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汉民:象山学统的形成及其学术源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735 次 更新时间:2023-07-09 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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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汉民 (进入专栏)  

 

摘要:南宋以后,道学家主要通过创办民间书院的教育组织和学术组织,从而形成有各自学术宗旨的地域性学统。陆九渊在家乡创建“槐堂”“象山精舍”讲学,最终完成道学思想与地域学统建构,成为他一生最重要、最有成就的事业。陆九渊热衷讲学而不注重著述,加之他善于启发人心,讲学效果很好,故而他在槐堂、象山精舍的讲学影响很大、传播很广,培养出许多杰出的弟子。

关键词:陆九渊 象山学派 象山精舍

 

南宋乾道、淳熙年间道学大盛,朱熹、张栻、吕祖谦、陆九渊在学术界影响很大,被看作是道学乾淳之盛的“四君子”。但是,淳熙年间张栻、吕祖谦早逝,朱陆二派成为备受关注的学术焦点。正如全祖望所说:“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1]特别是陆九渊的学术主张独树一帜,朱熹闽学和陆九渊象山学的学术分歧与论战,成为宋学史上的重大学术事件,并对元明清的学术思想都有重要影响。与宋学思潮中的其他学派一样,陆九渊建构了自己的学统,并且在学术史上具有重要地位。陆九渊的象山学统是如何形成的?如何看待与象山学统相关的思想渊源与学术传衍?

一、象山学统与象山精舍

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抚州金溪(今江西金溪)人。陆九渊出生于一个仕宦家族,曾受孝宗皇帝“陆九渊满门孝弟者也”的赞扬。陆九渊三十四岁时中进士,只在短时期断断续续担任过实职,而其余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是在从事讲学、研究和交流学问。他主要在家乡贵溪创建槐堂、象山精舍,从事讲学与学术活动,推动了象山学统的形成与发展。南宋以后,道学家主要通过创办民间书院的教育组织和学术组织,从而形成各有学术宗旨的地域性学统。纵观陆九渊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和主要精力,都是在家乡从事学术研究、民间教育。特别是他通过创立书院(包括书屋、精舍)从事学术与教育活动,形成地域学派,是他一生最重要、最有成就的事业。这里将陆九渊从事民间书院教育、推动地域学统的建构分为两个时期,以展开论述。

第一个时期,从乾道八年(1172)至淳熙九年(1182),陆九渊在家乡金溪建槐堂书屋讲学,初步奠定所谓“槐堂之学”。

乾道七年(1171)秋天,陆九渊参加科举考试,于次年年初赴临安参加礼部省试,得到主考官吕祖谦的叹赏:“此人断不可失也。”五月廷对后,赐同进士出身。乾道八年(1172)七月之后,候职的陆九渊回到家乡金溪,“远迩闻风而至,求亲炙问道者益盛”[2],他便把故居的东偏房——槐堂辟为讲堂,正式开始授徒讲学。此后除了几次短暂的外出讲学访友,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槐堂教书育人。此时陆九渊不仅是取得了功名,由于他的学术独特、重视讲学,故受到当时士林的普遍关注,具有很高的学术声望,家乡的读书人纷纷前来问学。据《年谱》记载:

远近风闻来亲炙,初以“存”名读书之斋。与曾宅之书云:“某旧亦尝以‘存’名读书之斋。”家之东扁曰槐堂,槐堂前有古槐木,至今尤存,乃学徒讲学之地。[3]

由于来求学者甚众,陆九渊在其故宅开辟了一个“学徒讲学之地”,名“槐堂”。尽管还是陆九渊的故宅,但是其性质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从个人读书之所的“存斋”,发展到了聚徒讲学的“槐堂”。应该说,此“槐堂”与宋儒创办的“书堂”“精舍”“讲舍”的性质基本一样,完全具有宋代书院的一般性特点。尽管陆九渊没有直接称其为“书院”,但是从其外在的教学设施与内在的教学宗旨来考察,会发现这确实是一所书院性质的民间教育—学术机构。

