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剡溪:李太白与王子猷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603 次 更新时间:2010-08-09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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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白  

  初下荆门——李白

  霜落荆门江树空,

  布帆无恙挂秋风。

  此行不为鲈鱼脍,

  自爱名山入剡中。

这首题为《初下荆门》的七绝,在李白的诗集里算不上有名,而其意味却可谓深长,值得涵泳再四。若将其与另一首名气奇大的《早发白帝城》并观对读,则不难发现,二诗从题目到内容、以及诗歌所传达的“速度感”诸方面,均极为相似。然仔细品味,两者又有着微妙的差异。《早发白帝城》是乾元二年(759),诗人流放夜郎,途中遇赦,从白帝城返回江陵时所作:“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其叙事、写景、抒情均属“写实”,欢快之情溢于言表。而写于三十余年前的这首《初下荆门》则虚实结合,后三句连用《世说新语》中三个典故,似乎更具文化内涵与情感张力。那是开元十三年(725),青年李白第一次出蜀漫游,诗人沿长江顺流而下,对两岸风光似乎心不在焉,刚出湖北的荆门,心里所想、梦里所见的,便只是此行的目的地——剡中。“此行不为鲈鱼脍”,与后来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差可仿佛。此时此刻,“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的诗人,朝思暮想的不是张翰的“鲈鱼堪脍”,而是剡中那片风景独好的佳山秀水。作为一处长江中上游以险峻著称的名胜,诗题中十分醒目的“荆门”,反倒成了诗人急于摆脱的羁绊了。如果说,在《早发白帝城》里,我们读出了“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沉着痛快,而在《初下荆门》中,我们则领略了一份心无旁骛、日程紧迫的殷切期冀。

我猜测,此时的诗人心里,江南,还只是古书里的江南;而剡溪,也还只是典故里的剡溪。如果时光倒流,后生如我,能得以和谪仙太白同船共渡,伫立船头、意兴遄飞之时,彼此津津乐道的,一定是王子猷“雪夜访戴”的雅事吧。年轻的太白一定深慕子猷。“自爱名山入剡中”一句,隐隐含有“重走子猷访戴路”之意,这是隔代文人常有的神交冥会,灵魂在那一刻如此轻灵,雪泥鸿爪间,古心与今意的无声知遇,凡夫俗子岂能梦见?

说到这里,不妨宕开一笔,说说王子猷,说说那六朝最著名的一个长夜。史上多少个夜晚皆因平淡无奇而永远消失于时间的黑洞里了,唯独这一夜,在后世文人心里扎下了根,以至于一提起魏晋风度,人们便会想起并看到那个长夜的漫天风雪。那是目下已经难得一见的江南雪啊。

王子猷名徽之,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五子。此人既无绝世之才,也无丰功伟绩,品德方面更是乏善可陈,似乎儒家所追求的“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他一个都沾不上边。然而,他却是中国文化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如果说,刘伶是个“以酒为名”的方外之人,那么王子猷就是个靠标新立异而爆得大名的“行为艺术家”了。

以今天的眼光看来,王子猷绝对是个怪人。比如,他偶然到别人的空宅里暂住,也要令家人种竹。有人不解:“只是暂时住住,何必这么麻烦?”王子猷啸咏良久,指着竹子道:“何可一日无此君!”有一回,他去拜访雍州刺史郗恢,郗在卧室里还未出来,他就四处乱看,见客厅里有一种名贵的毛毯,立马叫随从将毛毯送回家去。郗恢出来找不到毛毯,正纳闷,王却笑说:“刚才有个大力士背起毛毯跑掉了!”郗恢明知他在作祟,却也无可奈何。还有一个“梅花三弄”的故事说,王子猷应召赴都城建康,所乘之船停泊在青溪码头,恰巧桓伊从岸上过,王与之并不相识,船上一位客人道:“此人就是桓野王(桓伊字野王)。”王便命人对桓伊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态度傲慢得一塌糊涂。桓伊此时已是高官显宦,但他素知子猷之名,对如此唐突的邀请也不在意,当即下车上船,坐在胡床上,拿出笛子吹奏了一曲“梅花三弄”,笛声清越,高妙绝伦。吹奏完毕,桓伊立即上车走人。整个过程,宾主未交一言。用今天的话说,这两人的做派,简直“酷毕”了!数百年后,晚唐诗人杜牧有诗追缅此事云:“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润州》二首其一)

