化史,而人類學家以古人類化石以時間遠近而大致連續排列,則吾人通觀之若直觀人類進化史也,故生物世界至於人類世界之發展韻律便可以想見,此之為“宇宙歷史旋律”總目錄下一段落也;吾人亦不能目睹地球四十六億年歷史,但以地質學家之對地質材料之分析,便仿佛直觀此歷史;宇宙百五十億年歷史亦復如是,既然宇宙深處即往古,則吾人所見彼經數億乃至十數億光年旅行而至於地球之光乃宇宙數億年乃至十數億年前之物質也,以光譜分析便知彼時物質形態,如此人類思維中之宇宙歷史便越來越完整,其起承轉合之韻律便可以想見而宛若直觀然。況宇宙乃非完全全息性影射結構,人作為宇宙歷史之超越性濃縮其藝術品乃上帝藝術品(宇宙歷史)之所衍生。雖然人類藝術品在其他組織結構層次上無任何精神可言,然以其為宇宙大心之反映,故終究屬於上帝之作品也。可見天書遠勝於人書,天書乃人書之源-原耳。


68.猶記壬辰冬吾與仝君全利兄遊少林寺,至達摩庵,導遊曰此達摩面壁之處,至慧可亭,曰慧可斷臂求法之處。又入嵩陽書院,見二程講學之所,觀三千年周柏及唐徐浩所書隸體巨碑。午飯時吾與仝君曰:“今日所觀,禪儒之粹也。達摩面壁十年,其沉潛非常人所能;慧可斷臂求法,其剛毅使鬼神為之泣。然而比之鵝湖之會之朱陸思維意識流之激蕩,面壁未免單調;比之程門立雪,斷臂實屬無謂。法既在心,外求豈可得。理學至於朱子,其天理人欲之辯非為閹割主義,而是使精神昇華也。慧可禪風已近于武,故此後少林寺為武林聖地。而書法通於文、亦通於武,然終文而非武也。此間禪儒相通者在乎精——勇猛精進是也;書法亦然,若非惟精惟一,則草聖焉能夢見!然則所謂精一者,志在文而非全在書。若唯求書法之美,即舍文心而獨求之,則無異於將書法以武術求之,無進而日退矣。何耶?書法非雜技套路,爛熟則習氣生矣,書法之美須文心馳騁中不經意中流露,專意反不能得,蓋刻意必顯造作態——書法美表現之大忌也。譬如武術全在克敵制勝,而其壯美蘊乎其中矣,若意在表演則輕浮耳。書武不同者,文心馳騁其目的全在文心自身,而非克敵制勝也。”仝君曰:“禪儒各有所長,書法皆可鑒之。”吾曰“是矣,允執厥中之謂也。”


69.余青年時曾讀狄蘭•托瑪斯詩集,其中印象深刻之句大意為“荒原中印第安陶罐使時空向其聚集”。證諸中國山水畫亦復如是,山水中之茅屋使畫面空間向彼聚集。書法墨蹟之於諸物存在亦然,書法者,人我精神之墨象表現——猶不可見靈魂凝為可見之墨象也,人既為物之中心,則表現人我精神之書法墨蹟必也為諸物表像之中心耳。人或以為書法為裝飾,實則書法為空間之中心焉。於書法家書寫而言,即使其書將掛於高大建築物,書墨不當媚之,而當以唯我獨尊之氣概傲視之。如歷代草聖書,傲然獨立,雖咫尺者而其視所在萬丈高樓為草芥。《列子•天端》曰:“天生萬物,唯人為貴。”人所貴者何?曰精神也。而在諸他組織結構中其表像蘊乎精神濃密者莫過於藝術品,草聖墨蹟又為藝術品中最濃鬱者(而其他存在者如實用物品其蘊則淡),故漢字藝術品為諸他組織結構之核心。


70.吾曾江上玩月而思月之美者何?曰其光照太虛,其影入江海,浩渺無際、空靈超絕,地球上萬有若無光則無以顯,光使萬有表像見其在,故萬象之美半賜於月也;另半賜者何?曰日。細究之,月光得之日而非如日之烈,萬生賴日之生而非賴乎月也,月使萬物現其美,故其為超然藝術家,日月之關係宛若慈父供養其愛女而使其遊於藝術者也。月之為藝術家之非凡者,識天道之機也。《淮南子•泰族訓》曰:“天地之道,極則反,盈則損”,月神深知損益之道,故虧而盈、盈而虧,其光交於地球地理氣候之變,循環往復而變化無窮焉。書法亦然,其美在乎變也。《易》以陰陽狀天地之變;書法以運筆結字狀天地之變。其高明者在盈虧轉變之妙,大者以小轉之、小者以大轉之,長者短轉、短者長轉,密者疏轉、疏者密轉,正者倚轉、倚者正轉,等等使轉中變化在手中一支筆,而終究在乎心。心手使筆墨大小長短疏密正倚之轉如月之圓缺不露痕跡,謂之自然。


