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会”纵横谈:民主跟吃饭息息相关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11 次 更新时间:2008-03-21 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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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全国“两会”期间,南方周末网(WWW.INFZM.COM)与21CN.COM合作,邀集部分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以及部分专家学者,举办了多场网络访谈,就“两会”热点话题展开热烈讨论。这里摘选部分访谈内容,以飨读者。

从更高的起点上摸索“权力三分”

嘉 宾:叶 青(全国人大代表)

王占阳(中央社会主义学院教授)

笑 蜀(南方周末评论员)

主持人:蒋兆勇(时事评论员)

权力分成三部分,而且要互相制约,互相协调,这个原则是一个普遍原则,过去我们不承认这个原则,现在承认这个原则,这是一个突破,对未来的改革有指导意义。

王占阳:政治体制改革有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叫行政管理体制改革,行政管理体制改革包括刚刚发端的“大部制”。把它们放在一起,就会发现新一轮改革的一个起点。不能说它现在的意义有多大,现在来看,无非改组了五个部。但关键不在“大部制”本身有多么特别的意义,而在于后续变革能不能跟上来。假使后续变革能一步一步跟上来,那么过了多少年回头看,这次“大部制”改革,就可能是政治体制改革的十一届三中全会。

很多事情后人才有资格做出完整评价,“大部制”需要一个未来的发展。未来发展得好,今天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但如果未来虎头蛇尾,今天在历史上就没什么意义。所以“大部制”的价值要我们今后来创造,要我们通过继续推进行政管理体制改革和整个政治体制改革,使今天的“大部制”显得有意义。

主持人:要让政府自己改自己,就像把自己从凳子上提起来一样,恐怕不大容易。

王占阳:这个情况也有改变,政治与社会的关系在改变。原来政治跟社会是脱节的,它可以关起门来自己玩,社会拿它没脾气。要让它自己改自己,除非有最高领袖决断,否则很难改。但经过三十年改革开放,政治力在整个社会的力量总和中有所下降,社会力在整个社会的力量总和中大幅度上升。政府就不能什么都自己说了算了,社会的压力就可以起作用了。

行政管理体制改革的关键,是行政三分,这对于未来的政治体制改革有非常大的意义。

肯定行政三分,就等于肯定在共产党领导下,也可以三权分立、三权制约、三权协调。传统上我们是议行合一,立法权和行政权合在一起,都在一个机构里,没有政府。巴黎公社就没有政府,议事完了之后立马就可以执行。事实上,这是一种战时体制,马克思从来没有把它上升为一般的社会主义原则。恩格斯晚年时则提出,民主共和国也可以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特殊形式。这句话很有份量,什么意思呢?民主共和国全都是三权分立的,而恩格斯说可以用这种体制搞社会主义,即社会主义也可以搞三权分立。

我们的人大主要是立法,行政权在政府,司法权在法院、检察院。所以我们的立法、行政、司法早就是分开的。而且《宪法》上还规定一条,“人大常委会的成员不能是政府官员”,就是你不能既拥有行政权,又跑去立法,这也是分权制衡的体现。这套体制是从哪儿来的?是从孙中山来的,孙中山不搞议行合一,他搞五权分立,立法、行政、司法、监察、考试,他是五院制。我们把这套东西拿来,一开始就是三权分立。只不过我们解读错了,按照议行合一的传统观念来解读社会主义的三权分立,越解释越说不通。

权力分成三部分,而且要互相制约,互相协调,这个原则是一个普遍原则,过去我们不承认这个原则,现在承认这个原则,这是一个突破,对未来的改革有指导意义。

笑蜀:我打断一下,你举的例子只是小三权,不是国家架构问题。不过即便局限于“小三权”,也是一个进步,为什么这样说呢?几年前深圳搞过“权力三分”,但很快就被叫停,现在不是在小小的深圳层面,而已经宣布在中央政府层面上搞“权力三分”,起点更高了。

