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迷幻的虚拟之城:初论台湾网络文学的后现代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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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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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所周知,因特网﹝Internet﹞在今天的社会中已经形成一个错综绵密而多姿多彩的世界。彷佛有意对照现实世界似的,因特网通过计算机与信息科技的不断演进,在现实世界之外另行建构了一个迷幻的虚拟之城,这个城市不是由砖墙堡垒堆栈起来,而是由程序语言与电缆电讯架构出来,通过网站的架设、网页的书写以及电信的传输,它突破了国界、疆域、种族、乃至意识型态之间的藩篱,像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并且肆无忌惮地进入每个家庭与阅听人的心灵之中,并对全球的文化与个人认同产生了类似阿蓝‧杜兰尼 (Touraine ,1994:168) 所说的「文化服务已经在后工业会的生产核心中取代了物质财货」的冲击。通过多端迷人的网络,计算机传播产生了广大的虚拟社群 (virtual community),也宣告了信息时代的全球化趋势的来临,且因为它的「具有通达全球、并能整合所又传播媒体,及其潜在的互动性等特性,而正在改变着、且将永远地改变我们的文化」﹝Castells,1996;夏铸九等译,1998:335﹞。

在这样一个由因特网所建构起来的全球社区中,无疑的,传统形式的文学书写与传播方式面对的是更巨大的冲击。传统上以书写与印刷作为媒介的文学传播,依靠的主要是来自读者的阅读,一种单向的传播,文学一向被视为是一个独特的、完整的与自主的文本体系,读者必须运用他与作者共同拥有的语言知识和文学知识来理解作家的意思﹝Abrams, 1979:566﹞;然而随着传播科技的发展,这种文本中心论述却愈发地陷入了窘境。

首先是以电视作为主要表征的大众媒体开启了一个「多语义」﹝multisemantic﹞的文本,信息与娱乐、教育与政令宣导、放松与催眠,都被一起搅进电视的语言之中,这使得文学的读者与电视阅听人之间产生了阅读上的误差,单向依赖文本的文学阅读已经不能满足习惯于控制电视文本的阅听人,正如传播学者费斯克和哈特利所强调,在电视的形式运作之下,阅听人可以获得「就像他们集体选择而拥有的解碼的自由」﹝Fiske & Hartley , 1978:193﹞而不必依照文本的内在要求。

接着,就是八○年代之后迅速崛起、到九○年代形成主流的计算机网络,进一步冲破了由文学社群菁英主宰的文本世界的网罗。任何人只要拥有计算机、魔电﹝调制解调器﹞和电话线,就可以进入因特网的世界中遨游;只要拥有架站设宅的能力,拥有一个URL﹝网址﹞,就能依据个人的喜好、专长在网络世界中传播讯息。这使得网络的传播更全面地涵盖人类的所有行为范畴,政治、社会、宗教、娱乐、性乃至文学,都不再只是少数专业者的禁脔,文学的文本意义也被更多的书写方式冲溃。

于是,李欧塔所形容的「社会计算机化」﹝computerization of society﹞的后现代状况便形成了:公众可以自由地近用内存与数据库;语言游戏﹝language games﹞会是完整信息的游戏﹝Lyotard, 1990:340-341﹞。文学,尤其是传统的文学以大叙事者身分决定游戏规则的规则被打散、重组,并且移交到有参与到游戏中的玩家的手上。

文学,面对着因特网所带来的形貌驳杂的语言游戏,因而不再拥有过去书写人类集体意识的专利或特权,也不再是文学文本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从电视所代表的大众文化,到计算机网络所呈现的小众/ 分众传播趋势,文学都面对了来自因特网的虚拟社群所给予的嘲讽与考验。

2

因特网从九○年代开始,在全球刮起的旋风是任何媒体所无法伦比的。各国政府与各个公司都在这个新的媒介之上投入各种计划,疯狂竞赛,以争逐其中蕴含的无限权力和利益,网络被视为具有高度现代性的象征。一九九四年,美国政府提出「全国信息基础建设计划」﹝National Information Infrastructure Program﹞;日本电子传播委员会﹝Telecommunication Council﹞强调日本要迈向「智性创造社会」﹝Intelletucally Creative Society﹞;法国也在同时提出了打造「信息高速公路」的计划;一九九五年,七国高峰会议在布鲁塞尔召开了有关信息社会﹝Information Society﹞的特别会议﹝Castells,1996;夏铸九等译,1998:374-375﹞。凡此都显示出计算机网络传播与信息社会的形成已经是全球共同的课题。