其一,“槐堂”的教学设施初具规模。宋儒最初创建的书院都比较简陋,故而取名为“书堂”“精舍”,如周敦颐在庐山的“濂溪书堂”、胡安国在南岳的“文定书堂”、朱熹在武夷山的“武夷精舍”等。这些具有书院性质的教学机构最初主要以讲学设施为主,尚不具备其他正规书院的完备规制。据《年谱》记载,“槐堂”是一个包括多个教学设施的院落,即“堂东有陋室,西有高轩,北窗南窗,东有隐室,又曰留轩,西有王渊,又近家之西有茅堂”[4]。可见,“槐堂”可以说是一处以讲堂、斋舍等讲学设施为主体的“书堂”。

其二,陆九渊具有创办一所体现自己教育理念的书院性质教育—学术机构的构想。许多宋儒在创办书院时,希望从书院制度上落实自己的教育理念,故而制定相应学规,如朱熹有《白鹿洞书院学规》,吕祖谦有《丽泽书院学规》。显然,陆九渊的“槐堂”也有自己的教育理念。陆九渊坚持自己注重心体上下工夫的教育理念,不主张制定外在的“学规”。《年谱》载:

先生既受徒即去今世所谓学规者,而诸生善心自兴,容礼自庄,雍雍于于,后至者相观而化。盖先生深知学者心术之微,言中其情,或至汗下。有怀于中而不能自晓者,为之条析其故,悉如其心。亦有相去千里,素无雅故,闻其大概,而尽得其为人。[5]

从陆九渊的“槐堂”讲学实践,可以发现他一直贯彻自己的教育理念。而且,这一教育理念,在槐堂的教育实践中,产生了积极的人才培养的效果。

可见,陆九渊在槐堂的讲学活动,其实就是一种书院类型的教学实践,体现出宋代儒学通过民间讲学、形成以书院为学术基地的特点。槐堂讲学期间,恰恰也是陆九渊学术研究、学术交流的高峰期。陆九渊以存心、养心、求放心的讲学宗旨,启迪槐堂诸生,引起学界的密切关注。朱熹说道:“近闻陆子静言论风旨之一二,全是禅学,但变其名号耳。竞相祖习,恐误后生。恨不识之,不得深扣其说,因献所疑也。”[6]这一段时期内,朱陆之间的学术分歧已经明显呈现。吕祖谦为了消除他们的学术分歧,寻求学术共识,故而邀请二人在江西信州鹅湖寺举行一次学术会讲。这是宋代学术史上的一次著名会讲活动,虽然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但是这一次学术辩论却让他们能够清楚辨析两大派的思想分歧,同时也让他们理解了彼此的共同点。所以,朱陆二人又有淳熙八年(1181)的南康之会。淳熙八年(1181)二月,陆九渊及其弟子因朱熹知南康军,故从金溪到南康拜访朱熹。朱熹邀请陆九渊到他复兴的白鹿洞书院讲学。陆九渊为白鹿洞诸生专讲《论语》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陆九渊所讲“义利之辨”,紧密联系现实,直指人心,受到朱熹的高度赞扬。

总之,陆九渊通过槐堂讲学,不仅培养了一大批弟子,自己的学术也得到了明显的发展。所以,这一段时期正是陆九渊的学术思想、学派群体、地域学统的大发展时期。《宋元学案》作者罗列陆九渊的门人,专门设立《槐堂诸儒学案》,可见槐堂讲学的重要性。

第二个时期,从淳熙十四年(1187)至绍熙二年(1191),陆九渊以祠禄官回到家乡,他在贵溪建象山精舍讲学,使陆学学派得到进一步发展。

陆九渊于淳熙九年(1182)任国子正之后,一直在京做官,其政治地位提升,特别是学术声望更高。所以,他于淳熙十四年(1187)再回到家乡金溪时,更加受到家乡的关注和欢迎。家乡的读书人纷纷前来求学,迎来了陆九渊民间讲学的第二个高潮,而且比前一阶段的规模、影响更大。《年谱》记载:

既归,学者辐辏。时乡曲长老,亦俯首听诲。每诣城邑,环坐率二三百人,至不能容,徙寺观。县官为设讲席于学宫,听者贵贱老少,溢塞途巷,从游之盛,未见有此。[7]