71.嘗觀莫奈《日出•印象》,覺其飛筆有與青藤雜花運筆一致者,某日草書興起,風雨十紙而後乘勢作草筆山水八尺屏,丁丑秋於君子長生館個展掛此畫於西壁,仇君必鼇觀罷稱快。九年後乙酉秋吾於母校圖書館個展,仇君問曰“何不見草筆山水?”吾曰“恐生習氣。此乃一時之興,常規則行筆-楷筆山水,譬如夏雨雷鳴,冷熱勢之激也,豈可常於四季乎!”又五年後庚寅秋於京城個展,劉校長吉臻竊語仇君曰“其草書何以或細密或粗黑而不一也?”彼笑而不答而轉問於我,吾曰:“不見天書乎,夏日山洪與春日細雨豈可一耶!雖不一而質一者,天心一以貫之。”後壬辰秋吾於保定博物館個展,仇君接受某電視臺採訪云:“欽哉其人其藝也,其衣不啻街頭盲流,而其心師法造化,故筆下龍蛇有古人未及者。”吾曰:“何敢當乎!唯法長生君子,與自然之波起伏,不敢強焉。”


72.丁丑秋吾作詩二首,其一為:“何年買得百車書,躲進深山看不休。閑來垂釣寒江水,老死山中心亦足。”其二為:“落魄江湖一野民,荒街陋巷暫棲身。他年我死魂飄散,皈依灰土自由塵。”吾草書之而展於中國美術館,恰河大熊公及其弟子五六人來訪,遂一同往觀。德彪兄讀吾詩以為悲,熊公曰:“非也,詩風轉剛耳。”不久有某同鄉自廊坊來訪,吾以麵條榨菜款待之,彼曰:“何以落魄如此?”吾曰:“為聞桐樹之鳳鳴耳。”曰:“此間未見桐樹,而鳳本傳說,何聞其鳴乎?”吾遂誦鳩摩羅什詩:“心山育明德,流熏萬由延。哀鸞孤桐上,清音徹九天。”彼不解,吾詮曰:“‘心山育明德,流熏萬由延’者,吾日與古會而書文,猶心山滋桐樹而使流熏延乎四方,君不見我家門前涼水畔草木勃鬱而其上霞光萬道乎;‘哀鸞孤桐上’者,吾觀草聖妙處而有自家得意之筆,其快意如聞鸞鳳之鳴也;‘清音徹九天’者,書法為吾國文明之精粹,其必也達乎寰宇萬邦者也。”彼聞罷竟以為吾癡,歸而告諸鄉人曰“‘蔡書法’神經病日重矣。”後蓮華兄轉告於我,吾一笑置之,歎下士不可以語於道也。


73.以“天書”之生物世界而論,地球既為整體,而生物何以有萬千差別乎?曰生物以其生存環境而對世界理解差別故也,而理解之差別又緣乎眾生興起時之偶然性選擇之被順勢強化。如蜻蜓所識之天空者,其高不過水上數仞、其廣不過湖畔數里,而若鴻鵠所理解天空者,其高可及萬仞、其廣可達萬里;又如蓬蒿所識之時間不過四季,而松柏所理解之時間可逾千載。故《莊子•秋水》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漢字書法亦復如是,書者以其天賦見識而各有其態,若萬生差別然。若鳥蟲書者視字若插花草鳳,炫技書者視書若雜技,村夫書者但求可識,館閣體者其於可識而外唯求莊重齊整,金農漆書派視書字若築亭閣,至若歷代草聖其書字則如淩空飛鶴、瀚海騰龍。


世界為對立統一體,如善惡、美醜雖對立而統一。腐朽可滋神奇者,見於蓮池,亦見於孑孓至蚊——目之於莊子而有鯤鵬之思,亦見於羲獻化平凡而為草聖。書聖既視天地為書,何可以無視人書乎!故於鳥蟲書中可見倉頡觀鳥跡而有文字思維之機,觀炫技書可見手足訓練之熟,觀村夫野老之書未嘗不見生動,館閣體其嘉者亦不失顏柳之雍容大度,漆書若築樓臺可見漢字結構之穩定平衡。故人類湧現於生物世界可謂萬生精華之凝結,而草聖墨蹟可謂古往書跡精華之結晶也。


74. 丙戍秋至廣州,吾與舊友蕭鵬君論書曰:天地中萬物何者为貴?人類每以商業價值觀而視金剛石、黃金等為貴。此價值觀基于基本生存滿足之上,而人類基本生存之滿足——蘊無量價值。何耶?人每以土石為賤而金剛為貴,倘使地球之土石全為金剛石或黃金所換,則其價值消失矣——人類何以能發生生存於其上乎!唯諸物質物雜糅方有人我與萬生發生、方有人我“萬物皆備於我”之感。故人類商業價值觀以其偏狹而與天道-上帝之價值觀有所游離,天道-上帝價值觀者何?曰宇宙中最富價值者乃宇宙全體,即唯宇宙中萬有並在方為最高價值——即構成宇宙有機整體之每一分子皆有其不可或缺之價值。而若論萬有中價值等級,則宇宙萬有所超越性濃縮之具體精神存在者人類最貴。何耶?萬有中人之精神最為濃鬱,天道-上帝之價值觀乃是以其自我衡量,越接近上帝者越富價值。上帝者何?純粹精神者也;人者何?相對純粹精神者也。以此而论,人類製造物中何者貴乎?反映人類精神自由之最充分者也,目之曰宗教、哲學、藝術。藝術中最貴者,書法也。書法至貴者,草書也,以其為精神自由之最直觀表達——仿佛人我精神意識流之跡焉。