这样一个落拓不羁的贵家子弟,竟也做上了车骑将军桓冲的骑兵参军。但他的官儿做得实在与众不同。一次,桓冲问他:“你在哪个部门任职啊?”王回答:“不知哪个部门,不过,时常看见有人牵马来,大概是马曹吧。”桓又问:“官府里现有多少匹马呢?”王子猷便引用《论语》里马棚失火,孔子问“伤人没有”而“不问马”的典故说:“‘不问马’,怎么知道马的数目?”桓复问:“马近来死了多少?”王也不含糊,又引用孔子的话说:“未知生,焉知死?”把个桓冲噎得够呛。这就是王子猷。用尸位素餐、玩世不恭形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上述故事均见于《世说新语》。同书《任诞》篇还记载: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便是“雪夜访戴”的出处了。此条记载不足百字,然以少胜多,叙事如画,涵蕴无极,历来笔记小品,无以过之。读者若以意逆志,沿波讨源、目驰神移之时,当常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之叹吧。而令李白无限向往的剡溪,正是从这个典故中汤汤流向中国文化的宽广河床的。

旧时剡溪顺流而下,历经东门、艇湖、竹山、禹溪、杉树潭、仙岩、清风、嶀浦、鼋头渚等胜景,统称“九曲胜景”。王子猷的小舟就在风雪中的剡溪走了一夜。这一夜,他愣是把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剡溪,走成了一处人文得不能再人文的名胜。故事的末尾,当这位落拓不羁的公子哥儿终于赶到戴逵的家门口时,却忽然改变了注意,竟转身又按原路打道回府。这一深具文化意味的骇俗之举,令后世无数文人恍兮惚兮,唏嘘不已,而惯会“言约旨远”的《世说》却只用了六个字:“造门不前而返。”个中迂曲,则一任读者遐思玄想。

好的故事往往在高潮处奏响尾声。王子猷有没有敲响那扇隐士的柴扉,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一个事件的结果处停住了脚步,从而赋予过程以一种非凡的价值和意义。这个故事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没有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一个功利的圆满——所谓“相见尽欢”,也没有把一种外在的客观环境的缺憾——如“寻隐者不遇”——作为美感的诱因,而是,通过人物主动的选择揭示和展现了自我心灵的无限丰富。因为那“缺憾”是主观选择的结果,所以它就不再是一种“缺憾”,而成了与世俗的功利价值观相对的一种超功利的“圆满”,甚至成了对人为设置的一切目的和结果的微妙反讽。

国学大师钱穆说:“至如子猷之访戴,其来也,不畏经宿之远,其返也,不惜经宿之劳,一任其意兴之所至,而无所于屈。其尊内心而轻外物,洒落之高致,不羁之远韵,皆晋人之所企求而向往也。”(《国学概论·魏晋清谈》)一句“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凸显出的不过一个大写的“我”字,如殷浩之于桓温的宣言:“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又如张融的“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子猷用自我之“兴”否决了自己前此对“隐”的企慕,由此将自我凌跃于一切外在价值之上。

时光荏苒,逝者如斯。三百多年后,子猷、安道早已作古,可作见证的惟有脉脉流淌的古剡溪。当意气风发、才华盖世的青年李白仗剑出蜀、云游四方之时,江左风流已成陈迹,“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大唐盛世对于士人人格的重新塑造业已完成。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帝国意识形态竟成多元开放之势,所谓“邦有道则仕”,科举仕进之途远比魏晋门阀政治更能砥砺士气,文人无不积极用世,雄心勃勃。李白也不例外。所不同者,正如孔子赞同曾点的“咏而归”,心比天高的李白更是外儒内道,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想逍遥世外,浪迹山林。然而,“身退”的前提首先是“功成”。时代不允许诗人像王子猷那样“不以物务自婴”,在一个恃才傲物的诗人眼里,“入世”不过是“出世”的入场券。

“功成”二字,在李白的诗歌中,构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音符——“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功成身不居,舒卷在胸臆。”“功成谢人君一作间,从此一投钓。”……几乎从生命的起点处,李白就把自己的归宿设计好了,正如在《初下荆门》一诗中,诗人刚出荆门,便恨不得插翅飞到子猷的剡中!我们总是羡慕“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诗仙李白,以为其天外来客,故意来奚落我们这些俗人,殊不知,太白正是本土文化天地精华所滋养出的“人中龙凤”,他本属于魏晋,属于老庄,却幸而“空降”至大唐,前世的烙印一直镌刻在今生的额头上,所以他总是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他是能够把自我凌跃于一切外在价值之上的人,所以他比“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孟浩然,更有一份空诸依傍的有恃无恐。他不是王子猷,但他一直又是王子猷,或者说,他是拼了命要证明自己不是王子猷的李太白!

