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手帕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07 次 更新时间:2023-08-08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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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红楼梦》里,很多地方写到手帕。

宝玉房里,有个丫环,名叫林红玉。因这个玉字犯了林黛玉和宝玉,便只能把玉字隐起来,叫她小红。

她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十分俏丽干净。和进出宝玉房里的贾芸照几次面后,二人竟生起情愫来。一天,小红掉了条手帕,急的各处找,一回头,却看见贾芸手里拿着条手帕子,像是自己丢的,欲问又不好问。故意当着贾芸的面问小丫头坠儿,有没有看见她的手帕。贾芸听了,会过意来,心中甚喜。

一天,贾芸又往宝玉处玩。临走,宝玉差了坠儿送他。路上,他故意问起小红手帕子的事情。然后将袖内自己的一块取出来,给坠儿,说是小红丢的那块,让她去找小红索要谢礼。临了,还故意对坠儿说,你若得了小红的谢礼,可不许瞒我。

小红收到帕子时,马上明白贾芸的意思。这也是,姻缘天注定。若没有这手帕子,还不知道兜兜转转多久,两人才能识得庐山真面目。因为伶俐,小红后来被王熙凤要去做了丫头。她和贾芸的事情,书里再无记载。不过,有红学家推测,他们俩的婚姻,是红楼梦里最美满的一桩。日后贾家遭难,夫妻俩还搭救过宝玉。

三十四回里,宝玉被父亲贾政打得皮开肉绽,半截身子不能动,姑娘们都来看望,问医端药。只唯有黛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寸断肝肠,比谁都伤心。怕林黛玉过于牵肠挂肚,戕了自己,稍稍好些后的宝玉,差晴雯前去潇湘馆看黛玉,说自己已经好了。

晴雯说,白眉赤眼的,作什么搭讪呢?宝玉一听,伸手拿出两条手帕子,让晴雯给黛玉送去。晴雯一看,说,送两条半新不旧的,你就不怕黛玉恼,说你打趣她。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黛玉收到旧手帕子,细细思量,不觉神魂驰逸。她明白,这里面,有宝玉明白她的苦意之后回报的一番苦心。一时七情六欲,缱绻万千,急命丫环掌灯,研墨蘸纸,写了两手帕诗词,表达相思之情。

古时候的手帕,如同燕子,是带信传情的物件。

明朝有位文学家杨慎,被贬他乡,与妻子分隔两地。这位妻子心思灵巧,她思念丈夫,想给他写信,怕因书引祸,就着人带去一方手帕。杨慎收到后,情切切意绵绵,写了一首《素帕》: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郎君着意翻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丝和思,情在不言中。

汉乐诗《孔雀东南飞》里有句子: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鼻。 对于女性,手帕是贴身之物,别来拭泪遮桃脸之用。一个姑娘家,往一个男孩身上掷一块手帕,必不是一般的关系。

二十八回里,宝玉看见宝钗面若桃花,怔住了。黛玉刚好进来,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儿笑。宝钗问她笑什么,她说听见天上一声叫,原来是个呆雁。说完,将手里的帕子,向宝玉脸上甩去。

这是书本里的手帕,情致婉转,唯美风流。也或者说,是它的前世吧。手帕,还有它的今生,擦鼻涕眼泪,揩端碗的手和吃饭的嘴。说今生,实在与时间无关,指的是它实用性的一面。不过,也是遥远的实用性。今天,你若拉住一个孩子,问他手帕是什么东西,他必挤眉眨眼,云里雾里。

我成长的七八十年代那会,人们还用着手帕。奶奶们老了,样子都差不多。花白头发篦到脑后用黑发卡箍住,一年四季穿灰色大襟衣服,襟口别块手帕。看东西流泪,手巾用来擦眼睛。有时候小孙子嚎啕,一把鼻涕一把泪,奶奶抽出手帕,一边擦一边念:羞羞羞,猫猫猫。

因为家庭遭遇变故,奶奶可怜儿孙,也怜惜自己,趁爷爷不在家时偷偷哭泣,我劝她不住,赶紧去叫二奶奶。二奶奶来了,她才止住泪,抽出插在大襟衣服胸前的手帕边揉眼睛边叹息。

后来,我们长大成人。奶奶再不哭了。她的手帕依然插在大襟衣服胸前,时时拿出来擦见风流出的眼泪。 有一年,她来武汉玩,走失了,我们到处找她,询问路人:有没有看见一位攥着手帕子的老太太?

女孩子喜欢手帕。手帕对于她们:攥着,体悟美。绞着,承载蜿蜒的心事。供销社里,有一节柜台,专门陈列手帕,有白底带花的,有方格的,有花朵图案的,有小猫小狗的……每条都喜欢,却没有钱买,趴在柜台看,品,暗暗羡。

那年月,女孩出嫁时,男方会给女方扯几块布料做几身衣服,顺便的,还有袜子,围巾和手帕。婚嫁之时,女方这边,有陪十姊妹的习俗。参加陪十姊妹的女孩子,大多是新娘待嫁闺中的好友。陪十姊妹的酒筵散后,每个女孩送一条崭新的花手帕做纪念。

不记得我那块手帕是怎么来的?白底,图案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她卷卷的长发,往两边随意一箍,穿一条连衣裙,推着一辆女士自行车。旁边,有只小狗蹲着。

把它方方正正叠着,放在口袋里,至多只是擦擦眼泪,要不就是拿出来看画。也有时候,斜着折成长条,箍在头发上。

那个年代,这条手帕,给了我无尽的想象:生活在大城市的女孩,有一个幸福的家,有很多漂亮衣服。

在我眼里,它不是一条手帕,而是梦,一个远方和未来的梦。既让我自卑,也让我憧憬。既让我自惭形秽,也感知生活美好。

几十年过去 ,这条手帕,还没有从大脑里抹去。当年,对画儿里生活的向往,该是怎样在心里千条河万重山一般穿越过。

多年前,认识一对医生朋友,属忘年交。爷爷退休前是外科主任,特别有绅士风度。爱美,衣服挺刮,裤缝笔直,皮鞋铮亮,兜里总揣着叠成豆腐块的手帕。爷爷一辈子怕奶奶,工资如数上交,有点额外的收入,存着当私房钱,买手帕用。听奶奶说,有次,她打开爷爷的抽屉,吓一大跳,各种各样簇簇新的手帕,上百条。

如今的时代,人们买得起手帕,却不用手帕。各式各样纸巾问世,埋藏了手帕的前世,也遮盖了手帕的今生。极其偶然的场合,会看见一位老人,不经意间掏出手帕来,蘸蘸嘴巴,也或额头的汗珠。

这是稀罕的场景,远远观赏,仿佛隔着岁月烟尘遥望到了各种各样手帕子的苍凉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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