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健:悉尼看海并观日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65 次 更新时间:2015-11-16 13:26

吕嘉健 (进入专栏)  



澳洲的海湾和海岸,世所著称。人皆知其大堡礁、黄金海岸和十二门徒海石,多少人万里之遥,趋之若鹜。除此之外,澳洲整个国家都被大海环绕着,有无数的美妙海岸尚未被一般人所知。我来到澳洲多年了,黄金海岸和大堡礁至今还没有机会亲近,并不感到遗憾,本国内的风景,80岁尚且可以有缘到那儿蹓躂蹓躂,现在我还是专心于远交,致力于把欧美拉非亚走马观花巡回一遍,也算不枉此生到地球一回。墨尔本的十二门徒曾经一亲芳泽,仅仅是侧面遥望的一过,比较起在照片或者电视上看到的,并没有现场震撼的特别感觉。至于澳洲其他的海岸,也没有广泛游历。


幸好还是数度去过悉尼的好几个海滩的。


我曾经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山城,几乎有50年,出门见山,居处以山,就连工作所在地也是在山上。我曾经多次旅游、出差到过青岛、天津、厦门、珠海、深圳、北海等地,远望大洋,赴浪赶海,但海始终离我的存在太远,且我到过的城市的海湾形体都比较单一和狭窄,到过以后也就淡忘了。生命地理其实就是一种命运,这是摇篮的基因,所以,山总是在我的心中,像记忆中的电影镜头一样,挥之不去。


大海,不是遥远一望然后可以掉头不顾的。


以前有一个解不开的疑问:为什么看日出和日落都要在大海呢?曾经专程上泰山看日出,凌晨4时即起,在雾蒙蒙而潮湿的黑暗中瑟缩地等候,结果始终看不到太阳的真面目。后来又知道,西方人喜欢看日落,中国人欣赏看日出,详细内涵没有深究过。


移居悉尼之后,有过很多次观赏日落的机会。落日是壮观伟大的,一直到落日掩入大海之际,那红日依然是巨人般的辉煌盛大,其光芒万丈,其热力如火,其笼覆无涯,始终给我不肯放弃的傲然独立的感觉;然而,朝阳却是温和清新的,那初露海面的阿波罗像年轻的处子般羞涩,优美有余而雄伟不足。落日是乘势至极,朝阳是冉冉初长。这就是二者的区别。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西人的初生婴儿特别精致,实在与这个伟岸人种不甚相称,时常看到在街上,一个巨人似的年轻的西人父亲抱着或者吊着一个十分小型的婴孩于胸前,一长大一迷你,颇觉滑稽;倒是中国人的婴孩,向来一出生就被称为大胖小子,一个新晋中国人父亲或者母亲抱着一个肥大的婴儿,怎么看都有些不胜其重。这件事和看日落日出有什么关系呢?是否初度生长的物事在西方人的眼里都是不会太在意,而中国人对初生事物的感情,就恋恋陶醉得不堪,渐渐地便老气横秋厌厌无趣了?至于那沉没淹滞的落日,实在是晦气得很哪,中国人说。我宁愿用相反相成的心理学观点来解释:缺乏活力的中国人,在初生儿的身上可以得到精神向上的弥补寄托,而需要回避那触景生情的没落联想,因此看到日出便喜悦,面对日落便气馁而已。


当然,中国古人所看到的太阳,主要是在山野湖泽,平原曲江,那是优美轻盈,浑融温婉的陪衬物,给沃野和秀水剪影过的。和西方人主要是在无边的大海看太阳,其境界截然不同。所有的意境,必须要文化理想与地理环境相结合,才会产生艺术文化的想像力。中国人不是没有大海的环境,而是中国人天纵于内陆中央,所有的动力志在逐鹿中原,背海而生。这既是文化的定势,也是地理环境的影响使然。自古重农轻商的中国人无不视浩淼无际的太平洋为畏途,而我们富饶的田野性的大陆太广大了,大得足以使中国人无需向海而生,忽略大海,甚至封海闭关,这是400年前明代皇帝曾经做过的愚蠢事情。与此不同,古希腊人、罗马人生长在贫瘠的石质为主的土地上,农业并非他们的母体,而地中海大小适中,足以让他们与周围的各民族沟通。热爱大海便成了他们的天性。完全有理由相信,希腊人面向大海日落日出的原型意境,深深植根在他们与大海搏斗的生存方式中。


