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兴泽:从女性形像塑造看老舍文化心理的传统走向(节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09 次 更新时间:2016-04-11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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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兴泽  

【内容提要】 在北京大杂院里成长起来的现代作家老舍,虽然广受现代文化和文明影响,但其文化心理的许多方面都停留在传统层面上,在女性形象塑造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他赞美贤妻良母,同情风尘女子,理解守旧的普通老太太,而对“家庭独裁者”和摩登的知识女性却表现出极大厌恶,无论情感倾向还是思想认同都缺乏明显的现代内容,都散发出浓厚的传统气息。

【关 键 词】女性形象/传统观念/贤妻良母/摩登女性/家庭独裁者/风尘女子/普通老太太


生活在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变时期的老舍,具有非常自觉的现代意识;但这现代意识突出表现在政治思想、社会理想、创作理论等显在层面上,在其文化心理深处,却是远比现代意识更为浓重的传统意识。老舍的传统意识表现在家庭生活、衣食住行、婚姻爱情、道德操守等众多方面,表现在他文学世界的诸多方面,而在女性形象塑造中表现得更是特别突出。本文拟就此进行分析。


守旧的女性观念

当我把思路“定格”在女性形象塑造上,试图从此入手考察老舍文化心理的时候,首先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老舍是从北京大杂院里走出来的作家。北京是800年故都,每个角落都渗透着中国传统文化;大杂院物质生活贫困,精神生活守旧,是传统文化最顽固的堡垒。老舍生长在这里,自幼接受传统文化熏陶,由此导致两个相关的事实:对女性“生疏”和意识守旧。出身贫寒形成谦卑的心理,他总觉得自己的“性情与女人(除去我亲爱的母亲,姊,嫂们)不相投”。[1](P525)他生性洒脱活泼,但在女性面前却“老觉得拘束”。[2](P170)同时,在他读书、教书的每一阶段,都与女性相隔较远:“在我读书的时候,男女还不能同校;在我作事的时候,终日与些中年人在一起,自然要假装出稳重”。[2](P170)这样的性情和生活经历使他对女性、尤其是对青年女性有些隔膜。因此他一再表示:“怕写女人”。

但女人是世界的一半,文学离不开女人,所以“怕写”却又不能不写。他根据自己的所见所思进行创作,塑造了许多许多的女性形象。粗略统计:老舍的小说写了450个人物,其中女性是110人;戏剧写了370个人物,其中女性是105个。两项加起来,女性形象大于所有形象的四分之一,形成一个庞大的女性形象家族。她们昭示着老舍的文学成就和特色,也显示着老舍的心理和艺术局限。

最突出的局限的是女性观念传统守旧。尽管他生活在西潮东渐、文化转型的现代社会,经受过五四新文化影响,并且在西方文化的重镇——伦敦生活和工作过五年多时间,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洗礼,但其思想观念的许多方面、尤其是女性观念却没有多少现代内容,甚至可以说停留在中国传统观念层面上,停留在封闭落后的市民社会层面上!且不说与那些代表着新时代女性要求、高喊个性自由的女性作家相比落后了许多许多,即使与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男性作家相比,也有相当的距离。鲁迅等作家纷纷表现女性在封建礼教和男权压迫下悲惨的生活和命运,表现她们挣脱礼教束缚、争取婚姻自由的呼唤和努力,显示出相当明显的现代性倾向;而老舍的女性家族里却发散出浓烈的传统气息。在二、三十年代那个提倡解放妇女、倡导个性自由的大环境里,老舍自然赞成男女平等、妇女解放,但在意识深处,他的平等和自由都表现出男性中心的传统倾向。他对那些有个性意识和自由倾向的摩登女性及其浪漫追求的动因、过程和结局都表示了极大的保留和怀疑,在他笔下,她们似乎并没受到封建礼教和男权思想的压迫,因而她们的追求也不具备反封建意义,其浪漫追求只是为寻求刺激、填充寂寞、满足肉体享受而玩耍的恋爱游戏或放荡行为。他始终把女性定位在家庭生活中,只希望她们在家庭生活中尽到自己的职责和义务,而不相信,也不奢望她们在社会上有多大作为。他笔下确有几个活跃在社会舞台上的女性,但她们的活动大都缺乏严肃的社会内容,有的甚至很荒唐!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仍然是安分守己、恪守妇道、温柔善良的贤妻良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符合三从四德规范的贤妻良母!

