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匕首如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141 次 更新时间:2023-10-01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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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玄 (进入专栏)  

一直以来,我总是忌讳说我是强盗的儿子。这绝不是文学上的夸张,在我们的国家和历史,承认就意味着自绝于国民。现在想起来,其实不承认又有什么用呢,文化大革命那阵子,真够瞧的,险些儿未给另一群名正言顺的强盗一棍子打死。暧昧的命运,并不比女人通奸神秘。那棍子干么不把我的小命送掉,只留下一道深刻的怒气冲天的疤痕,让我又活了那么多年。?

在人世间,我出生于那个叫戌城的郊区,除了十年劳改,未曾离开过那座木结构带阁楼的住宅。它在柏树围成的绿栅栏里边,在馒头状的坟墓中央,那时候,城市还无力蚕食这里的田野和黄昏,那时候这里不是房子连着房子,人撞着人,只有坟墓,啃骨头的蚂蚁,发情的野狗,叫丧的乌鸦,晚风中飘荡的纸钱,只有我的父亲。在没有山的平原上,这里是盗贼最好的处所。我不知道父亲究竟抢劫些什么。他留给我的遗产是房子、蜘蛛网和一对祖传的三角形匕首,一把挂在母亲的阁楼里,传说每逢长江涨潮,锋刃上便涌起白色或红色的波浪;另一把在我手里,没有任何奇异之处,不过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好几年来,我都随身带着,在这个人身安全尚未得到保障的国度,这是十分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我藉以怀念父亲,带着它,父亲就在我身上,我就有了依靠。现在,这对匕首已没收进公安部门的兵器室,但愿我是这对匕首故事的最后一个结尾。由于父亲的恶名,我过了二十六岁,才娶到一个麻脸的讨饭婆。尽管如此,我儿子如今也十六岁了,中学毕业,长着一副牛的骨骼,地道的强盗的后代。?

我母亲的一生会跟我父亲罗虎的命运联结在一起,实在有些传奇。那时候她叫日本人逮去,正要强奸,罗虎自天而降,两刀子捅死两个东洋狗,母亲连道谢都来不及,罗虎居然就强奸了她,其行为之卑劣比东洋狗更甚。母亲说,原因是她漂亮得未免太过份。之后,母亲奇迹般地爱上了罗虎,在她看来,罗虎是个打家劫舍的好汉,抗日的英雄,出生入死,很有梁山好汉之遗风。据母亲统计,单是他那对三角形匕首就宰了一百零七只东洋狗。旁人的说法,则无法判断父亲的为人了,这从提起他时的称呼可以看出:强盗,土匪,窃贼,江湖大侠,绿林好汉;更矛盾百出的是居然有人骂他胆小鬼,因为他的怯懦,我母亲白白遭了东洋狗的一顿蹂躏。前几年,还有人臭骂我是洋鬼子的恶作剧——我确实长得有点像日本人,小胡子,小眼睛,一脸的色相。有关我父亲的结局,当地流传着许多故事。其中主要的几则是:一说一九四三年的秋天,他第十二次深入狼穴,被叛徒出卖,给炒了心肝下酒,尸体则扔进长江,这算是厚遇了,日本人崇拜英雄;另说,抗战胜利后,他投靠蒋秃子,跟共产党作对,在一次不是战斗的战斗中,让共产党毙了。我觉得后一种说法接近事实的可能性多些,他死的时候,肯定未带匕首,要不那对匕首怎么可能落到母亲手里,不过,也说不准,谁能否定这对匕首是母亲失而复得呢,照理父亲是绝不会丢下匕首去送死的。总之,我父亲的下场不怎么好,在我有记忆之前,就让一颗子弹或者刀子进入了胸膛。我对于父亲的形象,都是后来母亲传授的。?