一直以来心仪悉尼,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面向大海,而且是远远没有开发的大海,是天涯海角的海。真可以说是宁静之中的宁静,辽阔之中的辽阔了。说到海滩,我敢说悉尼的海滩是我见过最好的,无论是沙子的细腻雪白,还是海滩的坦荡连绵,抑或是海水的奔腾活力,依我的主观断定,澳洲其他地方的海滩,都不能望其项背。


我已经很多次坐飞机从空中降临这个城市,在飞机上可以凭高纵望海的尽头,全局鸟瞰海的整体形象,一慰我长久向往之心。大海多么像一块无边巨大的碧玉,而澳洲仅仅像一方朴素的石块镶嵌在这碧玉之侧。飞机到悉尼天空时总是要转一个360度的圆圈,在倾斜陡转的飞机上看下去,一泓大海连着天如翻转晃动,倏忽压迫着甚至仿佛要吞没小小的陆地,陡然给我一个伟大的感觉:原来地球是可以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从飞机上俯视,大海是一个完整的实体,色泽深湛纯如。


悉尼海湾是我所见过的为上帝创造得最完美的海湾之一。狭长的“新英格兰山脉”沿着海岸线从布里斯班延伸过悉尼到堪培拉甚至延续到墨尔本,这山脉长而不高,如屏障围墙护卫着海岸,凭空增添了海边的伟岸,还给东南沿海的澳洲蕴蓄了大片森林植被和水源。那是悉尼像天父似的胸腔肺部,而海湾,就似乎是悉尼的地母之臀部。在悉尼海湾处,是弯环水绕错综曲折的水体,从天空中鸟瞰,如巨型老树的枝桠伸展,直向内陆深入,构成形体万千美轮美奂的长长的渗入陆地的河流。在英文中,最大的海湾是深渊般的海湾,叫Gulf,其次是凹入曲折的Bay,再次是隐蔽的小海湾Cove。


从宏观地形上看,悉尼海湾比不上墨尔本和阿德雷得的海湾那样巨大的凹入,正因为它是海岸线与大海长长的缘接,所以你可以在悉尼各个沙滩(Beach)展望到最伟大的海天一体的视野,而不会被海湾的两边陆地框定了你眼中的画面。这正是我欣赏悉尼海边的原因。虽然如此,悉尼的海湾在微观上却是包蕴了许多凹进去像湖体似的水面,使其构成澳洲最有家园感的美丽海湾。恰恰是在海岸边缘上,有多处陆地断而接近地连成一线保卫着里面的港口,于是里面的小海湾就有了湖泊般的温柔和江河似的曲折,犬牙交错的半岛陆地与水体袅娜亲密地依偎拥抱,怀抱中的海湾岸边成了最昂贵的黄金居住地。


悉尼港口的名字叫做“情人港口”(Darling Harbor),1788年英国人第一次踏上澳洲土地就是从这里登陆的。之所以选择这里登陆,我看这里就好像一个天然港口一样,船舶驶入海湾以后,仿佛进入到一个温柔的自然怀抱。后来悉尼City(市区)就是环绕着现在的Darling Harbor建造起来的,在内海港南北突出的两角耸立起著名的Harbor Bridge(港口大桥,1932),在它附近长长突出的小半岛上建起举世瞩目的悉尼歌剧院(Sydney Opera House,1973)。其实悉尼大桥的名声足可以与歌剧院相应成景。歌剧院使悉尼港湾有了一个主题,它是一个理想,一种精神,仿佛告诉人们,将扬帆远航出发到世界各地去。而旖旎委婉的海湾深情地拥抱着歌剧院,一直到外海边的弯曲变幻的陆地平而不高,层曲错落地守护着这迷人的情人港。如今这港口已经不再使用,完全变成了无数美丽游艇滑翔游玩的水域。在港口岸区,是世界各地游客闲逸观光的乐园。


