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西方为何仍不接纳俄罗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641 次 更新时间:2008-10-29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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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杰  

去年4月,俄罗斯前总统普京破天荒在英国《泰晤士报》发表专文,题为《俄国是欧洲的天然盟友》,公然向欧洲喊话,呼吁欧洲与俄罗斯建立亲密的关系。普京在文章里述说了欧俄几百年来的“传统友谊”,尤其对欧洲的民主人权赞颂良多。普京此笔,不无离间欧洲和英美之意,极力把欧洲拉拢到自己这一边,成为对抗美国的缓冲,意图相当明显。

大国外交,以利益为基础,然而外交行为往往有历史的情意结隐然主导。英法同属西方阵营,长期同床异梦,就是因为英国是拿破仑眼中的“杂货店主的国家”,法国人看不起英国人小商人性格的计算,认为英国人沉闷而不懂享受;英国人不屑法国人的情绪冲动和懒惰。在殖民主义时代,英国经营殖民地,以长远的商贸为战略,更懂得怀柔;法国在非洲和印支的殖民地,像当年的葡萄牙一样,更多是为了异国情调的享受追求,遇反抗即强力镇压。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英法两国都推动非殖化,英国却至今维系着一个英联邦,法国今天什么也没有。英国人嫉妒法国人的浪漫,法国人也眼红英国人的深沉,英法海峡一水之隔,瑜亮两分,历史和文化决定了法国和英语世界不可能真正水乳交融。

普京时代的俄罗斯,与英美交恶,转而向欧洲示好,其中也不无历史情结。从中国人的眼中,俄国从来是欧洲的一部分。但普京的文题:“俄国是欧洲的天然盟友”,如果欧俄本为文化的同体,又岂有“盟友”与否之论?普京的潜台词是:“英美不把我们俄国人当作自己人,不足为奇,但你们欧洲为什么也视我们如陌路呢?”如此呼吁,印证了俄罗斯一股历史的焦虑——想真正加入欧洲家庭为一分子,却又长期不为接纳。

即使在1991年,苏联和东欧垮台,戈尔巴乔夫成为西方传媒的英雄,然后苏共企图发动复辟政变,戈尔巴乔夫囚于黑海别墅,叶利钦站在国会门前的坦克车上的英姿,更是情倾欧美,但一个走向自由、民主、自由市场经济的新俄罗斯,符合了欧洲和英美的一切变天的条件。欧美却从来没有真正帮助过俄国。普京今日对西方翻脸,正是欧美十多年来对俄罗斯外交政策深层心理的歧视迫出来的结果。堆上笑脸示好的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的敬酒不吃,历史选中了强硬的普京给西方奉上一杯苦辣的罚酒。

为什么?从理性的利益计算,西方是那么愚蠢而失算。只有从心里的情绪剖析,或可了解其中迷思。

文艺复兴的旁观者

因为所谓“西方”,虽以基督教为宗,欧洲却划分为三大语系文化区:英国、德国和北欧,属于“条顿语系”;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属于“拉丁语系”;波兰、南斯拉夫的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俄罗斯等,属于“斯拉夫语系”。位于地中海之滨的希腊,是欧洲民主与哲学的摇篮,2000年来,春风雨渡,虽然有教廷专权长达千年的中世纪黑暗统治,但德国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意大利的文意复兴,狄德罗与卢梭的人权意识的萌芽,还有牛顿和达尔文的科学思想,500年来,欧洲文明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一场异变,不是发生在“条顿语系区”就是在“拉丁语系区”,地处欧洲东部至乌拉尔山的斯拉夫语系地区,不但没有为欧洲的巨变提供过什么灵感,而且是被动而保守的一方。

虽然去过俄国的中国人,都会为圣彼得堡华丽的欧洲古典建筑赞叹不已,认为圣彼得堡的建筑文化,比起伦敦和巴黎更为丰伟。然而,这只是18世纪俄国女皇凯瑟琳一世从法国学来的硬件——俄国崇慕法国宫廷,从路易十四那里学来了一套贵族礼仪,法国十八世纪的宫廷艺术也为俄国师法。讽刺的是,法国的人权启蒙先师伏尔泰和狄德罗,在路易十五的王权专制时代,其实也没有享受多大的出版和表达自由。

