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秀山:与新生谈读哲学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65 次 更新时间:2010-08-31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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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秀山 (进入专栏)  

今年收的博士生中,有一位原是学文学的,硕士论文做的伽达默的美学,对哲学有兴趣,现在考到我的名下,这样就是名副其实的“新生”,她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进入哲学的门,而要进这个门,除读书之外,又少有别的途径,那么如何念哲学书,念什么书,先念什么,后念什么,我们这些“老马”,就有点“识途”的作用了。

“哲学”是一门通学,无论什么学科,做到一定的程度,都会对哲学的问题产生兴趣,以前我曾经说过,“条条道路通哲学”,对哲学的兴趣,有人萌发得晚一点,有人早一点,当然也有一生都萌发不出来的,倒也不是由专业的职业来决定的。我现在要说的,对哲学的兴趣是一回事,有哲学的训练又是一会事。对哲学有兴趣的,不见得就有训练;反过来,对哲学有训练的,倒也不见得对它有兴趣,只是各种机缘让他做这份工作而已。

经我这几年的观察体会,凡从别的专业转向哲学研究的,大半是对哲学有兴趣的,于是他们的问题是如何加强哲学的训练,也就是如何读哲学的书籍的问题。

哲学作为专业学科来说,也有几千年的历史,有许多聪明才智之士为之做出了贡献,这些历史的积累,我们后人是决不能忽视的。我们要相信,凡是历史上站得住的哲学经典,其作用都不会是限制读者的思想,而是启发读者的思想的,就连黑格尔哲学的那样一个庞大的学说体系,其精神实质也不完全是封闭的,至少他的辩证法还有活的东西在。在这里,对于历史上的经典著作,我们似乎先要有个信任的态度,相信它不是假冒伪劣,有了这个态度,才会认真去读它。这是不是有盲目性?不是的,因为这些著作早已经有很多人读过了,先有个信任的态度,也就是对“他人”先有个信任的态度,否则就会成了“怀疑一切”了。我现在跟你说的,也希望你先相信它,然后你才有可能认真读书,至于读过以后,或者读过多遍之后,我也是很鼓励你有自己的见解的,并不要你尽信书。

这是开场白,先说一个态度。那么,几千年的历史著作,加上时人的,浩如烟海,如何入手?

多年来,我形成了这样一个想法:我们学哲学的,特别是学西方哲学的,还是以读德国古典哲学的著作入手为好。这里所说的德国古典哲学就是指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这一段的德国唯心主义,也就是从康德到黑格尔这一段。我们就是这样学过来的。这一段哲学,虽然是唯心主义的,但是它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来源,马克思、恩格斯都是有所肯定的,因而是我们这代做哲学的必须学习的。我觉得,我们有了这个基础,是大有好处的。

对于这一段的哲学,八十年代初期,有一种逆反的态度,觉得黑格尔那样极端,过去读的不少了,要读新的书,引进新的思想了,一时间研究这一段哲学的专著、集刊都不容易出版了。要学习新思潮,这当然是很对的,尤其是当年我们闭塞了许多年,开放伊始,着重在新思潮的引进是更为重要的。不过就学术来讲,这些新思潮,原本是有根有源的,而这个根源中,德国古典哲学是重要的环节。现在大家都清楚,当年最时髦的萨特,他的名字几乎与“自由”联系在一起,而他的“自由”,在学理上却是康德哲学的发挥,而这个意义上的“自由”,也许不象当时有些人想象的那样逍遥快活,而恰恰是很严肃的问题,有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意味,因为它和“责任”不可分。

随着新思潮的介绍,逐渐的大家讲存在主义,讲海德格尔,讲富科,现在又开始讲列维纳斯,讲德罗兹,慢慢地,我们的哲学思潮,也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与国际接轨了,这是很好的事,开头说得不太深入,或者甚至有点出入,也是自然的事,逐渐就会准确起来,深入起来的。应该说,这些人物的书,都不是很好读的,在国外也是难读的书。