针对这样一个由多媒体所架构起来的新的信息环境,柯斯特﹝Castells,1996;夏铸九等译,1998:381-382﹞从文化的角度提出了以下四点社会/ 文化模式的分析:

首先,是广泛的社会与文化分歧,导致使用者/ 观看者/ 读者/ 听众之间的区隔。讯息不仅不仅再传播者的的策略下被市场所区隔,也被媒体使用者自身的利益,及其从互动中所获取的优势而日益分化;

其次,是使用者的日益阶层化。不仅选择多媒体被限制于那些有闲有钱的人,以及有足够市场资本的国家与地区;文化教育的差异,也造成使用者能否经由互动性使用获益的决定性因素。多媒体的世界将主要分成「互动的」﹝the interacting﹞与「被互动的」﹝the interacted﹞两种人口。

第三、在同一个体系里所有被传播的讯息,即使是互动的、有所选择的,也都会导致所有讯息被整合到一种共同的认知模式之中。媒介之间彼此借用符码,并因而模糊了自己的符码,在不同意义的随机混合中创造出了多面向的语义脉络。

最后,是多媒体以其多样性捕捉了它所在的场域中绝大多数的文化表现。它们终结了视听媒体与印刷媒体、大众文化与知性文化、娱乐与信息,以及教育与信仰之间的分离乃至区别。

作为多媒体的整合者,计算机因特网的传播世界,借用柯斯特的话来说,乃就呈现了如此的「虚拟真实」:

从最坏的到最好的、从最菁英的到最流行的,每一种文化表现都来到这个连结了一个巨大的、非历史的超文本、呈现了沟通心灵之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数字式宇宙之中。它们由此建构了一个新的象征环境,它们虚拟了我们的现实。﹝Castells,1996;夏铸九等译,1998:382﹞

这样的虚拟真实,是来自网络科技发展的结果,却也与七、八○年代开始的西方后现代主义风潮有若合符节之处。根据胡森﹝Andreas Huyssen﹞在〈图绘后现代〉﹝mapping the Postmodern)文中所示,「我们目前见到的所谓最新潮流、广告强打和空洞的状观都是西方社会文化逐步转型的部分结果」,这种转型用「后现代主义」来形容「相当贴切」﹝Huyssen,1995:355﹞。胡森强调:

当代的后现代主义,是在一个充满张力的情况下运作,它同时受到传统与创新、保存与翻新、大众文化与精致文化等不同力量的牵扯,而其中后者已经不再优于前者;这种充满张力的情况,也已经无法再只用所谓进步与反动、左派与右派、现在与过去、现代主义与写实主义、抽象主义与模拟主义、前卫主义与庸俗艺术等术语来简单类别。过去属于现代主义经典中心位置的这类二分法已经分崩离析。﹝Huyssen,1995:371﹞

计算机因特网所呈现的虚拟世界,用实际的实践结果,支持了后现代主义者的理论,也具现了后现代主义企图「混合高尚与通俗文化,以及各种符码与文类,消除美学标准和生产中心」的文化再生运动的梦境﹝Seidman,1995:234﹞。

文学,面对着后现代的浪潮,其实也早在因特网尚未全面形成之前,就已经产生变化,所谓高级的、纯的、精致的文学,与所谓低级的、俗的、大众的文学之间,不再是泾渭分明、高下相殊,可以截然两分。后现代主义的浪潮,不管在本体论或认识论上面都冲击到了现代主义时期文本与意义的既有标准,「一个倾向现代文学主体性消失的征兆,已经成为后现代作品中的事实」﹝Hoffmann , 1977: 20﹞。文学中心与文本意义的解体、溃散,也使得文学在信息社会来临的同时,不能不寻求新的传播管道,投入因特网的虚幻之城,从而也成为全球文学社群思考或实践的课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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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台湾的文学社群来说,面对的是更严重的课题。台湾的文学传播,长期以来主要立基在平面的文字媒介之上,通过主要是报纸副刊、其次是文学杂志与出版的传播管道,形成一个文学通路、并建构出文学社群的意涵。在这个社群中,文本的解释权力,基本上还是掌握在作家与批评家以及少数的媒介编辑人手中,透过作品的发表、出版与批评,文学奖项的给奖肯定与拔擢、文学营班的举办、演讲座谈与学术研讨的攻错,台湾的文学社群保有着看似松散而其实相当绵密的权力机制,形成一个类似葛兰西(Gramsi,1971)所称的「文化霸权」﹝cultural hegemony﹞,具有迄今为止仍有效掌控诠释权力而不被怀疑的中心论述力量。

