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古史辨自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443 次 更新时间:2016-03-26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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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 (进入专栏)  

两年前,我在《努力周报》附刊的《读书杂志》里发表辨论古史的文字时,朴社同人就嘱我编辑成书,由社中出版。我当时答应了,但老没有动手。所以然之故,只因里面有一篇主要的辨论文字没有做完,不能得到一个结束;我总想把它做完了才付印。可是我的生活实在太忙了,要想定心研究几个较大的题目,做成一篇篇幅较长的文字,绝不易找到时间,这是使我永远怅恨着的。


去年夏间,上海某书肆中把我们辨论古史的文字编成了《古史讨论集》出版了。社中同人都来埋怨我,说:“为什么你要一再迁延,以致给别人家抢了去。”我对于这事,当然对社中抱歉,并且看上海印本错字很多,印刷很粗劣,也不爽快,就答应道:“我立刻编印就是了!“哪知一经着手编篆,材料又苦于太多了,只得分册出版。现在第一册业已印刷就绪,我很快乐,我几年来的工([说明] 此《自序》写于1926年。《古史辨》第一册于同年11月由北平朴社出版。此序后收入1935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周作人编选之《散文一集》 (《中国新文学大系》第六集)。1988年5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之《顾颉刚选集》、1988 年11月中华书局出版之《顾领刚古文论文集》第一册都曾收入。又台湾远流出版事业公司1989年11月出版,改题《定在历史的路上》。1931年,荷兰莱顿的布利尔出版公司出版美国学者恒菇义(A.W.Hummel)的英文译本,题为《一位中国历史学家的自传——中国古代史论文集(古文辨)序》。1940年6月,曰本创元社出版平冈武夫的日文译本;经译音改译后,1953年9月由岩波书店出版,题为《ぁる历史家の生ぃ立ち——古史辨自序》,1987年6月再版。 作得到一度的整理了。


这第一册分做三编。上编是在《读书杂志》中作辨论以前与适之、玄同两先生往返讨论的信札,是全没有发表过的。这些信札只就手头保存的写录,当然遗失的还有许多。在这一编里、可以知道《杂志》中文字的由来和我对于怀疑古史一件事所以有明了的意识的缘故。中编所录全是在《读书杂志》中发表的。其中许多问题虽都没有讨论出结果来,但是我们将来继续研究的骨干却已在这几篇文字中建立起来了。下编除首二篇外全是《读书杂志》停刊以后的通信及论文,有一部分是没有发表过的。在这一编里,可以见出我现在对于研究古史所走的路途的趋向。


第二册的稿子约略辑成,也分作三编。上编是讨论古代史实及传说的。中编是说明经书真相及批评注解得失的。下编是辨伪者的传记和评论。这些文字都是数年来在各种刊物上零碎发表的,其中待讨论修正的地方很多。只要第一册出版后有销场,社中同人容许我继续出版、我就可写定付印。


以后我的环境如果不至迫逼我废学,我的胸中所积蓄而且渴望解决的问题正多,自当陆续研究,作文发表,第三册以下也尽有出版的希望。但不知道我的为生活而奋斗的能力能打出一个境界,完成这个志愿与否。


现在辑成的两册,范围并不限于亩史。所以仍用古史署名之故,只因我的研究的目的总在古史一方面,一切的研究都是要归结于古史的。(例如辨论《诗经》与歌谣的文字虽与古史无直接关系,但此文既为辨明《诗经》之性质,而《诗经》中有古史材料,《诗经》的考定即可辅助古史的考定,故仍收入。)没有枝叶固然可以把本干看得清楚,但有了枝叶也更可以把本干的地位衬托出来,所以我不想把枝叶删芟了。


这几年中,常有人问我,“你们讨论古史的结果怎样?”我屡次老实答道:“现在没有结果。因为这是一个大问题,它的事实在二三千年以前,又经了二三千年来的乱说和伪造,哪里是一次的辩论所能弄清楚的!我们现在的讨论只是一个研究的开头呢,说不定我们一生的讨论也只是一个研究的开头咧!”


也有人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把几年来的讨论的文字重做一番系统的整理,作成一篇齐整的论文呢?”这话固然是好意,但我决不敢答应。我现在在研究上所走的路途的短,成绩的少,是大家看得见的,实在没有把这种一目可尽的东西再做一番系统的整理的必要。况且我所提出的论题全没有讨论出结果来,也无从加以断定。我并不是没有把我的研究构成一个系统的野心;如果我的境遇真能允许我作继续不断的研究,我到老年时一定要把自己的创见见和考定的他人之说建立一个清楚的系统。但现在还谈不到此,还只能见到一点写一点,做零碎的发表和涸杂的编集。


我非常地感谢适之守玄同两先生,他们给我各颁的启发和鼓励,使我敢于把违背旧说的种种意见发表出来,引起许多同志的讨论。这个讨论无论如何没有结果,总算已向学术界提了出来,成为学术界上的公同的问题了。我又非常地感谢刘楚贤(掞藜)、胡堇人、柳翼谋(詒徵)诸先生,他们肯尽情地驳诘问我,逼得我愈进愈深,不停歇于浮浅的想象之下就算是满足了。我永远要求得到的幸运,就是常有人出来把我痛驳,使得我无论哪个小地方都会亲自走到,使得我常感到自己的学力不足而勉力寻求智识。我在生活上虽是祈祷着安定,但在学问上则深知道这是没有止境的、如果得到了止境即是自己的堕落,所以愿意终身在彷徨觅路之中,不希望有一天高兴地呼喊道:“真理已给我找到了,从此没有事了!”


我自在《读书杂志》中发表了推翻相传的古史系统的文字之后,一时奖誉我的人称我“烛照千载之前,发前人之所未发”;反对我的人便骂我“想入非非,任情臆造”;对我怀疑的人也就笑我抨击古人只不过为的趋时成名。也有爱我的前肫挚地劝告道:“你是一个很谨厚的人,何苦跟随了胡适之、钱玄同们,做这种不值得做的事情!”我听了这种种的议论,禁不住在腹中暗好笑。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平常的人,决不会比二千年来的人特别聪明, 把他们看不清楚的疑窦由我一起看出。我也知道,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苟非确有所见,也决不敢猖狂地冒了大不韪,自己提出一种主张来疑经蔑古。至于成名之心,我固然不能说没有,但总可以说是很淡薄的,我也决不愿无故凌辱古圣先贤来造成自己的名誉。适之、玄同两先生固是我最企服的师,但我正因为没有崇拜偶像的成见,所以能真实地企服他们;若把他们当作偶像一般而去崇拜。跟了他们的脚步而作应声虫,那么,我用了同样的方式去读古书时,我也是古人的奴隶了,我还哪里能做推翻古代偶像的事业呢。老实说,我所以有这种主张之故,原是由于我的时势,我的个性,我的境遇的凑合而来。我的大胆的破坏,在报纸上的发表固然是近数年的事,但伏流是与生命俱来的,想象与假设的构造是一点一滴地积起来的。我若能把这个问题研究得好,也只算得没有辜负了我的个性和环境,没有什么了不得。若是弄得不好,不消说得是我的罪戾,或是社会给与我的损害了。因为我对于自己的地位有了这种的了解,所以我对于自己的见解(给一般人诧为新奇的)常以为是极平常的,势所必然的,我只顺着自然的引导,自己无力于其间,誉我和毁我的话都是废话而已。但誉我和毁我的人,我也不嫌怪,因为他们只见到我的主张的断面,而不能深知道我的个性和环境,也是当然如此。


我读别人做的书籍时,最喜欢看他们带有传记性的序跋,因为看了可以了解这一部书和这一种主张的由来,从此可以判定它们在历史上占有的地位。现在我自己有了主张了,有了出版的书籍了,我当然也愿意这样做,好使读者了解我,不致惊诧我的主张的断面。


因为这样,所以现在就借了这一册的自序,约略做成一部分的自传。我很惭愧,我的学问还没有成熟,就贸贸然来做这种自传性的序文,实在免不了狂妄之罪。但社会上已经等不到我的学问的成熟而逼迫我发表学术上的主张了,已经等不到我的主张的讨论出结果来而逼迫我出书了,我为求得读者对于我的出版物的了解,还顾忌着什么呢。


我是一八九三年生的。当我出生的时候,我的家中已经久不听见小孩子的声息了,我是我的祖父母的长孙,受到他们极浓挚的慈爱。我家是一个很老的读书人家,他们酷望我从读书上求上进。在提抱中的我,我的祖父就教令识字。听说我坐在“连抬交椅”(未能步行的小孩所坐)里已经识得许多字了;老妈子抱上街去,我尽指着招牌认字,店铺中人诧异道:“这怕是前世带来的字吧!”因为如此,所以我了解书义甚早,六七岁时已能读些唱本小说和简明的古书。但也因为如此,弄得我游戏的事情太少,手足很不灵敏,言语非常钝拙,一切的技能我都不会。这种的状态,从前固然可以加上“弱不好弄”的美名,但在现在看来,只是遏抑性灵,逼作畸形的发展而已。


在这种沉闷和呆滞的空气之中,有一件事足以打破这寂寥而直到近数年来才从回忆中认识的,就是民间的故事传说的接近。我的本生祖父和嗣祖母都是极能讲故事的:祖父所讲大都属于滑稽一方面,如“诸福宝(苏州的徐文长)”之类;祖母所讲则大都属于神话一方面,如“老虎外婆”之类。除了我的祖父母之外,我家的几个老仆和老女仆也都擅长这种讲话,我坐在门槛上听他们讲“山海经”的趣味,到现在还是一种很可眷恋的温煦。我虽因言语的钝拙,从未复述过,到后来几乎完全忘记了,但那种风趣却永远保存着,有人提起时总觉得是很亲切的。祖父带我上街,或和我扫墓,看见了一块匾额,一个牌楼,一座桥梁,必把它的历史讲给我听,回家后再按着看见的次序写成一个单子。因此,我的意识中发生了历史的意味,我得到了最低的历史的认识:知道凡是眼前所见的东西都是慢慢儿地积起来的,不是在古代已尽有,也不是到了现在刚有。这是使我毕生受用的。


当我读《论语》的时候,《孟子》已买在旁边;我随手翻着。 我在《论语》中虽已知道了许多古人的名字,但这是很零碎的,不容易连接。自从看了《孟子》,便从他叙述道统的说话中分出了他们的先后,我初得到这一个历史的系统,高兴极了,很想替它做一个清楚的叙述。以前曾在祖父的讲话中,知道有盘古氏拿了斧头开天辟地的故事,有老妪和犬生出人类的故事;到这时就把这些故事和书本上的尧、舜、禹的记载联串了起来了。我记得那时先着一家起了几个早晨,在朝暾初照的窗下写成一篇古史,起自开辟,讫于《滕文公》篇的“孔子没,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不可”的一段事。孟子叙述道统到孔子为止,我作历史也到孔子没后为止,这是很分明的承受了孟子的历史观了。这篇古史约有五页,那时还没有练习过小楷,衬了红格纸写得蝇头般的细字,写好了放在母亲的镜匣里。从我所读的书和母亲的病状推来,那时我是七岁(依旧法算应是八岁)。可惜后来母亲死了,这篇东西就失去了。


就是这一年的冬天,我读完了《孟子》。我的父亲命我读《左传》,取其文理在《五经》中最易解,要我先打好了根抵然后再读深的。我读着非常感受兴趣,仿佛已置身于春秋时的社会中了。从此鲁隐公和郑庄公一班人的影子常在我的脑海里活跃。但我的祖父不以为然,他说,“经书是要从难的读起的;《诗经》和《礼记》中生字最多,若不把这两部书先读,将来大了就要记不清了。”