把女性定位在家庭关系和家庭生活中,从处理家庭关系和居家过日子的角度看取女性,是老舍女性观念的突出特点。他说“人生本来是非马即牛;不管是贵是贱,谁也逃不出衣食住行,与那油盐酱醋”。[1](P375)他从男性中心出发,认为女人的责任和义务就是操持家务,照料孩子,解决吃、喝、性欲、繁殖等几项实际问题——也是生命根源上的问题。[1](P379)远在伦敦时期,即在世界现代文化和文明空气弥漫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中,他就借作品人物表现出这样的愿望:

“爱情的底下,含藏着互助,体谅,责任!我不能爱一个不能帮助我,体谅我,替我负责的姑娘;不管她怎么好看,不管她的思想怎样新……

“我宁可娶个会做饭,洗衣裳的乡下老,也不去和那位‘有一点知识’,念过几本小说的姑娘去套交情!”[3](P591)

几年之后,老舍结婚成家,有了家庭生活体验之后,仍然坚持认为:贤惠的传统女性比受过教育、反对作贤妻良母而又不幸作了妻与母的浪漫女性高明得多!他以“过来人”的资格劝告未婚男人:结婚,不一定要求妻子对丈夫的事业有多大帮助;“要娶,就娶个能作贤妻良母的”妻子。[1](P379)

抗战开始后,老舍一度陷入国与家、忠与孝的巨大矛盾和痛苦中,他的妻子胡 青勇敢地挑起家庭重担,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成全了他的事业和气节——这与他在大城市看到的那些袒胸露臂打扮时髦的现代女性形成鲜明对比。他高度赞扬妻子,并且认为妻子所以能够成全他,在于她是个“欠摩登”的传统女性;正是或者说只有传统女性,才如此深明大义,才肯以自己的奉献和牺牲成全丈夫:妻子“不是非与丈夫揽臂而行不可的那种妇女,她平日就不以领着我去看电影为荣,……一个有欠摩登的夫人,是怎样的能够帮助像我这样的人哪!”[1](P559)他从自己的深切体验中对女性有了更深切的认识,也更坚定了他的女性观念。

老舍在深切感谢妻子的同时,也对传统女性给予热情赞美;而在高度赞扬传统女性的同时,又对摩登女性表示了很大的怀疑和厌恶。他坚持认为,结婚是解决生命根本问题,婚姻生活是琐碎而实际的问题。而摩登女性、有点知识就闹独立、要浪漫的女性,却往往逃避这些实际问题,或者在这些问题上显得笨手笨脚;更有一些摩登女性,把丈夫当作哈巴狗拴在腰里以显示自己的爱与摩登,她们贪图享受和虚荣,而将丈夫的事业和尊严抛掷一边,更有甚者,在国难期间还描眉画眼,袒胸露臂,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刻意打扮、追逐时髦上。对此,老舍非常不满,他抑制不住愤怒公开谴责那些浪漫行为。[1](P581)因为在他看来,“以玫瑰色的背心,或披及肩项的卷发,为浪漫的象征,是死与无心肝的象征啊。”[1](P558)

客观说来,摩登与害人毁家误国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像传统女性不一定都深明大义、都能够解决生命的根本问题和生活的实际问题、都能成全丈夫的事业和气节一样,女性的浪漫不一定以害人毁家误国为代价,或者说摩登不一定导致害人毁家误国,但老舍却宁愿把二者相提并论,他对摩登女性的厌恶及其女性观念的传统守旧由此可见!

老舍把女性定位在家中,紧紧围绕家庭生活和家庭关系刻画性格,塑造形象。家庭有大有小,有健全有残缺;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也因家因人而异,或者说因艺术构思的需要而异。有的处于背景角落,如流星划过,稍纵即逝,留不下多深的印痕;有的则是主要或重要人物,作用或影响着作品的矛盾冲突和情节发展,不仅在老舍作品人物画廊里光彩夺目,而且在整个现代文学人物画廊中也是镏金溢彩的佼佼者。庞大的女性家族构成一个形形色色、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其间的突出者、或者说能够表现老舍女性观念的形象,大体说来有如下几种。