不过,从八○年代之后,这样的中心力量已开始逐层剥落。剥落的原因,主要是来自文学社群自七○年代乡土论战之后的分裂,意识型态与国家定位的政治因素主导了这个分裂的过程,这是与其它国家文学社群相当不一样的地方,也是台湾文学传播相当特殊的现象。统一或者独立、走资或者反资,对于文学社群的分合对立,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非文学美学或者文本诠释的差异。

因此,在台湾,即使到了八○年代中期,文学社群的美学主张多半还是连带着社群中不同成员的意识型态与国家认同,或者说,是在意识型态和国家认同的连带之下,用不同的美学主张﹝乡土或都市、现代主义或写实主义、写实或后现代﹞来包裹实际的文化霸权争斗。这使得台湾的文学社群形成语言学家浮洛西落夫所谓的「为了意识型态的沟通而使用同一组符号」的「符号社群」﹝sign community﹞的结构,「每个意识型态符号交织着不同方向的重音,符号因而成为阶级斗争的场域」﹝Volosinov, 1973:23 ; Hall, 1986:79-80﹞。

台湾文学中「后现代主义」的提出,也是在这样的符号政治学中出现。一九八五年,罗青在其所创的《草根》诗刊中提出〈草根宣言第二号〉,除了强调诗人应「心怀乡土、献身中国、放眼世界应为中国诗人共同的抱负」,并期待一个「专精又能广博,有秩序又有变化的诗坛」之外;也在创作课题方面揭橥了信息工业与计算机应用的重要性,强调「面对此一传播媒介的革命,诗人应该把诗的思考立体化,把此一新的传播方式纳入构思体系」﹝草根,1985﹞,这可说是计算机信息工业首次被台湾文学社群纳入思考范畴。其后,《草根》开始强调「都市诗」以别于「乡土诗」,认为「世界岛不再仅仅存在于噩梦里;现代台湾也已在网状组织和信息系统的联络和 掌握中成为一座超级都会」﹝草根,1986﹞。在这样的认知中,一九八六年,罗青在《自立晚报》副刊发表了〈一封关于诀别的诀别诗〉,这首诗作被视为「台湾后现代主义的宣言诗」﹝林耀德,1988:52﹞,后现代主义从此正式在台湾登场。

在罗青的观点中,认为当时的台湾已进入信息社会,因此,随之而来的现象就是「强大的复制力」、「迅速的传播方式」、「商业消费导向」、「生产力大增」、「内容与形式分离」等,因此诗人要走出现代主义的边缘地带,迎向后现代﹝罗青,1986:12-19﹞。从此,「后现代」这个诗学主张开始以着与「信息社会」构连的正当性在台湾的文学社群中取得立足点。

不过,实际上由罗青主催、其后由林耀德鼓吹的「后现代主义」,究其实,也不过是个符号声称。我曾在一篇文论中指出,以后现代主义健将哈珊为例,哈珊认为后现代主义不只是文学现象,正好相反地,它具备摆脱乌托邦的欺蒙、摆脱盲从一元论的双重责任。这是「抵抗的后现代主义」,不仅是对现代主义的官僚文化抵抗,也要对保守颓废的文化艺术加以反向实践的抵抗(Hassan,1987:178),然而:

后现代主义对于后工业社会及其背后的西方民主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采取的嘲讽特性,在被移植到台北来的越洋之旅中也被「解构」了;而其抵抗性也被「去抵抗」了﹝向阳,1995:44﹞。