崇法的凯瑟琳女皇,听到狄德罗在法国遭受打压的消息,还热情地邀请他流亡来圣彼得堡,接受她的庇护和礼待,正如200年前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对哥伦布的欣赏。狄德罗果然出走法国,经荷兰和德国,来到了俄罗斯,在凯瑟琳的皇宫里住了5个月,在宫廷教授哲学和数学。然而俄罗斯宫廷的保守派大臣不满神权受到挑战,把狄德罗逼走了。俄罗斯错过了机会,没有加入欧洲民主人权诞生的潮流,凯瑟琳从法国学来的是路易十四的宫廷建筑、服装和贵族的仪表谈吐,俄国没有补上狄德罗等人为欧洲引发的民主政治变革这一课,与历史的机遇,失诸交臂,形成了今天普京的失落和寂寥。

当俄国宫廷固守着宏丽的建筑梦幻,而自以为成为欧洲这个国际社会的一员之际,十九世纪的西欧和南欧,却掀起了一场西风扫落叶的巨变。中世纪黑暗而反动的蒙昧结束了,欧洲冰雪消融,日出地平线,出现了启蒙的革命。19世纪是欧洲最振奋人心的时代:英国的雪莱和拜伦、法国的雨果、德国的贝多芬,开创了以人的情感为本,而不再以理性的宗教规条约束的浪漫时代,不但早年的莫扎特向往伦敦,波兰的肖邦也视西欧为自由之乡。

欧洲早就形成土地的封建割据,反倒无心插柳,开创了一个文艺百花齐放的大时代。俄罗斯相对之下沉滞不前,不但文艺复兴同期在俄国当权的是一个人称“恐怖伊凡”的暴君,而且其后帝皇专政,沙皇有点像中国明代的朱氏皇朝,虽然后来的尼古拉二世并无兴起文字狱,俄国19世纪末的知识分子,也纷纷向往英法的浪漫激情,沙皇却没能应变暗涌多端的挑战,反而军事扩张,积极出兵第一次世界大战。致使国内的列宁有机可乘,国富民穷,十月革命的时机成熟,这是后话了。

英俄恩怨

普京向欧洲诉诸以感情,心中有没有想到过凯瑟林皇后和法国的狄德罗这一段历史的感情,自难判断,但英国对俄国的态度,200年来却又充满暧昧。英国与俄国地缘相隔最远,虽然在1907年,英俄两国签署过友好条约,却是因为英国眼见沙俄的势力在南下于中亚,触及阿富汗和西藏,与据有印度的英帝国势将爆发利益冲突之下的一时权宜之计。虽然沙皇与英国皇室是血缘上的远亲,但英国人从来没有把俄国当作过朋友,列宁的十月革命,英国人更视之为法国大革命的延续和变奏,而对于法国大革命,英国朝野无不深恶痛绝,生怕革命的病毒蔓延过海,连自己的皇室也在暴力革命之中没顶。自从马克思流亡英国,预示工业革命后,垄断生产工具和利益的资本主义英国势将成为第一个共产主义革命成功的理想国,英国人对俄国的疑忌较对法国为甚,直到十月革命成功,苏联建立,英国人反苏的姿态更为坚决,但不久之后,英国国内的工会运动又催生了工党,英国人对俄国人的戒心更盛。

斯大林当权之后,更以英国为帝国主义阵营的头号代表。1929年华尔街股市崩溃,英国知识分子左倾盛行,国内失业上升贫困交加,民间一时以苏联的集体主义经济为理想天堂。这时苏联加强了对英国的渗透,在剑桥大学招聘了5位优秀的大学生当间谍,他们仪表非凡,却又是同性恋,其身份迟至战后的六七十年代才一一败露。其间英国的思想家罗素,也在大西洋两岸宣扬无神论,与马克思的论说不谋而合,一时风声鹤唳,英美更视苏联如仇寇。