所以在一九○一年的春天,命我改从一位老先生读《诗经》。《左传》只读了一册,就搁下了。


我读《国风》时,虽是减少了历史的趣味,但句子的轻妙,态度的温柔,这种美感也深深地打入了心坎。后来读到《小雅》时,堆砌和严重的字句多了,文学的情感减少了。便很有些儿怕念。读到《大雅》和《颂》时,句子更难念了,意义愈不能懂得了。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要读它,读书的兴味实在一点也没有了。这位老先生对付学生本来已很严厉,因为我的祖父是他的朋友,所以对我尤为严厉。我越怕读,他越要逼着我读。我念不出时,他把戒尺在桌上乱碰;背不出时,戒尺便在我的头上乱打。在这种的威吓和追击之下,常使我战栗恐怖,结果竞把我逼成了口吃,害得我的一生永不能在言语中自由发表思想。我耐不住了,大着胆子向先生请求道:“我读《左传》时很能明白书义,让我改读了《左传》罢!”先生听了,鼻子里嗤的一声,做出很傲慢的脸子回答我道:“小孩子哪里懂得《左传》!”好容易把一部《诗经》捱完,总算他们顺了我的请求,没读《礼记》而接读《左传》。这位老先生要试一试我以前类于夸口的请求,令我讲解华督杀孔父的一段。我一句句地讲了。他很诧异,对我的祖父说道:“这个小孩子记性虽不好,悟性却好。”我虽承蒙他奖赞,但已做了他的教育法的牺牲我的生性是非常桀骜不驯的。虽是受了很严厉的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的压抑,把我的外貌变得十分柔和卑下,但终不能摧折我的内心的分毫。所以我的行事专喜自作主张,不听人家的指挥。


翻出幼时所读的《四书》,经文和注文上就有许多批抹。例如《告子上》篇《天爵》章末有“终亦必亡而已矣”句,《仁之胜不仁》章末又有“亦终必亡而已矣”句,我便剔去了中间《欲贵》章首的“○”号,批道:“不应有○,下文有‘亦终必亡而已矣’之语,可见两段相连。”又如《离娄下》篇《逢蒙学射》章“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苦无罪焉’”,我疑心“羿”与“宜”因同音而致误,就批道:“宜,当作羿。”这一类的批抹,在现在看来确是极度的武断,但我幼年读书就不肯盲从前人之说,也觉得是不该妄自菲薄的。 约在十一岁时,我初读《纲鉴易知录》,对于历史的系统更能明白认识。那时,我便自立义法,加上许多圈点和批评。我最厌恶《纲目》的地方,就是它的势利。例如张良和荆轲一样的谋刺秦始皇,也一样的没有成功,但张良书为“韩人张良”,荆轲便书为“盗”。推它的原因,只因荆轲的主人燕太子丹是斩首的,而张良的主人刘邦乃是做成皇帝的。我对于这种不公平的记载非常痛恨,要用我自己的意见把它改了。可惜我读的一部《易知录》是石印小字本,上边写不多字,只得写上小纸,夹在书里。前年理书时检得一纸条,是那时的笔迹,写道:


书“秋,秦王稷薨,太子柱立。”至明年冬,又书“秦王薨,子楚立。”。下《目》


书曰:“孝文王即位,三日而薨。”夫秋立而至明冬薨,亦十七八月矣,何《目》书“三


日而薨”耶?


现在知道,这个批评错了,因为孝文王的即位在他的除丧之后,和上一年秋的“立”是不冲突的。只是我敢于写出疑问。也算值得纪念。


儿时的佚事,现在还记得几桩。有一次,看见一个饭碗,上面画着许多小孩,有的放纸 鸢,有的舞龙灯,有的点爆竹,题为“百子图”。我知道文王是有一百个儿子的,以为这一幅图一定是画的文王的家庭了,就想把文王的儿子考上一考。可是很失望,从习见的书中只得到武王、周公、管叔、蔡叔、康叔数人;《左传》上较多些,但也只有“文昭”十六国。我在那时很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大名人的儿子竞如此的难考?后来知道文王百子之说是从《诗经》的“太姒嗣微音,则百斯男”来的,而“百斯男”的话正与“千秋万岁”,“干仓万箱”相类,只是一种谀颂之词,并非实事;心始释然。


又有一次,不知在什么地方见到孔子有师七人的话,替他一考居然如数得到。但现在想得起的只有老聃、师襄、苌弘、郯子、项橐五人,尚有二人反而查不出了。又因谥法的解释不同,想做一种《谥法考》,把《左传》上的谥法抄集起来,比较看着。结果,使我知道“灵、幽、厉”诸谥未必是恶谥,孟子所说“孝子顺孙百世不能改”的话并不十分可靠。有一回偶然在《汉书》上看到汉高祖为赤帝子,斩白帝子,心想赤帝、白帝不是和黄帝一样的吗,为什么黄帝为人而赤帝、白帝为神?又在某书上看见三皇五帝的名号和《易知录》上所载的不一致,考查之后,始知三皇五帝的次序原来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那时见到的书甚少,这种考据之业现在竞想不起是怎样地做成的。


我们顾家是吴中的著姓,自汉以下的世系大都可以稽考。但我们一支的家谱只始于明代成化中,又标上唯亭的地名。我的十一世祖大来公(其蕴)序道:


人各有所自,必自其所自而后即安。苟忽其所自而妄萌一焜耀之思,指前之一二显人曰:“吾所自者某某也”,则世之人亦因其所自而自之矣。然反之心究有所不安。以己之不安而知祖先之必不安,且念子孙之亦未必安也,何可以焜耀之思累先后之不安乎!……此尼备从侄(嗣曾)之近谱所以不宗鹿城(昆山)而宗维亭也。维亭距鹿城不数十里,有农家者流繁衍于上二十一都之乡,地名顾港,此吾支之所自。乡之先达巳蒙称述,信为文康公(顾鼎臣)之支矣。而尼备以宗其所疑不若宗其所信,宗其所信而苟有一毫之可疑无庸宗也,所以宁维亭而不敢曰鹿城,重原本也。


这种信信疑疑的态度,在现在看来固是非常正当,但幼年的我哪里能懂得呢。我只觉得他们的胸襟太窄隘了:我们和昆山一支既经是—族,为什么定要分成两族?偶然见到一部别宗的谱牒,以西汉封顾余侯的定为始祖;又列一世系表,起于禹、启、少康,中经无馀、勾践,讫于东海王摇和他的儿子顾余侯期视,约有三十余代。(这个表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现在遍查各种古书竞查不到。)我快乐极了,心想我家的谱牒可以自禹讫身写成一个清楚整齐的系统来了!又想禹不是祖黄帝的吗,黄帝又不是少典氏之子吗,那么,岂不是又可以推算自己是少典氏的几百几十世孙了!我真高兴,对着我的同学夸口道:“我要刻三方图章:一是‘勾践后人’,一是‘大禹子孙’,一是‘少典云礽’。”这位同学也赞叹道:“你家真是一个古远的世家!”于是我援笔在谱上批道:


甚哉谱必以大宗言也!不以之言,则昧于得姓传递之迹而徒见十数世而已。吾族之谱始自允斋公,遂谓允斋公为始祖。夫公非始得顾姓者,而曰始祖,亦太隘矣!


一个人的思想真是会得变迁的:想不到从前喜欢夸大的我现在竟变得这般严谨,要把甘心认为祖先的禹回复到他的神话中的地位,要把尼备公创立家谱的法子来重修国史了!


在私塾中最可纪念的,是有两年没有正式的教师。起先,我的父亲在城北姚家教馆,我随着读书。去了不久,我父考取了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去,馆事请人代着。可是代馆的总不得长久,代者又请代,前后换了七八人,有几个月简直连接着没有先生。只因姚家待我很厚,他们的小主人和我的交情也很挚,所以我家并不逼我换学塾。这两年中,为了功课的松,由得我要怎样做就怎样做。我要读书,便自己到书铺里选着买;买了来,便自己选着读。我看了报纸,便自己发挥议论。有什么地方开会,我便前去听讲。要游戏,要胡闹,要闲谈遣日,当然也随我的便。这两年中的进境真像飞一般的快,我过去的三十年中吸收知识从没有这样顺利的:我看无论哪种书都可以懂得一点了,天地之大我也识得一个约略了。这时候,正是国内革新运动勃发的时候,要开学校,要放足,要造铁路,要抵制美国华工禁约,要请求政府公布宪法开国会,梁任公先生的言论披靡了一世。我受了这个潮流的涌荡,也是自己感到救国的责任,常常慷慨激昂地议论时事。《中国魂》中的《呵旁观者文》和《中国之武士道》的长序一类文字是我的最爱好的读物,和学塾中的屈原《卜居》、李华《吊古战场文》、胡铨《请斩王伦秦侩封事》等篇读得同样的淋漓痛快。在这种热情的包裹之中,只觉得杀身救人是志士的唯一的目的,为政济世是学者的唯一的责任。塾师出了经义史论的题目,我往往借 此发挥日时论,受他们的申斥;但做时才务策论时,他们便不由得不来赏赞我了。


一九○代气息六年,地方上开办第一班高等小学,考题是《征兵论》,我竟考取了第一。我刚进去时,真是踏到了一个新世界。我在私塾中虽是一个新人物,自己已看了些科学方面的教科书,但没有实物的参证,所谓科学也正与经义策论相同。到了新式学校中,固然设备还是贫乏得很,总算有了些仪器和标本了,能做些实验和采集的工夫了。我在学校里最欢喜做的事情是“修学旅行”,因为史地教员对于经过的名胜和古迹有详细的说明,理科教员又能伴我们采集动植物作标本;回来之后,国文教员要我们作游记,图画教员要我们作记忆画:使我感到这种趣味的活动,各科材料的联络,我所受的教育的亲切。但除了这一件事之外,我的桀骜不驯的本性又忍不住要发展了,我渐渐地对于教员不信任了。我觉得这些教员对于所教的功课并没有心得,他们只会随顺了教科书的字句而敷衍。教科书的字句我既已看得懂,又何劳他们费力解释!况且教科书上错误的地方,他们也不能加以修正。例如地理教科书中说教主出于半岛,举孔、佛、耶为证,理由是半岛的海岸线长,吸收文明容易;地理教员也顺着说。我听得时就很疑惑,以为道教的张道陵就很明白不是从半岛上起来的,孔、佛、耶的出在半岛不过是偶然的巧合。海岸线的吸收文明应当在海上交通便利之后,在古时则未必便可增进新知(至少在中国是这般)。即如孔子时,江、淮、河、济的交通胜于海洋,江、淮、河、济的吸收文明也应当过于海洋;孔子所以能够特出,或者就靠在河、济的交通上,和半岛及海岸线有何关系。但地理教员就咬定了这句话,大张其半岛出教主论了。这种的教员满眼皆是,他们都只会食人家的唾余,毫没有自己的真知灼见,都只想编辑了一种讲义作终身的衣食,毫不希望研究的进展,使得我一想到时就很鄙薄。


在小学时曾经生了两个月的病,病中以石印本《二十二子》和《汉魏丛书》自遣,使我对于古书得到一个浮浅的印象。又在报纸上见到《国粹学报》的目录,里面有许多新奇可喜的文题;要去买时可惜苏州的书肆里没有。直到进了中学堂,始托人到上海去买了一个全份。翻读之下,颇惊骇刘申叔、章太炎诸先生的博洽;但是他们的专门色彩太浓重了,有许多地方是看不懂的。在这个报里,除了种族革命的意义以外,它给与我一个清楚的提示,就是:过去的中国学问界里是有这许多纷歧的派别的。


十六岁那一年,我在中学二年级,我的祖父对我说:“《五经》是总该读全的。你因进了新法学堂,只读得《诗经》、《左传》和半部《礼记》。我现在自己来教你罢。”于是我每晚从学校里归来,便向祖父受课。他先教我《尚书》,再教我《周易》。《周易》我不感到什么趣味。《尚书》的文句虽古奥,但我已经有了理解力,能够勉强读懂,对于春秋以前的社会状况得到了一点粗疏的认识,非常高兴。祖父教我时,是今古文一起读的。我本不知道今古文是怎样一个重大的讼案,也就随着读。后来感到古文很平顺,它的文字自成一派,不免引起了些微的怀疑。偶然翻览《先正事略》,从阎若遽的传状里知道他已把《古文尚书》辨得很明白,是魏、晋间人伪造的。一时就想读他所做的《尚书古文疏证》,但觅不到。为安慰自己的渴望计,即从各家《书》说中辑出驳辨《伪古文》的议论若干条,寻绎他们的说法。哪知一经寻绎之后,不但魏、晋间的古文成问题,就是汉代的古文也成了问题了。那年上海开江苏学校成绩展览会,我和许多同学前往参观,就独到国学保存会的藏书楼上看了两种书:一是龚自珍的《泰誓答问》,一是胡秉虔的《尚书叙录》。