王占阳:三权分立其实是一个简约的讲法,十七大报告和二中全会报告也没有用这样的提法,但它们都讲到三权,然后又讲制衡。制衡的前提是三权分开,如果三权合一还制衡什么呢?全都在我一个人手里,就没有制衡的问题。制衡就隐含着三权分立的思想在里面。我们为了表述简便就用三权分立,如果不觉得麻烦,就用三权分立,三权制衡、三权协调,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我认为三权分立是人类政治智慧、人类政治文明长期发展的结果,就像市场经济一样,本身没有“姓社姓资”的问题。三权分立如果为资本主义服务,就是资本主义的三权分立;如果为社会主义服务,就是社会主义的三权分立。恩格斯那时已经确立了社会主义三权分立的思想,我们现在又加上党的领导这一条,现在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三权分立”,这就更好了。

舆论监督,香港就是好榜样

嘉 宾:刘梦雄(港区全国政协委员)

展 江(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

笑 蜀(南方周末评论员)

主持人:蒋兆勇(时事评论员)

“你们什么时候也能像我一样批评了本地最高首长,但他不是打压你,而是写圣诞卡给你,发请帖给你拜年,请你去他家里座谈,能做到这一点,我们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就及格了。”

主持人:现在有个词叫“应对媒体”。什么叫应对?如果你是我的下属就不需要应对了,下命令就行了。不是命令而是应对,这本身就是承认媒体的独立性。

展江:但我认为所谓“应对媒体”,对地方官员来说,首先不是指他辖下的媒体,往往是影响大的外地媒体。他们对媒体还是区别对待的,这很遗憾。我们知道最近几年,一方面我们的社会取得很大进步,另一方面腐败越来越严重。但通过媒体揭露出来的腐败还是非常之少。我个人就有一个说法,县以上官员腐败,几乎不可能由媒体来揭发,这就是一个现实。

笑蜀:展江老师刚才讲的,实际上是一个国家权力碎片化的现象,名义上是单一制国家,中央集权的国家,但实际上,国家权力是不完整的,是被切成一个一个碎片的,每个强势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碎片,这个碎片就是一个“夜郎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个“夜郎国”里,司法、军警、教育、文化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媒体。他们辖下的媒体只有一种功能,就是宣传功能,就是给他们政治化装的功能,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起到监督权力的作用。

展江:而且最近几年,反面例子越来越多,什么“史上最牛区长”,“史上最牛书记”……。此起彼伏,以至于后来有人说“没有最牛,只有更牛”。像今年初辽宁西丰的县委书记,一旦外地媒体对他偶有批评,他就立即下重手处理,不惜派警察到北京抓人。

刘梦雄:我讲一个鲜明的对比。我是香港居民,过去几年给《文汇报》写专栏,去年5月开始给《东方日报》写专栏,专栏题目都叫“指点江山”。我在《东方日报》的第二篇专栏文章就抨击曾荫权,说他的政改思路有问题,不符合《基本法》。过了3个月,我觉得他在市政方面还有五件事做得不好值得改进,就干脆写了篇《假如我是特首》,说如果我作特首的话,这五件事怎么处理,对他也是批评很重。

反应怎么样?出了两次重拳之后,去年12月,我收到的一百多张圣诞卡中,头一张就是曾荫权亲自寄给我的。过了不久,他们夫妇又发帖给我,邀请我到礼宾府拜年。年三十下午,我到礼宾府跟他面对面座谈,他认真倾听我的意见,还跟我握手,合影时反复说,你的文章我常看的,谢谢你的支持,我们要照你说的那样,依法执政。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香港的新闻工作者,我们香港的媒体,就完全没有恐惧。你批评特区政府的一把手,他却给你寄圣诞卡,请你去拜年,去座谈。内地如果能达到这种境界,我们13亿人集思广益,领导人的决策不就更加民主化、更加科学化了吗?

展江:你刚才讲这些,我就有个联想。邓小平当初提出“一国两制”的伟大构想,今天已经得到了贯彻,我们从香港学到了很多发展经济的好经验。但这可能还不够。你刚才讲到,舆论监督不但没有给香港社会造成混乱,反而推进了政府的施政。但很遗憾的是,在内地某些官员眼里,舆论批评似乎只会造成社会混乱,媒体似乎就是麻烦制造者。尽管质疑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但目前来看,这种说辞仍然是压制舆论的一个最有利的借口。所以我想,我们还需要从香港经验中学到更多东西,香港政府善待媒体就特别值得学习。进一步开放媒体,让媒体做更多的事,这一点也不可怕。和谐社会本来就少不了七嘴八舌。