时光流到一九八五年,我依旧住在父亲留下的带阁楼的房子里,这种房子在当地大概独一无二了,蛮有文物的味道,何况曾经住过一个大名鼎鼎的江湖大侠。不过,周围不再是柏树和坟墓,几家工厂雄踞着,整日稀奇古怪地吼叫,犹如脱了皮的狮子。四十年如故的感慨,我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的。承蒙当局恩惠,八○年以后,我就是其中一家工厂里的车工,身份由强盗的儿子变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我母亲不用说已上了年纪,又长又瘦,像鳗鱼干,经常咳嗽。从不出门,倒不是怕风,街道上光怪陆离的色彩使她胆颤心惊,或许是联想起父亲死时一塌糊涂的脑髓。还有点儿古怪,人老了自然免不了有点儿古怪,她非常固执地不让人到她的阁楼里去,即便是儿子如我也不例外。我想,父亲的死,经过四十年的抗拒,终于使她脑瓜混乱了。她老是穿着白衣服。我们知道,中国的老人,一般不穿白衣服,除非追悼死者。是的,母亲在追悼,独个儿无声地追悼,当然还伴随着咳嗽。?

前几年,去厂里上几个小时班,纯属自愿。我妻子在附近临街开一家代销店,所赚的钱不比我少,四口子三代人,日子懵懵懂懂地一般过。但是,到了八五年,情况就不同了,厂里突然像引进丰田轿车富士胶卷,引进了厂长川石秀山先生。从宣传口径讲,这表明人才交流一如技术,已经进入世界性的范围,在三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一个普通的工厂引进日本厂长,是不可想象的。从愤世嫉俗者角度讲,经过三十多年的折腾,中国人对中国人到底失去信心了,不是吗,既然月亮都外国的圆,厂长自然是外国的强,于是有人提出更大胆的设想,干脆总理也外国进口。我们厂的职工开始挺解气,甚至不无得意,似乎川石秀山先生并非日本人,而是自己的父亲,起码也是大哥。可是很快就经受不住他的严厉措施,比如上班迟到几分钟扣奖金几元。叫我们想象不到的是,他连工作时间内小便几次 都作了明确规定,多一次罚五元。尽管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了,奖金也成倍增长了,我们却真吃不消,我们都懒散惯了的,私下里难免恶狠狠地诅咒:狗日的,难道我们还未吃够东洋狗的苦头!死在日本屠刀下的祖先,知道如有今日,决不会瞑目。一提起历史,我们对川石秀山更加义愤填膺,巴不得人群里站出一位勇士,冲进厂长办公室,当场毙了他。唉,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们精疲力竭地总结道,样子可能跟当年集中营里的难民相像。?

鉴于川石秀山先生的功绩,上面主管部门同意我们厂优先扩建。这一着,唯一遭殃的是我——你知道,我房子就在厂部边上,必须拆迁。那几天,我脑袋里只有拆迁日期啦,经济补偿啦等等别人塞给我的无可奈何的念头,我极为苦恼。我母亲则用极端轻蔑的咳嗽重复着:唉咳,东洋狗怎么敢来毁掉你父亲的家。她又反反复复讲起父亲在日本总部的事,有个日本特工竟敢侮骂她丈夫是胆小鬼,我父亲知道后,找个机会一匕首就掏出他的心肝,在总部厨房炒了下酒,然后把他的尸体扔进长江。我无法对这种故事进行考证,要紧的是,在目前的处境下,我愿意相信。?

一如诗人离别故园,我感到无限的凄凉,无限的悲哀。我不敢想象,当我搬进四方形的白盒子以后,是否能回忆起住了半辈子的老房子。我这个强盗的儿子藉以塑造强盗形象的外部环境,从此要变成工厂的一部分,恐怕父亲再也找不到家了。我和父亲冥冥中的联系将要被彻底斩断,这使我轻松,又觉着茫然。?

这种情绪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也许就那么几天吧。记得中学教科书里摘引了一句德谟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哲学教师进一步诠释说,我讲上句话时的教室不是讲下句话时的教室,今天的我不是明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更不是去年的我,我时时在变化我像流水像风像一切时时变化着的任何东西在时时变化。我不大懂得这位哲学老头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无论何时都能一眼辨出的老头竟然宣称昨天的他不是今天的他,当时我确乎十分恐惧。 同时,这句名言和他的解释也深深地铭刻在心中。?