此外,陈光兴﹝1990﹞则更直率地指斥这是「一场追逐『后现代』流行符号的并发症」。

在台湾尚未真正迈入后工业时代的八○年代,文学社群中的「后现代」呼声,无疑是一种符号的游戏。它没有实际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条件来作为基础;尤其缺乏对电子科技发展下大众社会所生产的大众文化的反击,也不见一如纽曼(Newman,1985:6-13)所说的「以语言的的解构作为对资本主义权力结构的颠覆论述」。相对的是,在罗青﹝1989:306)的论述中,「后现代状况反倒变成「反映了经济发展成功、物质欲望翻醒后,所带来的无比自信以及精神创造的需求」。

对台湾的文学社群来说,「后现代」的声称并没有带来生机,反而只是社群之间意识型态和文化霸权的分裂。

4

进入九○年代中期之后,随着台湾计算机信息工业的大幅成长,个人计算机拥有与使用率的攀高,因特网这才开始亦步亦趋地与所有后工业国家同步进展。加上台湾自八七年政治解严之后,更是快步地朝向后工业民主资本主义社会跨进,一个后现代社会这才真正成形,而台湾文学社群的意识型态之争、文化霸权之争,也开始面对了由众多无名的、匿名的、化名的网络文学社群的挑战,而不再扮演重要角色,取而代之的是「文学已死?」的疑虑和哀叹。

到了九○年代,台湾的多元化才真正出现。政治、社会如此,计算机因特网的虚拟世界也是如此。一九九○年,教育部为了便利学术机构教学与研究,开始架设「台湾学术网络」(TANet),以北中南各区几所大学作为局域网络中心,提供邻近机构联机网点;并租用若干越洋专线来连结其它国家网络,使得TANet成为全球因特网的一员。随后,是商业网络服务提供公司(ISP)的出现,大众可以透过向ISP申请购买联机账号,使用个人计算机进入因特网世界中。

这样的发展过程,也带来了较诸「后工业」社会更快速变迁的「信息社会」(information society)的形成。信息有取代资本的趋势,各种信息的生产和流量呈指数生长;通过计算机传播网络的建构,走向国际化的台湾,在自身计算机科技的成熟以及计算机的普及下,开始共享世界性的可听图文、可视图文及电子图文互联传播网络的发展。传播学者所谓的「知识多元主义(intellectual pluralism)和对传播的个人化控制」(McQuail, 1994:87-88)时代这才底定。

到了一九九八年,台湾的网络使用者已经突破二百万大关,这个数据说明了因特网的虚拟对于台湾社会真实可能产生的影响,一如本文第二节所述柯斯特的分析那样,台湾的当代文化﹝包括台湾文学﹞,从最坏的到最好的、从最菁英的到最流行的,都被表现到「超级链接」的链接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非历史的超文本。在这样的时刻中,「后现代状况」方才诞生。

而台湾文学旧有社群,这才惊讶地发现,网络世界中也对照地存在着一个虚拟的却又真实的文学社群,它们在网络上建构新的象征环境,在网络上肆无忌惮地翻覆着主流媒介的价值、嘲讽着文本的叙事结构,并且以着计算机键盘乃至HTML语言的书写嘲讽主流文学社群的纸笔、文本与意义。

台湾的「网络文学」首先来自校园,来自大学的电子布告栏﹝electronic bulletin boards, BBS ﹞。根据调查,其中最具规么的,是横跨中兴法商、东海大学与清华大学的「晨曦诗刊」,以及架设在中山大学的「山抹微云艺文专业站」;一九九六年三月,网络文学社群更成立了专攻创作者发表的「尤里西斯文社」。这些网络文学社群「团体性格浓厚,讲究创作的纯粹性、机动性与自由,往往以打破目前报纸副刊、同仁刊物的『主导权』优势为号召」﹝须文蔚,1997:150﹞。

除此之外,值得注意的是,须文蔚也指出,「因特网的兴起,让新世代诗人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舞台,而在极短时间内建立了一个文化论述的滩头堡,也建立了一套新的传播行为模式」,这个模式包括「重视文学传播的意涵」与「追求文学社群的重组」﹝须文蔚,1997a:162-165﹞。