显然,由于陆九渊的学术声誉空前提高,原来依托于故宅的“槐堂”从事民间学术与教育的事业已经受到限制,他只好转移到寺庙、道观和县学等更加宽敞的专门讲学之地,以满足听讲者的需求。

淳熙十四年(1187),陆九渊门人彭世昌到贵溪应天山访旧友,见到此地环境优美,又十分宽敞,便与其友商议,在此建一所书院,以代替槐堂。陆九渊来此考察,非常喜欢这个地方。经过陆九渊师徒的共同努力,终于建成一所有一定规模的正式书院。当然,陆九渊最早并没有称之为“书院”,而是以“精舍”称之。他解释说:“精舍二字,出《后汉包咸传》,其事在建武前。儒者讲习之地,用此名,甚无歉也。”[8]应天山形状似象,故改名象山精舍。与槐堂相比,象山精舍不仅自然环境更好,地方也更加宽敞,故而建设有许多教学设施,包括居仁斋、由义斋、养正堂等斋舍、讲堂。与朱熹一样,陆九渊虽以“精舍”命名,其实仍然将其看作是“书院”。绍熙二年(1191)陆九渊出守荆门之时,曾经委托其金溪家乡弟子傅子云说:“书院事,俱以相付,其为我善永薪传。”[9]

由于陆九渊的心学思想更加成熟,同时也渗透于象山精舍的教育制度、教学活动之中。陆九渊讲学注重“发明本心”,其《年谱》对这一段的书院讲学活动,有更加详细的记载:

先生常居方丈。每旦精舍鸣鼓,则乘山轿至,会揖,升讲坐,容色粹然,精神炯然。……首诲以收敛精神,涵养德性,虚心听讲,诸生皆俯首拱听,非徒讲经,每启发人之本心也。间举经语为证,音吐清响,听者无不感动兴起。[10]

陆九渊在精舍中有非常隆重的仪式性讲学活动,而且他总是将“启发人之本心”作为自己讲学的宗旨和方法。陆九渊的门人毛刚伯也说:“先生之讲学也,先欲复本心以为主宰,既得其本心,从此涵养,使日充月明。读书考古,不过欲明此理,尽此心耳。其教人为学,端绪在此,故闻者感动。”[11]陆九渊创建象山精舍讲学,使其学术和教育活动皆达到极盛,据其《年谱》记载,陆九渊“居山五年,阅其簿,来见者逾数千人”[12]。可见于象山精舍从学陆九渊者人数之多,继槐堂之后,象山精舍成为陆九渊之学的学术基地,并因此而成为闻名全国的道学基地之一。

陆九渊创建象山精舍讲学期间,也是他的学术进一步成熟完善时期。陆九渊利用这一段集中从事讲学和学术研究的时间,进一步深化和完善自己的心学思想。槐堂讲学期间,朱陆之会集中讨论、争辩工夫论问题,而象山讲学期间,朱陆二人通过书信的方式,又展开激烈的学术论战,这一次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周敦颐的“无极”“太极”问题,涉及新儒家的本体论问题。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主要是为儒家伦理建构一个宇宙论的依据,而朱熹对这一问题特别关注,故而对《太极图说》及其“无极而太极”作出很高的评价。相反,陆九渊对周敦颐引入道家“无极”概念十分不满,并提出许多批判意见。这一次学术争辩,鲜明地反映了象山之学的学术立场,朱陆二人的学术争辩对道学体系的建构十分重要。