刘梦雄:其实我觉得很简单,展江教授也好,笑蜀也好,你们什么时候也能像我一样批评了本地最高首长,但他不是打压你,而是写圣诞卡给你,发请帖给你拜年,请你去他家里座谈,能做到这一点,我们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就及格了。

爱心不需要紧箍咒

嘉 宾:周洪宇(全国人大代表)

资中筠(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前所长)

笑 蜀(南方周末评论员)

主持人:蒋兆勇(时事评论员)

一个社会如果健全的话,应该是做好事非常容易,做坏事非常难。如果不是这样,做坏事反倒很容易,可真要做好事,还不得其门而入,这样的社会肯定是不健康的。

主持人:现在好多事情政府的力量也不够,但民间力量又进不来,因为NGO之类的非政府组织发展很难,问题到底在哪,资老师给我们介绍一下?

资中筠:我的感觉就是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一方面政府确实在鼓励民间力量为社会做奉献,要它们多做事情,特别鼓励企业和企业家多捐钱。每年什么“排行榜”、“光荣榜”都是很多的。但另一方面,制度设计上防范多于鼓励,渠道确实不畅通。比如,现在NGO最头疼的事就是找挂靠单位。搞一个眼保护协会,非得挂靠卫生部底下一个什么局,但人家说它已经挂靠了一个协会,指标已经用掉了,就不要你了。其实多几个眼保护协会,彼此有竞争,只会做得更好。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它自己做不下去而已,没什么破坏性。但它要找婆家仍然很难,只好工商注册,要工商注册就必须交税,结果明明是非盈利组织,还是要给政府交税才行。

另外,NGO汲取社会资源,也特别困难。比如我捐钱给某个NGO,按道理,捐出的这笔钱应该在所得税里免掉,但实际上有个规定,你只能捐给半官方的那些所谓公益组织,才能免税,比如中华慈善总会,比如红十字会。没有官方背景就没有这个待遇。退一万步,我就捐给中华慈善总会或者红十字会吧,它给我一个收条,我拿着收条办免税手续仍然很难,操作性很差,根本不像国外,一捐,自然就免税。

困难当然是很多的,但是总要开头。不要防范太严,不要老怕人干坏事。如果法制健全,他干坏事并不可怕,干坏事就可以治他。用挂靠的办法,用权力监督权利的办法来防人干坏事,意义不大。现在真干坏事、真出大问题的都是跟权力勾结的。企业要行贿,它就通过给官办基金会捐钱的办法来行贿,把慈善捐赠变成洗钱,这些情况已经有了。

任何社会都有人要干坏事,特别是现在,在诚信匮乏的情况下。但既然主要是权力出问题,就应该加强对权力的监督,而不是尽量提高权利的门槛,尽量提高做好事的门槛。一个社会如果健全的话,应该是做好事非常容易,做坏事非常难。如果不是这样,做坏事反倒很容易,逃税也很容易,贿赂也很容易,干什么坏事都很容易,可真要做好事,还不得其门而入,这样的社会肯定是不健康的。总之要把观念转变过来,要相信多数人是要做好事的,要鼓励多数人做好事,制度设计要有这么一个思想基础。而不是说一不小心,人家就把这个社会颠覆了。没有那么容易的。

给农民工完整的家庭生活

嘉 宾:张全收(全国人大代表)

党国英(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室主任)

笑 蜀(南方周末评论员)

主持人:蒋兆勇(时事评论员)

如果流动人口不是只能选择单身,而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生活,哪怕只是在城市里有一个茅棚,那他也是幸福的。

主持人:八十年代美国一个总统访问中国,听说中国夫妻两地分居很普遍,就很惊讶,说怎么可以这样,夫妻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太不人性了。

张全收:不是见不了几次面,有的一年都见不了一次面。

主持人:现在夫妻两地分居比过去更普遍。据统计,一亿四千万农民工,有五千万农民工拖家带口,还有九千万农民工实际上两地分居。刚才讲过,这是一种不人性化的安排。我们可以经常在报纸上读到,比如在某个大学校园,或者某个建筑工地附近,突然发生性犯罪。这种性犯罪,跟农民工的夫妻分居应该有一定关系。