75.丙戌秋吾於華電圖書館書法個展,有學子學佛而問書,吾曰:以《易》觀《金剛經》四句偈,其義有所不同,其言變也,而非言空也。“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者,言萬有歸無、無生萬有之變化乃上帝意識流之波也,夢幻泡影言變而非空者,夢幻來諸萬象之見、泡影雖短暫而積之則為續列。“如露亦如電”者,言以超越眼觀萬有其變化急遽也,雖急遽而並非絕對寂滅者,無既能生有,而況於生死輪回、物質聚散乎(死、散絕非絕對寂滅)!天行健具絕對性,故絕對寂滅為不可能耳。若無有則無以見空,若無空則亦無以見有。既然無為有之完全對稱態、有為無之對稱態破缺,則無與有同出而異名,以此而論則佛法大乘宗崇無-空似失之偏頗耳。然終有其意義者,人類思維之無為法勝於有為法也。


以科學與形而上學而論,吾人所謂有為法者,科學之實指也;所謂無為法者,形而上學之虛指也。即使吾人所居宇宙為有限,實指可以盡乎?曰不可以盡也。若自然科學之概念之判斷推理遵不矛盾律,凝固矣;而萬有時刻變化,遵矛盾律。矛盾律非定律、而是變律,而變律為無律者,人類不可能得其公式而寫於紙上。自然科學之不矛盾律(存在者時刻等於自身)豈可以追蹤萬有無律之律(對應超循環之超越性)乎!故自然科學唯簡化對象而將超循環看作循環方可以算。何也?超越性之變之規定性在乎其不可算也(否則非超越性),故在數學系統與夫宇宙萬有歷史運動系統之間不存在完全對應關係,此《莊子•天下篇》所謂“指不盡”之義也。所謂虛指者,概念不指向具體存在物、而是指向全體,如“存在”,宇宙萬有皆被囊括之,然此種囊括並非意味著吾人知盡存在也,若吾人見宇宙萬有超循環之超越性累積想像力而使萬有進化——進而知其為精神運動,然則關於萬有運動下一刻所萌生想像力之內容——吾人不可能知之也。即使吾人自我,亦不可能預知自我下一刻萌生想像力之內容。何耶?若能預知則絕非下一刻(而是此刻)想像力。此《莊子•天下篇》所謂“至不絕”之義也。然則虛指終勝於實指者,實指漠視精神,而虛指指向精神,故形而上學高於科學。


以造型藝術而論,吾人所謂有為法者,具象藝術也;所謂無為法者,抽象藝術也。吾嘗言人體曲線為宇宙歷史所運化完美者,蓋其為人我精神之外顯也,故古希臘古羅馬以來西方具象造型藝術鍾情於人體。然而須知造型藝術之人體曲線之具象刻畫反妨礙人體曲線之精神性表現,何耶?同步於人心凝魂於萬有,人體曲線之修煉而成來諸萬有萬千曲線之冶,故人體一動則映現三千大千世界,故人類藝術高妙者須表現此種映現境。何以表現之?曰唯狀其動耳。人體曲線之美在其運動變化中——其美仿佛靈魂自身之顯現,而一旦靜止則精神性退而肉體性進,肉體性進則跌落於形下矣。是故使人體曲線美盡態極妍展露者唯揚棄人體,即使曲線為如音樂旋律之孤立存在方可展現其為綜合萬有曲線、其狀人體萬千運動進而仿佛靈魂之自在律動。何者能此?無他,唯抽象藝術耳。


而抽象藝術亦有分,曲線不依傍於任何具象而獨立自主表現之視覺抽象藝術者何?曰草書也。漢字乃基於對萬有構型之抽象,而正體漢字自有其象,故抄書匠書法亦可謂一定意義之“具象-寫實藝術”;而草書則不然,草書雖亦有其固定符,然草書家本領在使草書符為我所用,使字與字間有俯仰、行與行間有其疏密、通篇有起承轉合。草書之為一筆書之連綿非其他抽象藝術可比者,其他造型藝術皆未如草聖墨蹟宛若靈魂自身之運動跡象然。若現代抽象藝術,其變形者未脫離具象,其徹底否定具象者破碎雜糅,過與不及兩者未達乎中,故終而未冶煉出如漢字草書之完美流暢線也。如是觀之,草書實為現代藝術欲達而未達之理想。草書曲線未有任何具體指故能指一切變化,故為藝術之冠,若天道論形而上學冠絕中外古今之學然。


或問,草書以筆墨表達,故終有所行跡,是否依然有所執乎?曰,上帝作為絕對抽象精神存在者非以全部宇宙集合之萬有運動顯現其存在不可,而況人乎!釋迦牟尼說空而必有所言語,若以空為絕對執則當不置一詞,然若如此則其萬法皆空論不為後人知矣,故人類之為有限存在者行無字之書、無音之樂、無墨蹟之草書為不可能耳。


76.天之德在愛與悲憫,深沉博大之情表現於細微,如露之滴也,風之潤也,嬰兒之笑靨也。然則電光霹靂、海嘯地震者何?曰愛之深切也,無此則陽剛氣無矣。書法之剛柔相濟者何以達?曰效天之德也。若世尊說法,悲也;若基督說忍,愛也;若孔子說仁,憫也。書法家每作書若能思宇宙大愛奔流,則筆下汨汨然有佛陀之淚、基督之血、孔子之歎,所謂風規自遠者,有深沉博大之情蘊乎其間焉,如此其貌似平靜而其內蘊神奇:無光而有閃電擊焉、無聲而有霹靂響焉、無濤而有海嘯奔焉、無動而有地震震焉。