那几夜,我做了许多梦,梦见我的父亲。我根本未见过他的真实面貌,我借用了香港武打片通用的强盗形象,肌肉暴涨,头发蓬乱,目光如电,神出鬼没,翻墙过壁如履平地,且有了不得的轻功。我们一起到日本总部去,在北京的长安街和我厂所在地黎明路跳跃着,然而,长安街、黎明路也就是银幕上的铁丝网和舍利塔。梦中,太阳和黑胡须平铺在天空。我父亲穿的是白长衫,戴着白脸罩,与阳光一样的颜色,只有脸罩后面的两只眼睛是黑的,他在荒野里那座万人坑的边沿停住,双手叉在腰部,呈现两个三角形,并不是防备或准备袭击什么,而是习惯的休息动作,他用深情透顶又后悔透顶的声音对我说:“对不起,我把你生下来,现在我要用自己的手结果掉你。”说完做了一招九阴白骨掌的架式,我就飘飘忽忽地进了万人坑。吓醒过来死死抱得妻子出了一身冷汗。?

也就在这几天,厂里年轻人记起我父亲罗虎,他们毫无例外地忽略了那些不好听的传闻,诸如强盗啦,土匪啦,窃贼啦,胆小鬼啦,我父亲一变而为真正的民族英雄,担负起我们全部的梦幻和怨恨。一时间,厂里从上到下,一提起罗虎,人人都像鬼魂附身,飘飘然愤愤然。

“啊,罗虎若在,不给他一枪才怪!”同车间的小张狠狠说。?

我兴奋得豪气大发,恍惚已经不是强盗的儿子,而是强盗本人,我以不容辩驳的口吻,向他们披露一则重大秘闻:?

“我就是江湖大盗罗虎的儿子。”?

小张眨出挖苦的目光,过了半天,不屑道:

“吹牛。”?

我本来要将罗虎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说给他们听,加以精确的考证,不夹杂丁点儿虚构的成分。不料遭了冷水,只好作罢。过后,我似乎明白了历史是怎么写成的。?

就在我想说父亲的故事的当天晚上,我上厂里交涉拆迁事宜,以便从对方捞到更多的实惠。我一句也不对母亲讲,因为她肯定要阻止我干这种她认为有辱于父亲名声的事。刚进大门,便碰上白天挖苦过我的小张,他翻着色迷迷的眼珠,我差点认为他把我当成春梦初发的少女,要不就是不可理喻的同性恋。?

“老罗,晚上请你看录像,全裸体,让你瞧瞧老外们的那个玩艺,开开洋荤,算是我

中午对你的歉意。”?

若不是小张的邀请,后来他们想象出来的罪状就毫无根据。看来,这一切全是命运他妈的恶嘲。不瞒你说,我倒是很乐意看看那种录像的,这大概是强盗后代的劣根性。我一直看到凌晨二点,狼吞虎咽了一顿狂女的美色,不亦乐乎地出来,才发觉我这辈子完全白活。稀里糊涂地脑瓜朝大门的铁皮一撞,兀地记起我晚上上厂部的真正原因。又折回头径自走到川石秀山先生卧房的门口,用左手在门上按了两按,正欲敲门,又兀地发现时间过了二点,川石秀山早睡了,便悻悻离去。可以确证,当时我被狂女弄得很邪乎了,根本未看见月亮已经西斜,我的时间依旧停在进厂的那一刻。其实,拆迁事宜,无需找川石秀山本人,这些事由拆迁小组全权负责。我当时真太邪乎了,活该。?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时钟的指针已在九点差一刻的位置上,我恼怒妻子为什么不按时叫醒我,也许是昨夜我把她耍得够呛,这种一反常态的行为引起了她的猜疑,所以不理我。我干脆破罐子破摔,重新躺下去意淫了半小时狂女,然后心满意足地热了点稀饭下肚,才慢吞吞地上厂部等罚。?

我看见工厂门前有警察看守着,透过大门里面有一大群人,不经意地围成几个三角形,好像是有意这么排列。我心想:坏事了。我犹豫着是不是先逃跑为上,待到瞥见小张也在人群里安全地站着,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迈开大步,放心地进去。人群里,有一个着西装的科级干部,从这个三角形钻到那个三角形,反反复复地讲解。我们宛如游客在听导游叙述某个风景点源远流长的故事:凌晨二点多,隔壁川石秀山先生卧室的几声敲门声把他惊醒,他听见房门开了,有人进去,他还以为是川石秀山先生在中国的情妇,因为直到他重新入睡未觉着有人出去,天亮的时候,发现房门开着,川石秀山先生躺在房间里,裸着身子,胸部被人用刀子扎了好几刀,生殖器也丢了,大腿丫只有毛。说到最后一句,人群里刮过一阵嗤嗤声,大家憋住笑。这位日本厂长在中国过着独身生活,从来未有人看见他带过中国女人,也未听说他有什么仇敌,不像情杀案也不像复仇案,卧房里也没有任何东西被盗被抢。小张说,莫不是谁神经发烧,在昏迷状态下,干了这桩蠢事。我说,在想象里这么干过。想来想去,我们估计是情杀案,因为割生殖器的标志过于明显。但这又跟他的生活习性不符——我们记得,他简直是部工作的机器,最近以来,忙得几乎没有时间睡觉。人群里不知是谁,用权威的口气宣称:这是命运。这种滥俗的没脑袋的见解,我早已听惯,每次有人死去,总不乏有人用这种腔调说出这么一句话。不过,我还是印象很深,大概在所有的语言中,只有这句是百听不厌的。只要时间存在,它就会时时翻出新意。?