我既约略知道了这一些问题,我的勇往的兴致又要逼迫我佚出前人的论辨之外了。我感到《今文尚书》中《尧典》、《皋陶谟》诸篇的平易的程度并不比《伪古文》差了多少,我又感到汉人《尚书》注的不通,都想由我辨去。十七岁时,江苏存古学堂招生,我知道里面很有几位博学的教员,也报名应考。出的题目是《尧典》上的,现在已记不起了,只记得我的文字中把郑玄的注痛驳了一回。发榜不取;领落卷出来,签条上面批着:“斥郑说,谬”四个大字。我得到了这回教训,方始知道学术界上的权威是惹不得的。


要是我能够从此继续用功,到现在也许可以做成一个专门的经学家了。但我的祖父逝世之后,经学方面既少了一个诱导的人,文学方面的吸引力又很大,我不自觉的对于经书渐渐地疏远了下去。


我的祖父一生欢喜金石和小学,终日的工作只是钩模古铭,椎拓古器,或替人家书写篆隶的屏联。我父和我叔则喜治文学和史学。所以我幼时看见的书籍,接近的作品,都是多方面的,使我在学问上也有多方面的认识。可是我对于语言文字之学是不近情的,我的祖父的工作虽给我瞧见了许多,总没有引起我的模仿的热枕;我自己最感兴味的是文学,其次是经学(直到后来才知道我所爱好的经学也即是史学),我购买书籍就向那两方面进行。买书这一件事,在我十一二岁时已成了习惯,但那时只买新书;自从进了中学,交到了几个爱收旧书的朋友,就把这个兴致转向旧书方面去了。每天一下课,立刻向书肆里跑。这时的苏州还保留着一个文化中心的残状,观前街一带新旧书肆约有二十余家,旧书的价钱很便宜。我虽是一个学生,只能向祖母和父亲乞得几个钱,但也有力量常日和他们往来。我去了,不是翻看他们架上的书,便是向掌柜们讨教版本的知识。所见的书籍既多,自然引诱我去研究目录学。《四库总目》、《汇刻书目》、《书目答问》一类书那时都翻得熟极了。到现在,虽已荒废了十余年,但随便拿起一册书来,何时何地刻的还可以估得一个约略。


我对于学问上的野心的收不住,自幼就是这般。十二岁时曾作成一册自述,题为《恨不能》:第一篇是“恨不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第二篇是“恨不能游尽天下名山大川”,其三便是“恨不能读尽天下图书”。到这时,天天游逛书肆,就恨不能把什么学问都装进了我的肚子。我的痴心妄想,以为要尽通各种学问,只须把各种书籍都买了来,放在架上,随心翻览,久而久之自然会得明白通晓。我的父亲戒我买书不必像买菜一般的求益,我的祖母笑我买书好像瞎猫拖死鸡一般的不拣择,但我的心中坚强的执拗,总以为宁可不精,不可不博。只为翻书太多了,所以各种书很少从第一字看到末一字的。这样的读书,为老辈所最忌,他们以为这是短寿促命的征象。我也很想改过来,但是求实效的意志终抵抗不过欣赏的趣味。我曾对友人说:“我是读不好书的了!拿到一部书想读下去时,不由得不牵引到第二部上去,以至于第三部、第四部。读第二、第三部书时,又要牵引到别的书上去了。试想这第一部书怎样可以读得完?”这种情形,在当时确是很调帐的,但在现在看来也可以说由此得到了一点益处,因为这是读书日才寻题目,从题目上更去寻材料,而不是读死书。不过那时既只随着欣赏的趣味而活动,并没有研究的自觉心,就是见到了可以研究的题目,也没有实作研究的忍耐心,所以不曾留下什么成绩。


中学校时代,实在是我的情感最放纵的时代,书籍的嗜好在我的生活中虽占着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并不能制伏我的他方面的生活。我爱好山水,爱好文学,爱好政治活动。


游览的嗜好似乎在我很幼的时候已经发端,记得那时看扫墓是一件趣味最丰富的乐事。我家的坟墓不在一处,有的地方要三天才来回,我坐在船里,只觉得望见的东西都新鲜得可爱。有时候走近一座山,要拉了老妈子一同上去,哪知山基还远着,久久走不到,船已将开了。自从进了中学,旅行的地方远了一点,有时出府境,有时出省境,我高兴极了,无论到什么地方总要尽了我的脚力走。别人厌倦思归了,我还是精神奋发,痛骂他们阻住了我的兴致。每星期日,几乎必约了同学到郊夕远足去,苏州城外的山径都给我们踏遍了。我在那时,爱好自然,为自然的美所吸引的一种情趣,在现在的回忆中更觉得可以珍重。


叶圣陶先生(绍钧)是我的老朋友,从私塾到小学和中学都是同学。他是一个富于文艺天才的人,诗词篆刻无一不能;没有一件艺术用过苦功,但没有一种作品不饶于天趣。我在中学里颇受到他的同化,想致力于文学,请他教我作诗填词。我们的同志三四人又立了一个诗社,推他做盟主。我起先做不好,只以为自己的工夫浅。后来永远不得进步,无论我的情感像火一般的旺烈,像浪一般的激涌,但是表现出来的作品终是软弱无力的。有时也偶然得到几句佳句,但要全篇的力量足以相副就很困难。有许多形式,我已学像了,但自省到底没有“烟士披里纯”——文艺品的魂灵。怀了创作的迷梦约有十年,经过了多少次的失败,方始 认识了自己的才性,恍然知道我的思想是很质直的,描写力是极薄弱的,轻茜美妙的篇章和嵌奇豪壮的作品本来都没有我的份儿,从此不再妄想“吃天鹅肉”了。


我在中学校时,正是立宪请愿未得清廷允可,国民思想渐渐倾向到革命的时候,使得我也成了这个倾向下的群众的一个。看着徐锡麟、熊成基、温生才等人的慷慨牺牲生命,真觉得可歌可泣。辛亥革命后,意气更高涨,以为天下无难事,最美善的境界只要有人去提倡就立刻会得实现。种族的革命算得了什么!要达到无政府、无家庭、无金钱的境界时方才尽了我们革命的任务呢。因为我醉心于这种最高的理想,所以那时有人发起社会党,我就加入了。在这一年半之中,我是一个最热心的党员,往往为了办理公务,到深夜不眠。很有许多亲戚长者劝我,说:“这班人都是流氓,你何苦与他们为伍呢!这不是你的事呵!”这种势利的见解我是早已不承认了,我正以为流氓和绅士不过是恶制度之下分出来的两种阶级,我正嫌恶绅士们做种种革新运动的阻碍,要把这个阶级铲除了才快意。但入党多时之后,我瞧着一班同党渐渐的不象样了。他们没有主义,开会演说时固然悲壮得很,但会散之后就把这些热情丢入无何有之乡了。他们说的话,永远是几句照例话,谁也不想把口头的主义作事实的研究。他们闲空时,只会围聚了长桌子坐着谈天、讲笑话,对于事业的进行毫没有计划。再不然,便是赌钱、喝酒、逛窑子。我是一个极热烈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极不懂世事的人,对于他们屡屡有所规诫,有所希望,但是他们几乎没有一个能承受的。我对于事业虽有极彻底的目标,但我自己知道我的学识是很浅薄的。远够不上把主义发挥;然而在同党中间,他们已经把我看作博学的文豪,凡有发表的文字都要拉我动笔了。在这到处不如意的境界之中,使我得到了一个极清楚的觉悟,知道这班人是只能给人家用作喽罗小卒的。要他们抱着主义当生命般看待,计划了事业的步骤而进行是不可能的。我先前真把他们看得太高了!我自己知道,我既不愿做别人的喽罗小卒,也不会用了别人做我的喽罗小卒,那么我永在党中混日子也没有什么益处,所以我就脱党了。可喜这一年半中乱掷的光阴,竟换得了对于人世和自己才性的认识。从此以后,我再不敢轻易加入哪个党会。这并不是我对于政治和社会的改造的希望歇绝了,我知道这种改造的职责是应当由政治家、教育家和社会运动家去担负的,我是一个没有这方面的发动的才力的人。我没有这方面的才力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耻,因为我本有我自己能做的工作,一个人原不必件件事情都会干的。


在热心党会的时候,早把书籍的嗜好抛弃了。这时又把党会抛弃之后,精神上不免感到空虚。民国二年,我考进了北京大学的预科。我在南方,常听得北京戏剧的美妙,酷好文艺的圣陶又常向我称道戏剧的功用。我们偶然凑得了几天旅费,到上海去看了几次戏,回来后便要作上几个月的咬嚼。这时我竟有这般福分,得居戏剧渊海的北京,如何忍得住不大看而特看。于是我变成了一个“戏迷”了!别人看戏必有所主,我固然也有几个极爱看的伶人,但戒不掉的好博的毛病,无论哪一种腔调,哪一个班子,都要去听上几次。全北京的伶人大约都给我见到了。每天上课,到第二堂退堂时,知道东安门外广告板上各戏园的戏报已经贴出,便在休息的十分钟内从译学馆(预科所在)跑去一瞧,选定了下午应看的戏。学校中的功课下午本来较少,就是有课我也不去请假。在这戏迷的生活活中二年有余,我个人的荒唐和学校课业的成绩的恶劣自不消说;万想不到我竟会在这荒唐的生活中得到一注学问上的收获(这注收获直到了近数年方因辨论古史而明白承受)。上面说的,我曾在祖父母和婢仆的口中饱听故事,但这原是十岁以前的事情。十岁以后,我读书多了,对于这种传说便看作悠谬无稽之谈,和它断绝了关系。我虽曾恨过绅士。但自己的沾染绅士气确是不能抵赖的事实。我鄙薄说书场的卑俗、不屑去。我鄙薄小说书的淫俚,不屑读。在十五岁的时候,有一种赛会,唤做现圣会,从乡间出发到省城,这会要二十年一举,非常的繁华,苏州人倾城出观、学校中也无形的停了课,但我以为这是无聊的迷信,不屑随着同学们去凑热闹。到人家贺喜,席间有妓女侍坐唱曲。我又厌恶她们声调的淫荡,唱到我一桌时、往往把她谢去。从现在回想从前,真觉得那时的面目太板方了,板方得没有人的气味了。因为如此,我对于社会的情形隔膜得很;就是故事方面,也只记得书本上的典故而忘却了民间流行的传说。自从到了北京,成了戏迷,于是只得抑住了读书人的高傲去和民众思想接近。戏剧中的许多基本故事也须随时留意了。但一经留意之后,自然地生出许多问题来。现在随便举出数条子下(久不看戏,所记恐有错误,请读者指正):


(1)薛仁贵和薛平贵的姓名和事迹都极相像。仁贵见于史;平贵不见,而其遇合更为奇诡。直从叫化子做到皇帝。可见平贵的故事是从仁贵的故事中分化出来的,因为仁贵的故事还不淋漓尽致。所以造出一个平贵来,替他弥补了。


(2)戏剧的本事取于小说,但很有许多是和小说不相应的。例如《黄鹤楼》是“三国”戏,但不见于《三国演义》;《打渔杀家》是“水浒”戏(萧恩即是阮小五),但不见于《水浒传》;《盗魂铃》是“西游”戏,但不见于《西游记》。可见戏剧除小说之外必另有取材的地方,或者戏剧与小说同是直接取材于民间的传说而各不相谋。


(3)《宇宙疯》又名《一口剑》,什么缘故,大家不知道,有人说,赵高的女儿装疯时说要上天,要入地,宇宙即天地之谓。但戏中凡是遇到装疯时总要说这两句,未必此戏独据了此句命题。后来看见梆子班中演的全本,方知戏名应是《宇宙锋》,宇宙锋就是一口剑的名字。戏中情节,是赵高之女嫁与邝洪之子;邝洪疾恶如仇,不为赵高所容;赵高就与李斯同谋害他,派刺客到邝家盗取了他们世传的宝剑,投入秦皇宫中;邝家既破,赵高之女遂大归(尚有下半本,未见)。这出戏不知道根据的是什么小说,也许并没有小说。皮黄班中不演全本,只截取了装疯的一段,于是戏名的解释就变成了猜谜了。


(4)《小上坟》中的刘禄敬夫妇在剧本里原是很贞洁的,情节亦与《雪杯圆》相同,应当由老生与青衣串演。不知何故,改用小丑与花旦演了,作尽了淫荡的态度,但唱的依旧是贞洁的字句。唱的字句给演的态度遮掩了,听客对于戏中人的观念也就变成了小丑与花旦的调情了。


(5)《草桥关》与《上天台》同是姚刚击死国丈的事,又同是皮黄班中的戏。但《草桥关》是光武命斩姚期父子,马武闻信,强迫光武赦免的;《上天台》是姚期请罪时,光武启动的赦免,并没有马武救援之事。