总之,陆九渊在创建“槐堂”“象山精舍”讲学,其实就是宋代道学家普遍采用的方式,即通过创办书院、汇聚生徒、创建学派,以最终完成道学思想与地域学统建构。陆九渊创建的这一学派、学统如何称呼?因为陆九渊最早在故宅创建“槐堂”讲学,而且时间较长,故而《宋元学案》设立《槐堂诸儒学案》,集中了陆九渊的主要门徒,而参与陆九渊建构学派的士子往往统称为“槐堂诸儒”,史学家全祖望也曾经称陆九渊的学派为“槐堂之学”。但是陆九渊思想成熟、学派规模的奠定完成,却是在淳熙十四年(1187)于贵溪建象山精舍讲学期间。这一时期,陆九渊不仅完成了学派基地象山精舍的全面建设,同时也完成了学术思想的体系建构,完成了学术群体的学派建设。此后,陆九渊均被学者以“象山先生”称之,其学派也以象山学派称之。尽管《宋元学案》以“槐堂诸儒”命名陆九渊的门人,陆学有“槐堂之学”“象山之学”两种地域学派称呼。但是,从该学派的学术成熟程度、学术规模,以及从后来学界使用的习惯来看,称象山学派、象山学统更为合适。

二、象山学统的学术渊源

陆九渊以槐堂,特别是象山精舍为基地而开创了象山学统。但是,象山学统渊源于何处?宋学学统的研究不仅要探讨学统形成过程,同时还得通过溯其源而知其学统的来源,通过辨其流而知其学统的衍化。《宋元学案》对不同地域学人学派作不同学案时,其中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溯其源与辨其流。然而,关于象山学统的溯源问题,一直存在一些没有解决的疑难问题。

宋学兴起于北宋初,宋儒特别倡导“师道”,“师道”既包含着儒家价值信仰的“道”,还强调传承此“道”的“师”。所以“师道”复兴其实强化了共同价值信仰的道统观念,同时也强化了师徒授受的学统观念。其实,宋代的道学群体,既是以传承孔孟之道作为自己的文化使命与学术使命,而且还特别强调具体师承关系的传道意义。这一点,在与陆九渊同时代的朱熹、张栻、吕祖谦那里,均表现得十分明显,这是他们坚持将自己的学统与道统结合的根本原因。但是,这个问题在陆九渊这里,就显得有些麻烦。不像朱熹、张栻、吕祖谦等人那样,均有自己的清晰道学授受的师承关系,可以将自己的学统与周程道学联系起来,进而上溯到先秦的孔孟之道、上古的尧舜之道。陆九渊并没有通过具体师承而获得学统或道统的合法性,他的学术思想的形成,主要依赖于自己读儒家先贤的著作、对陆氏家学的耳濡目染、与同时代学人的交流切磋等等。但是陆九渊偏偏是一位资质优异、自视甚高的道学家,他的道统意识一点也不低于同时代的道学家。所以,他在回应自己的学统问题时说:

某(詹子南)尝问:“先生之学亦有所受乎?”(陆九渊)曰:“因读《孟子》而自得之。”[13]

他显然希望越过北宋诸多自命传承道统的大儒,自信地直接传承孟子之道。这一句话,一方面表明陆九渊承认自己在学统上与其他宋儒并没有授受关系,但是另一方面又明确表明他对道统论的认同,并将自己纳入到儒家的道统谱系之中。自从韩愈《原道》一文认为孟子之后,儒家之道不传,加之北宋诸儒不断提升孟子的地位,到了陆九渊的时代,孟子思想代表孔子之道已经成为南宋诸儒的普遍共识。陆九渊自己也认为,孔子之后学,曾子、子思、孟子独得孔子之道,即所谓“故自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乃得其传者,外此则不可以言道”[14]。陆九渊说自己的学术来源于孟子,就是对自己道统地位的肯定。特别是陆九渊还在《与路彦彬》一书中,还非常自信地说:“窃不自揆,区区之学,自谓孟子之后,至是而始一明也。”[15]明确表明自己的学术源于孟子,而且是对孟子思想的发扬光大。

陆九渊的自诩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如果考察陆学中的许多重要的心性论、工夫论思想,确实是与孟子有着直接的继承关系。陆九渊在谈到道德来源时,多次谈道:“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16]他继承孟子之说,以仁义礼智源于人心之“四端”,可见他关于“心即理”的重要思想,就是以此为其理论基础。陆九渊在论述心性修养的方法时,也是直接照着孟子的说法讲,他说:“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此心之良,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养而反戕贼放失之耳。”[17]“此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铄我也。思则得之,得此者也;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者也;积善者,积此者也;集义者,集此者也;知德者,知此者也;进德者,进此者也。”[18]这里所说的“存心”“养心”“求放心”“先立乎其大者”“积善”“集义”等等,其实均是来自于孟子的学说。可见,陆九渊之所以能够将传承孟子之道作为自己道统谱系的依据,就是不讲究直接的学术授受而强调跨越时空的思想传承或义理脉络。

