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广云:小旋风柴进

——云眼看《水浒》十七讲·之四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84 次 更新时间:2023-06-21 0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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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广云 (进入专栏)  

说起柴进,大家也许觉得很奇怪,柴进也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为什么首先要说他呢?

其实,柴进很重要,尤其是在梁山初期,柴进非常重要。

就柴进和王伦的关系而言,王伦是在台前,柴进是在幕后。

假设梁山是家公司,初期王伦好比总经理,柴进好比董事长。朱贵曾透露过这样一个信息:“柴大官人,与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常有书信往来。”

根据小说描述,柴进是个“大财主”,人称“柴大官人”,江湖绰号“小旋风”“大周柴世宗子孙”(“大周皇帝嫡派子孙”),“沧州横海郡人氏”。“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劵在家”。

大家知道,所谓“陈桥让位”,也叫“陈桥兵变”,是赵匡胤黄袍加身,变身宋太祖(武德皇帝)。

“誓书铁劵”也叫“丹书铁券”,这是什么东西?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这是皇帝明确授予这一家人特权,也可以叫做“免死金牌”。就是你如果犯了死罪,可以免死。

但是,免死也是有条件的,你不能犯大不赦之罪,比如反对赵家,反对大宋王朝。如果这样的话,免死金牌肯定不能免死。因为,前提是你承认让位,如果你又要夺位,又要复辟柴家,复辟大周王朝,那样肯定不行。所以,这就叫做“誓书铁劵”:好比双方发誓立约。

柴进有了这个宝贝,“无人敢欺负他,专一召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柴进喜欢收养一些好汉,比如,王伦就投奔过柴进,林冲也投奔过柴进,武松也投奔过柴进,宋江也投奔过柴进。江湖传闻,柴进“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人称“见世的孟尝君”,这是宋江弟弟宋清说的。这个说法比较重要。我们知道,战国有四君子,其中之一是齐国孟尝君,养士三千,包括鸡鸣狗盗之徒。柴进就是当时的孟尝君。

关于柴进,首先我们要注意到他的江湖声望很大,“名闻寰海,声播天下”。

柴进江湖声望堪与宋江媲美。比如,梁山好汉里面有个人物叫做石勇,他曾跟宋江说过这样一句话:“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当时他还不认识宋江,宋江便问他是哪两个人?他答:一是柴进,一是宋江。“老爷只除了这两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可见柴进名望多大。所以,就名望论,除了宋江,其他人都不能跟柴进比。

柴进声望如此之高,他的出身也是最高贵的,身为皇族(当然是前代的皇族),享有特权,但却“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那么,人们就要问了:柴进意欲何为?

有一个比较简单的说法,是洪教头(就是在柴进庄园里跟林冲比试的人)提供的,说柴进“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依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师’,来投庄上,诱些酒食钱米”。但是,这个说法不能令人信服。

柴进武艺跟宋江一样不入流,文才不如宋江,但却同样另有企图。鉴于柴进出身,我们首先要考虑到他是不是想复辟,他是不是想复辟大周王朝,小说里面没有一句话说柴进想复辟,或说想报复大宋王朝,即使存在这样一种可能。

柴进利用特权都做了些什么事呢?

他做的事非常出格。比如,有一次宋江杀了阎婆惜,逃到柴进庄园里面,柴进一边笑,一边说:“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鄙庄,但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我们可以说,柴进就是在跟朝廷作对!

柴进自认为他有丹书铁券,就可以无所不为,就什么都敢干。但是,皇帝认,底下一帮人未必认。所以,柴进最后也栽了。

因为,他的叔叔柴皇城和高俅(太尉)的叔伯兄弟高廉(高唐州知府)的妻舅殷天锡发生纠纷,殷天锡谋夺柴皇城房产,结果把柴皇城给气死了。柴进拿丹书铁券去说理,但不管用,结果李逵一板斧就把殷天锡给砍死了。李逵跑了,柴进落难,“失陷高唐州”,最后梁山泊好汉把他给救出来了。这就是柴进上山以前的故事。

柴进上了梁山以后又干了些什么事呢?

其实。他也没干什么事。宋江让他掌管钱粮,在一百零八个人里,他名列第十。我觉得,宋江把他位置排低了,之后,我再说明。柴进这人挥金如土,掌管钱粮,能干出什么好事呢?