小张拉我去看看现场,我就去看了一会。躺在墨绿色地毯上的是一只纸老虎,毛泽东用来比喻帝国主义的那只纸老虎,而不是一个死人。我对小张谈起这个陈旧的意象,他笑了,意味深长地说,这只剥了皮的纸老虎也就是在场所有的人。我站在门口,盯住它,确实就是我。直至车间主任知道后,怕我这样在尊严的死人面前开玩笑惹事,把我拖去喝可乐。

一连好几个星期,我们的脑袋都让川石秀山先生占据着,他出乎意料的死亡,太像没有谜底的谜语,叫我们兴奋好奇着迷。要知道,这年头由于当局的有力措施,重大又有趣的案件已非常罕见,我们依稀记得的几个屈指可数:温州九尸案,九•二○劫机案,大兴安岭纵火案。川石秀山当然事关重大,关系着中日两国的和睦相处。我相信,在中国大地上的所有中国人和外国人,也一连好几个星期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川石秀山的死亡。我们厂的职工更别提了,无一不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痛快,差不多要狂欢一场,其气氛就如刚刚赢得第三次世界大战,毫无疑问,在川石秀山身上,我们报了从甲午战争到八年抗战的深仇大恨。就我所知,在戌城,在全中国,在全世界,唯一一个无动于衷的人,就是我母亲,她以老年人的无所不知和神经混乱,顽固地翻来复去地说:“唉咳,我给你说过,东洋狗怎么敢来毁掉你父亲的家。”?

川石秀山死后,我们厂又回复到原来的半瘫痪状态。我整日呆在家里无所事事,闷得发慌,心里分明有一种东西在逼迫我,要我爬上阁楼,跟母亲炒炒父亲的故事。?

我母亲坐在阁楼的窗边,双手交叠着压住窗口,干枯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的房子,喧嚣与骚动,以及远处低覆的天空和天空下不知为何飞过的鸽子。我知道她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以至于自己也变成了回忆的一部分。她活在四十年前的血雨腥风里,为着丈夫的英雄而骄傲,唯一维系着她与现实的是,干瘪的白衣内每隔两分钟发出的一声咳嗽。屋子里有一股腐烂的气味,斑驳焦黑的板壁上爬满蜘蛛网,那把神奇的三角形匕首就挂在当中。角落里一张母亲的母亲留传下来的宁式床,褪色的油漆上面积着祖宗三代的污垢,厚厚的一层,床柜里面是父亲的遗物。我突然觉得母亲过世已经多年。?

她并不理会我,嘴里嚷嚷道,是在十分遥远的地方:?

“我知道,无论在哪里,你都在想着我,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唉咳,你是真正的男子汉,在中国从古至今没有一个男人像你那样英雄那样含冤受屈,你决不会让东洋狗在我们的土地上喘一口气,唉咳。”?

我说:“妈——”?

“你父亲到底让你上来了。”母亲转过身来,眼睛盯着板壁上黑色刀鞘里的匕首。“你知道川石秀山死在谁的手里?”?

“别管这件事,好好休息。妈!”?

母亲盯着匕首,猛地发出一声干笑。我突然明白,内心里那股逼我上阁楼来的东西是什么。原来是我脑瓜混乱的母亲宰了川石秀山,并且残忍地割下他的生殖器。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惊颤着问:?

“妈,你……。”?

母亲脸上现出心满意足的神情,继而又发出一声干笑:“这是你父亲的旨意。”?