77.己丑六月吾游井陘淮陰侯談兵處,感韓信事而詩曰:“滕公留首天恩否?月下追來漢始興。背水列兵生死勇,雄師散魄喪津旌。陳餘不識淮陰法,趙子徒喚泜水靈。將將將兵分有法,鳥亡弓去走狗烹。”晚作書,忽思韓信背水用兵合藍公筆法。吾師藍玉崧草書善用水,墨淡而不渾,其微茫處,若白壁微痕。吾嘗問其境所從出者,曰:“明月出天山也”,具言其天山觀月之感,吾深以為是;又問其筆法,曰:狗急跳牆。水者,書法之險地也,狗急跳牆者,運筆絕處逢生之謂也。藍公臧否人物無所遮攔,今其駕鶴西歸已十二年矣,吾有所悟而無以訴之矣。林散之亦善用水,其書自有其雅,然其有所不逮者,其一生筆墨盡力避俗而俗終未能掩,俗在骨耳;沙孟海少水而墨濃,其書自有其雄,其一生筆墨唯在藏拙,而拙終未能藏者,天賦所限也。觀近現代人書,唯郭沫若不避俗而俗中有大雅、不藏拙而拙中蘊大美,其赤裸裸張揚自我乃草聖之新章、書法之韓信也,觀其所作榜書安如泰山而極富想像力,並世未有及者。惜其通文史而未能悟玄哲,其詩人文學家之李白加尼采式張狂與社會破壞主義終非一,而其誤認為一,故其遺身大陸是其命也。晚歲多驚惶失措,似未識凡熱鬧處凶禍隱、唯清淨時玄思出之理。然設身處地,實難為耳,扭曲自我而免遭橫死,亦合乎“聖人無死地”古訓。


78. 黃賓虹、傅抱石山水皆曾於中國美術館展出,吾流連細玩不能已。黃賓虹得山水之古、雅、靜,傅抱石得山水之清、麗、健;黃賓虹筆法為篆籀,傅抱石筆法為草行。黃賓虹乃宋元明清以來山水畫之一大綜合,其筆墨驅馭山水而順乎心,順乎心而自然合於天之理也。其大處一太極、小處一太極、大太極蘊乎小太極——如宇宙太極層城然,此玄學之達於山水畫者也。傅抱石運筆如飛,恣而不肆、狂而不怪、飛而有節,博大而不失精微,中國之莫奈、畫家之李白也。其酒氣如仙徑連通天我,及其至也,有石濤未及者。二人於其所追求之向度皆盡其妙,然依然有所不逮者,黃賓虹不能飛,傅抱石不能久。乙未春美術館觀黃賓虹誕辰百五十年展,見其所臨王鐸草書卷,漶漫不精,大失草聖之趣,何也?其篆籀筆不能飛揚也。傅抱石借酒發興,然則狄奧尼索斯損壽之神也,山水潤養可使人盡壽,然若如彼酒助激情,正相反對,故其六十一歲時酒後大喝一聲而亡,辜負胸中萬千丘壑(未及化出)焉。


79.吾嘗往遊白洋淀多次,每次印象皆有所不同,其差別之大,恍若非一也。辛未秋,陪柳公倩等數老先生游白洋淀,滿目流水蘆花,清歌之下恨不能於青萍中多覓佳句,白洋淀籠罩於詩書氛圍之中;十五年後,丙戌之秋再游白洋淀,一行多人,身不由己,誤入於某表演場,見其不雅而退席,遂與王君談二程之學,至今所觀淡忘,所談依新,此番見白洋淀與首見似唐宋之別。庚寅秋又與二三子遊白洋淀,信步漫談而滿目荷花數里,舟人言蘆葦叢中有野鴨孵化,想其恬靜,為之神往。至今所憶白洋淀以此觀為美,何耶?如沐三代和風焉。


觀人亦然,所觀入處不同則所見差異不可以道里計。即使自律甚嚴之大法師,若推其妄處則無異於常人,此胡適之不能識虛雲長老之嘉言懿行也;而若無先入之見,即使盜蹠比之於孔子,亦自有其浩蕩。觀書亦復如是,知其人而觀其書,所知不同而所見有別。初觀某書以為雅,數年後再觀之而見其似雅而實俗,所知不同故耳。無論何種境而其書皆有種種雅而無點墨俗,此草聖之超凡所在,猶如黃山煙雨,雖百觀之而其崢嶸不減反增,蓋其博大者有無盡相狀之在也。


80.吾之草書,人每目為豪放,獨萬公里以為陰柔,言真剛者外剛而內柔。此合老子之論也。庚午夏秋吾與諸人至興城遊,中午往海濱泳,途中聞犬哀鳴而不見之,巡視而遇枯井,犬在井中,甚疲,其落或有數日矣。眾人皆嬉笑而去,獨吾與張君不忍,尋長柳條以扣救之,犬如意配合,拽之徐徐使出井口。犬走,欣然。後萬公聞之以為事雖小而見性,曰:“心月潔則照翰海無量焉。”次年辛未,吾作《黃河賦》詞,麻立夫曲,水利部機關人合唱。萬公聞之語我曰:“巍巍乎詞,如君草書波浪滔天!”乙未春,萬公卒,吾作詩以悼之:“萬里長風萬里煙,仁君此去不回還。我有數行懷君淚,今日為並灑寒風前。”