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形象

无论在名分上还是心理上,她们都是具有女性、妻性抑或母性的形象,也就是李子荣所说的能够洗衣做饭、操持家务、照料孩子、侍奉老人的女性。她们大都没上过学,不识字,没有个性意识和自我意识,更无女权意识、自由思想。她们死死地困守在家庭关系的链条上,默默地尽着或妻或母或媳妇的职责。她们不太了解社会,也不想过多了解。她们没有过高的理想和追求,能做和想做的,就是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孝敬老人。她们与丈夫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和情趣,但她们不干涉丈夫的生活和自由,甚至不过问丈夫的事情。她们服从丈夫,尊重丈夫,依赖丈夫,以丈夫的喜怒哀乐为自己的喜怒哀乐。她们有时受到伤害,感到委屈,也只是哭哭而已。她们不想与丈夫分庭抗礼,更不想凌驾于丈夫之上。她们全心全意地操持家务,无论多么艰难,都能够把家里操持得有条有理。她们安分守己,恪守妇道,三从四德,善良贤惠,能够忍耐,有时候善良得有些软弱,贤惠得有些愚昧,忍耐得有些奴性。她们委屈或者说牺牲了自己,成全家人和家庭。

在这些女性形象当中,韵梅堪称典型。她朴实善良,温顺贤惠,懂得规矩,遵守礼节,任劳任怨,整日操持全家10口人的衣食柴米,与亲友邻居的礼尚往来。她是个旧式女子,反对自由结婚,也看不惯那种和男人眉来眼去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和瑞宣有差距,“在思想上,言论上,和一部分行动上,瑞宣简直是她的一个永不可解的谜。她不愿费她的脑子去猜破这个谜,而只求尽到自己的责任。”她知道瑞宣不太喜欢她,但同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用‘尽责’去保障她的身份和地位——她须教公婆承认她是个能干的媳妇,教亲友承认她是很像样的祁家少奶奶,也叫丈夫无法不承认她的确是个贤内助。”[4](P251)她关心瑞宣,愿意为瑞宣分解忧愁,并且以能够分解瑞宣的忧愁而感到欣慰。但她常常不知道瑞宣为什么忧愁,在瑞宣忧愁的时候,“她不敢问他,可又替他憋闷的慌。她只能摆出笑脸操作一切,而不愿多说多道惹他生气。”[4](P251)她用隐忍和微笑应付一切艰难局面和难堪场面,化解矛盾和风波,减轻丈夫的负担和压力,解决连瑞宣也无法解决的实际问题,在艰难竭蹶中支撑起家庭的重担。她老实胆小,但在关键时刻,却坚强沉着,敢于面对任何人和任何困难,甚至冒险牺牲,“为营救丈夫,她不惜牺牲了自己。”而且发誓,“就是丈夫不幸真的死了,她也须尽她所有的一点能力养活儿女,侍奉公婆与祖父。”[4](P581)她默默地奉献着她的爱,“不要求感激,也不多心冷淡,她的爱丈夫的诚心像一颗灯光,只管放亮,而不索要报酬与夸赞。”[5](P625)在老舍看来,韵梅所以能做到这一切,皆因她是一个传统女性,她的好品性是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结果:

“唯其她不大文雅,她才不怕去站队领粮,以至于挨了皮鞭,仍不退缩。唯其因为她不摩登,所以她才不会为没去看电影,或没钱去烫头发,而便撅嘴不高兴。唯其因为她心中装满了家长里短,她才死心塌地的为一家大小操劳,把操持家务视成无可卸脱的责任。这样,在国难中,她才帮助他保持住一家的清白。”[5](P1008)

在老舍心目中,女性和家庭紧密相连,认为她们只要在家庭生活中尽到自己的义务和责任,便是对社会做出了贡献,便是值得歌颂的女性。他非常看重她们在“家里”的作为,有时还把她们在家里的劳作与社会贡献联系起来,在更宽广的背景上表现她们的优劣及他的臧否。比如韵梅,她只是个家庭妇女,她所作的只是家庭妇女的日常事务,但老舍却把她与那些为国家利益和民族生存而英勇斗争的战士相媲美:

“尽管她没有骑着快马,荷着洋枪,像那些东北的女英雄们,在森林或旷野,与敌人血战;也没像乡间的妇女们那样因男人去从军,而担任起筑路,耕田,抢救伤兵的工作;可是她也没像胖菊子那样因贪图富贵而逼迫着丈夫去作汉奸,或冠招弟那样用身体去换取美好的吃穿;她老微笑着去操作,不抱怨吃的苦,穿的破,她也是一种战士!”