在另一篇论文中,须文蔚进一步从文学传播的角度解读因特网影响下,将出现新的文学传播形式则有:一、个人化媒介的出现,预示了「后信息时代」的来临。二、文学社群的重组,导致两个变化趋势:网络的去中心的作用力,将挑战以副刊为文化主导权(hegemony) ;随著作者发表空间的大幅扩张,被文学副刊守门人企画编辑所排挤的作品,无庸再拥抱副刊。三、新文类的出现,来自网络世界的多媒体文本无疑将成为一种新文类,这种整合文字、图形、动画、声音的文本,就不在仅止于纯文字的表现,还包括了互动的叙事结构。四、阅听人阅读习惯的改变,加上新兴媒体的夹击,文学副刊的读者正在消退,渐渐不能吸引喜欢上网络、看电视、打电视游乐器的年轻一代。﹝须文蔚,1997b:254-258﹞

在须文蔚归纳的这四个特色中,个人化、去中心、新文类、以及阅听人诠释权力的增强,都具有强烈的「后现代状况」特质。

这样的现象,对于旧有的、传统的文学社群当然形成危机。因特网将大多数的文化表现纳入了以数字电子生产、分配与交换讯息为基础的传播系统之中,无疑的,也削弱了文学在平面媒介﹝副刊、杂志、出版﹞中的文本象征权力;除非旧有的文学社群有能力进入新媒介的体系中重新为自己制码,否则他们的衰颓和没落便难避免。

更大的,对旧有文学传播的挑战,来自因特网这个新的传播媒介的特质。柯斯特指出,像因特网这样的:

新传播体系彻底地转化了人类生活的基本面向,空间与时间。地域性从它们的文化、历史、地理意义中解体,并重新整合入一个功能性的网络,或意象的拼贴之中,引致流动空间取代了地域性的空间。而当 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可以在同一个讯息中被设定与其它人互动时,时间在这个新传播系统中也就被抹除掉了﹝Castells,1996;夏铸九等译, 1998:386﹞。

空间的流动性和时间的无时性,对于文学社群与书写者来说,其实意味着更大的失落和更多的流离。因特网在使用者的鼠标点选之间,上下古今、出入内外,当代与当地的文学社群及其书写文本因而不在具备强烈的文化、历史与地理意涵,当莎士比亚和匿名的文字写手只在鼠标点选的前后、当钟肇政的网页在浏览器中与下一页的色情网页相并时,文学书写的时空意义便产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其次,文学社群在文学的范围中,竞争者也从当代当地的具有一定权力赋予的同侪,延伸到作古的文学典范大家、仍未被文化霸权肯定的匿名写手;在文学范畴之外,整个网络世界的主流,更是被商业与色情网站所霸占,文学只是其中最最微末的点缀,要求得网络过客稍长的停驻显然是个奢想,则网络的互动性,就文学社群来说,似乎也只是画饼。

5

回到台湾因特网的实际网域中来看。根据须文蔚﹝1998﹞的观察,电子布告栏(BBS)的环境中,截至一九九七年设有诗版的站台在两百以上,著者除了前述的「山抹微云文艺专业站」、「晨曦」、「尤里西斯文社」﹝已解体﹞之外,清华大学有女性主义站「自己的房间」、「地下社会」等;而在全球信息网(WWW)中,具规模的文学专业性站台则有华渊信息网、「诗路:台湾现代诗网络联盟」、「台湾文学研究工作室」以及跨媒体的台湾新闻报的西子湾副刊、中央副刊网络版,以及古典文学数据库与典籍网站,加上众多的个人网页,展现出网络文学媒体已经普遍被使用。

就BBS与WWW这两大宗比较易被接近使用的文学网络观察,须文蔚﹝1998﹞指出:就文学表现而言,电子布告栏还是最能接纳与吸收新创作者的空间,不但反映出新世代作者善于操弄大众文化符码的特质,喜欢引用专业知识到文学作品中的特殊创作型态,更开创出属于「网络文人圈」的特殊语言风貌。而全球信息网的网站亦复大同小异。

须文蔚的观察,基本上勾勒出了台湾网络文学社群当前的面貌,这个面貌与孟樊(1990:143-221)对台湾后现代诗潮的论述有些接近,孟樊认为台湾后现代诗有:一、文类界线的泯灭,二、后设语言的嵌入,三、博议的拼贴与混合,四、意符的游戏,五、事件般的即兴演出,六、更新的图像诗与字体的形式实验,七、谐拟大量的被引用等七个特征,须文蔚所看到的网络文学社群大约也都有着类似的网络演出。加上网络结合图像声光,可以「阅听」,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新文类」,作为台湾后现代状况的书写象征,似乎也就成立了。