既然陆九渊可以与孟子有跨越时空的思想传承,与此相关,他和没有学术授受关系的北宋诸儒是否也可能有义理脉络的联系?对于宋儒的思想脉络、学术传承,还可能有另外一种探讨的思路,即除了师承关系的学术授受之外,也能够以义理脉络、思想谱系作为探讨学统关系的依据。虽然陆九渊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学术思想与二程及其弟子有传承关系,但是事实上,北宋新儒学思潮对南宋学术思想均有深刻影响,特别是南宋的道学学派的问题意识、学术宗旨均是直接从北宋道学思潮而来。从道学的义理脉络、思想谱系而言,陆九渊之学与二程及其弟子有密切联系。许多从事思想史、学术史的学者均充分肯定这一点。南宋道学大盛的乾道、淳熙年间,朱熹、张栻等因与洛学有着直接的学术授受的师承关系,故而特别热衷讲述自己与周程的学统关系。尽管陆九渊与二程之间并没有学术授受关系,但是他对二程之学表达了自己的尊敬和肯定。陆九渊曾说:“韩退之言:‘轲死不得其传。’固不敢诬后世无贤者,然直是至伊洛诸公,得千载不传之学。但草创未为光明,到今日若不大段光明,更干当甚事?”[19]他也受朱熹、张栻等人的影响,肯定二程洛学得孔孟“千载不传之学”,但是他和程门弟子不同的是,他认为二程子之学只是道学的“草创”,而陆氏兄弟等人受孟子之学影响提出的发明本心,才使得儒家道统得以传承并“大段光明”。

而且,陆九渊对二程之学的肯定是有选择的,在二程兄弟之间,陆九渊明确表示了对大程的景仰和推崇,他说:“二程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20]“伊川蔽固深,明道却通疏。”[21]陆九渊对大程的推崇,是因为他的学术在义理脉络、思想谱系方面与程颢更为接近。程颢的学术思想早就明显体现出心学倾向,他曾提出“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22]“心是理,理是心”[23]。程颢的这些思想,与陆九渊之学更为接近,故而可以从义理脉络、思想理路方面确定程颢与陆九渊之学的密切联系。陆九渊也提出“心皆具是理,心即理”的命题,应该说与程颢之学有着学术脉络与思想理路的关系。

陆九渊之学,与程门弟子也有学术脉络与思想理路的关系。程门后学中,一些学者也与陆九渊一样,有明显的心学思想。南宋时,朱熹就曾将陆九渊之学与程门弟子谢良佐、再传弟子张九成联系起来。朱熹说:“上蔡(谢良佐)之说,一转而为张子韶(九成),子韶一转而为陆子静(九渊)。”[24]所谓谢良佐→张九成→陆九渊的关系,当然不是直接的师承关系,而是指一种义理脉络、学术谱系的思想理路关系。朱熹的这一看法,得到了学术史家的进一步肯定。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说:

程门自谢上蔡以后,王信伯(图片)、林竹轩(季仲)、张无垢(九成)至于林艾轩(光朝),皆其前茅,及象山而大成,而其宗传亦最广。[25]

根据这一看法,许多洛学弟子均与陆九渊有着学术理路的脉络关系,这包括谢良佐、王、林季仲、张九成、林光朝等。《宋元学案》十分重视学术承接关系,在《象山学案》中,全氏认为“象山之学,先立乎其大者,本乎孟子,足以砭末俗口耳支离之学。但象山天分高,出语惊人,或失于偏面不自知,是则其病也”[26]。在此,陆九渊被列为“上蔡、震泽、横浦、林竹轩续传”。《宋元学案·震泽学案》中,全祖望案语说:“予读信伯集,颇启象山之萌芽。其贬之者以此,其称之者亦以此。象山之学,本无所承,东发以为遥出于上蔡,予以为兼出于信伯。盖程门已有此一种矣。”[27]黄震以为象山之学“遥出于上蔡”,全氏以为“兼出于信伯”,综合两方面,全氏肯定“程门已有此一种”。应该说,这里均不是指学术师承的授受关系,而主要是指义理脉络、学术谱系的思想理路,当然也可以看作是二程及其弟子对陆九渊之学的学术影响。