并且说,“她不只是她,而是中国历史上好的女性的化身——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肯随着男人受苦,以至于随着丈夫去死节殉难!”[5](P1008)

与韵梅相比,大姐是一个没有完成的形象。她端庄秀丽,温柔贤惠,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她包办了全家的饭食茶水清洁卫生等所有的活计,却经常受到奚落和虐待。她的婆婆爱挑剔,很跋扈,常常无中生有地挑她的毛病;她丈夫则把全副精力用于吃喝玩乐,丝毫不理解的她的处境,不体谅她的苦衷。她不仅有苦无处诉,有怨无处说,而且原本就不诉不说!她默默地忍受和承受:“她不敢向丈夫说,怕挑起是非,也不敢向母亲说,怕母亲伤心,在长辈面前,她总是陪着笑容,小心伺候。”[6](P467)她委屈自己,化解矛盾,求得家庭的安宁和平静。她的勤劳和贤惠赢得了亲友们的称赞,也得到老舍的赞扬。在老舍心目中,她也是一个理想的女性,她身上也集中了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她是一个没完成的形象,却是一个完美的形象。

有些女性,虽然没有韵梅、大姐这样完美,或者说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但只要恪守妇道,安分守己,也能得到老舍的赞同。如《离婚》中的李太太,俗气,庸俗,守旧,甚至受某些现代女性调唆使小性子,找丈夫的别扭。老舍站在男性话语中心以挑剔的目光审视这个乡下女人,并且以现代标准打量这个有些守旧落后的女性——即以男性追求浪漫和诗意的标准打量这个实在得有些庸俗的家庭妇女。按当时流行的写法,应该哀其愚昧,暴露守旧,进行思想启蒙,唤醒个性意识,促使其向现代转变。但老舍只对她进行了温和地讽刺,并且他的讽刺大都集中在对她因受城市现代女性调唆而放弃女性的安分、淳朴、和善、服从、通人情、明事理等传统美德而东施效颦、学习现代女性的浮浅时髦、搞得不伦不类、洋相频出上。即使这样,老舍也没有对她过多否定,因为她在本质上就是一个传统守旧的乡下妇女,她在学习现代女性的道路上还没走远就又回到传统轨道上,安分守己地操持家务过日子。她的确算不上完美的女性,但她有妻性和母性,有女性和从属性,她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能够解决吃饭穿衣操持家务照管孩子这些实际问题。在老舍心目中,这已经足够了,她比那些摩登女性好得多。老舍的女性观念实在传统得惊人,固执得可以!

值得注意的是,老舍在赞美传统女性、表现贤妻良母好品质的同时,还时常把她们与摩登女性进行对比,或者在传统女性身边设置一个摩登女性进行形象的比较,或者走出艺术画面进行理性的比较分析。鲜明的对比不仅使形象更加突出,而且将老舍的褒贬爱憎及文化心理的传统走向表现得更加充分。对此,我将结合摩登形象塑造略作分析。


摩登的知识女性

与贤妻良母的没有文化相比,摩登女性大都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女性。把摩登与知识连起来,是老舍女性观念的特点,也是他文化心理传统性的突出表现。

摩登的知识女性在老舍女性家族中占相当大的部分。她们中有的已经结束了女儿生活开始成为太太,有的以太太身份走向社会,有的则身为女儿却悄悄打开家庭大门,开始接触社会。她们既不像韵梅、大姐那样,没有文化却自然而然地承袭了传统文化的精华,成为老舍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也不像柳屯的、大赤包那样,没有多少文化却自然而然地承袭了传统文化的糟粕,成为独裁者、恶毒妇。她们是一些有知识的女性。文化知识把她们从传统的人生轨道上拖出来,并将她们推向五彩缤纷的现代生活的边缘。尽管她们在家庭生活和家庭关系链条上的地位不尽相同,个人经历、文化修养等等也不相同,但却有许多相同点,比如说她们都有现代意识和个性追求,不顺从命运摆布,不甘心生活现状,不愿过平庸生活,甚至不愿意规规矩矩地生活——她们试图过一种新生活,一种带有浪漫色彩、带有刺激性的生活。