60年代是苏联对欧洲的影响空前的时代。英国工党首相格斯盖尔早年虽已成为社会主义者,但当政后对于社会福利主义政策有所调整,也不赞同过度的工业国有化和单方面解除核武。格斯盖尔在1963年突然死亡,当时流传为苏联暗杀,同时扶助亲苏的威尔逊接任首相之职。威尔逊当过英苏贸易委员会主席,曾经在莫斯科居住,美国对威尔逊从不信任,据说美国最后找到了威尔逊与苏联“来往过密”的一些证据,把威尔逊逼下台。英美与俄国之间的嫌隙,有历史的前怨,也有冷战时代的后仇,关键是英美在骨子里从来都把俄国人排除在“西方文明”之外。曾为里根当过国家安全事务顾问的苏联和东欧专家派普斯(Richard Pipes),在著作《俄国革命的三个为什么》里,就表达过这样的情意结:“从欧洲史的视角来看俄国的历史,俄国的国家权威,不是民间自下而上涌现的,而是自上而下建立。俄国的平民只是国家威权的从属物,从这个角度,俄国这个国家,气质上是东方的。”(Russia was very Oriental.)

正因为俄国没有经历过文艺复兴这一课,俄国史上从来没有滋生过“以人为本”的人文价值观。从“恐怖伊凡”到沙皇,从沙皇到列宁和斯大林,在西方的眼中,不论昨天的苏联还是今天的俄罗斯,俄国人的血液里永远带着“专制”和“东方人基因”。西方对东方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决定了西方对俄罗斯一定程度的歧视。当戈尔巴乔夫以为苏联解体,俄国人实行了英美推许的议会民主之后,可以赢得西方的尊重,却没想到换来的是冷漠的眼光。叶利钦对此早有察觉,感到与其求英美,不如重建大俄罗斯的自尊,于是出兵车臣。叶利钦指定普京继任,普京比叶利钦对西方更强硬,是英美两国在冷战后对俄政策的盲点形成的“失误”——叶利钦一度还想加入北约,英美不予理会,现在,北约的导弹摆到俄罗斯的大门口了,俄罗斯民意普遍支持普京反击,又何足为奇?

人文水土情意结

然而普京本人,毕竟也有一份“脱亚入欧”的情意结。他不但高调庆祝圣彼得堡建城300周年,还有意把国都从东边的莫斯科迁向西面的家乡圣彼得堡。自伊拉克战争,普京看出了欧洲对美国的离心,对欧洲动以心战,在《泰晤士报》的专文里,普京纾尊降贵,对欧洲的美言到了有点肉麻的程度了:

“冷战结束后,欧洲才真正统一了。柏林围墙的倒塌,带来了和平的利息摊分。90年代初期俄罗斯人民的抉择,不但拓展了欧洲自由的空间,还决定了欧洲未来一体化的方向。在许多方面,这个趋势是由俄罗斯决定的。在文化精神上,俄罗斯是欧洲文明的一部分。”

普京把一张热脸孔主动贴上来,强调“我们到底是一家人”,还提醒当年斯大林是如何抗击纳粹,是相当高明的谋略。法国人不可能不想到200多年前狄德罗与凯瑟琳皇后之约。在圣彼得堡的古典华殿之间,他们会看见自己的影子。欧洲不可能不心动的,俄罗斯出兵格鲁吉亚,法德两国对普京,就比英美更富有“弹性”。然而在美国的虎视下,欧洲岂敢肆意出墙?不错,斯大林是打败过希特勒,但拿破仑东征呢?即使出墙一度,与俄国是玩一夜情,还是能做天长地久的夫妻?

国际外交,有所谓“地缘政治”之说,其实就是人文水土的情意结。国民党时代的蒋介石,是江浙人,与云南的龙云、卢汉不和,与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为敌,更对广东的薛岳、张发奎、李汉魂等将领深存疑戒之心。在历史上,吴三桂坐据云南,自居为平西王;太平天国也在两广起事,直逼南京;虽同属黄埔军校,蒋介石又岂无历史记忆的隔世之惧?

俄罗斯真的会是西方——当“西方”仍以英语霸权为轴心的时候——的天然盟友吗?还是“情意结”这回事,就像物竞天择的动物界,猫狗同为四脚动物,永远是一对天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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