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程:《白鹿原》为何迄今没有英文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767 次 更新时间:2023-12-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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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鹏程  

一贯厚道宽容的陈忠实将问题一肩扛了。他说:“问题出在我身上。”他回忆说,事情发生在协商出法文版那一年,“签约时,法方编辑说还想出别的外语版,要我把其他的外语版也签给他们。我想人家把咱的书翻译到其他国家,是好事,也没往深处细想,稀里糊涂就签了字”。法文版合同背后的“陷阱”,阻碍了《白鹿原》英文版以及其他西方语种的翻译,严重影响了其在国际上的传播。

1993年6月,《白鹿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发行。三十年来,《白鹿原》先后推出了“香港本”“台湾本”,在《当代》刊载的“当代本”,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茅奖本”“手稿本”,雷达“点评本”,“《白鹿原》出版二十周年纪念本”以及“宣纸本”等多种版本,发行数百万册。其先后也被译成日、韩、越南、蒙古文、法文、葡萄牙文等语种。出人意料的是,《白鹿原》迄今竟然没有英文版。我们知道,英语是当今世界上最主要的国际通用语言之一,也是世界文学最广泛使用的语言之一。

这是为何呢?

有人揣测,是因为《白鹿原》中的关中方言与民风习俗很难翻译。这的确是个原因。2009年,美国新泽西州Ocean County Col⁃lege艺术与语言学院英语系教授杨孝明征得陈忠实同意,遵循严复的“信、达、雅”三原则,试译了前两章。杨孝明是北京人,在陕西生活了16年,在陕北插队近6年,能讲一口地道的陕北话。虽然陕北的风土人情与关中有较大差异,但杨孝明认为自己对《白鹿原》中的人物非常熟悉,能对其中的语言、文化、习俗完全领悟和准确把握,因而做到“信”。但实际并非如此。比如白嘉轩娶的第二房妻子是庞修瑞的“奶干女儿”,“奶干”指不再分泌奶水,也就是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奶干女”的意思是庞家女人生养的最后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杨孝明却译为“领养的女儿”(adopted daugh⁃ter)。“达”的方面,他力求两点,一是“译文读起来要像英文”,二是“译文要自然流畅”。至于“雅”,他追求“译文读起来要有‘文学’的味道”和“译文的文体要与原来的文体相符”。译完后,他发现由于文化差异,普通文学爱好者——他的邻居无法理解故事内容。如白嘉轩与第六任妻子新婚之夜弄塌“两页炕面的土坯”,“邻居不解处在于(bed)床上如何会出现two pieces of the mud brick(两页炕面的土坯),西方文化中从没有‘炕’。因此,无论是直观还是概念,‘炕’是不存在的”。加脚注增加了“信”,却影响了“达”,破坏了译文的流畅性。删去则不忠实于原文,减少了原文的味道。白嘉轩死了第四个老婆之后为是否再次娶妻举棋不定时,父亲白秉德不容置疑地说:“再卖一匹骡驹。”他的邻居无法理解“再卖一匹骡驹”与上下文之间的关联。美国跟中国不同,不是由男方置办嫁妆,而是由女方来置办。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加脚注。朱先生从南方回到关中随口吟咏的《七绝》也很难译出朱先生“大气”的一面。类似的问题比比皆是。因而杨孝明发现,译者如果没有强烈的“读者意识”,即完全熟悉所译的对象,译文就难以让读者理解,更谈不上欣赏。(杨孝明:《试译〈白鹿原〉》,《中国翻译》2013年第6期)不仅如此,更难的是译出作品的叙事节奏、人物的语气口吻以及作品中复杂的蕴含。

杨孝明的试译充分说明了《白鹿原》英译的难度。但这并不是说《白鹿原》不能翻译。我们知道,《白鹿原》已经被译成了其他语种;相较而言,英语词汇最多,表达力最强(据统计,约有49万个词语,30万个技术名词)。柳青的《创业史》,贾平凹的《浮躁》《高兴》《土门》《老生》,杨争光的《老旦是一棵树》等都有大量的关中方言和民风习俗,但这些作品都被译成了英文。由此可见,《白鹿原》的英译并非没有可能。

那么,究竟是什么阻碍了《白鹿原》的英译呢?