对这样的知识女性,老舍持保留和怀疑态度。他怀疑她们追求的健康和纯洁,认为她们的追求,只是为了好玩,寻求刺激,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或者什么也不为,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消极的表示对现实生活的反抗。而她们的反抗,既不具有反封建礼教和传统婚姻的内容,也没有积极向上的追求——她们原本有很好的或者说的过去的家庭条件和生活环境,但她们却不满意、不安分,于是寻求改变,而这种改变因缺乏严肃的人生态度,往往和放荡混在一起。如《阳光》中的主人公,自诩“新”女性,中学时期就开始玩耍恋爱游戏,从中满足好奇心,寻求刺激,读到大学,依靠聪明当上“皇后”,更把恋爱游戏发挥到极至,她引诱许多男生给她写信,追求她,然而,她只是“戏耍他们,嘲弄他们”,她甚至引诱女同学的“男友”寻开心。婚前,她玩弄恋爱游戏,缺乏真诚的情感投入和严肃的人生态度;婚后,她不满足滞水般的家庭生活,也耐不住寂寞和空虚,背着丈夫与人偷欢,寻找肉体享受,对人对己都不负责任。因此,她的浪漫追求,实际上是放荡、甚至可以说是堕落。与她相同的是杨家六姑娘——她的中文名字是明贞,她觉得俗气,起了个外国名字:丽琳。她也是富家女儿,会享受,“会跳舞,打扮,演戏!出风头,闹脾气,当皇后。”[7](P312)她从电影和伤感小说上学会了浪漫,想当“摩登的林黛玉,穿着高跟鞋一天到晚捉摸着恋爱的好梦。”她把生活视作游戏,要从游戏中得到快乐与荣誉,高小时期就“已经有了许多同性的爱人”,高中毕业后为填补精神空虚,也为寻求肉体刺激,主动和家庭教师发生关系,并有了身孕。她空虚,寂寞,懒散,像软糖一样贴在男人身上。她是一个摩登女郎,也是一个有知识、会享受的寄生虫。

老舍不仅怀疑浪漫自由的女性,而且怀疑女性的浪漫和自由,既怀疑她们追求的动因和内容,觉得她们的浪漫和自由缺乏严肃的情感和生活内容;也怀疑她们追求的过程,觉得她们的浪漫追求缺乏安全性,可行性,可靠性。他固执地认为,社会是复杂的,充满丑恶和险境,玩弄恋爱游戏的女性在险恶的社会海涛中冲浪,大都走向堕落;而天真纯洁的青年女性的浪漫追求往往上当受骗,失去女性最宝贵的东西,陷入苦难的深渊。老舍写了许多代表20世纪文化、实际上是杂糅东西文化糟粕于一体、满口新名词、行为轻浮浪荡之徒,专门诱骗那些尝试浪漫生活的青年女性。秀真(《离婚》)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想尝试恋爱的滋味,一上路就遇到恶人小赵,险些误入虎口。[8]王灵石(《赵子曰》)在中学读书时轻信了流氓恶棍欧阳天风,与其同居,从此陷入苦难的深渊。[3]秀莲原本清白规矩,后来有了文化,受电影上肤浅而浪漫男女的影响,学会了时髦,追求恋爱自由,离开了忠厚的李渊,轻信了恶人张文,经不起诱惑,失去了理智,受骗失身。她怀着美好的愿望离开给她许多温爱的方家,去过一种自由的生活,但等着她的却是万丈深渊。张文玩够了她,又榨干了她的血汗钱,在她临近分娩需要照顾之际冷酷地将她抛弃在无钱无米且又阴冷的空房里。她在尝尽了浪漫的苦果之后回到方家,改浪漫追求为踏踏实实的人生,老老实实过日子。[9]老舍同情秀莲的遭遇,但也不能掩饰对她失足的惋惜。通过秀真、王灵石、秀莲,还有马少奶奶(《离婚》中的人物,背叛家庭与家庭教师马克同自由结婚,虽然没酿成大祸,但也饱受空虚和孤独的煎熬)等人的遭遇,老舍结结实实地堵住了自由恋爱的途径,同时也警告青年女性:浪漫摩登,自由恋爱,是横在女性面前的陷阱,只有涉世不深的轻浮女子才自投陷阱!