读这些书的难处主要的也在于它们都包含了丰富的历史的学养在内,没有这些学养,字句上也许懂了,思想内容把握不住,不容易在思想上贯通起来,还没有到哲学的层次。

九十年代大家爱谈海德格尔,他的书对我们自然有一种吸引力,因为海德格尔强调时间性、历史性,和中国的传统儒家有相似之处,而他的“人诗意地居于大地”又很象我国的传统道家思想。之所以如此,说明哲学性的思考,时无分古今,地无分中外,都有它可通之处;然而,就海德格尔思想渊源来说,离不开欧洲哲学的传统,尽管他对这个传统有许多批评,态度是否定的,但他自己就已经在康德、黑格尔的哲学中看到了有价值的东西。紧接着《存在与时间》之后,他出版了《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而在当时德国学界对黑格尔一片漫骂声中,海德格尔却也肯定了黑格尔的巨大贡献。现在我们后人来读他们的书,深感有许多地方,海德格尔的确道出了在康德、黑格尔哲学中已经蕴涵但尚未发挥出来的道理。并不是说,海德格尔的思想就是读了康德、黑格尔的书以后发展出来的,而是说我们后人如果也好好读康德、黑格尔的书,对于理解海德格尔是会有很大帮助的。同样的道理,我们好好读海德格尔的书,对于理解现在的“后现代”哲学也会是有帮助的。

譬如说,“后现代”讲“断裂”,讲“空间”,似乎和从德国古典哲学到海德格尔讲“时间”,讲“历史”很不一样;当然是很不一样。不过,就我们做哲学史的来看,我们还是感到它们的理路还是可以沟通的。古典哲学把“时间”从“空间”观念里划出来,因为那时的“空间”观念是牛顿式机械的,“时间”从这个“空间”的“口袋(框框)”里“脱颖而出”,展示了它自身的“不可分割”的特性,古典哲学中“生生不息”的“精神”体现了这个时间、历史的原则。

海德格尔的贡献在于在这个“时间”、“历史”的原则中,又强调了“有限”、“死”的观念,把黑格尔“有限”中的“无限”思想更往前推进一步,不把“有限”看死了,说它完全就是经验的世界,而使它也有“本体”意义,“死”也不是一般的物质形态的变化,而具有形而上的意义,这样,在“时间”进入“本体”以后,“空间”也就被接纳到“本体”问题中来,具有形而上的意义。这个意义,正是现在法国“后现代”诸公接着做的工作。我们须得从“本体”化了以后的“空间”问题来理解他们的工作,否则他们就要回到牛顿机械的空间观念,这也许是他们不愿意的,至于在具体运作的过程中,有没有把握不住的地方,就是具体研究的问题了。

法国哲学对于连断的问题也有深入的思考的,就连那个最强调“连”的柏格森,也不能说他没有看到“断”的问题。喜欢哲学的都知道,他提出一个“绵延”的观念来说“时间”。“绵延”就是“割不断”、“不可分割”。这个观念的确“古已有之”。我们知道,古代希腊的原子论者提出的“原子”,原就是“不可分”的意思,那么柏格森又多说了些什么,值得大家称道?

你看,古人已经想到“不可分割”的问题,但是古人对为什么“不可分割”的解释只是说它“没有缝隙”,没有缝,就打不开,“天衣无缝”。说它“没有缝隙”是以想象为根据的,天下哪有没有缝的东西?“没有不透风的墙”嘛。柏格森换了一个思路来理解“不可分割”的理由、根据,他说绵延之所以“不可分割”,不是因为它“太简单”,“铁板一块”,之所以“没有缝隙”,而是因为它“太复杂”,各种“因素”“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硬要把它割断开来,“它”就不是“它”了,“它”的“性质”就变了。“绵延”、“时间”是个“质”的问题,不是“量”的问题。于是,你看,柏格森也已经涉及到“断”的问题,把“纠缠在一起”的“乱麻-混沌”“割断”,就有天下一个个占空间的性质各异的事物,不过在这个观念的创始阶段,柏格森的工作重点在于阐明他的“绵延”观念的“混沌性”,至于开显出来的空间的事,他把它们归于机械的世界,我想,我们后人的思路,会想到,这些具体的有空间的事物,就其“在时间中”的意义来说,也不会全是机械的,从一个更为根本的意义上来理解“具体事物”,是不是“有限”中还有“无限”,“断”中还有“连”;或者更是“无限”中的“有限”,“连”中之“断”。

于是,从哲学的根本的意义上来理解“空间”,是不是“后现代”诸公心目中所要探讨的问题?