这还得从《白鹿原》法文版的翻译说起。

2007年7月20日,在法国波尔多第三大学任教的邵宝庆前往西安,与陈忠实商谈《白鹿原》翻译事宜(《陈忠实年谱》[增订本],232页)。陈忠实陪同邵宝庆到白鹿书院参观。8月27日,邵宝庆致信陈忠实,称法国色依出版社(Seuil)主管《白鹿原》的萨斯图涅女士已经收到陈忠实签字的合同,支付稿酬订金需要陈本人在中国的完税证明,并就自己翻译中不理解的旧体诗和方言向陈忠实请教。(《陈忠实年谱》[增订本],235页)同年10月初,邵宝庆就完税证明以及翻译中遇到的问题再次与陈忠实交流沟通。两年多后的2010年3月15日,陈忠实因为填表,致函邵宝庆询问翻译进展。邵宝庆回复:“第一稿已经完成,正在检查,同时不断传给出版社,只剩下最后的两三章了”,“还没定下肯定的出版时间,但还是明年比较保险。”(《陈忠实年谱》[增订本],293页)

2011年7月15日,邵宝庆致函陈忠实云:“现在出版社已经找到了一个人对我的法文译本进行加工。按照目前的情况,到今年秋天有希望完成,然后明年五月出书,这样法国暑假的时候,人们可以看上。”(《陈忠实年谱》[增订本],312页)2012年5月,《白鹿原》法文版Au Pays du Cerf blanc终于由法国色依出版社出版,并在巴黎举行了首发新闻发布会。该译本800多页,定价25欧元。译者为邵宝庆和SolangeCruveillé。(《陈忠实年谱》[增订本],326页)邵宝庆曾翻译过池莉的小说《云破处》《预谋杀人》《看麦娘》及《魏尔伦传》等。Solange Cruveillé 执教于蒙彼利埃第三大学,主攻中国语言与文学,译有《太平广记》《鹤惊昆仑》。同年7月6日,陈忠实致函邵宝庆询问法文版《白鹿原》在法国的销售及反响情况。邵宝庆回复说:

关于销售情况,我问了出版社,他们说到目前售出了3000册,已经见到的舆论反响不错。

我个人感觉,这个数字对于一个中国小说已经相当不错,尤其是这样的大部头。因为许多中国小说一共也不过售出几千到万把册。同时,真正有力量的介绍文章恐怕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出来,现在见到的还只是一些笼统的介绍。大概是记者和评论家们还没有来得及看完。

但是出版社的宣传力度还是蛮大的,一流的报纸和杂志都做了介绍。不过因为假期马上就要开始,所以恐怕这一个小说销售高峰可能要错过去了。(《陈忠实年谱》[增订本],338页)

陈忠实获悉法文版《白鹿原》被法国读者看好的消息后非常高兴,直言“出乎意料”。翻译家罗宾·吉尔班克(Robin Gilbank)的朋友评价邵宝庆和索兰格·克鲁威利[Solange Cruveillé]的译本:“引人入胜,令人感到清爽的是没有迷信和假话。小说封面梳着辫子的姑娘似乎不像陕西人,倒是更像马来西亚人和菲律宾人,但小说本身让人舍不得放下。”(罗宾· 吉尔班克:《灞陵伤别——忆陈忠实》,胡宗峰译,《文化艺术报》2022年4月29日)这是《白鹿原》继被翻译为日、韩、越南、蒙古文等东方语种之后出版的第一个西方语言译本,对于法国六千多万的总人口来说,两个月有这样的销量的确不错。陈忠实希望法国和西方读者能通过《白鹿原》了解中国的历史和西安的风物人情。应该说,他与法文版译者邵宝庆的这一阶段的合作是比较愉快的,这从两人之间的通信不难看出。

2009年杨孝明试译《白鹿原》前两章之前,陈忠实并不知道法文版垄断了其他语种的版权。2012年,美国一家著名出版社派人到北京,联系中国作家协会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商谈出版《白鹿原》英文版,想直接取得作者本人授权,因为法文版的“霸王”条款最后搁浅。陈忠实这时候才发现由于自己的疏忽吃了大亏——“因对版权问题不太了解,将《白鹿原》法文及西方语言翻译版权都签给了法国色依出版社。”截至2013年,先后有六七拨人找陈忠实商谈《白鹿原》的英译,都因为法文版的合同而无法进行。陈忠实不无遗憾地说:“洋合同绊住了《白鹿原》的英文版。”