(6)《杨家将》小说中只有八妹,并无八郎。但戏剧中的《雁门关》则系八郎之事,八郎亦是辽国驸马,尚二公主。其他表述杨门功绩的戏词也都以“四、八郎”并称。看来八郎是从四郎分化的。


(7)《辕门斩子》一剧,在皮黄班中,一挂斩杀剑,佘太君即出帐;一斩马蹄,八贤王亦即出帐。在梆子班中,则挂剑后佘太君跪在帐前,六郎出而陪礼;及将斩马蹄,八贤王与之争辨,六郎献印求免官,始无精打采而去。在这种地方,可见编戏者看描写人物的个性比保存故事的原状为重要。因为各就想象中描写,所以各班的戏本不必一律。


(8)司马懿在《逍遥津》中是老生,因为他的一方面的人,曹操是净,华歆是小丑;且他在三人中比较是好人。但到了《空城计》中,与老生诸葛亮对阵时,他便是净了。曹操在别的戏中都是净,但在谋刺董卓的《献剑》中却是生。可见戏中人的面目不但表示其个性,亦且表示其地位。


这种事情,简单说来,只是“乱”和“妄”。在我的中学校时代,一定不屑齿及,不愿一顾的。但在这时正是心爱着戏剧,不忍把它拒绝,翻要替它深思。深思的结果,忽然认识了故事的格局,知道故事是会得变迁的,从史书到小说已不知改动了多少(例如诸葛亮不斩马謖而小说中有挥泪斩謖的事,杨继业绝食而死而小说中有撞死李陵碑的事),从小说到戏剧又不知改动了多少,甲种戏与乙种戏同样写一件故事也不知道有多少点的不同。一件故事的本来面目如何,或者当时有没有这件事实,我们已不能知道了;我们只能知道在后人想象中的这件故事是如此的纷歧的。推原编戏的人所以要把古人的事实迁就于他们的想象的缘故,只因作者要求情感上的满足,使得这件故事可以和自己的情感所预期的步骤和结果相符合。作者的预期,常常在始则欲其危险,至终则欲其美满;所以实在的事情虽并没有这样的危险,而终使人有“不如意事什八九”的感叹,但这件事成为故事的时候就会从无可挽回的危险中得到天外飞来的幸运了。危险和幸运是由得人想象的,所以故事的节目会得各各不同。这是一桩;其余无意的讹变,形式的限制,点缀的过分,来历的异统,都是可以详细研究的。我看了两年多的戏,惟一的成绩便是认识了这些故事的性质和格局,知道虽是无稽之谈,原也有它的无稽的法则。当时很想搜集材料,做一部《戏剧本事录),把各出戏的根据加以考证,并评骘其异同之点;可惜没有成书。这不得不希望于将来了。


在北京大学的同学中,毛子水先生(准)是我最敬爱的。他是一个严正的学者,处处依了秩序而读书;又服膺太炎先生的学说,受了他的指导而读书。我每次到他斋舍里去,他的书桌上总只放着一种书,这一种书或是《毛诗》和《仪礼》的注疏,或是数学和物理的课本。我是向来只知道翻书的,桌子上什么书都乱放。“汗漫掇拾,茫无所归”,这八个字是我的最确当的评语。那时看见了这种严正的态度,心中不住地说着惭愧。我很想学他;适在读《庄子》,就用红圈的戳子打着断句。想勉力把这部书圈完。可是我再不能按着篇次读下,高兴圈那一篇或那一页时便圈到那篇那页。经过了多少天的努力,总算把《庄子》的白文圈完了。这是我做有始有终的工作的第一次,实在是子水在无形中给我的恩惠。白文圈完之后,又想把郭象注和陆德明音义继续点读。但这个工作太繁重了,仅仅点得《追逐游》的半篇已经不胜任了。


民国二年的冬天,太炎先生在化石桥共和党本部开国学会讲学,子水邀我同往报名听讲。我领受了他的好意,与他同冒了雪夜的寒风而去。讲学次序,星期一至三讲文科的小学,星期四讲文科的文学,星期五讲史科,星期六讲玄科。我从蒙学到大学,一向是把教师瞧不上限的,所以上了一二百个教师的课,总没有一个能够完全摄住我的心神。到这时听了太炎先生的演讲,觉得他的话既是渊博,又有系统,又有宗旨和批评,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教师,我佩服极了。子水对我说:“他这种话只是给初学的人说的,是最浅近的一个门径呢”,这便使我更醉心了。我自愿实心实意地做他的学徒,从他的言论中认识学问的伟大。


那时袁世凯存心做皇帝,很奖励复古思想,孔教的声势浩大得很。有一夜,我们到会时看见壁上粘着一张通告,上面写道:


余主讲国学会,碴门来学之士亦云不少。本会本以开通智识,昌大国性为宗,与宗教绝对不能相混。其已入孔教会而复愿入本会者,须先脱离孔教会,庶免薰获杂揉之病。章炳麟白。


我初见这个通告,一时摸不着头路,心想太炎先生既讲国学,孔教原是国学中的一部分,他为什么竞要这样的深恶痛绝?停了一刻,他演讲了:先说宗教和学问的地位的冲突,又说现在提倡孔教的人是别有用心的;又举了王闿运、廖平、康有为等今文家所发的种种怪诞不经之说,他们如何解“耶稣”为父亲复生,如何解“墨者巨子”即十字架,如何解“君子之道斯为美”为俄罗斯一变至美利坚;他们的思想如何起原于董仲舒,如何想通经致用,又如何妄造了孔子的奇迹,硬捧他做教主。我听了这些话真气极了,想不到今文家竟是这类的妄人!我以前在书本里虽已晓得经学上有今古文之争,但总以为这是过去的事情,哪里知道这个问题依然活跃于当世的学术界上!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一班无聊的今文家敢出来兴妖作怪?古文家主张《六经》皆史,把孔子当作哲学家和史学家看待,我深信这是极合理的。我愿意随从太炎先生之风,用了看史书的眼光去认识《六经》,用了看哲人和学者的眼光去认识孔子。


很不幸的,国学会开讲还没有满一个月,太炎先生就给袁政府逮捕下狱。我失掉了这一个良师,自然十分痛惜;但从此以后,我在学问上已经认清了几条大路,知道我要走哪一条路时是应当怎样走去了。我以前对于读书固极爱好,但这种兴味只是被动的,我只懂得陶醉在里边,想不到书籍里的东西可以由我的意志驱遣着,把我的意志做它们的主宰。现在忽然有了这样一个觉悟,知道只要我认清了路头,自有我自己的建设,书籍是可备参考而不必作准绳的,我顿觉得旧时陶醉的东西都变成了我的腕下的材料。于是我有了烦恼了:对于这许多材料如何去处置呢?处置之后作什么用呢?处置这些材料的大目的是什么呢?这些问题时时盲目地侵袭我的心,我一时作不出解答来,很感着烦闷。不知是哪一天,这些模糊的观念忽然变成了几个清楚的题目:“(1)何者为学?(2)何以当有学?(3)何以有今日之学?(4)今日之学当如何?”我有了这四个问题,每在暇闲中加以思索,并且搜辑他人的答案而施以批评:大约民国三年至六年,这四载中的闲工夫都耗费在这上面了。当我初下“学”的界说的时候,以为它是指导人生的。“学了没有用,那么费了气力去学为的是什么!”普通人都这样想,我也这样想。但经过了长期的考虑,始感到学的范围原比人生的范围大得多,如果我们要求真知,我们便不能不离开了人生的约束而前进。所以在应用上虽是该作有用与无用的区别,但在学问上则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学问固然可以应用,但应用只是学问的自然的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时的目的。从此以后,我敢于大胆作无用的研究,不为一班人的势利观念所笼罩了。这一个觉悟,真是我的生命中最可纪念的;我将来如能在学问上有所建树,这一个觉悟决是成功的根源。追寻员有力的启发,就在太炎先生攻击今文家的“通经致用”上。


我当时愿意在经学上做一个古文家,只因听了太炎先生的话,以为古文家是合理的,今文家则全是些妄人。但我改不掉的博览的习性总想寻找今文家的著述,看它如何坏法。果然,《新学伪经考》买到了。翻览一过,知道它的论辨的基础完全建立于历史的证据上,要是古文的来历确有可疑之点,那么,康长素先生把这些疑点列举出来也是应有之事。因此,使我对于今文家平心了不少。后来又从《不忍杂志》上读到《孔子改制考》,第一篇论上古事茫昧无稽,说孔子时夏、殷的文献已苦于不足,何况三皇五帝的史事,此说即极惬心餍理。下面汇集诸子托古改制的事实,很清楚地把战国时的学风叙述出来,更是一部绝好的学术史。虽则他所说的孔子作《六经》的话我永不能信服,但《六经》中参杂了许多儒家的托古改制的思想是不容否认的。我对于长素先生这般的锐敏的观察力,不禁表示十分的敬意。我始知道古文家的话毁今文家大都不过为了党见,这种事情原是经师做的而不是学者做的。我觉得在我没有能力去判断他们的是非之前,最好对于任何一方面也不要帮助。于是我把今古文的问题暂时搁起了。


又过了数年,我对于太炎先生的爱敬之心更低落了。他薄致用而重求是,这个主义我始终信守,但他自己却不胜正统观念的压迫而屡屡动摇了这个基本信念。他在经学上,是一个纯粹的古文家,所以有许多在现在已经站不住的汉代古文家之说,也还要替他们弥缝。他在历史上,宁可相信《世本》的《居》篇、《作》篇,却鄙薄彝器钱物诸谱为琐屑短书;更一笔抹杀殷虚甲骨文字,说全是刘鹗假造的。他说汉、唐的衣服车驾的制度都无可考了,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图画与明器中还保存得不少。在文学上,他虽是标明“修辞立诚”,但一定要把魏、晋文作为文体的正宗。在小学上,他虽是看言语重于文字,但声音却要把唐韵为主。在这许多地方,都可证明他的信古之情比较求是的信念强烈得多;所以他看家派重于真理,看书本重于实物。他只是一个从经师改装的学者2


我的幼年,最没有恒心。十余岁时即想记日记,但每次写不到五六天就丢了。笔记亦然,总没有一册笔记簿是写完的。自从看戏成了癖好,作《论剧记》,居然有始有终地写了好几册。后来读书方面的兴致渐渐超过了看戏的兴致了,又在《论剧记》外立《读书记》。《读书记》的第一册上有这样一段小叙:


余读书最恶附会,更恶胸无所见,作吠声之犬。而古今书籍犯此非鲜,每怫然有所非议。苟自见于同辈,或将诮我为狂,……吾今有宏愿在:他日读书通博,必举一切附会影响之谈悉揭破之,使无边形,庶几为学术之豸。


这是民国三年的下半年。这一年的国文教师是马幼渔先生(裕藻),文字学教师是沈兼士先生,他们都是太炎先生的弟子,使我在听了太炎先生的演讲之后更得到一向切实的指导。因此,我自己规定了八种书,依了次序,按日圈点诵读。这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正式用功的第一年。可是做得太勇了,常常弄到上午二时就寝,以至不易入眠,预伏了后来失眠症的根基。我的读书总欢喜把自己的主张批抹在书上,虽是极佩服的人像太炎先生,也禁不住我的抨击。(别人读《国故论衡》时,每以为《文学总略》是最好的一篇,我却以为其中除了“经、传、论、业”一段考证以外几乎完全是废话,既不能自坚其说,即攻击别人的地方也反复自陷。例如萧统《文选》本为自成一家之选文,不必要求完备,其序中亦只说选文体例,不是立文学界说,而太炎先生斥其不以文笔区分而登无韵之文,又说他遗落汉、晋乐府为失韵文之本。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要完备各方面的体制了,他从经、史中寻出各类篇章的根原,可谓得文之本矣,但又斥他“经典成文布在方策,不虞溃散,钞将何为!”)这等读书时的感想,逢到书端上写不下,便写入笔记簿里。写的时候也只大胆顺着意见,不管这意见是怎样的浅薄。到现在翻开看时,不由得不一阵阵地流汗,因为里边几乎满幅是空话,有些竟是荒谬话;又很多是攻击他人的话,全没有自己学问上的建设。但一册一册地翻下去时,空虚的渐渐变成质实了,散乱的也渐渐理出系统来了,又渐渐倾向到专门的建设的方面了,这便使我把惭愧之情轻减了多少。因此使。我知道,学问是必须一天一天地实做的,空虚和荒谬乃是避免不了的一个阶段;惟其肯在空虚和荒谬之后作继续不断的努力,方有充实的希望。又使我知道,我现在所承认为满意的,只要我肯努力下去,过了十年再看也还是一样的羞惭流汗。所以我对于我的笔记簿,始终看作干金的敝帚。