谓予不信,有诗为证。在太白的诗集中,“剡”字出现凡14次,“子猷”6次,“访戴”2次,“安道”1次,除去作为诗题的2次,共引用“雪夜访戴”之典高达21次。这还不包括其它与剡溪有关的人名和意象。现将部分诗句胪述如下:

愁作秋浦客,强看秋浦花。山川如剡县,风日似长沙。(《秋浦歌》其六)

兴从剡溪起,思绕梁园发。寄君郢中歌,曲罢心断绝。(《淮海对雪赠傅霭》)

多沽新丰醁,满载剡溪船。(《叙旧赠江阳宰陆调》)

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云山海上出,人物镜中来。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台。(《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

忽思剡溪去,水石远清妙。雪尽天地明,风开湖山貌。闷为洛生咏,醉发吴越调。(《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

何以折相赠?白花青桂枝。月华若夜雪,见此令人思。虽然剡溪兴,不异山阴时。明发怀二子,空吟《招隐诗》。(《秋山寄卫尉张卿及王征君》)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梦游天姥吟留别》)

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别储邕之剡中》)

遥闻会稽美,一弄且度耶溪水。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辉满江城。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

——以上用“剡”例。

子猷闻风动窗竹,相邀共醉杯中绿。历阳何异山阴时,白雪飞花乱人目。……清晨兴罢过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楼。(《对雪醉后赠王历阳》)

乘兴嫌太楚,焚却子猷船。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日到彭泽,狂歌陶令前?(《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

桑落洲渚连,沧江无云烟。寻阳非剡水,忽见子猷船。飘然欲相近,来迟杳若仙。人乘海上月,帆落湖中天。(《寻阳送弟昌峒鄱阳司马作》)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访崔四侍御》)

此欢竟莫遂,狂杀王子猷。巴陵定遥远,持赠解人忧。(《答裴侍御先行至石头驿以书见招,期月满泛洞庭》)

——以上用“子猷”例。

游子东南来,自宛适京国。飘然无心云,倏忽复西北。访戴昔未偶,寻嵇此相得。愁颜发新欢,终宴叙前识。(《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

初谓鹊山近,宁知湖水遥?此行殊访戴,自可缓归桡。(《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其一)

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对此空长吟,思君意何深。无因见安道,兴尽愁人心。(《望月有怀》)

——以上用“访戴”“安道”例。

诸例无不说明,在李白心目中,剡中是他无限向往的隐遁之地,而子猷的超然物外也一直是他心摹手追的风神境界。“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剡中,魏晋以来一直是名士沙门隐逸栖遁之地。据《道书》的说法,剡字为“两火一刀,可以逃”,故剡溪两岸,多隐居之士。和“天下名山僧占多”同理,自古隐居之地,无不风景秀异,古人常谓“山川以形媚道”,“固以玄对山水”,良有以也!

剡溪,因而成了诗仙念念不忘的一个符号。这符号背后,既承载了诗人对自然山水发自内心的痴情,也寄寓着诗人对一种尘世间所能有的自由境界和人格理想的不懈求索。宗白华先生论晋人之美,有“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之谓。太白对子猷的企慕,对剡中的向往,不正是晋人风流的遥远而又铿锵的回声么?

不独李白,有唐一代,慕仰剡地山水,来此求贤访古的大小诗人络绎不绝。《全唐诗》共收载2200余位诗词作者,其中泛游过剡溪的计有278人;《唐才子传》共收才子278人,游览过剡溪的就有173人,留下了数百首诗词(竺岳兵《剡溪,唐诗之路》)。万分遗憾的是,笔者撰写此文时,恰如当初“初下荆门”的李白,对于剡中山水的认识也还是停留在“纸上”。何时有遐,必拔下这面旅游“白旗”,彼时泛舟剡溪之上,自可心无愧作地吟哦——“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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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文景》2006年第5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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