81.甲午春某晚吾與五六子劇談,吾曰太陽與吾等年齡相若,張君不解其義,以為人我至多不過百歲,何以與太陽年齡可比。吾曰:“太陽壽齡约百億歲,而今其近五十億歲,至於中年矣,豈不與吾等五十歲年齡相若乎!”書法家趙君曰“太陽滅後則人我無存,書法亦無存矣。”吾曰:“非也。人我靈魂不死,書法魂亦不滅也。”趙君曰:“鬼魂之說恐虛妄耳。”吾曰:“歷史哲學所論靈魂不滅不比民間虛妄說,別有義焉。”諸君遂問其義云何?吾曰:“所謂靈魂不滅者,阿賴耶識種子意識長存也。太陽發生之時,構成吾等物質物之阿賴耶識即在,唯其如種子未遇適當水土故不能萌發。而當地球從太陽分化而出,阿賴耶識種子意識萌發遂可能。以宇宙之大,此種萌發概率雖微然近乎必然,何耶?小概率乘以大基數非小也。故即使太陽寂滅,其超新星爆炸散落之物質物其阿賴耶識不滅,一旦遇適當條件依然可能發芽,發芽而為生物世界,生物世界進化則可達人類世界。而人類世界其藝術形式無非聽覺藝術、視覺藝術、綜合藝術,而書法藝術作為純粹點線視覺藝術既為最高級藝術形式,人類發生後則必也有其發生,唯文字表意形態有所不同耳。由是觀之,即使吾人所居宇宙歸於寂滅,而其物質物不過暫時回歸完全對稱態,蓋完全對稱態為不穩定態,無中生有總可能發生,故物質物之阿賴耶識從無中醒來若冬眠復甦然。而種子意識既永恆不滅則其有足夠耐心等待其發芽機會,一旦其發芽則人類世界便能從生物世界中發生,此靈魂不死之義也。故如我等一堂笑語快談哲學與藝術境便可於同一宇宙之不同星球或不同宇宙之不同星球上超越性重演。所謂超越性重演者,具體內容有別而其境相似,且隨全部宇宙集合之宇宙歷史演繹其境界愈演愈深。是故人之死亡乃至太陽系宇宙之寂滅皆無可悲觀者,盖上帝永恆則阿賴耶識不滅,宇宙生滅超循環演而不斷以至於無窮,何可悲乎!”諸君聞罷稱善。吾歸而作《五十自壽詩》:“靈峰飛到海西邊,期我臨流八百年。登極雲梯今過半,道心在我眼中煙。”


82.觀泰山日出,东方雲天大日輪漸漸浮起,天書也,神筆也,崢嶸墨海也。一望之下,魂魄飛上九天逍遙之境,縱竊得如來巨管,亦不可與之爭勝。何耶?人書豈可企及天書哉。泰山靈秀所鐘,唯超凡筆墨可副其勢,米海嶽“第一山”差可映光嶽。


83.壬辰冬至河南孟津游王鐸故居,壁上擬山園帖版猶存覺斯之魂,思此翁出生於孟津者有深意焉。孟津為黃河龍馬背負河圖獻伏羲之地,伏羲以此演八卦,是文字發明之始也;而法書之古典主義殿軍者,覺斯也。此首尾會和乃漢字藝術史超循環之一大環節,巧合乎?宿命乎?此後歷史演繹其韻有所變,清季碑學中興,名家蜂起,然能草書者罕矣。至於今日,書法遜於往古,而中興之機未絕。


84.傅青主“四甯四毋”在矯枉,蓋彼時科舉書多刻板,明士夫有放肆者又不法而俗。然傅山而後至於今日,漸漸過正。如今毛筆已非日常書寫工具,書人多不諳筆性,為別於印刷體而多行狂怪。傅山書不避醜,然醜者並非傅山也。今人不能青主楷法而效顰其拙,遂多粗惡墨豚、唐突支離者也。


85.庚辰秋於嘉德拍賣會預展觀《食魚帖》,以為“及來長安”略有俗態,說與在場同觀者單國彊先生。彼以為即使草聖其書寫狀態亦不可能時刻佳善,此帖雖不比《苦筍》《自敘》高妙,但真跡無疑焉。吾觀末行“當得扶羸也”是其嘉筆,以為草聖魂魄在此耳;唯恨其篇幅太短,未能盡勢。歸而觀《苦筍帖》影印,覺其有吞吐江海之氣,與《自敘帖》可謂雙峰並峙。近日多臨《小草千文》,覺懷素此帖未接其大草而接其小草如《食魚帖》,所謂復歸平正者,當在此線索也。


86.戊子十月吾居宋莊上上美術館,某日館長李廣明君與余快談於止觀閣,彼意興起水墨主義藝術運動,索吾作《水墨主義宣言》,吾諾,不日文成,曰:


近現代世界藝術潮流風起雲涌,自歐洲印象主義以來,後印象主義、象徵主義、野獸派、立體主義、未來主義、表現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乃至行爲藝術、波普藝術、裝置藝術、多媒體藝術等層出不窮。百年以來中國諸多先輩藝術家、藝術理論家傳播中國藝術於西方、紹介西方藝術於中國。就后者而言,古希臘、古羅馬、中世紀、文藝復興以至近現代之大部優秀藝術信息皆舶來中土。以百年光陰而吸納西方二千年藝術成果,其融合中西文明之篳路藍縷之功於心碑永垂。


然則吾國現代藝術於輸入西方藝術而外,可有創造輸出乎?曰,雖有而影響甚微。吾輩固可守宋元大法卑睨列邦,然一味以祖先遺産傲視群雄,久之則日漸枯落矣。是故吾等倡言水墨主義理念,以期以水墨主義大纛,集結海內外中國藝術家群,以集群優勢奮起,解構西方現代藝術而建構當代中國藝術,向世界發言,使世界藝壇響徹中國藝術之音耳。