以前我弄目录学时,很不满意前人目录书的分类,例如《四库全书总目》为要整齐书籍的量,把篇帙无多的墨家和纵横家一起并入了杂家。我的意思,很想先分时代,再分部类,因为书籍的部类是依着各时代的风尚走的。换句话说,我就是想用了学术史的分类来定书籍的分类。大概的分法,是周、秦为一时代,两汉为一时代,六朗又为一时代……;再从周、秦的时代中分为经(如《诗》、《书》),传(如《易传》),记(如《礼记》),纬(如《乾凿度》),别经(如《仪礼》),别传(如《子夏易传》),别记(如《孔子家语》),别纬(如《乾坤凿度》)等。又分别白文于注释之外,使得白文与注释可以各从其时,不相牵累,例如《诗经》就可不必因为有了《毛传》而称为《毛诗》。这些见解固然到现在已经迁变了许多(各时代的中心虽各有显著的差异,至于各时代的两端乃是互相衔接的,必不能划分清楚),但中国的学问是向来只有一尊观念而没有分科观念的,用历史上的趋势来分似乎比较定了一种划一的门类而使古今观点不同的书籍悉受同一的轨范的可以好一点。


民国四年,我病了,休学回家。用时代分目录的计划到这时很想把它实现,就先从材料最丰富的清代做起。《书目答问》的《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是一个很好的底子,又补加了若干家,依学术的派别分作者,在作者的名下列著述,按著述的版本见存佚,并集录作者的自序及他人的批评,名为《清代著述考》(即本册上编第一篇中所说的《清籍考》)。弄了几个月,粗粗地成了二十册。同时在《著述考》外列表五种:(1)《年表》, (2)《师友表》,(3)《籍望表》,(4)《出处表》,(5)《著述分类表》,用来说明清代学者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但编成的只有《籍望表》一种。从这种种的辑录里,使我对于清代的学术得有深入的领会。我爱好他们的治学方法的精密,爱好他们的搜寻证据的勤苦,爱好他们的实事求是而不想致用的精神。以前我曾经听得几个今文家的说话,以为清代的经学是“支离、琐屑、短订”的,是“束发就博,皓首难穷”的,到这时明白知道,学问必须在繁乱中求得的简单才是真实的纲领;若没有许多繁乱的材料作基本,所定的简单的纲领便终是靠不住的东西。今文家要从简单中寻见学问的真相,徒然成其浅陋而已。


那几年中读书,很感受没有学术史的痛苦,因此在我的野心中又发了一个弘愿:要编纂《国学志》,把《著述考》列为《志》的一种。当时定的计划,《国学志》共分七种:(1)仿《太平御览》例,分类抄录材料,为《学览》;(2)仿《经世文编》例,分类抄录成篇的文字,为《学术文抄》;(3)仿《宋元学案》例,编录学者传状,节抄其主要的著述,为《学人传》;(4)仿《经义考》例,详列书籍的作者,存佚,序跋,评论,为《著述考》;(5)仿《群书治要》例,将各书中关于学术的话按书抄出,为《群书学录》;(6)仿〈北溪字义》例,将学术名词详释其原义及变迁之义,为《学术名词解诂》;(7)集合各史的纪传、年表,以及各种学者年谱,为《学术年表》。这个计划,在现在看来,依旧是很该有的工作,但已知道这是学术团体中的工作,应当有许多人分工做的,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担当的责任了。可是那时意气高涨,哪里有这等耐性去等待不知何年的他人去做:既已见到,便即动手。《学览》的长编,每天立一题目,钉成一册,有得即抄。《学术文抄》也雇人抄写了百余篇。《著述考》则清代方面较有成稿,《目录书目》和《伪书疑书目》也集得了许多材料。其余诸种,至今还没有着于。


那时的笔记中写有几段《学览》的序意,抄录于此,以见我当日治学的态度:


此书拟名《学览》。凡名览者,如《吕览》、《皇览》、《御览》,皆汇集众言以为一书,非自成者也。其义则在博学明辨,故不以家派限。章先生曰:“史之于美恶,若镜之照形,不因美而显,因恶而隐。”吾辑此书,比于学术之史,故是非兼收,争论并列。老子曰:“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


故有害求是,正可为求是之资,况是与非有难以遽断者乎!古来诸学,大都崇经而黜子于,崇儒学而黜八家,以至今古文有争,汉、宋学有争,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欲为调人,终于朋党。盖不明统系而争,则争之者无有底,解之者无可藉。


使其明之,则经者古史耳,儒者九流之一家耳,今古文者立学官异耳,汉、宋学者立观点异耳,各有其心思,各有其面目,不必己学而外无他学也,不必尊则如天帝而黜则如罪囚也。韩愈之《原道》,苏轼之《荀卿论》,一人倡之,千万人和之,虽绝无根据,反若极有力之学说,不可磨灭之铁案。圣’哲复生,亦不敢昌言驳斥。盖事理之害,莫甚于习非胜是矣。章先生曰:“古之学者观世文质而已矣;今之学者必有规矩绳墨,模形,惟肖,审谛如帝,用弥天地而不求是则绝之。”予谓虽绝之于心,必存之于书;绝之为是非也,存之为所以是非也。故虽韩、苏之谬说,亦在写录。


有友人过我,见案头文庙典礼之书,叱嗟曰:“乌用此!是与人生无关系者,而前代学者斤斤然奉之以为大宝,不可解甚也!”予谓不然。前代学者之误在执旧说为演绎之资,以新为不可知,以旧为不可易,称述圣贤而徒得其影响,依附前人而不能有所抉择,所以起人厌恶。苟其不有主奴之见,长立于第三者之地位,则虽在矢溺,亦资妙观;况典礼之制为宗法所存,可考见社会心象者乎!子前称为学,始观终化:观者,任物自形而我知之,为内届之法;化者,我有所主而以择物,为外届之法。本此以治学,虽委巷小说极鄙滥者亦不能绝去之矣。


旧时士夫之学,动称经史词章。此其所谓统系乃经籍之统系,非科学之统系也。惟其不明于科学之统系,故鄙视比较会合之事,以为浅人之见,各守其家学之壁垒而不肯察事物之会通。夫学术者与天下共之,不可以一国一家自私。几以国与家标识其学者,止可谓之学史,不可谓之学。执学史而以为学,则其心志囚拘于古书,古书不变,学亦不进矣。为家学者未尝不曰家学所以求一贯,为学而不一贯是滋其纷乱也。然一贯者当于事实求之,不当于一家之言求之。今以家学相高,有化而无观,徒今后生择学莫知所从,以为师之所言即理之所在,至于宁违理而不敢背师。是故,学术之不明,经籍之不理,皆家学为之也。今既有科学之成法矣,则此后之学术应直接取材于事物,岂犹有家学为之障乎!敢告为家学者:学所以辨于然否也,既知其非理而仍坚守其家说,则狂妄之流耳;若家说为当理,则虽舍其家派而仍必为不可夺之公言,又何必自缚而不肯观其通也。


是书之辑,意在止所谓之争,舍主奴之见,屏家学之习,使前人之所谓学皆成为学史,自今以后不复以学史之问题为及身之问题,而一归于科学。此则余之志也。这几段文字的意思,我至今还觉得大体不错。因为我有了这一种见解,所以我常常自以为我的观物是很平恕的。


我在那时,虽是要做这种大而无当的整理国学的工作,但我的中心思想却不在此,我只想研究哲学。我所以有这种要求,发端乃在辛亥革命。那时的社会变动得太剧烈了,使我摸不着一个人生的头路。革命的潮流既退,又长日处于袁世凯的暴虐和遗老们的复古的空气之中,数年前蕴积的快感和热望到此只剩了悲哀的回忆,我的精神时时刺促不宁,得不到安慰,只想在哲学中求解决。但我是一个热烈的人,不会向消极方面走而至于信佛求寂灭的,我总想以心理学和社会学为基础而解决人生问题。加以年岁渐长,见事稍多,感到世界上事物的繁杂离奇。酷想明了它们的关系,得到一个简单的纲领,把所见的东西理出一个头绪来:这只有研究哲学是可以办到的。因此,我进大学本科时就选定了哲学系。 我的野心真太高了,要整理国学就想用我一个人的力量去整理清楚,要认识宇宙和人生就想凭了一时的勇气去寻得最高的原理。现在想来,我真成了“夸大狂”了!但在那时何曾有这种觉悟,只觉得我必须把宇宙和人生一起弄明白,把前人未解决的问题由我的手中一起解决,方才可以解除我的馋渴。我挟了吸吞河岳的豪气而向前奔驰,血管也几乎进裂了。曾于笔记中记道:“明知夸父道渴而死,然犹有一杖邓林之力,非啁螗鸴鸠所知已。”又云:“学海虽无涯,苟大其体如龙伯,亦一钓贯六鳖耳。”这样卤莽地奔驰了许久,我认识了宇宙的神秘了,知道最高的原理原是藏在上帝的柜子里,永不会公布给人类瞧的。人之所以为人,本只要发展他的内心的情感;理智不过是要求达到情感的需求时的 一种帮助,并没有独立的地位。不幸人类没有求知的力量而有求知的欲望,要勉强做不能做的事情,于是离了情感而言理智。但是这仅是一种妄想而已,仅是聊以自慰而已,实际上何曾真能探 得宇宙的神秘。用尽了人类的理智,固然足以知道许多事物的真相,可是知道的只有很浅近的一点,决不是全宇宙。神学家和哲学家傲然对科学家说:“你们的眼光是囿于象内的,哪能及得到我们‘与造物者游’的洞见理极呢!”话虽说得痛快,但试问他们的识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是全由于他们的幻想吗?幻想的与造物者游,还不及科学家的凭了实证,以穷年累月之力知道些 (“雀”右加“戈”)的真事物。所以我们不做学问则已,如其要做学问,便应当从最小的地方做起。研究的工作仿佛是堆土阜,要高度愈加增先要使得底层的容积愈扩大。固然堆得无论怎样高总不会有们星摘斗的一天,但是我们要天天去加高一点却是做得到的。想到这里,我的野心又平息了许多。我知道最高的原理是不必白费气力去探求的了,只有一粒一粒地播种,一篑一篑地畚土,把自己看作一个农夫或土工而勤慎将事,才是我的本分的事业。


我有了这一个觉悟,知道过去的哲学的基础是建设于玄想上的,其中虽有许多精美的言论,但实际上只是解颐之语而已,终不成以此为论定。科学的哲学,现在正在发端,也无从预测它的结果。我们要有真实的哲学,只有先从科学做起,大家择取了一小部分的学问而努力;等到各科平均发展之后,自然会有人出来从事于会通的工作而建设新的哲学的。所以我们在现在时候,再不当宣传玄想的哲学,以致阻碍了纯正科学的发展。


那时大学中宋代理学的空气极重。我对于它向来不感兴味,这时略略得了一些心理伦理的常识之后再去看它,更觉得触处都是误谬。例如他们既说性善情恶,又说性未发情已发,那么,照着他们的话讲,善只在未发,等到发出来时就成了恶了,天下哪里有见诸行事的善呢!又如他们既说喜怒哀乐之情要在已发后求其中,但是又说动而未形曰几,几是适善适恶的分点,已形则有善恶,有善恶就有过不及,不是中,那么,照着他们的话讲,所谓中者又只能在未发中去求了,天下又哪里有得其中的喜怒哀乐之情呢!称他们的心,求至于圣人的一境,必有性而无情,有未发而无已发,养其几而不见其形。如此,非不作一事,如白云观桥洞中蚨坐的老道士,未见其可。但若竞如槁木死灰,他们便又可以用了“虚冥流入仙释”的话相诋了;他们要把必不可能之事归之于圣人,见得圣人的可望而不可即;更用迷离倘恍的字句来摇乱学者的眼光,使得他们捉摸不着可走的道路,只以为高妙的境界必不是庸愚之质所可企及:这真是骗人的伎俩了!我对于这种昏乱的思想,可以不神秘而竞神秘的滑头话,因课业的必修而憎恨到了极点,一心想打破它。