秋天的一个星期六早晨,天气时阴时晴的,我坐上往中央站的火车经过港口大桥,迎面是百看不厌的悉尼歌剧院如风帆般的造型,千年不变地屹立在那里,永远在等待你到来似的,那样的生气勃勃,使我总是想起那两句唐诗:“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只有此时此刻,我才会忘掉任何的主题,心旷神怡起来。其实平常我最喜欢坐着火车经过这个戏剧性的港口,每当看到歌剧院,就立刻想到外面的大海。现在一回头,蓦然看到巨大的一条彩虹斜跨于大桥之侧的上空,啊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过彩虹了!刹那间我想,我要一次一次地拜会海滩,在远眺大海中神游兴会。


某个复活节的时候,我又一次去看海,从内陆深处的一个市镇坐轮船,迤逦往悉尼港口而去,沿途是层层密布的丛林丰茸生长在河流的两岸水中,过港口大桥,越歌剧院,欣羡海湾两边漂亮的Houses别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也是一种快乐。

海湾两边的房子都是高尚住宅区,有机会坐在一个好位置望海,你才知道“高尚”的是环境,要用天价去购买宁静、开朗、新鲜、健康的海湾阳光世界。


我那天在Watsons Bay海滩壁立千尺的巨石上流连忘返时,再一次体验到观日落的确要比看日出精彩百倍。心里油然又记起西人常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你多久没有去看日落了?”西方人为什么向往日落,其中的文化奥秘是什么?这思考再次浮上心头。


夕阳依然凭借着一路的盛大,带着广大的深红和温暖,给大地笼罩着热烈的激情,壮观且辉煌。我们兀立在巨石之上,漫长的海岸曲折的岩石都在脚下,海岸线延伸到无限的远方,你仿佛可以拥抱无边无际无涯无穷的大海,此时真正知道面向直线海岸边观海的感觉是最雄伟的。那永无止息的激动的巨浪水墙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地奔腾而来,持久顽强地向岩石挑战,激荡起姿态万千的白泡,或者白中带着碧绿的如揉搓的巨幅胶质,整体的海在荡漾。夕阳壮观得映透整个天和海,连我自己也染成了热烈的红色了,回头一望微微弯进去的海滩,那里正是波光粼粼,熠熠生辉,而面前无垠海洋,蔚蓝得无比的彻底。海天一体,海平线无限的长,其实在感觉上海要比天伟大,站在巨石上,海平线成为背景,你看镜头前的人就屹立在海天之间。忽然我想起了有名的唐诗,许多答案隐藏其中。


王湾在《次北固山下》写道:“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渴望的是清新柔和,像处子般的朦胧意境。朝阳淡淡的,在清新空气与和风中,是那淡薄稚嫩的力量,在薄雾中晨熙慢慢地生长着,是幼子一样的新鲜单纯。“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是所有中国人心中期待循环新生的自然原型。所以中国的新年春节具有全球顶级的虔诚崇拜意味,那是“一元更始”的象征,恍如朝阳新生之照临。中国山水诗崇尚的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宁静致远境界,太阳之烈,与阴柔美的华夏美学范式不能和谐一致,所以中国人宁愿与月亮恋爱,古典文学中写明月要比写太阳多得多,更好得多。