中華崛起於現代,首在經濟騰飛,然所謂中華文明之偉大復興者,不獨經濟也、軍事也,而更在文化也、藝術也。“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望周而歎,是望中國文明而歎也,其詠歎使崇古之風湊泊,文明之連續性愈演愈韌。我五千年文明古國歷代藝術家層出不窮,其藝術成就與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侖、古希伯萊,乃至古希臘、古羅馬、中世紀歐洲及至文藝復興藝術相比,不僅毫無愧色,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鴉片戰爭以來,古老帝國之威嚴於列強武力前如太山之崩,更有近代破壞主義否定傳統文明之十年浩劫,民族虛無主義甚囂塵上,此五千年未有之變耳!凡我炎黃子孫豈能坐視華夏文明之衰落乎?中國當代藝術家焉能坐視我東方藝術之衰落乎?凡我神州有志於藝術者,皆當以振興中國藝術乃至中國文明爲己任,以完成天道-上帝賦予我等之歷史使命也。想近代文化浩劫結束距今已三十二年矣,國門既開,國人漸醒,吾輩當效法歐洲十四至十七世紀文化巨匠之作爲,以水墨主義爲鋒麾而發起當代中國之文藝復興運動。\r


夫水墨主義者,簡而言之,以中國水墨語言創造中國當代藝術;深而究之,則關乎中國之宇宙歷史形而上學之當代延續。夫水者,宇宙間最中和之物質,想我寰球混沌初開,於蠻荒幽溟中孕育生命者,在乎水也。《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古希臘哲人泰勒斯所謂萬物本原於水者,雖遠不及老子無中生有、道法自然之深刻,然合乎生命本源於原始海洋之生物進化論。夫墨者,宇宙間最單純之色彩,以其非色彩也,又全部色彩之合和。知其白而守其黑爲天下式,黑與白對立統一乃有宇宙光明之生發。故黑白者,陰陽也。《易》曰,“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既出,道生生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以陰陽化成乾坤以至於人我,故《易》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黑墨團中見天地之寬而寓生命之玄機,故水與墨合乃關乎天人之道,此水墨之超越性所在也。


是故廣義之水墨主義者,宇宙主義,人文主義,陰陽太極主義也;而狹義之水墨主義者,乃藝術家運用中國傳統水墨、宣紙、毛筆之工具解構西方諸藝術流派以開創中西合璧之藝術耳。而所謂中西合璧者,亦有體用之分,水墨主義藝術當以中國精神爲體,普適符號爲用。以廣義言之,則秦漢魏晉六朝隋唐宋元明清之墨迹畫痕,無不在我水墨主義籠絡之內;以狹義言之,水墨主義理念可爲當代藝術開闢一無限廣闊之空間耳。此繼往開來之意合乎歷史之大道也,《易》曰,“生生之謂易”,證諸藝術史,中國精神亦如人我意識流之變易。魏晉南北朝者,秦漢之易;隋唐者,魏晉南北朝之易;宋元明清者,隋唐之易。而我當代水墨主義爲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民國之易,豈不順理成章乎。雖易者,又非易也。何哉?諸象流變,一心而已。況乎華夏居地球地理結構之“都城”聖地而得天獨厚,中國文明一脈相承,而非如巴比侖之於蘇美爾、阿卡德,或基督教之於古希臘古羅馬之革命性變易也,故吾人所謂易乃肯定性之易、而非否定性之易。


水墨主義理念既立,而使此理念有豐富之內容對應者,在乎我中國當代藝術家之創造耳。創造需成法,而又需否定成法,石濤《畫語錄》曰,“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一畫者,衆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衆法也。”吾人以水墨主義詮釋一畫之法,可知藝術從無法到有法之歷史發展超越性重演於人我精神之發展中,即一畫之法雖變幻無窮而一以貫之者,人心乃天心之非完全全息性影射也,萬有不出乎乾坤,萬象豈異乎人我心!故吾人不以任何法爲非法,無法亦是一法,所謂非法非非法是也。即在“灋”之超越性境界,無有法與無法之嚴格界限,亦無有具像與抽象之截然分野。乾坤既開,列星圜轉,宇宙層層聯屬之超循環運動上下激蕩使世界諸象之流變皆是有法寓無法、無法寓有法,一法化生乎萬法、萬法合乎一法;又具像中見抽象,抽象中顯具像者也。百五十億光年之巨大宇宙爆炸於一點,而人類造型藝術品之豐富畫面亦構成於一畫,此宇宙大化與人我藝術創造同一性之所在。一點爆炸而生宇宙萬有者,無法生有法、一法生萬法也;森羅萬千表象原於一畫者,此有法蘊無法,萬法寓一法也。試觀黃山浮雲海、冷月印江波,具像乎?抽象乎?現實主義乎?超現實主義乎?再反觀吾人思維之意識流,意象忽生忽滅,忽隱忽現,忽明忽暗,恍兮惚兮,朦兮朧兮,邏輯乎?非邏輯乎?超邏輯乎?是故人類所有藝術語言早已爲上帝先造耳,吾人唯模仿焉。具像者,日月山川、山石樹木、動物人物等其於相對明晰時空中之相對明確運動者也;抽象者,天風海雨、雲飄霧渺乃至人心意識流之變换波動等其不確定-偶然性所映現時空之非絕對明晰性而具混沌性者也。是故從外在宇宙至內在心靈,具像、抽象各有其態。古典繪畫偏於具像,而現代藝術多寫抽象。其所蘊進化者,抽象超越具象也。蓋萬法一心,而心為抽象存在者,故藝術之理想在乎企及心之抽象。