即在这个时候,蔡孑民先生任了北京大学校长,努力破除学校中的陈腐空气。陈独秀先生办的《新青年杂志》以思想革命为主旨,也渐渐地得到国民的注意。又有黄远庸先生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国人之公毒》一文,指斥中国思想界学术界的病根非常痛切。我的一向隐藏着的傲慢的见解屡屡得到了不期而遇的同调,使我胆壮了不少。以前我虽敢作批评,但不胜传统思想的压迫,心想前人的话或者没有我所见的简单,或者我的观察也确有误谬。即如以前考存古学堂时,给试官批了“斥郑说,谬”四字,我虽在读书时依旧只见到郑玄的谬处,但总想以清代学者治学的精密。而对于他还是如此恭敬,或者他自有可以佩服之点,不过这一点尚不曾给我发见罢了。到这时、大家提倡思想革新,我始有打破旧思想的明了的意识,知道清代学者正因束缚于信古尊闻则日思想之下,所以他们的学问虽比郑玄好了千百倍,但终究不敢打破他的偶像,以致为他的偶像所牵绊而妨碍了自己的求真的工作。于是我更敢作大胆的批评了。


哲学系中讲《中国哲学史》一课的,第一年是陈伯强先生(汉章)。他是一个极博洽的学者,供给我们无数材料,使得我们的眼光日益开拓,知道研究一种学问应该参考的书是多至不刚个的。他从伏羲讲起;讲了一年,只到得商朝的“洪范”。我虽是早受了《孔子改制考》的暗示,知道这些材料大都是靠不住的,但到底爱敬他的渊博,不忍有所非议。第二年,改请胡适之先生来教。“他是一个美国新回来的留学生,如何能到北京大学里来讲中国的东西?”许多同学都这样怀疑,我也未能免俗。他来了,他不管以前的课业,重编讲义,辟头一章是“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这一改把我们一班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桥而不能下。许多同学都不以为然;只因班中没有激烈分子,还没有闹风潮。我听了几堂,听出一个道理来了,对同学说:“他虽没有伯强先生读书多,但在裁断上是足以自立的。”那时傅孟真先生(斯年)正和我同住在一间屋内,他是最敢放言高论的,从他的言论中常常增加我批评的勇气,我对他说:“胡先生讲得的确不差,他有眼光,有胆量,有断制,确是一个有能力的历史家。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的。你虽不是哲学系,何妨去听一听呢?”他去旁听了,也是满意。从此以后,我们对于适之先生非常信服;我的上古史靠不住的观念在读了《改制考》之后又经过这样地一温。但如何可以推翻靠不住的上古史,这个问题在当时绝没有想到。


很不幸的,就是这一年(民国六年),先妻吴夫人得了肺病;我的心绪不好,也成了极度的神经衰弱,彻夜不眠。明年,我休学回家;不久她就死了。以前我对于学问何等的猛进,但到了这时候,既困于疾病,复伤于悲哀,读书和寻思的工作—时完全停止,坐候着一天一天的昼夜的推移,就是不愿意颓废也只得颓废了。恰巧那时北京大学中搜集歌谣,由刘半农先生(复)主持其事,每天在《北大日刊》上发表一二首。《日刊》天天寄来。我看着很感受趣味,心想这种东西是我幼时很多听得的,但哪里想得到可以形诸笔墨呢。因想,我现在既不能读书,何妨弄弄这些玩意儿,聊以遣日。想得高兴,就从家中的小孩的口中搜集起,渐渐推到别人。很奇怪的,搜集的结果使我知道歌谣也和小说戏剧中的故事一样,会得随时随地变化。同是一首歌,两个人唱着便有不同。就是一个人唱的歌,也许有把一首分成大同小异的两首的。有的歌因为形式的改变以至连意义也随着改变了。试举一例:


(一)


忽然想起皱眉头,自叹青春枉少年。


“想前世拆散双飞鸟,断头香点在佛门前。


今世夫妻成何比,细丝白发垂绵绵。


怨爹娘得了花银子;可恨大娘凶似虎。


日间弗有真心话;夜间寂寞到五更天。


推开纱窗只看得凄凉月;拨转头来只看得一盏孤灯陪我眠。


今日大娘到了娘家去,结发偷情此刻间。”


急忙移步进房门,只见老相公盖了红绫被,花花被褥香微微。


还叫三声“老相公!你心中记着奴情意?”


抬起头来点三点,“吾终记着你情意。”


拔金钗,掠鬓边,三寸弓鞋脱床边。


“吾是紫藤花盘缠你枯树上;秋海棠斜插在你老人头。


花开花落年年有;陈老之人 不吾再少年!”


(二)


“佳人姐妮锁眉尖,自叹青春枉少年。


“想起前生修不得,断头香点在佛门前,


故此姻缘来作配,派奴奴正身作偏配。


上不怨天来下不怨地,只怨爹娘贪了钱。


可恨大娘多利害,不许冤家一刻见。


口口口口口口口,梦里偷情此刻间。”


抬转身,到床檐:只听丈夫昏昏能,背脊呼呼向里眠。


三寸金莲登拉踏板上颤。


抬转身,到窗前:手托香腮眼看天。


抬头只见清凉月;夜来只怕静房间。


好比那木犀花种在冷坑边;好比那紫藤花盘缠在枯树中;


狮子抛球无着落,口口口口口口口


这二首都是小老婆怨命的歌,都是从一个地方采集来的;又都以皱眉起,而自叹青春,而推想前生,而埋怨爹娘,而咒诅大娘,而伺得偷情的机会,末尾也都以紫藤花盘缠枯树作比喻:可见是从一首歌词分化的。但中间主要的一段便不同了:上首是老相公承受了她的情意而她登床;下首是丈夫酣睡未醒而她孤身独立,看月自悲。究竟这首歌的原词是得恋呢,还是失恋呢,我们哪里能知道。我们只能从许多类似的字句里知道这两歌是一歌的分化,我们只能从两歌的不同的境界里知道这是分化的改变意义。


我为要搜集歌谣,并明了它的意义,自然地把范围扩张得很大:方言、谚语、谜语、唱本、风俗、宗教各种材料都着手搜集起来。我对于民众的东西,除了戏剧之外,向来没有注意过,总以为是极简单的;到了这时,竞愈弄愈觉得里面有复杂的情状,非经过长期的研究不易知道得清楚了。这种的搜集和研究,差不多全是开创的事业,无论哪降条都是新路,使我在寂寞独征之中更激起拓地万里的雄心。


那数年中,适之先生发表的论文很多,在这些论文中他时常给我以研究历史的方法,我都能深挚地了解而承受;并使我发生一种自觉心,知道最合我的性情的学问乃是史学。九年秋间,亚东图书馆新式标点本《水浒》出版,上面有适之先生的长序:我真想不到一部小说中的著作和版本的问题会得这样的复杂,它所本的故事的来历和演变又有这许多的层次的。若不经他的考证,这件故事的变迁状况只在若有若无之间,我们便将因它的模糊而猜想其简单,哪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自从有了这个暗示,我更回想起以前做戏迷时所受的教训,觉得用了这样的方法可以讨究的故事真不知道有多少。例如“蝴蝶梦”,它的来历是《庄子》上的“庄子妻死,鼓盆而歌”;这原是他的旷达,何以后来竞变成了庄子诈死,化了楚王孙去引诱他的妻子的心,以至田氏演出劈棺的恶剧来呢?又如“桑园会”,《列女传》上原说秋胡久宦初归,路上不认识他的妻,献金求合,其妻羞其行,投水而死,何以到了戏剧中就变成了秋胡明知采桑妇是自己的妻,却有意要试她的心而加以调戏,后来他屈膝求恕,她就一笑而团圆呢?这些故事的转变,都有它的层次,绝不是一朝一夕之故。若能像适之先生考《水浒》故事一般,把这些层次寻究了出来,更加以有条不紊的贯穿,看它们是怎样地变化的,岂不是一件最有趣味的工作。同时又想起本年春间适之先生在《建设》上发表的辨论井田的文字,方法正和《水浒》的考证一样,可见研究古史也尽可以应用研究故事的方法。因此,又使我想起以前看戏时所受的教训。薛平贵的历尽了穷困和陷害的艰难,从乞丐而将官,而外国驸马,以至做到皇帝,不是和舜的历尽了顽父嚣母傲弟的艰难,从匹夫而登庸,而尚帝女,以至受了禅让而做皇帝一样吗?匡人围孔子,子路奋战将与战,孔子止之曰:“歌!予和汝”,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这不是诸葛亮“空城计”的先型吗?这些事情,我们用了史实的眼光去看,实是无一处不谬;但若用了故事的眼光看时,便无一处不合了。又如戏中人的好坏是最容易知道的,因为只要看他们的脸子和鼻子就行;然实际上要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分出好坏来便极困难,因为一个人决不会全好或全坏;只有从古书中分别好人坏人却和看戏一样的容易,因为它是处处从好坏上着眼描写的。它把世界上的人物统分成几种格式,因此只看见人的格式而看不见人的个性。它虽没有开生净丑的脸相,但自有生净丑的类别。戏园中楹联上写的“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末耳”,确是得到了古人言谈中的方式。我们只要用了角色的眼光去看古史中的人物,便可以明白尧、舜们和桀、纣们所以成了两极端的品性,做出两极端的行为的缘故,也就可以领略他们所受的颂誉和诋毁的积累的层次。只因我触了这一个机,所以骤然得到一种新的眼光,对于古史有了特殊的了解。但是那时正在毕业之后,初到母校图书馆服务,很想整理书目,对于此事只是一个空浮的想象而已。


就在这时候,适之先生以积劳得病,病中翻览旧籍,屡次写信给我,讨论书中的问题。十一月中,他来信询问姚际恒的著述。姚际恒这人,我在十年前读《古今伪书考》时就知道,那时并因他辨《孝经》为伪书说得极痛快而立了一册《读孝经日钞》,去搜寻它的伪证。后来草《清代著述考》时,找不到他的传状,他的著述除了一册很简单的《伪书考》之外也见不到别的、所以不曾列入。这时适之先生询问及他,我就在图书馆中翻检了几部书,前后写了两封回信。他看了很高兴,嘱我标点《伪书考》。这一来是顺从我的兴趣,二来也是知道我的生计不宽裕,希望我标点书籍出版,得到一点酬报。《伪书疑书目》本是我已经着手的工作,这件事我当然愿意。标点的事是很容易的,薄薄的一本书费了一二天工夫已可完工。但我觉得这样做去未免太草率了,总该替它加上注解才是。这书篇帙既少,加上注解也算不得困难,大约有了二十天工夫也可藏事了。不料一经着手,便发生了许多问题:有的是查不到,有的是虽是查到了,然而根上还有根,不容易追出一个究竟来。到了这时候,一本薄极的书就牵引到无数书上,不但我自己的书不够用,连北京大学图书馆的书也不够用了,我就天天上京师图书馆去。做了一二个月,注解依然没有做成,但古今来造伪和辨伪的人物事迹倒弄得很清楚了,知道在现代以前,学术界上已经断断续续地起了多少次攻击伪书的运动,只因从前人的信古的观念太强,不是置之不理,便是用了强力去压服它,因此若无其事而已。现在我们既知道辨伪的必要,正可接收了他们的遗产,就他们的脚步所终止的地方再走下去。因为这样,我便想把前人的辨伪的成绩算一个总帐。我不愿意单单注释《伪书考》了,我发起编辑《辨伪丛刊》。


从伪书引渡到伪史,原很顺利。有许多伪史是用伪书作基础的,如《帝王世纪》、《通鉴外纪》、《路史》、《绎史》所录,有许多伪书是用伪史作基础的,如《伪古文尚书》、《古三坟书》、《今本竹书纪年》等。中国的历史,普通都知道有五千年(依了纬书所说已有二百二十七万六千年了),但把伪史和依据了伪书而成立的伪史除去,实在只有二干余年,只算得打了一个“对折”!想到这里,不由得不激起了我的推翻伪史的壮志。起先仅想推翻伪书中的伪史,到这时连真书中的伪史也要推翻了。自从读了《孔子改制考》的第一篇之后,经过了五六年的酝酿;到这时始有推翻古史的明了的意识和清楚的计划。计划如何?是分了三项事情着 手做去。第一,要一件一件地去考伪史中的事实是从哪里起来的,又是怎样地变迁的。第二,要一件一件地去考伪史中的事实,这人怎样说,那人又怎样说,把他们的话条列出来,比较看着,同审官司一样,使得他们的谎话无可逃遁。第三,造伪的人虽彼此说得不同,但终有他们共同遵守的方式,正如戏中的故事虽各各不同,但戏的规律却是一致的,我们也可以寻出他们的造伪的义例来。我为要做这三项工作,所以立了三册笔记簿,标题《伪史源》、《伪史对鞫》、《伪史例》,总题为《伪史考》,下手搜集材料。