她不等我回话,就去板壁上取下三角形匕首,是一截闪光的幽灵,锋刃上吐出白色和红色的泡沫,长江又在涨潮。“你看看吧。现在该让你看看了。”她注视着泡沫上的幻影。“他多么爱我,爱得发狂,他恨不得杀了我。”?

我看见锋刃深处走来一团黑影,那就是父亲吧。就在我看见父亲向我走来的时候,母亲不出一声倒地死去了,三角形匕首深深扎进她的胸部,没有血。她当然不是自杀,我亦无力阻挡,是这柄匕首也就是我父亲唤她回去。这是命运。?

母亲死亡的当日,我就将她只剩下一层皮和几根骨头的尸体送进火葬场,花了二百元钱,换回一个四方形的小盒子。我连同那两把三角形匕首合成一对装进盒子,安放在阁楼里宁式床的下面,但愿父亲和母亲在另一个我迟早要去的世界里,永生永世厮守在一起。?

在母亲死后的第十四天,有三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窜进我的住宅或父亲的住宅,宣布我被捕了。随即动手搜查房间,看情景他们早已一清二楚,马上在抽屉里找出一对三角形匕首。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我的抽屉除了一些杂物,就没有别的什么,料想他们事先偷放进去的。? 我谨慎地说:“这匕首我原来放在母亲的骨灰盒里,怎么会在抽屉里?”?

“是可以肯定,这匕首不太老实。”有个警察开玩笑道。?

我戴上了手铐,莫名其妙地走在他们前面,嘴里自言自语:真他妈见鬼了。周围是行人和车辆,朦胧而活跃,他们既不阻拦我们也无兴致看上一眼,好像我们四个人根本不存在。渐渐地,在一段无法确定的时间内,我成了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三个逮捕我的警察跟在后面,乖乖地不声不响,倒像是我逮捕了他们,就这样,我们到了刑侦队,进了审讯室。队长坐在二十寸电视机前审查一部什么片子,欣喜若狂得压根儿就不在乎我的到来。?

我就不慌不忙坐下,挺起胸脯:“请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队长关掉电视机,转了个身,十分得意地冷笑:?

“你真不愧是强盗的儿子,死到临头还装蒜。”?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你是否想听听你的犯罪经过?”?

“讲吧。”我倒真想听听我的所谓犯罪经过。?

“好吧,满足你的愿望。”队长站起来开始叙述,“作案前几天,你极度不安,在工作中频频出故障。三月十三日十九日时正,你走进厂部,目的是先试探一下,不料刚好碰上张则正,邀请你去看黄色录像《狂女》,你很乐意去了,一则消磨从十九时至凌晨二时这段多余的时间;二则借以松弛犯罪前的紧张,你一直看到凌晨二点出来,竟然把作案计划忘了,等到脑袋被铁门撞了一下,才想起晚上进厂的真正目的,便又折回,径直来到川石秀山门口。你事先万万没想到录像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可以把你几日来精心编织的计划抹得干干净净。你当时很邪乎了,确实很邪乎,不然,你要戴上手套,更不会在门上拿手掌按两按,留下指纹。然后,你敲门,川石秀山刚躺下五分钟左右,尚未睡着,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开了门,你不出一声马上给他两刀,紧接着将他放倒,见他还喘气,又补了一刀。你看着他赤裸的身子,想起刚看过的录像,由于你一直在性方面不满足,因此妒嫉别人的能干,你稀里糊涂扒了他的短裤,顺手割了他的生殖器,无意中给人一种情杀的错觉。?

“回去以后,你觉得大功告成,这一夜睡得不错,以至于忘了上班时间。第二日九时五十一分,你到厂门前,看见有警察守着,以为罪行暴露了,很犹豫了一会,考虑是不是先逃跑为上,又想逃反正逃不了,不如混进去,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你装得一无所知。我坦率承认,你装得相当成功。你还故意开一些恶劣的玩笑,把死尸说成纸老虎。事隔十四日,你又制造了第二起凶杀案,这回受害者是你自己的母亲,因为你母亲发现了你的秘密,不留余地的要去公安局告发,你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心,干脆把母亲也结果了,事后将匕首藏在母亲的骨灰盒里,细想又觉得不妥,倒不如以粗率来对付警察的精细,做梦一样又把匕首扔进放杂物的抽屉。我们从两桩凶案里找到了线索,你毕竟初次,嫩了点,要不,我们不会这么快破案。”?