我現代水墨主義藝術倡言抽象與具象合二而一,蓋心靈之抽象運動必也以具象顯,而萬有具象其本質乃抽象精神也。明乎此,人我心存抽象觀念則所謂具象藝術已非古典義;而況絕對具象為不可能耳。若彼照相寫實主義者亦不可能使其畫面與自然對象之間建立一一對應關係,何邪?自然萬有其結構非完全連續、其運動非完全確定,即使邏輯斯蒂系統尚不可能與萬有運動一一對應,而況畫筆乎。以此觀之,即使新石器時代之巌畫、壁畫、陶畫亦抽象與具象合一者也,唯彼時人類尚無抽象與具象觀念,故其二者合一性全不自覺耳;今日藝術家則可以藝術觀念自覺引導其藝術實踐。故藝術家可於具像中寫抽象之意,如達利之畫《聖安東尼之誘惑》;亦可於抽象中蘊具像,如畢卡索之繪《格爾尼卡》。藝術家盡可馳騁天才,而勿將“主義”機械固化也,若超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皆可於抽象與具象之兩者結合中詮解,而此種結合之無限可能性可於達利與畢卡索之不同獲得理解也。故水墨主義者,無限自由主義者也。無限自由主義者,無爲而無不爲之自在自為境界也,莊子之鯤鵬展翅無限逍遙之境界也,孔子之乘桴浮於海之解脫境界也,釋迦牟尼之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境界也。猶如孤鶴遊天唳唳崦嵫,群螭戲海龘龘蓬萊,天公抖擻、法雨紛紛,企及上帝所運化宇宙歷史所蘊無上美妙境界乃我水墨主義之目的也。石濤云,“在墨海中立定精神,於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脫去毛骨,混沌裏放出光明,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上帝為萬有之主宰,人我為水墨之主宰,水墨乾坤中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耳。


吾人深知,自由表現之廣闊在乎根基之牢固,水墨主義非無根之木也。所根者何?曰傳統。傳統者,既是水墨主義之否定之桎梏,亦是水墨主義唱響世界之基礎。何邪?當代水墨主義者,傳統否定之否定之再再否定也,即超越之肯定者也。所謂超越之肯定者,肯定中否定、否定中肯定,終極在肯定者也。吾國傳統水墨可分二端:一曰書法,二曰繪畫,吾今日之水墨主義亦導源於此二端。與夫世界其他民族造型藝術之幾無關於書寫之不同者,吾國傳統水墨藝術在乎“寫”——書法藝術自身為一獨立藝術門類而外其又爲其他造型藝術之基礎,是故“寫”乃中國一切造型藝術之根本耳。地中海東岸之腓尼基人從古埃及象形文字而生發其純粹表音字母,以其讀寫相對應而簡便易學而為歐洲各國字母文字之基。字母文字者,記錄語音之文字也,作為古埃及象形文字之否定性發展,其構型完全脫離與自然萬象之聯係,故其文明因此發生歷史性斷裂——古埃及象形文字所蘊先民之對天人領悟之隨拼音文字取代表意文字而被徹底遺忘,故其言書法美者不過裝飾性之美觀耳,不比漢字乃合於自然哲學之大美者也,蓋漢字自其发生以来一脉延续而保有先民天人领悟之完整信息,漢字構型所具抽象意合乎精神抽象存在於萬有中之“上帝哲學”,故漢字藝術能以有限點畫而狀無限表像變化焉。


是故吾人所提倡水墨主義乃以中國水墨解構西方現代藝術者也。此之有天然之優勢者,中國書法藝術以及基礎於書法藝術之寫意繪畫藝術早在西方抽象藝術興起前便早已成熟矣,故中國宋元寫意山水花鳥亦可視為西方印象主義之先聲。今日傳統寫意藝術家所缺乏者,應對當代人類豐富複雜生存之中國古典有機自然主義哲學之筆墨詮釋,與夫傳道世界之眼光雄心也。以中國傳統書法之抽象主義並中國繪畫之寫意主義爲我當代水墨主義之基礎而達於創造中國現代藝術之普世性高標境界——之能事半功倍者,在乎吾人遵循儒家之中庸之道。徹底否定傳統,如儒坑遍地、秦火繚亂,瘋狂矣;一味因襲古人,則如守株待兔、刻舟求劍,失於愚頑矣。中庸之道者,基於傳統復揚棄傳統,是樸玉自成爛漫、神奇再生神奇、腐朽化爲神奇者也。如獦獠一悟便達西方淨土,樸玉自成爛漫之謂也;如《六祖壇經》之於《金剛經》,神奇之上再生神奇之謂也;如蓮花生於污泥,化腐朽爲神奇之謂也。如此大樸不雕、神奇不斷、腐朽不再,則孔顏之樂、魏晉風流、旭素顛狂,呱呱輪回,橫空出世。如此則東方藝術摒躑躅而馭風雲,蛻臃皮而化仙蝶,如鯤魚之生鵬翼,直可扶搖上九萬里矣。


《老子》曰,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欲使吾水墨主義理念化成超越西方現代藝術諸流派之現實,任重而道遠。殷期並世藝術家諸君以重現吾國漢唐時代文化高峰之歷史使命感爲激勵,化商業主義浮華而爲傳法孤燈之沈靜,存天去欲、勇猛精進,以出世之精神作入世之藝術,於數年或十數年或數十年後,我中國藝術家群或能創造出一系列傲視世界之偉大藝術品,使我中土獨具之水墨藝術何止立於世界藝術之林,更爲其他藝術強國所欣羡效法也。如此則吾人乘吾國經濟崛起之大勢,非但不使“水墨主義”於若干年後成一空洞之名詞,而且使中國之文藝復興運動在望中矣。中興机会,孰幾在此!