我的推翻古史的动机固是受了《孔子改制考》的明白指出上古茫昧无稽的启发,到这时而更倾心于长素先生的卓识,但我对于今文家的态度总不能佩服。我觉得他们拿辨伪做手段,把改制做目的,是为运用政策而非研究学问。他们的政策,是:第一步先推翻了上古,然后第二步说孔子托古作《六经》以改制,更进而为第三步把自己的改制引援孔子为先例。因为他们的目的只在运用政策作自己的方便,所以虽是极鄙陋的谶纬也要假借了做自己的武器而不肯丢去。因为他们把政策与学问混而为一,所以在学问上也就肯轻易地屈抑自己的理性于怪妄之说的下面。例如夏穗卿先生(曾佑)在《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正文中说:“孔子母徵在,游于大泽之陂,梦黑帝使请己,已往,梦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故曰玄圣”,注中说明道:“案此文学者毋以为怪,因古人谓受天命之神圣人必为上帝之所生,孔子虽不有天下,然实受天命,比于文王,故亦以王者之瑞归之;虽其事之信否不烦言而喻,然古义实如此,改之则《六经》之说不可通矣;凡解经者必兼纬,非纬则无以明经,此汉学所以胜于宋学也。”他明知道“其事之信否不烦言而喻”,但为要顺从汉人之说解释《六经》,便不得不依了纬书中的怪诞之说,这真是自欺欺人了!这班自欺欺人的人,说来也可怜。他们并不是不要明白古代的事实,只为汉学是如此说的,所以宁取其不信者:他们并不是没有常识,只为汉学是如此说的,所以虽是应怪而终于不敢怪。究竟汉学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权力,可以改变古代的事实而屈抑今人的理性?这个答案当然没有第二句话:是为有了几个没出息的人甘心屈抑了自己的理性而做汉人的奴隶,更想从做奴隶中得到些利益的缘故。我们惭愧没有这种受欺的度量,但我们也很欣快没有这种奴隶的根性;我们正有我们自己的工作在,我们的手段与目的是一致的!


那时我排列过几个表。一个是依了从前人的方法编排史目,看书上说的什么时代就放在什么时代,例如置《三五历年记》、《春秋命历序》于太古,置《尧典》、《舜典》、《皋陶漠》于唐、虞,置《逸周书》、《穆天子传》于西周。一个是依了我们现在的眼光编排史目,看它们在什么时代起来的就放在什么时代,例如置《虞夏书》于东周,置《易传》、《竹书纪年》、《胠箧》篇于战国、秦、汉间,置《命历序》、《五帝德》于汉,置《帝王世纪》、《伪古文尚


书》于晋,置《路史》、《三坟》于南宋。这两个表实在是平平奇,但比较看时,便立刻显出冲突的剧烈和渐次增高的可惊了。这使我明白,以前人看古史是平面的。无论在哪个时候发生的故事,他们总一例的看待,所以会得愈积愈多;现在我们看古史是垂线的,起初二条线,后来分成几条,更后又分成若干条,高低错落。累累如贯珠垂旒,只要细心看去就分得出清楚的层次。因为我见到了这一层,所以我对于古史的来源有了较清楚的认识。


那时又起了一个问题:上古史既茫味无征,这些相传的四千或五千的年数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呢?光复时,不是大街小巷中都张贴着“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的告示吗,这个历历可数的年岁是依据的什么书?我很想考出它的来历,可惜这方面的工作至今没有做完,不能把结果发表。就抄出来的看,例如夏代的年数,最长的是《路史》,凡四百九十年;最短的是《今本竹书纪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年多(内有未详的数年);最普通的是《古今纪要》,为四百三十九年。其余四百七十一年,四百四十一年,四百三十二年的都有。各个编纂古史的人的闭着眼睛的杜造,到此完全证实。


崔述的《东壁遗书》整理古代史实,列落百家谬妄,这是我以前读《先正事略》时知道的,但这部书却没有见过。十年一月中,适之先生买到了,送给我看。我读了大痛快。尤其使我惊诧的,是他在《提要》中引的“打碎沙锅纹到底”一句谚语。“你又要‘打碎乌盆问到底’了2”这是我的祖母常常用来禁止我发言的一句话;想不到这种“过细而问多”的毛病,我竟与崔先生同样地犯着。我弄了几时辨伪的工作,很有许多是自以为创获的,但他的书里已经辨证得明明白白了,我真想不到有这样一部规模弘大而议论精锐的辨伪的大著作已先我而存在!我高兴极了,立志把它标点印行。可是我们对于崔述,见了他的伟大,同时也见到他的缺陷。他信仰经书和孔、孟的气味都嫌太重,揉杂了许多先入为主的成见。这也难怪他,他生长在理学的家庭里,他的著书的目的在于驱除妨碍圣道的东西,辨伪也只是他的手段。但我们现在要比他进一步,推翻他的目的,作彻底的整理,是不很难的;所难的只在许多制度名物及细碎的事迹的研究上。在这上面,他已经给与我们许多精详的考证了,我们对于他应该是怎样地感谢呢!


即在十年初春,我的祖母骤然病了偏中,饮食扶掖一切需人。我是她的最爱的孙儿,使我不忍远离,但北京的学问环境也使我割舍不得;这一年中南北道途往返了六七回,每回都携带了许多书,生活不安定极了。但除了继续点读辨伪的书籍之外,也做了两件专门的工作:其一,是讨论《红楼梦》的本子问题和搜集曹雪芹的家庭事实;其二,是辑录《诗辨妄》连带研究《诗经》和搜集郑樵的事实。《红楼梦》问题是适之先生引起的。十年三月中,北京国立学校为了索薪罢课,他即在此时草成《红楼梦考证》,我最先得读。《红楼梦》这部书虽是近代的作品,只因读者不明悉曹家的事实,兼以书中描写得太侈丽了,常有过分的揣测,仿佛这书真是叙述帝王家的秘闻似的。但也因各说各的,考索出来的本事终至互相抵牾。适之先生第一个从曹家的事实上断定这书是作者的自述,使人把秘奇的观念变成了平凡;又从版本上考定这书是未完之作而经后人补缀的,使人把向来看作一贯的东西忽地打成了两撅。我读完之后,又深切地领受研究历史的方法。他感到搜集的史实的不足,嘱我补充一点。那时正在无期的罢课之中,我便天天上京师图书馆,从各种志书及清初人诗文集里寻觅曹家的故实。果然,从我的设计之下捡得了许多材料。把这许多材料联贯起来;曹家的情形更清楚了。我的同学俞平伯先生正在京闲着,他也感染了这个风气,精心研读《红楼梦》。我归家后,他们不断的来信讨论,我也相与应和,或者彼此驳辨。这件事弄了半年多,成就了适之先生的《红楼梦考证改定稿》和平伯的《红楼梦辨》。我从他们和我往来的信札里,深感到研究学问的乐趣。我从曹家的故实和《红楼梦》的本子里,又深感到史实与传说的变迁情状的复杂。《诗辨妄》本是预备放在《辨伪丛刊》里的,最早从周孚《非诗辨妄》里见到他所引的碎语,就惊讶郑樵立论的勇敢;后来又从《图书集成》内搜到一卷。但两种书中的话冲突的很多,《集成》中的几篇有许多议论竟成了“《诗》护妄”,使我很疑惑。后来才知道《集成》中标为《诗辨妄》的原即《六经奥论》里的《诗经》—部分,《奥论》这书就是靠不住的。再用各书中记述的郑樵事实与《宋史?郑樵传》合看,《宋史》中的话便几乎没有十句可信。这种向不会发生问题的事情,经过一番审查之后,竟随处发生了问题(《红楼梦》的本子和《随园诗话》所记曹雪芹事也是如此),这不得不使我骇诧了。想我幼年时,看着书中的话,虽也常常引起怀疑,但总以为这是经过前代学者论定的,当不致有大错,常说考证之业到清儒而极,他们已经考证清楚了,我闲正可坐享其成,从此前进探求事理之极则,不必再走他们的老路了。后来怀疑了古书古史,也只以为惟有古书古史是充满着靠不住的成分的。哪知这年做了几个小题目的研究,竟发见近代的史籍,近人的传记也莫不是和古书古史一样的糊涂;再看清代人的考证时,才知道他们只是做了一个考证的开头!从此以后,我对 于无论哪种高文典册,一例地看它们的基础建筑在沙滩上,里面的漏洞和朽柱不知道有多少,只要我们何时去研究它就可以在何时发生问题,把它攻倒。学海无涯,到这时更望洋兴叹了!


因为辑集《诗辨妄》,所以翻读宋以后人的经解很多,对于汉儒的坏处也见到了不少。接着又点读汉儒的《诗》说和《诗经》的本文。到了这个时候再读汉儒的《诗》说。自然触处感到他们的误谬,我更敢作大胆的批抹了。到了这个时候再读《诗经》的本文,我也敢用了数年来在歌谣中得到的见解作比较的研究了。我真大胆,我要把汉学和宋学一起推翻,赤裸裸地看出它的真相来。这半年中所得的新见解甚多,今试举分化的两例,作为上面征引的小老婆怨命之歌的印证。《邶风》中的《谷风》,是向来说为“夫妇失道”的;《小雅》中的《谷风》,是向来说为“朋友道绝”的。其实,这两首在起兴上都是说“习习谷风”,在写情上都是说在穷苦的时候如何相依(《小雅》“将恐将惧,惟予与女”,《邶风》“昔育恐育鞠,及尔颠覆”),安乐的时候如何见弃(《小雅》“将安将乐,女转弃予”,《邶风》“既生既育,比予于毒”),末了又都以人我的命运终于类同作慨叹的自慰(《小雅》“无草不死,无木不萎”,《邶风》“我躬不阅,逞恤我后”),遣词命意十分相同,当亦由于一首的分化。《邶风》的《谷风》既为弃妇之词,《小雅》的一篇就不会写的是朋友(《小雅》诗中有“置予于怀”之语,更不是朋友的行径)。至于所以一在《邶风》,一在《小雅》之故,乃是由于声调的不同而分列,正如《玉堂春》的歌曲,京腔中既有,秦腔中也有,大鼓书中也有。《诗经》既是集合各种乐调的歌词而成,它有这种现象绝不足奇。又如《小雅》的《白驹》和《周颂》的《有客》,都是说客人骑了一匹白马来(《小雅》“皎皎白驹,食我场苗”,《周颂》“有客有客,亦白其马”),主人替他系上,留他住下(《小雅》“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周颂》“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他不肯住,逃走了(《小雅》“勉尔遁思”,“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周颂》“薄言追之”),主人去迫他,唤他道:“您回来,我们有给您的好处呢!”(《小雅》“皎皎白驹,贸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周颂》“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这明明都是留客的诗,或是宴客而表示好意的诗。《小雅》说“尔公尔侯”,《周颂》说“既有淫威”,当是周天子款待诸侯的诗。此等诗或是由于一首的分化,或是由于习用留客的照例话,都未可知。其所以一在《小雅》,一在《周颂》,亦因声调不同之故。但说《诗》的人总给诗篇的地位缚死了:他们认定《小雅》的后半部为刺诗;所以说《白驹》是刺宣王的不能用贤;他们认定《周颂》为宗庙中所用的诗,而宗庙中的客人只有胜国的诸侯,所以说《有客》是微子来见祖庙。这真是闭着眼睛的胡说!但这些东西若没有歌谣和乐曲作比较时,便很不易看出它们的实际来,很容易给善作曲解的儒者瞒过了。


玄同先生,我虽在《新青年》上久读他的文字,又同处在一校,可是没有认识;自与适之先生计划《辨伪丛刊》之后,始因他的表示赞同而相见面。在九年冬间,我初作辨伪工作的时候,原是专注目于伪史和伪书上;玄同先生却屡屡说起经书的本身和注解中有许多应辨的地方,使我感到经部方面也有可以扩充的境界。但我虽读过几部经书,也略略知道些经学的历史,并且痛恨经师的曲解已历多年,只因从来没有把经书专心研究过一种,所以对于他所说的话终有些隔膜。到这时,在《诗经》上用力了半年多,灼然知道从前人所作的经解真是昏乱割裂到了万分,在现在时候决不能再让这班经学上的偶像占据着地位和威权,因此,我立志要澄清谬妄的经说。数年来,对于《诗经》的注解方面作了几篇批评,对于《诗经》的真相方面也提出了几个原则。现在都编集在本书第二册里。