我简直忍无可忍,几次插嘴,都被挡回,好不容易等他讲完,他的自以为是真叫人恶心,我只好把事实捅破。?

“别太自信了,实话说,川石秀山是我母亲杀的,我母亲则是自杀的,也许是畏罪,我说不准。”?

我正要说出母亲的罪证,队长却很鄙视地打断了我:“男子汉敢做敢当,你把罪状推到受害者身上,还算男人?”骂了几句,便将我一脚踢进一间暗洞洞又潮湿的监牢,“

当啷”一声锁上铁门。?

我觉得这全是命运他妈的嘲弄。假使我不折回头在门上按两按就不会留下指纹,假使我不被门撞了一下就不会记起拆迁事宜又折回头,假使我不看录像或者看其它没劲的录像就不会撞上凌晨二点这个倒楣的时辰,假使那天我不说罗虎是我父亲,小张不得罪我或者得罪我不道歉不请我看录像,我根本就不会卷进这桩凶杀案,川石秀山死的时候,我肯定在做梦。一切都那么凑巧,一切都在梦中。但那对三角形匕首明明是我亲手放进骨灰盒,怎么又会溜到抽屉里,它们干吗也与我过不去呢??

当我再次被提出审讯的时候,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确系我杀了。我搜肠刮肚尽力搬出母亲杀人的证据,队长们无须反驳,只哈哈哈一阵大笑就烟消云散了。原来母亲杀人的证据竟那么空洞,怎么可能呢?一个上了年纪又咳嗽连天的老太婆会杀死年富力强的川石秀山?她只不过是给了我一些杀人的暗示而已,甚至连她是否给过我这种暗示都无法得到证明。而队长们的证据则是不容辩驳的,别说房门,川石秀山身上也确实留有我的指纹。难道我母亲这样一个头脑混乱的人的呓语,会比现代科学的侦探更具准确性??

我无可奈何地说:“我没有证据证明不是我杀。可是我确实不知道我干吗要杀川石秀山和我的母亲。”?

“对,你作案动机不明显。”队长说。?

队长走到玻璃橱窗前,取出三角形匕首,默然一会,抬头说:“你知道这对兵器的来历吗?”?

我摇头。?

“这对三角形匕首,属你家祖传。在抗日战争的时候,老川石秀山——也就是死者川石秀山的父亲,曾经有一段时间拥有过它。老川石秀山当时是派往中国的特工,是你父亲的死敌。传说你母亲被他污辱过,当然只是传说而已,缺乏证据。不知道他拥有它的时间是在你父亲生前还是死后,也不知道后来它怎么又回到你家,你了解这段历史吗?” 我摇头,继而陷入长久的沉思。?

在暗牢漫长的夜晚(那里没有白天),我全身心投入找寻我的作案动机。我搜罗到的理论几乎填满了整个监牢,可没一个让我信服的。在这里,不妨举其一二,以飨读者:一,川石秀山使我们厂规模扩大了,要扩建了,要拆掉我的家了,我因此仇恨,杀了川石秀山。凭良心讲,我对他一点仇恨也没有,我没有杀死他的任何理由,这种说法是小人之见。二,按照目前流行以后也许更流行的瞎子学说,我是某个古老故事的其中一个结局,我并没有杀人,是三角形匕首杀人,我只不过是匕首的工具,川石秀山的到来,惊醒了沉睡在匕首里面暗伺着人类的仇恨,于是发生了一场由匕首执导的凶杀案,它要选择我作为工具,因为我是它的后代和它的继承人。 虽然在我们的古典里,不乏凶器成精的先例,但这种玄说不能满足我的需要。为了死得明白和内心安宁,我必须找到更恰当的说法,否则,即便子弹穿过我的脑袋,也决不会瞑目的。?