党国英:家庭生活是成人的一个福利,你把人家的家庭生活分开,就大大降低了人家的社会福利,这既不人道,也跟以人为本的治国方针南辕北辙。

主持人:我更多的不是从伦理上看这个问题,我可能更关注的是社会后果。比如骨肉分离,孩子一直不在父母身边,这对孩子的成长也很致命。

张全收:还有一部分人,结婚后自己出去打工,女同志就在家里种地带孩子。结果,他在外面找了第二个、第三个,这种现象也很多。

党国英:有人做了一个统计,居然发现,通过亲子鉴定,确认孩子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的,农村的比例超过城市。

主持人:农村比例,主要还是限于流动人口吧。如果流动人口不是只能选择单身,而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生活,哪怕只是在城市里有一个茅棚……

张全收:那他也是幸福的,毕竟一家人都在一起,各方面都有一个照应,还是温暖的。但是我想这也是一个难题。要解决这些难题,还需要过渡。

党国英:解决这个问题的确有过渡性,不能一蹴而就。这个问题的本质是什么呢?本质是一部分农民进入城市之后,因为城市公共服务的水平跟不上,不能马上享受跟市民同等水平的公共服务。但既然是过渡,就不能什么都不做,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做的。比如户口问题,我也不赞成谁想进城马上就进城,但起码可以先解决一部分人的进城问题,根据资料估计,约莫20%的农民工已经在城市定居,买了房子,也向城市政府纳税了,客观上已经是城市居民,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户口呢?

公共品也需要竞争

嘉 宾:蒋海鹰(全国人大代表)

杨继绳(原新华社高级记者)

笑 蜀(南方周末评论员)

主持人:蒋兆勇(时事评论员)

为什么要搞民主?过去常常有人说我们要吃饭,不要民主,民主陈义太高了。但实际上,民主跟吃饭是息息相关的,没有民主,民生就没有保障,公民的社会福利就没有保障。

主持人:给社会提供公共品的如果只有政府一家,别无分店,这可能是个问题。

笑蜀:我讲讲亲身经历吧。2007年1月我作为国际访问者访问美国,这是美国政府的一个传统项目,典型的政府行为。但我所到之处,都是NGO接待,政府不参与,政府有义务拿钱,但用钱就跟政府没关系了。

主持人:政府把公共服务外包给NGO。

笑蜀:对。这给我一个什么体会呢?政府不能垄断公共品供给,而应该跟社会力量合作。而在中国,经济方面的行政垄断我们已经有很多批评,但对政府垄断公共品,我们好象讨论的还不多,公共领域的政府垄断好像还是天经地义。

杨继绳:我们讲社会主义,但往往重视国家而不重视社会,行政力量扩张过度。这种情况下,民生很难得到保障。

笑蜀:关于这个问题,不妨举个例子。为什么我们要搞市场经济?为什么计划经济不好,市场经济好?这主要是基于市场经济的一个原则,即消费者主权。我需要什么样的私人品,需要什么样的供给方式,我说了算。必须是我说了算,私人品的供给才能满足我的个人偏好。否则,计划经济即便是有供给,但我们知道计划时代的供给,几亿人穿同一种颜色的衣服,穿同一种款式的鞋子,吃同一种饭,喝同一种酒,看同一种戏,根本没有个人选择空间。市场经济不然,在市场时代,你能满足我的特定需求,我才选择你。你不能满足我的特定需求,我就不选择你,我就用脚投票。这就逼着卖方讨好买方,尽可能了解和尽可能满足消费者的个性化需求,从而给消费者以丰富的选择空间。所以市场经济的供给不仅量多,质也最优——最人性化。

私人品供给是这样,公共品供给也应该如此。公民与公共品之间,也是消费关系,也适用消费者主权。用什么样的形式保障消费者主权呢?那就只有民主,没有民主,消费者没有个人选择的权利,公共品你给我什么是什么,给我多少是多少,就只有卖方市场,没有买方市场。公民就会很弱势,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

所以,不只是私人品需要竞争,公共品也要有竞争。谁跟谁竞争?NGO跟NGO竞争,NGO跟政府竞争,地方政府跟地方政府竞争,上届政府给下届政府竞争。只有让这种竞争最大化,公共品的性价比才会最大化。否则,公共品就不仅很少,品质也会很差,就跟公民的个人偏好完全不相干。

为什么要搞民主?过去常常有人说我们要吃饭,不要民主,民主陈义太高了。但实际上,民主跟吃饭是息息相关的,没有民主,民生就没有保障,公民的社会福利就没有保障。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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