三、象山后学的学统传承

陆九渊与许多宋代士大夫一样,一生中只有少量时间居庙堂之高,出任实职,承担“大夫”的政治职能,而是将主要精力放在个人的学术教育事业,主要承担“士”的文化职能。陆九渊有大量的候职、赋闲时间,能按照自己的心愿从事学术教育活动。特别是他在家乡故里创办槐堂、象山精舍时期,是他的学术思考、思想创造最为活跃的时期,也是他从事教育活动最繁忙的时期。陆九渊在主持槐堂、象山精舍讲学期间,来学者络绎不绝,多达数千人。尽管陆九渊也有国子监短暂讲学的经历,但是他的主要学术研究、人才培养活动均在家乡故里。所以,陆九渊开创的学派、学统,学术史家均是以其家乡讲学的地域或精舍、书堂、书院命名,并获得一些地域性学派的命名。如在《宋元学案》的《象山学案》与《槐堂诸儒学案》案语中,全祖望曾经分别称陆九渊之学为“象山之学”[28]与“槐堂之学”[29],王梓材在《槐堂诸儒学案》中则称之为“金溪学派”[30]。人们之所以将陆九渊开创的地域学派与学统,统一称之为“象山学派”与“象山学统”。其原因有二,其一是“象山精舍”是一所比“槐堂”更为成熟、完善的书院,并且是兼学术与教育为一体的书院,史载陆九渊“居山五年,来见者案籍逾数千人”[31],故而成为与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丽泽书院并列的“南宋四大书院”;其二,陆九渊在象山精舍讲学期间,恰恰是他的学术思想更为成熟、完善的时候,故而当时人们就普遍以“象山”称呼陆九渊的学术与学派。所以说,“象山之学”“象山学派”应该是一个比“槐堂之学”“金溪学派”更为合适的称号。

由于陆九渊热衷讲学而不注重著述,加之他善于启发人心,讲学效果很好,故而他在槐堂、象山精舍的讲学影响很大、传播很广,能够培养出许多杰出的弟子。象山后学中有许多杰出者,特别是那些对自己听课有深刻体会和感受的弟子。如杨简是陆九渊弟子中学术地位最高的,他很早就受学于陆学门下,对陆九渊讲学的特点有很深的体会。他描述说:

先生既受徒,即去今世所谓学规者,而诸生善心自兴,容体自庄,雍雍于于,后至者相观而化。……先生深知学者心术之微,言中其情,或至汗下。有怀于中而不能自晓者,为之条析其故,悉如其心。亦有相去千里,素无雅故,闻其大概而尽得其为人。尝有言曰:“念虑之不正者,顷刻而知之,即可以正。念虑之正者,顷刻而失之,即为不正。有可以形迹观者,有不可以形迹观者。必以形迹观人,则不足以知人。必以形迹绳人,则不足以救人。”[32]

南宋书院往往制定学规,如朱熹制定了《白鹿洞书院学规》、吕祖谦制定了《丽泽书院学规》,但是陆九渊并不需要“学规”,而能够在教学中“深知学者心术之微,言中其情,或至汗下”。杨简对其师心学教学的特点、效果有十分深入、细致的了解,并对其教学成果给予全面赞扬和充分肯定。杨简自己就是这种教学方式的受益人,他个人的学术成就与此密切相关,他后来进一步发展了陆九渊的心学思想。

陆九渊在槐堂的讲学吸引了众多弟子,推动了金溪地域学统的建设和发展。后来《宋元学案》将陆九渊的江西弟子,统称为“槐堂诸儒”并作专门学案。傅子渊在槐堂有一段求学经历,比较鲜明地体现出陆九渊在槐堂的启发式讲学的特点。《年谱》记载:

旴江傅子渊云:“梦泉向来只知有举业,观书不过资意见耳。后因困志知反,时陈正己自槐堂归,问先生所以教人者。正己曰:‘首尾一月,先生谆谆只言辨志,又言古人入学一年,早知离经辨志,今人有终其身而不知自辨者,是可哀也。’梦泉当时虽未领略,终念念不置。一日,读《孟子·公孙丑》章,忽然心与相应,胸中豁然苏醒。叹曰:‘平生多少志念精力,却一切着在功利上,自是始辨其志。’”[33]

“辨志”是陆九渊心学工夫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在槐堂、象山精舍讲学的重要教学方法。陆九渊曾经在白鹿洞书院讲《论语》的义利之辨,就以“辨志”为切入点,白鹿洞诸生深受启发,故而受到朱熹的特别赞赏。陆九渊在槐堂的“辨志”教育思想,深刻影响了众多弟子,傅子渊就是其中之一,他后来对“辨志”教人,有豁然贯通的深刻体会。

由于陆九渊一生讲学甚勤,培养弟子众多,这些弟子对传承、发展陆九渊的心学发挥了极大作用。学术史家往往根据象山学派之后学的籍贯以及相关的求学经历,将他们分为两大类型:江西金溪的“槐堂诸儒”与浙江宁波的“甬上诸儒”。

《宋元学案》在为象山后学立学案时,将陆九渊在“槐堂”“象山精舍”的江西门人统一归之于《槐堂诸儒学案》。清儒之所以选择“槐堂”而不是影响更大的“象山”,应该是因为“象山”已经是陆九渊的名号,并已经将陆九渊的学案列为《象山学案》,故而只能够启用另一书院,即“槐堂”之名确立陆九渊的江西弟子。陆九渊在家乡创建书院讲学,弟子达数千人之多,《宋元学案·槐堂诸儒学案》共列江西弟子数十人,其中著名者有傅梦泉子渊、邓约礼文范、傅子云季鲁、陈刚正己、俞廷春寿翁、李伯敏敏求、詹阜民子南、包扬显道等等,这些人为象山学派的建立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陆九渊在国子监讲学和其他地方游宦期间,也收了不少弟子。其中浙江宁波地区的学者特别突出,著名的有杨简、袁燮、舒璘、沈焕诸人,历史上合称“甬上四先生”或“四明四先生”。作为陆九渊的弟子,杨简、袁燮、舒璘、沈焕四人有一些共同特点。其一,他们都是浙江四明人,是相互熟悉的老乡;其二,他们都曾经在国子监求学,彼此之间还有许多学术交流,大多也问学于朱熹、张栻、吕祖谦以及陆九龄等著名学者;其三,他们均是象山之学的重要传人。“甬上四先生”在南宋学术史上地位较高,《宋史·陆九渊传》称“门人杨简、袁燮、舒璘、沈焕能传其学云”。《宋元学案》列象山门人表时,也是将杨简、袁燮、舒璘列至最前面。特别是在为象山后学制作学案时,为“甬上四先生”专门作了《慈湖学案》(杨简)、《絜斋学案》(袁燮)、《广平定川学案》(舒璘、沈焕)三个学案。而陆九渊的江西学者只有一个《槐堂诸儒学案》,全祖望在为其作案语时说:“槐堂之学,莫盛于吾甬上,而江西反不逮。”[34]黄宗羲也有同样的看法,他说:“陆子之在象山五年间,弟子属籍者至数千人,何其盛哉!然其学脉流传,偏在浙东。”[35]从学术思想上来说,“甬上四先生”的确是陆学的忠实传人。但是,从地域的角度而言,“甬上四先生”是浙江宁波人,他们的思想对宁波地域学术也有重要影响,如杨简的思想对明代阳明心学产生影响。