我静坐入虚,闭目内观,没日没夜,忘了身陷囹圄,我在做梦,在似想非想,极力回到作案的那一刻,最终,我进入半催眠状态,利用队长提供的材料,破了这桩谜案。我敢肯定,这种解释,到目前为止,是最令人满意的了,整个过程就不罗嗦了,死人是不喜欢罗嗦的,我只给你历尽艰辛所找到的答案。?作案的前几天,正如队长所说,我极度不安,夜里经常做恶梦,梦里父亲要结果掉我,我知道梦中的父亲不是父亲,而是权威的象征。依照梦的置换作用,我很快得出要结果掉我的人是川石秀山先生,我不知道他干吗要结果掉我,以至我极度不安。三月十四日凌晨二点多,当我走到川石秀山门口,我自己即刻隐退了,父亲的角色代替了我,我杀人的时候,其实不是我,而是父亲杀人,被杀的也不是小川石秀山,而是老川石秀山,我们俩人不过是替代品,这是上辈人的仇恨,因为没机会,过了四十多年才报,给我们带来不幸。父亲不以杀死为满足,还割了他的生殖器,可以推断我母亲确实被老川石秀山污辱过。等到父亲蕴藏在我潜意识内的复仇欲望得到满足,潜意识开始隐退,我回到我自己身上,潜意识和意识是互相隔绝的,所以在意识状态下,我一点都记不起杀人的事。后来我在监牢里,在半催眠的状态下,打通了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通道,唤回深埋在潜意识里遗忘的记忆,又重新经历了一次杀死川石秀山的全过程,与刑侦队长叙述的基本相同,如需要指出一点失误的话,我是先割了他的生殖器,再补一刀的,他把次序颠倒了。生殖器当场丢在床铺底下。?

事隔十四日,那天我爬上阁楼,想让母亲给我炒父亲的故事,不料母亲拿出三角形匕首,经她这么一触发,我马上又变成了父亲。原来父亲活着的时候,一直怀疑母亲被川石秀山污辱过,而母亲又断然否认,时间长了,差不多他自己也记不得这个羞辱的念头了。但播下我生命的种子时,这个念头却随同生命密码扎进了我的潜意识,经过四十年的郁积,这个念头所附带的情感越来越强大,及至我看见父亲那瞬间,就非爆发不可了,我父亲决不能容忍他的妻子被别人占有过,不管在他之前还是之后,解决的办法,按中国人的惯例,不是忏悔自己的瞎猜疑,而是休掉妻子或干脆杀死,父亲是强盗,自然选择后者。父亲这种由妒嫉和根深蒂固的传统偏见组成的怪念头,真让我永世清洗不尽杀母的罪恶。父亲啊,父亲,我只有无穷的怨恨和忏悔。?

顺便提一下,杀母案的来龙去脉已经不是半催眠的状态记起的,而是在一种叫气功态的状态下看见的,在这种状态下,我看见了祖先和生命密码,并跟他们进行了跟本案有关也许是片面的对话。我相信若是当局再让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呆上一段时间,我就会发现一切的生命秘密,这对我来说,未免太可怕,不如早些死掉。?

我在牢房里呆到第十四日,行刑队来拉我去枪毙,我说:?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死了?”?

“你杀了人,不是认了?”?

“是啊,但我还是不明白。”?

“你真蠢,要杀,杀自己人,干么杀外国佬,该死。”?

“确切说,不是我杀的。”?

“谁?”?

我把我对本案及生命和历史的重大发现,告诉他们。?

他们再次哈哈大笑,笑我胆小鬼,临死就疯了,面对他们的哈哈大笑,我能说些什么呢?? 他们把我押上刑车,就怪声怪调地喧叫着往郊外开,生怕我去刑场的路上太冷清,这当然是我的一厢情愿,实际上是向公众发出警告:又一个罪犯押上刑场了。怪叫委实可怕,没人敢回头看看。我转头目光穿过两边的车窗,向我生活了四十二年的世界作最后的致意,街道两旁的房子消失了,我看见的是四十多年前父亲所看见的景象。田园荒芜,狼烟四起,尸首遍地,吃草的、喝血的都在奔逐,天空中充满了扭曲的呼号。我看见了在柏树围成的绿栅栏里边,在坟墓的中央,耸立着一座小小的阁楼,背后升起鲜艳的太阳,这清晨是感人肺腑的,母亲标致的青春正在阁楼凭窗远眺。道路向前伸展,车轮碾过迷惘的砂子,一阵欢悦的永恒的音乐,随着阵阵和风,忽地飘来,我知道父亲回来了。?

剩下的就很简单,车到一片三角形荒地,不久一声枪响,我猝然倒下。然后有其中一个用权威的口气说出那么一句:这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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