結曰:水墨之法開乾坤,萬象生於大混沌。聽我崑崙獅子吼,東天海雨落紛紛。凡我同好,如檄傳諸;悲心宏願,同指山河。是爲《水墨主義宣言》。


[i] 哈勒爾(Haller,1708-1777)詠歎永恆之詩曰:“吾人累積其龐大數字,一山又一山,一萬復一萬,世界之上堆起世界,時間之上加上時間,當吾人從可怕高峰仰望汝——以眩暈之眼:所有數之乘方,再乘千萬遍,距汝之小部分尚且遙遠。”【見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229頁】


[ii] 高誘注曰:“蒼頡始視鳥跡之文造書契則詐偽萌生,詐偽萌生則去本趨末、棄耕作之業而務錐刀之利。天知其將餓,故為雨粟;鬼恐為書文所劾,故夜哭也。”(何寧《淮南子集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571頁)


[iii] 按此段在《列子·黃帝第二》,與《莊子·達生》文相同。


[iv] 改“戰”為“書”前之《孫子》原文根據《十一家注孫子校理》(楊丙安校理,中華書局,1999年版,87~92頁)。


Ⅴ 吾詩《雨中游黄山》:微雨濕空翠,拄杖上黃山。黃山夢曾繞,今日在目前。氤氳古松冷,石危冰谷寒。鐵索掛青石,攀緣得憑欄。雲間白練起,九疊首尾連。佇立心驚奇,恍惚非人間。飛流從天落,巨贔臥高潭。如懸百丈練,澎訇萬壑喧。浩哉此奇境,神工天使然。峰回路宛轉,奇峰突兀前。煙雲挾高崧,壁隙虯松懸。興來忘饑疲,詩思湧幽泉。駐足觀復記,才記景已湮。山頭疑童子,風起忽蒼顏。神蟾行極頂,飛蛟潛深淵。沙白遮倩影,甲青現兵燹。玄帝水德繼,共觸不周山。天柱傾西北,斷鼇吐寒煙。幻化無定則,畫師雲雨煙。筆落似無痕,瞬息竣千篇;墨池蘸西海,丹青曦和獻。又登光明頂,萬島浮蓬仙。玉屏樓觀日,蓮花峰開天。雜叢飛野鳥,漫霧藥台邊。憑欄臨淵壑,望之愁猴猿。老僧入定處,佛光照西天。雲動疑山傾,刹那洞府淹。混沌巨人三千丈,定睛望之乃孤巒。萬變瀛海蓬萊境,疑見八百歲之彭仙。扶雲猶駕鶴,神牛耕紫煙。適播龍牙種,即收萬畝丹。奇花一見滅,麟角曳藤彎。白光似月影,海嶽豎旌幡。閶闔門萬戶,叩之開復關。飛霞映鳥道,古鶴唳魑咽。雲浮萬階通帝國,群娥窈窕舞軒轅。風吹雲霓見千座,力士金剛狀萬端。電光火樹閃寰宇,猛雨滂沱沉雷傳。文殊臥佛侍千尊,法像無言自悠然。一巢早孵天鵝卵,群鱉慢戲幼獅男。雲梯一線是天津,七百龍骨築蜿蜒。金雞高冠天門叫,仙人靴掛倒海山。


嗚呼我來心期久,緣起三十億年前。相逢多少玄機正,一緣不遇萬緣蠲。若非天外歸大石,恐龍不滅人何衍。陸海升沉火山崩,巌溶冷熱開鴻蒙。地下孕生花崗筍,破土萬竿黃山升。匍匐野火,茹毛飲雪,歧途遺骨非吾祖。吾祖追尋渺茫跡,尼安德特今無後。並世萬生皆天愛,猴臂持花也釀酒。腳不勝重吾仰臥,且看夕光照崦嵫。崦嵫明滅如飄燭,峰巒顏色陰微朱。歸途淒風又苦雨,回首天都影不孤。蓮花遙對如夫婦,兆載姻緣心相屬。偉哉奇哉更雄哉,黃山煙雨洗形骸。心飄天國塵世忘,何必憂煩空徘徊。君不見天下奇峰三千座,二千九百在黃山;君不見萬千卷軸皆默默,惟有三山煙雨掛樓臺。畫師不見黃山雲,空塗筆墨耗生年。黃山秀出此球表,若無靈眼觀之徒靉靆。帝心運物渾然一,無中生有魂之待。核聚變素超星灑,宇宙兆載仙丹煉。仙丹煉需太陽火,萬化凝魂在溟溾。溾溟龍鱗雜糅競無止,肉鰭魚裔終化至於洲渚之蒿萊。蒼茫陸野迎風雨,兩棲爬行凍餒哀。奔濤電光炙,又為冰川滅。恐龍興復寂遺鳥,曙猿之祖乘隙演不衰。南猿能人直立人,智人宗祖溯源四千五百春秋萬。造化黃山為我看,古來多少妙詩篇。詩篇不能寫萬一,百年人生轉復來。他年乘願為山松,日日沐浴在峰巔。朝看日升暮看月,沉思世界三千年。千載幽思或有悟,再臨人世寫詩篇。


2004年8月27日夜於上海至大連崇明島號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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