老舍的女性意识守旧但不极端,偏颇却不武断。他并不怀疑所有的知识女性,而只是怀疑和讨厌那些一有知识就浪漫的女性,就不遵守规矩安分守己的女性。对那些既有知识有又有女性操守的女性,他表示由衷的称赞和敬意。如唐振华,她算得上老舍女性家庭中的翘楚。她既有女性的坚毅、清醒、正直,也有传统女性的严肃、稳重、操守、规矩——老舍特别强调规矩,安安静静,规规矩矩,不卑不亢,是老舍称赞理想女性常用的词。她知道自己的价值,“不肯高抬自己,也不肯轻看自己”,只想尽自己的努力作一些有益的事[7](P274)。她厌恶丑恶现实,也讨厌庸俗社会,不满意旧的传统,也讨厌浪漫摩登。作为一个艺术形象,唐振华并不十分典型;但在她身上,却集中了老舍的女性理想:


传统道德规范+一定的文化知识+清醒的理性意识

对她的赞扬,也正如对摩登女性的否定,突出表现了老舍女性观念的传统性。

同样,老舍也并不认为所有的恋爱都游戏人生,所有的追求都会遇到小赵、张文之类的恶人。在他笔下,也有正常的恋爱,也有由恋爱而结婚的。但老舍对此仍持保留甚至怀疑态度,就像他对浪漫女子持怀疑态度一样。他有些固执地认为,恋爱是梦,恋爱期间的男女双方都理智弱于感情,都只让对方看到美好的一面,甚至都看对方美好的一面,等到结了婚,大梦醒来,遇到实际生活问题,才发现对方的短处,错已铸就,分手不可能,而将错就错,“必会将恩作怨,糟糕到底”。[1](P376)老舍从男性话语中心出发,不无偏颇的认为,“糟糕”的原因在于,许多有知识有个性的女性,既不能料理家务抚养孩子,孝敬老人,也缺乏对丈夫的尊重,她们以自由独立为浪漫,以使唤丈夫为时髦,不能给丈夫带来欢乐,不能使家庭和睦、家人幸福,甚至不能保证婚姻长久。邱太太与老邱由恋爱而结婚,她有知识,有独立个性和谋生手段,她能否持家固不可知,但老邱生活在家里却有无尽的烦恼,成为“苦闷的象征”。虽然没有离婚,但对谁来说都是“糟糕到底”。老邱为了摆脱“苦闷”而背叛原来的爱情,纳妾;邱太太虽然是个性强的知识女性,却也无可奈何:“我也想开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闹得不太离格,我就不深究;这还不行?”[8](P504)邱太太有不足,但比较起来还算好的,因为她“自己酿造的苦酒自己喝”,虽然出于无奈,倒也不特别令人讨厌;范彩珠则专门制造苦酒给别人。她也是一个知识女性,也是由恋爱而结婚,她爱打扮,羡慕虚荣,贪图享受,掌握着家庭权力却忘了在家庭中的责任,缺乏女性的温柔又经常在丈夫面前耍威风,使性子,还动辄以离婚要挟丈夫。她既无民族感情,也无爱国意识,无论什么时候,都将世界看作“大游戏场,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须穿着高跟鞋去看热闹”。[10](P598)国难当头,她阻止丈夫奔赴国难,要丈夫带着她到租界或香港去开眼界,享受生活。后来丈夫走出家门,参加了抗战工作,她写信责备他在外面享福,抱怨“钱不够用,没有娱乐,没有新衣服”。[10](P602)她的信给丈夫带来巨大的精神负担,导致他精神恍惚,被炸身亡。