不过,须文蔚却也漏失了台湾网络文学社群中相当特殊的一个现象,台湾网络文学中相当大支的「写实」社群,那就是以「台湾文学研究工作室」为首的台语文学网络社群的连结存在。只要打开「台湾文学研究工作室」,在连结网站上,就可以看到「台湾文学作品兮粟仓」、「南方文化GOPHER:台湾文学资料」、「鲲岛本土文化园地」、「向阳工坊」等台语文学、本土文学的连结网站;进入「台湾文学作品兮粟仓」,则完全进入汉罗表记的台语网络世界,在这个超级链接的网络文学社群中,举凡与台湾文学、文化相关的网站网页几乎搜罗齐全,首页选单相当特殊:

常民文学 | 文学粟仓 | 逐家来 khou-in | 别位嘛心适 | 册单 | Yellow Page

在这个选单中,汉文、汉罗台文、英文三种文体并列,短短一行,就充分显示出了当代台湾文学与网络的真正的写实的「后现代状况」。这种通过语言符码的建构,彰显对主流文学社群之反抗意义的网络文学,本身就是一个论述与讯息,汉文、汉罗台文、英文等三种语言符码透露了台语文学网络社群的意识型态,其中包括着台湾现实政治、社会与文化中存在着的国族认同、文化建构的现实映照,正如同费斯克和哈特利在解读电视节目符码讯息时所指出的「它们反映出文化组织、诠释真实、应对真实的广泛原则」﹝Fiske & Hartley, 1978:46﹞。

连结在「台湾文学作品兮粟仓」之下的网站网页繁多,如「Ajin's poetry / 阿仁 e 诗」、「KhinhoaN's poetry / 李勤岸 e 诗」、「Vong's poetry / 黄恒秋 e 诗」、「Thu-Phan's poetry / 杜潘芳格 e 诗」、「Other Hakka poetry / 其它 e 客语诗」等;同时也包括了来自台湾校园的「Student works / 学生 e 作品」以及台文写作的论文、泰雅神话的台文译本「Translated Tayal myth / Tayal 传统文学 (明哲兄翻译)」等等。再加上相关于台湾文化的网站、出版品、文化选集以及海外网站的连结,罗马字、客家语讨论区以及民谣、民俗的介绍;还有对于推动台湾文化的运动性运动性小众媒体、组织、出版社、 语言中心、册店、基金会及其它民间艺术表演团体、工作室的推介,都显现出了这类网络社群在文学网络中的特异性。而其传播目的则在于:

向望逐家拢会冻来做伙推 sak 母语, m 管是叨一种, hou 未来 e 台湾成做一 e 活 leng-leng e 多语文、 多文化社会。

从另一个面向来看,这样的网络文学社群是更具有「后现代」的反抗异质的社群,相对于台湾当代的主流文学社群,类似的语言符码迄今为止仍被拒斥于平面媒介﹝特别是报纸副刊﹞之外;相对于台湾因特网中主要的中文阅读符码,这些以台文符码出现的网络文学,也是异数。依照美国后现代主义论者胡森﹝Huyssen,1995:373-374﹞的论旨,「回归当地传统与方言」乃是「对整个现代性与现代化发展」的质疑之一,而这种现象「不但是目前后现代文化的组成要素之一,也将在往后的一段时日中扮演后现代的重要角色」;尤有进者,如果用更明确的「后现代」精神来看,胡森更强调:

我们很容易看出,后现代文化受其诞生的政治、社会、文化背景的影响,注定必须带有反抗意识,包括反抗那种「来者不拒」的后现代主义。反抗意识永远必须明确,并且必须与自身所在的文化范畴直接相关。﹝Huyssen,1995:375﹞

关于台湾网络文学的后现代状况,胡森的这段话或许值得以「后现代」为名的网络文学社群﹝特别是新世代﹞参考、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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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结束这篇论文的时刻,论文本身也有时间与空的局限。台湾网络文学社群的存在于因特网之上,在以商业网站、色情网站为主流的情境中,企图通过文学的虚拟对抗虚拟的网络世界,这样的传播过程,就已经是一种「后现代状况」的悲壮游戏。