无论是“槐堂诸儒”,还是“甬上四先生”,他们都是象山学派的传人,象山精舍对他们而言都具有地域学统的象征意义。所以,他们总是希望通过象山精舍的延续办学,使象山学统得以传承、弘扬和发展。浙江的象山后学袁甫(甬上四先生之一袁燮的儿子),就是一位通过修复象山书院、增设祭祀陆氏兄弟以弘扬象山学统的重要人物。象山后学在象山书院的祠堂祭祀,同样是基于对本院学统的继承和弘扬。袁甫修复了象山书院并创三先生祠,他将这一活动的动机与目标归之对象山学统的继承与弘扬。他明确“书院之建,为明道也”的宗旨,增设祠祭的目的就是为了表明象山书院的学统是直承孔孟道统而来。袁甫在祭祀象山先生的祭文中说:

先生之学,得诸孟子。我之本心,光明如此。未识本心,如云翳日;既识本心,元无一物,先生立言,本末具备,不堕一偏,万物无蔽。书院肇建,躬致一奠。[36]

袁甫在祭文中反复申明象山学统的大旨在“我之本心”,同时强调这一学派宗旨来之于孟子,其实就是将象山书院的学统与儒家道统联系起来。

 

注释:

[1]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水心学案》,《宋元学案》卷五十四,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738页。

[2] 杨简:《象山先生行状》,陆九渊:《陆九渊集》卷三十三,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89页。

[3] 陆九渊:《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钟哲点校,第488页。

[4] 陆九渊:《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钟哲点校,第488页。

[5] 陆九渊:《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钟哲点校,第488页。

[6] 朱熹:《答吕子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91页。

[7] 陆九渊:《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钟哲点校,第499页。

[8] 陆九渊:《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钟哲点校,第500页。

[9]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槐堂诸儒学案》,《宋元学案》卷七十七,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2573页。

[10] 陆九渊:《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钟哲点校,第501页。

[11] 陆九渊:《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钟哲点校,第502页。

[12] 陆九渊:《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钟哲点校,第502页。

[13] 陆九渊:《语录下》,《陆九渊集》卷三十五,钟哲点校,第471页。

[14] 陆九渊:《与李省干二》,《陆九渊集》卷一,钟哲点校,第15页。

[15] 陆九渊:《与路彦彬》,《陆九渊集》卷十,钟哲点校,第134页。

[16] 陆九渊:《与李宰二》,《陆九渊集》卷十一,钟哲点校,第149页。

[17] 陆九渊:《与舒西美》,《陆九渊集》卷五,钟哲点校,第64页。

[18] 陆九渊:《与邵叔谊》,《陆九渊集》卷一,钟哲点校,第1页。

[19] 陆九渊:《语录下》,《陆九渊集》卷三十五,钟哲点校,第436页。

[20] 陆九渊:《语录上》,《陆九渊集》卷三十四,钟哲点校,第401页。

[21] 陆九渊:《语录上》,《陆九渊集》卷三十四,钟哲点校,第413页。

[22] 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程集》,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页。

[23] 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三,《二程集》,王孝鱼点校,第139页。

[24]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上蔡学案》,《宋元学案》卷二十四,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931页。

[25]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象山学案》,《宋元学案》卷五十八,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1884页。

[26]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象山学案》,《宋元学案》卷五十八,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1884页。

[27]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震泽学案》,《宋元学案》卷二十九,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1047页。

[28]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象山学案》,《宋元学案》卷五十八,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1884页。

[29]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槐堂诸儒学案》,《宋元学案》卷七十七,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2570页。

[30]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槐堂诸儒学案》,《宋元学案》卷七十七,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2570页。

[31]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象山学案》,《宋元学案》卷五十八,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1885页。

[32] 杨简:《象山先生行状》,陆九渊:《陆九渊集》卷三十三,钟哲点校,第389页。

[33] 陆九渊:《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钟哲点校,第489页。

[34]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槐堂诸儒学案》,《宋元学案》卷七十七,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2570页。

[35]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槐堂诸儒学案》,《宋元学案》卷七十七,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2571页。

[36] 袁甫:《祭陆象山先生文》,《蒙斋集》卷十七,《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179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5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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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孔学堂》2022年第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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