在老舍笔下,摩登女性往往与不理家事,懒惰、自私、享受等等连在一起。穆女士(《善人》)是现代型的官太太。她标榜独立,不许别人称她太太,却花着丈夫的钱尽情地享受挥霍。她标榜“自由”、“博爱”,乃至连仆女的名字都改成“自由”、“博爱”,但她专横自私,肆意奴使别人,稍不顺心遂意,就呵斥责怪。她没有丝毫的爱心,也不给别人任何自由。她的婚姻家庭或许没有问题,然而正常的男人谁也难以容忍这种伪善专横沽名钓誉的人,这种连准备洗澡水、开窗换空气都依赖别人的人。《善人》是短篇小说,只写出了摩登女性家庭生活的片断。在“片断”前后还会有许多内容,比如说,她对丈夫怎样?她的丈夫没钱,雇不起使女,家务活谁来做?这样的“空白”在胖菊身上得到某些补充——在老舍笔下,有些“连体性”的人物形象,即不同作品中不同形象在性格上有相同性和连续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胖菊充实了穆女士的生活内容。胖菊在《四世同堂》里不是特别重要的人物,老舍对她没有进行精心刻画,但他对这类形象的情感态度却表现得非常充分。胖菊与瑞丰恋爱结婚,其心思都用在享受和打扮上,她把瑞丰拴在腰里,限制着他的一切行动,要瑞丰对她言听计从,稍不如意就翻脸吵架,在她管制下,瑞丰要钱没钱,要自由没自由,没朋友,没地位,在家里招人讨厌,在社会上受人耻笑,最后失去人缘又丢了饭碗。瑞丰当官时她借着他的官炫耀,瑞丰丢了官她就一脚踢开另攀高枝,嫁给蓝东阳——一个令人厌恶的汉奸,由科长太太变成处长太太。她爱的和嫁的是官,而不是人。她的婚姻将摩登太太的所谓爱情撕得粉碎,露出了自私肮脏无耻的本质。

当然,老舍也不是一味地反对自由,因为他毕竟是一个现代作家,毕竟接受过西方现代文化的影响。在传统、守旧的女性观念王国里,也有现代、自由的空间。但这空间很小,且有很多的限制和界限。最突出的限制就是要有严肃的态度,要对自己的行动负责,不能丢失女性的本性,放弃女人的义务。老舍在唐振华形象的塑造中表现了这样的意向,在高弟和招弟两人的对比中深化和强化了这一思想。高弟和招弟是一对姐妹,生活在冠晓荷与大赤包组建的家庭里,都有爱打扮、图快乐、要自由的追求和要求。但她们的追求和要求却有很大的不同,并因此导致她们所走的道路不同。招弟的本质不坏,喜欢做一些浪漫的青春游戏,但家庭生活环境的影响改变了她的性情,使她成为一个“可以与妓女为伍的小妇人。”她不满足于一般的浪漫,“要冒险,尝一尝那种最有刺激性的滋味”,[4](P531)将女性最宝贵的东西轻易地送给了汉奸李空山。破身之后,“她的心被享受与淫荡包围住,”[4](P542)性生活紊乱,成为人尽可淫的荡妇。她为“自由”付出了人格和生命的代价;与妹妹相反,高弟也喜欢热闹,玩乐,也要自由,但她不冒险,不寻求刺激,不把生命当作游戏。她“想”作个摩登小姐,但怎样才算摩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由结婚,嫁给一个她愿意嫁的人。她也想“浪漫”,但她对浪漫的理解只是“由恋爱而结婚”。她将自由恋爱当成信仰,想过有爱情的婚姻生活,不想游戏人生。她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只要她结了婚,她好像就把生命在世界上拴牢”。正是有了这个准则,她才没有像妹妹那样堕落;也正是因为这个准则,她才没有走进摩登女性的生活轨道。其实,严格说来,高弟是一个比较守旧的女性,老舍说“她与老年间的妇女并没有什么差别”。[4](P534)她是“新时代”的人,自然有新时代的信仰;但她的信仰只表现在婚姻方式上,而不是思想意识和生活追求上。老舍称赞她的信仰,因为其中包含反抗专制和丑恶家庭的积极内容,更欣赏她的严肃,因为她的严肃符合传统的道德操守。他给她安排一个美满结局,不仅让她和作品中的英雄瑞全相爱,并且预示她将学习女活,成为对丈夫、对家庭负责的女人,像韵梅那样的女人。

对高弟招弟姐妹的描写、对唐振华和杨家六姑娘的描写,也正如对韵梅胖菊妯娌的描写,在有意识的对比和鲜明的爱憎中将老舍女性观念的传统性表现的异常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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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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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聊城大学学报:哲社版》2002年05期第1~8页,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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