夕阳在中国文化原型里,是衰老、没落、完结的象征。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最著名贴切的文化心理总结,表达的是害怕辉煌后的灭亡和失望。在宋词里,几乎写到夕阳的句子,都是象征国家衰落、人生失意的意象,例如“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辛弃疾)我记得盛赞落日的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还有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唯独盛唐,才曾经有过那样伟大的精神,欣赏壮观的日落。当一个人精神强健的时候,他只会感到蓬勃的生命力,只陶醉于当前的盛况,不会想到之后的没落,甚至他更向往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境界,无论盛唐人,还是西方人,道理都是一样的。


煌煌落日与茫无际涯的大海连在一起,会使人愈加意气风发的。此间,涌入我心中的是左思的诗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还有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更有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与海结缘,是我来到悉尼最满意的地方。即使没有能力在海边卜居,但时时向往,闲中探望,也可以满足“欲穷千里目”的精神想像。其实我天天就感觉到海风为我们调节着悉尼的美妙气候,海已经时时刻刻在我的身边拍荡,夫复何求?纵使我失去了很多过去和某些可能性的辉煌,然而“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凡在著名的海滩,最快乐的莫过于做弄潮儿涛头立。在悉尼的海滩,可以看到弄潮儿站在滑水板上乘一波波的浪头滑向岸边,时而出没波浪之间。一群群的玩潮者迎着浪墙冲去,被海浪吞没,无比刺激。然而惊心动魄之后,弄潮儿踩着滑浪板,或弓着腰,从波浪的深渊里施施然滑出,或挺立浪峰,乘势而下,阳光在背后盛大拥抱,如阿波罗俊朗降临。浪墙高达数米,宽伟数十米,一波未平又一波卷起,从远处海面鼓荡相生,以极雄厚的力量蕴蓄着,无止境地推拥着向岸边层叠奔来。这是我所见过最有气魄的海浪。我到海边去时,是秋凉季节,不敢下水,只在沙滩倘佯。这又是另一种愉悦,看许多西女无上装裸晒,身材极之性感,是免费的美丽展览,看之让人眩惑。但不可贪婪定睛注视,须如无心扫视,迅速摄入眼帘,尽饱眼福。


在沙滩上晒太阳是一种彻底放松的享受,有些西女会仅仅遮住头部,让太阳晒身体,她躲在伞下读书,这真让我艳羡!我现在还没有尝试过这样的快乐,但在另一个海滩,在一大片岩石海滩上与海浪嬉戏,是另一种快乐。亿万年的海浪冲刷浸蚀,使海边的岩石坑坑洼洼,上面布满了海星、海螺、海藻和小珊瑚等等,有些很大的石坑,就是一个海底世界的缩影,长长的成片的海带海草绿茵茵的随水摇摆着袅娜的身姿,小鱼极快地在海草上飞窜,小蟹却踽踽横行。一大群海鸥站在岩石边好奇地看着我。我专意走到离海水5米近的岩石边,要挑战气势汹汹咆哮不息的海浪,看巨浪层层汹涌而来,激起数米水花,或漫过近5米的岩石,直向我扑来,打湿我的衣服,我狼狈逃逸不及,海水瞬间完全淹没了周围大片岩石,灌满了所有的石坑,这时整个海滩都是白花花海浪的世界。向远方眺望,海平线是墨绿色的,再过来是深蓝色的,近海边的是碧绿色的,在脚边的则是白色的。当你站在与海面平衡的岩石上看海,只感觉到茫无际涯的大海仿佛涨到了鼻子跟前,时刻要吞没自己一般。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看着海边波浪卷起千堆雪,怒涛拍岸,兀然感觉到,假如能够以身体融合海水,以精神拥抱大海而丝毫无畏惧念头者,则意味着你从大海吸收了尊严和自由的灵魂。我从中国的一个山城来到澳洲大海的怀抱,山的意象已然渐渐淡薄,海的意识正在逐步内化积淀。愿我可以穷尽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吧。此间面对的:唯一海,一落日,和蔚蓝天际的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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