这些意思对于“新生”来说,或许过于艰深了些,我的意思只是想说,大多数年轻人,即使喜欢哲学,也是喜欢那些新流派、新思潮,加上现在“断裂”之声不绝于耳,以为“历史”、“时间”可以一笔勾销,或者只是一些“死学问”了,其实只要认真读这些人的书,你就会发现,“后现代”卓然成家者,无不博学多识、满腹经纶,要从“不读书”再出一个“后-后”现代来,无疑是“异想天开”了。

我之所以经常强调学习德国古典哲学的意义,还有一个方法途径的考虑在内。

我以前跟学生说,就专业化的角度来看,十八-十九世纪德国古典哲学是更为成熟的哲学,那个时候,哲学逐渐地成为一个专业,对于个人来说,就成了专门的职业,进入学校可以专门教哲学,而不仅仅是在广泛的意义上被称做哲学教授,不是泛泛的被称做哲学家(者)了。按我的体会,就是作为学科来说,哲学的“系统性”加强了。

我专门做过古代希腊哲学的研究,在做这个工作时,我已经有了一般的哲学基础知识,但是在写第一本书《前苏格拉底哲学研究》时,也只能做一些历史材料方面的梳理工作,写过第二本书《苏格拉底及其哲学思想》以后,就不敢往下写了;以后我学习了欧洲现当代的哲学,并且不断地温习、补习从康德到黑格尔这一段的哲学思想,在我做《西方哲学中科学与宗教两种思想方式》这个课题时,又重新写了古代希腊这一部分,哲学的分量加重了,并且也敢一直写到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自己这样不断地上下反复几遍以后,我比较有把握地跟学生说,你就先从康德或黑格尔哲学入手,使自己习惯于读哲学书。读他们的书,可以使你比较快地、比较直接地了解什么叫“哲学”。

当然,这不是一个定则。各位老师都有自己教学生入门的门径。我选的这条途径,会让学生一上来就遇到困难,因为康德、黑格尔的书是出名的难读的。我也不想把学生一开始就吓倒;我觉得开头难一些,以后碰到难读的书就不怕了,因为哲学的书毕竟跟文学作品不同,只有很特殊的人才拿读哲学书来“消闲”。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对学生说明。康德、黑格尔的哲学被普遍批评为脱离实际,是书斋里的哲学,这个批评当然是很中肯,很有理的。哲学进入大学的讲堂,成为“专门”的“职业”,就会着意地营造自己独特的天地,强调自己的特点,从而与其他的学问和人生实际剥离出来。这是一个实际问题。我一直感到英美的有些哲学过于技术性,我理解他们之所以如此,乃是要在大学以别人不会的技术来稳住自己的教席,这可能是一个误解,但是长期以来我有这个印象。现在比较贴近生活实际的是法国的哲学家。

当然,躲进书斋、脱离实际不仅仅是一个实际问题,而且还有学理上的问题。康德、黑格尔的思路,是强调“哲学”要“纯”而又“纯”,这个“纯(粹)”指的是排除一切经验的、被动的、接受的因素。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强调的“纯主动性”,到康德、黑格尔那里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样,现实性、感性、直观性的问题,在这个哲学系统中,始终不好摆平,尽管黑格尔以后,直到胡塞尔,都强调“直观的理智”和“理智的直观”,但是这个“直观”还是“主动的”,“纯粹的”。

“哲学”如何接纳“被动性”的问题,是需要大家进一步研究的。

和“新生”谈如何读哲学书是一件很有兴趣的事,也是一个可以不断谈下去的话题,以后有机会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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