2013年10月5日,陈忠实致函邵宝庆,询问《白鹿原》英译的版权问题,邵宝庆回复道:

色依出版社可以考虑转让版权给中国出版社,出版由中国译者翻译的英文版《白鹿原》,虽然出版社认为这不是把此书推向世界的最佳途径。色依出版社承认,由于小说规模以及因此造成的翻译费用过高,他们尚未找到愿意出版本书英译的出版社。

对于此次转让的具体事宜,他们希望直接和他们取得联系以便签约。色依出版社将依照原来合同的约定,向原作者提供稿费。至于中国出版社拿去的版权的时间,也需另行商定。最好不是独家发行权,以便在有英美出版社愿意出版的时候有出版的可能。(《陈忠实年谱》[增订本],338页)

由上不难看出,色依出版社同陈忠实签订的法文版合同未免过于“霸道”。这固然因为陈忠实对海外版权懵懂无知,也说明双方没有进行充分的沟通和交流。一贯厚道宽容的陈忠实将问题一肩扛了。他说:“问题出在我身上。”他回忆说,事情发生在协商出法文版那一年,“签约时,法方编辑说还想出别的外语版,要我把其他的外语版也签给他们。我想人家把咱的书翻译到其他国家,是好事,也没往深处细想,稀里糊涂就签了字”。法文版合同背后的“陷阱”,阻碍了《白鹿原》英文版以及其他西方语种的翻译,严重影响了其在国际上的传播。

面对《白鹿原》的国际版权难题,初版《白鹿原》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直在努力化解。在其不懈努力下,在法文版初版七年之后的2019年,《白鹿原》出版了第一个西语版——葡萄牙语版。这无疑是令人欣慰并值得纪念的。

葡萄牙语版《白鹿原》由巴西自由站点出版社出版。译者为圣保罗大学的华裔教授何晔佳和巴西汉学家Márcia Schmaltz(修安琪)。何晔佳1972年出生于台湾,先后获圣保罗大学(USP)教育哲学硕士和博士学位,为圣保罗大学东方文学系中国文学教授。修安琪1973年出生于巴西,曾在台湾生活,是南里奥格兰德联邦大学语言学硕士和澳门大学语言学博士。她精通中葡双语,熟谙中国文化,曾翻译过鲁迅、老舍、余华等人的小说。《白鹿原》还没有译完,她2018年9月因病逝世。随后,巴西小说家Mauro Pinheiro加入翻译团队,承担了审阅和译文润色的工作。在三位译者的合作之下,这本中国当代小说名著终于与巴西读者见面。在该译本的封底,他们这样来介绍《白鹿原》:

这是一部真正的中国史诗,复杂深奥而有密度,充满惊喜和幽默以及神奇的民间传说和传统信仰元素。陈忠实的这部著名作品,生动刻画了满洲帝国被推翻之后,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革命、内战以及家族恩怨引发的动荡不安的壮阔历史。

各种灾难,饥饿,瘟疫和军阀在白鹿原上肆虐,白、鹿两个家族成员在各种纷争中加入彼此对立的两个阵营,或选择冒险,或选择维持式微的传统。

《白鹿原》最初出版于1993年,1997年获得中国文学最高奖茅盾文学奖,成为绝对的畅销书,并被改编成话剧、戏曲、电视剧和电影等多种文学样式。

由封底推荐语,不难看出三位译者对《白鹿原》艺术水准的高度认可。封底还引用了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赵勇的一句话——“想要了解中国人如何思考和中国社会如何运作的人不应该错过此书。《白鹿原》是一本经典之作。”据笔者所知,北京大学中文系并未改称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中也并没有叫赵勇的。笔者致电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赵勇,他说“完全不知道此事”。不知道译者此段文字出自何处。

葡萄牙语版《白鹿原》的出版虽值欣慰,但葡萄牙语毕竟还是“小众”语言,目前全世界葡萄牙语使用者主要在巴西,只有1200万人左右。英文版《白鹿原》出版之后,才可以说《白鹿原》大跨步进入了世界文学交流的空间。我们期待这一日早点到来。

(本文作者为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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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11月22日 06 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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