拿最具体的实践与观察为例。在撰写这篇论文之前,一九九八年四月三日,本文作者以实际的行动将自己的文学作品、论述写成网页,以「向阳工坊」为名,正式投入因特网的汹涌波涛之中。这个工坊到六月二十一日更新止,已涵纳八十七页内容,独立完成,过程艰巨。不过,依照从五月十九日外挂的计数器显示,上网浏览者只达两千人。这最少证明了台湾的文学网络社群在整个因特网的「迷幻的虚拟之城」中,应该还是居于城中偏僻的墙缘。因特网的兴起,固然给台湾文学的传播带来了踏出旧有平面媒介、打开文学近用空间的希望,然则实际上使用者/ 阅听人/ 读者接近使用的有限,似乎也印证了文学社群在真实社会中的日趋稀微的拟真现象。

此外,透过因特网搜寻引擎的「协助」,六月二十二日晚间,本文作者以「文学」类目查询「哇塞」得到一百四十五笔资料、「台湾酷站」一百笔、「蕃薯藤」得到一百六十九笔数据、「亚虎中文」一百七十七笔数据。在「哇塞」的前二十笔「文学」网站中,怵目惊心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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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网站百分之八十左右与「文学」无关,而多的是挂着「色情文学」的色情网,以及部分跟文学只沾了一点边的商业网。

「台湾酷站」更酷,前二十笔中,除了编号20是金庸,古龙,倪匡的武侠名著之外,从一到十九笔清一色是情色、成人的所谓「情色文学网」,网站介绍词有着诸如「火热外送区,免费养眼站台,热门付费站台」、「此站应有尽有:美女图片,媒体短片,激情文学...等等, 实在是成人最佳休闲站!!」、「超色淫荡站,日本青少女性交,金发淫娃艳女,连黑人都有噢!!」、「令您鼻血长流,喷精不止,另有无数色站链接,将您引向"深渊",千万别错过」等色情广告用语。

其它搜寻引擎的情况也大抵类似。如果将这些色情的或商业的「伪文学网」剔除,真正的文学网络社群﹝名站或文学新人﹞也就只剩下约一成左右。网络搜寻引擎具有导览与连结的功能,它们可说是传播通道的入口,然而在实际的守门过程中,却显现出了如此的「劣币驱逐良币」现象,使得真正的文学网络社群一如在华西街中开书店一般荒谬。从这个面向看来,文学上网并非可以乐观的事,而因特网对于文学传播管道的畅通功能,恐怕也只是一个神话了。

从因特网本身呈现的面向去看,在这样的一座迷幻的虚拟之城中,网络证明了它的无可置疑的开放性和不被检肃、阻断的「野火」性格,在这座燃烧着真实世界透过法律、教育与文化机制所禁制的人性欲望的虚拟城市中,权力的、利益的以及饱含人类欲望的信息强而有力地流动着。表面上,这标志了一个不被政治、权力或文化霸权宰制的「美丽新世界」的来临;实质上,从深层的结构去看,则正如柯斯特所洞见的,这样的网络社会所产生的「新秩序」乃是一个「价值被生产、文化符码被创造、而权力被决定」的「网络社会新秩序」,而此一新秩序「对大多数人来说则越来越像后设的社会失序」,它的迷幻与虚拟,「缘自不可控制的市场逻辑、技术、地缘政治秩序、或生物决定论的自动化随机序列」 ﹝Castells,1996;夏铸九等译,1998:495﹞。

在因特网这样的迷幻的虚拟之城中,文学社群﹝无论是在旧媒介或新媒介领域之内﹞的文本的虚拟,相对地一如断裂的、瓦解的「碎片」,在因特网中,被华丽的流金所掩饰、被淫邪的声色所鄙夷。而文学与网络的连结也就陷入一个更加吊诡的困局之中:加入这个迷幻的虚拟游戏?或者进入其中抵抗这种被市场逻辑操纵的戏局?

台湾网络文学的后现代状况,到此对整个台湾文学社群展现出了最大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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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

向 阳(1995)〈「台北的」与「台湾的」:初论台湾文学的城乡差距 〉,郑明娳编,《当代台湾都市文学论》﹝页39-57﹞,台北: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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