柴进跟宋江说:自己蒙宋江救命,蒙宋江顾爱,“坐享荣华”。他支持宋江招安,“簪花入禁院”,与燕青等陪同宋江,企图通过李师师(名妓)面见宋徽宗,讨得招安圣旨。

招安之后,柴进“深入方腊贼巢,去做细作”,就是冒名柯引,去做卧底,做了方腊女婿,当了驸马,在剿灭方腊中,“成得一阵功勋”,受到徽宗赏赐。、

但是,他觉得自己有问题,因为他毕竟做过方腊女婿,当过驸马,所以他“推称风疾病患,不时举发,难以任用,不堪为官,请愿纳还官诰,求闲为农。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忽然一日无疾而终”。“风疾”就是中风。

柴进寿终正寝,还算聪明智慧。

接下来,对柴进这个人物做一个点评。

柴进是王伦时期的梁山恩主,先于宋江。

梁山恩主没几个人,总共就四个人:柴进第一,后来就变成了宋江,然后还有朱仝、雷横,大概就这么四个人。

柴进收买人心不如宋江,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为什么不如宋江呢?其实你要算一笔账。

宋江给人银子最多给多少,比如说他收买过两个铁杆粉丝:一个是武松,一个是李逵,各自花了十两银子。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一个比较合理的说法是:当时,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二百块钱,十两银子也就是两千块钱。我现在掏两千块钱给你,我能买断你吗?绝不可能!但李逵一直对宋江忠心耿耿,即使最后宋江把他毒死,他也无怨无悔。这就是十两银子买下的人情。

柴进收买人心至少花多少钱呢?林冲和洪教头两个比试,柴进选了一锭银子,就有二十五两(一万块钱),“权为利物”。这可不是开个玩笑,他送人的盘缠肯定比宋江多得多。

那为什么柴进收买人心不如宋江呢?这里也是有学问的。

首先是柴进的身份。他是一个特权贵族身份,哪怕他是无意识的,也是给人感觉居高临下。这就让人接受不了!你虽然对我好,给我银子,可是你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给我,那么我接受起来心里总有疙瘩。

反观宋江,宋江能够平等待人,甭管你什么人,他都能够平等相待。所以,柴进收买的人,也有人说他好,比如林冲;也有人不说他好或者说他不好,比如武松,就曾发过牢骚:“‘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

李贽对柴进有一个评价:“柴皇亲却是有头没尾、有始没终了。”也就是说,他一开始比较热情,对你很好,然后你在他的庄园里长久了,他就慢慢懈怠下来。所以,武松对柴进最后就不知道感恩了。

反观宋江,宋江不过就是送给武松十两银子,武松马上就与宋江结拜兄弟,比亲兄弟还亲,这就是为人处事的学问!

柴进因其特权贵族身份,故而居高临下,而又有头无尾、有始无终。因而柴进大恩大惠,反而不如宋江小恩小惠更加笼络人心。到了晁盖主政以后,宋江取代柴进,成为梁山第一恩主,后来居上,使其望尘莫及。

柴进梁山人脉仅次于宋江,领先于他人,应该是梁山领袖的备选,但却始终不得机会,为什么呢?

因为,柴进在他能当领袖的时候,他不上梁山;他上梁山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当领袖了。

他什么时候能当领袖?就是王伦时期,他是能当领袖的。因为,他对王伦时期几个领导班子成员全都有恩,包括对后来上山的林冲,他也有恩。所以,柴进最终是与领袖地位失之交臂。

柴进在一百零八人中排名第十,掌管钱粮,拥护招安,担任细作,功成身退,可谓善终。金圣叹对柴进的评价是不高的,他说:“柴进只是上中人物。柴进无他长,只有好客一节。”还有上上人物,柴进只是第二流的人物。

最后,再考察一下小说里面柴进和史实之间的关系。

高全喜说,辛亥革命是“光荣革命”;我说,“光荣革命”在中国历史上有多次,陈桥让位就是“光荣革命”,就是不流血的意思,就是非暴力的意思,就是和平革命。

那么,宋太祖的时候有没有“誓书铁劵”(“丹书铁券”)呢?人们查了一遍,没有这个说法!但是,确实有类似这一方面的规定。比如,不杀柴氏后人,授予柴氏后人各种特权。宋徽宗的时候,还有一些好处赐予他们:“徽宗诏柴氏后已封崇义公,再官恭帝后为宣教郎,监周陵庙,世为三恪。……此皆见于本纪及续通鉴长编者,盖柴氏之赏延直与宋相始终,其待亡国之后,可谓厚矣。”([清]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卷25)恭帝是世宗的儿子,是大周王朝的末代皇帝。“恪”是尊敬。大宋王朝对待柴氏后人可谓仁厚至极。这样对待前代皇室,我们翻开历史并不多见!

宋太祖及其赵家人对待柴世宗及其柴家人确实仁厚至极。那么,柴进竟然这样干,可谓背信弃义。

当然,不一定实有其人实有其事。但是,假如柴氏有位后人这么干,的确背信弃义。

别人那么干,都有一定道理:有的人活不下去了,有的人被逼上梁山,比如林冲。柴进这么干,没有任何道理:活不下去了吗?被逼上梁山了吗?老赵家对你们老柴家不错了!当然,柴进最后落难,那是另一回事。

可是,此前他就在反对大宋王朝,可以说是相当自觉地主动地在反对大宋王朝。柴进自述:“专爱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无人敢搜。”这是利用特权,窝藏罪犯。“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这是收买人心,聚众造反。

柴进到底出于什么动机?为了什么目的?——我觉得这是《水浒传》的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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