我本来专在母校图书馆任编目之职;十年春间,校中设立研究所国学门,幼渔、兼士二先生招我兼任助教;秋间又兼任大学预科国文讲师。在学问兴趣极浓厚的时候,我怎能再为他人分去时间。勉强上了几堂,改了几本卷子,头便像刀劈一样的痛。我耐不住了,只得辞职。惟有研究所却是很有兴味的:四壁排满了书架,看书比图书馆还要方便些;校中旧存的古物和新集的歌谣也都汇集到一处来了。我这也弄弄,那也翻翻,不觉夜色已深,在黑暗的巨厦中往往扶墙摸壁而出。人家说我办公认真,哪知我只是为了自己!在这翻弄之中,最得到益处的是罗叔蕴先生(振玉)和王静安先生(国维)的著述。叔蕴先生在日本编印的图谱,静安先生在广仓学窘发表的篇章,为了价钱的昂贵,传布的寡少,我都没有见过。到这时,研究所中备齐了他们的著述的全份,我始见到商代的甲骨文字和他们的考释,我始见到这二十年中新发见的北邙明器,敦煌佚籍,新疆木简的图象,我始知道他们对于古史已在实物上作过种种的研究。我的眼界从此又得一广,更明白自己知识的浅陋。我知道要建设真实的古史,只有从实物上着手的一条路是大路,我的现在的研究仅仅在破坏伪古史的系统上面致力罢了。我很愿意向这一方面做些工作,使得破坏之后得有新建设,同时也可以用了建设的材料做破坏的工具。我读了他们的书,固然不满意于他们的不能大胆辩伪,以致真史中杂有伪史(例如静安先生《殷周制度论》据了《帝系姓》的话而说“尧、舜之禅天下以舜、禹之功,然舜、禹皆颛顼,本可以有天下;汤、武之代夏、商固以其功与德,然汤、武皆帝 后,亦本可以有天下”,全本于秦、汉间的伪史),但我原谅他们比我们长了二三十年,受这一点传统学说的包围是不应苛责的;至于他们的求真的精神,客观的态度,丰富的材料,博洽的论辨,这是以前的史学家所梦想不到的,他们正为我们开出一条研究的大路,我们只应对于他们表示尊敬和感谢。只恨我的学问的根柢打得太差了,考古学的素养也太缺乏了,我怎能把他们的研究的结果都亲切地承受了呢?从此以后,我的心头永远顿着一笔债,觉得在考古学方面必须好好读几部书。但境遇的困厄,使得我只有摩挲了这些图籍而惆怅而已!


我的祖母的病态渐渐地沉重,我再不能留在北京了,便于十一年春间乞假归家,作久居之计。生计方面,由适之先生的介绍,为商务印书馆编纂《中学本国史教科书》,预支些酬金。我的根性是不能为他人作事的,所以就是编纂教科书也要使得它成为一家著述。我想了许多法子,要把这部教科书做成一部活的历史,使得读书的人确能认识全部历史的整个的活动,得到真实的历史观念和研究兴味。上古史方面怎样办呢?三皇五帝的系统,当然是推翻的了。考古学上的中国上古史,现在刚才动头,远不能得到一个简单的结论。思索了好久,以为只有把《诗》、《书》和《论语》中的上古史传说整理出来,草成一篇《最早的上古史的传说》为宜。我便把这三部书中的古史观念比较看着,忽然发见了一个大疑窦,——尧、舜、禹的地位的问题!《尧典》和《皋陶谟》我是向来不信的,但我总以为是春秋时的东西;哪知和《论语》中的古史观念一比较之下,竟觉得还在《论语》之后。我就将这三部书中说到禹的语句抄录出来,寻绎古代对于禹的观念,知道可以分作四层:最早的是《商颂?长发》的“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把他看作一个开天辟地的神;其次是《鲁颂?閟宫》的“后稷……奄有下土,缵禹之绪”,把他看作一个最早的人王;其次是《论语》上的“禹、稷躬稼”和“禹……尽力乎沟恤”,把他看作一个耕稼的人王;最后乃为《尧典》的“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把后生的人和缵绪的人都改成了他的同寅。尧、舜的事迹也是照了这个次序:《诗经》和《尚书》(除首数篇)中全没有说到尧、舜,似乎不曾知道有他们似的;《论语》中有他们了,但还没有清楚的事实;到《尧典》中,他们的德行政事才灿然大备了。因为得到了这一个指示,所以在我的意想中觉得禹是西周时就有的,尧、舜是到春秋末年才起来的。越是起得后,越是排在前面。等到有了伏羲、神农之后,尧、舜又成了晚辈,更不必说禹了。我就建立了一个假设: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


我立了这个假设而尚未作文的时候,我的祖母去世了。心中既极悲痛,办理丧事又甚烦忙,逼发了失眠的旧病,把半年的光阴白白地丢掉。编辑教科书的限期已迫,成稿却没有多少。不得已去函辞职。承馆中史地部主任朱经农先生的盛情,邀我到馆任职,许由同事人帮助编纂。年底到沪后,和旧友王伯祥先生(钟麟)同居;他也是喜欢历史的,谈论间常常说到古史,颇有商榷之乐。馆课每日六小时,在沪杂务亦少,又获得些余闲。我便温了几遍《尚书》,把里面关于古史的话摘出比较,由此知道西周人的古史观念实在只是神道观念,这种神道观念和后出的《尧典》等的书,固然不满意于他们的不能大胆辩伪,以致真史中杂有伪史(例如静安先生《殷周制度论》据了《帝系姓》的话而说“尧、舜之禅天下以舜、禹之功,然舜、禹皆颛顼,本可以有天下;汤、武之代夏、商固以其功与德,然汤、武皆帝 后,亦本可以有天下”,全本于秦、汉间的伪史),但我原谅他们比我们长了二三十年,受这一点传统学说的包围是不应苛责的;至于他们的求真的精神,客观的态度,丰富的材料,博洽的论辨,这是以前的史学家所梦想不到的,他们正为我们开出一条研究的大路,我们只应对于他们表示尊敬和感谢。只恨我的学问的根柢打得太差了,考古学的素养也太缺乏了,我怎能把他们的研究的结果都亲切地承受了呢?从此以后,我的心头永远顿着一笔债,觉得在考古学方面必须好好读几部书。但境遇的困厄,使得我只有摩挲了这些图籍而惆怅而已!


我的祖母的病态渐渐地沉重,我再不能留在北京了,便于十一年春间乞假归家,作久居之计。生计方面,由适之先生的介绍,为商务印书馆编纂《中学本国史教科书》,预支些酬金。我的根性是不能为他人作事的,所以就是编纂教科书也要使得它成为一家著述。我想了许多法子,要把这部教科书做成一部活的历史,使得读书的人确能认识全部历史的整个的活动,得到真实的历史观念和研究兴味。上古史方面怎样办呢?三皇五帝的系统,当然是推翻的了。考古学上的中国上古史,现在刚才动头,远不能得到一个简单的结论。思索了好久,以为只有把《诗》、《书》和《论语》中的上古史传说整理出来,草成一篇《最早的上古史的传说》为宜。我便把这三部书中的古史观念比较看着,忽然发见了一个大疑窦,——尧、舜、禹的地位的问题!《尧典》和《皋陶谟》我是向来不信的,但我总以为是春秋时的东西;哪知和《论语》中的古史观念一比较之下,竟觉得还在《论语》之后。我就将这三部书中说到禹的语句抄录出来,寻绎古代对于禹的观念,知道可以分作四层:最早的是《商颂?长发》的“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把他看作一个开天辟地的神;其次是《鲁颂?閟宫》的“后稷……奄有下土,缵禹之绪”,把他看作一个最早的人王;其次是《论语》上的“禹、稷躬稼”和“禹……尽力乎沟恤”,把他看作一个耕稼的人王;最后乃为《尧典》的“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把后生的人和缵绪的人都改成了他的同寅。尧、舜的事迹也是照了这个次序:《诗经》和《尚书》(除首数篇)中全没有说到尧、舜,似乎不曾知道有他们似的;《论语》中有他们了,但还没有清楚的事实;到《尧典》中,他们的德行政事才灿然大备了。因为得到了这一个指示,所以在我的意想中觉得禹是西周时就有的,尧、舜是到春秋末年才起来的。越是起得后,越是排在前面。等到有了伏羲、神农之后,尧、舜又成了晚辈,更不必说禹了。我就建立了一个假设: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


我立了这个假设而尚未作文的时候,我的祖母去世了。心中既极悲痛,办理丧事又甚烦忙,逼发了失眠的旧病,把半年的光阴白白地丢掉。编辑教科书的限期已迫,成稿却没有多少。不得已去函辞职。承馆中史地部主任朱经农先生的盛情,邀我到馆任职,许由同事人帮助编纂。年底到沪后,和旧友王伯祥先生(钟麟)同居;他也是喜欢历史的,谈论间常常说到古史,颇有商榷之乐。馆课每日六小时,在沪杂务亦少,又获得些余闲。我便温了几遍《尚书》,把里面关于古史的话摘出比较,由此知道西周人的古史观念实在只是神道观念,这种神道观念和后出的《尧典》等篇的人治观念是迥不相同的。又知道那时所说的“帝”都指上帝,《吕刑》中的“皇帝”即是“上帝”的互文;《尧典》等篇以“帝”为活人的阶位之称,是一个最显明的漏洞。又如“苗”,《尚书》中说到他们的共有七处,可以分作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吕刑》,它说蚩尤作乱之后,这个坏品性传染给平民,弄得苗民成了残忍的民族,动不动就要杀人;被杀的人到上帝前控告,上帝哀怜他们的冤枉,就降下他的威灵,把苗民绝灭了。在这一时期之中,苗的结果是何等的不幸。第二时期是《尧典》的“窜三苗于三危”和“分北三苗”,《皋陶谟》的“何迁乎有苗”和“苗顽弗即工”,《禹贡》的“三危既宅,三苗丕叙”,说舜时三苗顽强不服,舜把他们搬到三危,分开住着,他们也就很安定了。在这时期中,他们虽失掉了居住的自由,还无妨于生活,这个刑罚就轻松多多。第三时期是《伪古文》的《大禹谟》,说有苗昏迷不恭,以致民怨天怒,舜令禹往征,打了一个月还不服;益劝禹修德感之,禹听了他就班师回去;舜于是大布德教,两阶上舞着干羽;过了七十天,有苗就自来降服了。在这个时期中,舜和苗两方面都是极美满的,没有一些儿火辣气了。这种变迁,很可以看出古人的政治观念:在做《吕刑》的时候,他们决想不到有这样精微的德化;在做《大禹谟》的时候,他们也忘却了那个威灵显赫的上帝了。这种政治观念的变迁,就是政治现象从神权移到人治的进步。拿了这个变迁的例来看古史的结构的层次,便可以得到一个亲切的理解。我们何以感到一班圣君贤相竞会好到这般地步?只为现在承认的古史,在它凝结的时候恰是德化观念最有力的当儿我们若把这凝结的一层打破时,下面的样子就决不是如此的了


十二年二月中,玄同先生给我一封长信,论经部的辨伪。和他已经二年不相通问了,忽然接读这一封痛快淋漓的长信,很使我精神上得着一种兴奋。我就抽出一个星期日的整天工夫,写了一通复书,除讲《诗经》的工作之外,又把一年来所积的古史见解写出了一个大概。想不到这一个概要就成了后来种种讨论的骨干!四月中,适之先生到上海来,他编辑的《读书杂志》需要稿件,嘱我赶作一文。我想我答玄同先生的信已经寄了两个月,还没有得到回音,不知道他对于我的意见究竟作何批评,很想借此逼上一逼,就把讨论古史的一段文字抄出寄去。这文在《杂志》第九期中发表之后,果然第十期上就有他的很长的回答:他赞同我的对于古史的意见,更把《六经》的真相和孔子与《六经》的关系说了许多从来未有的实话。 十二年春夏间是我的身体最坏的时候。因为我久居北方,受不住上海的潮湿的空气,生了一身湿疮,痛痒交作,脓血沾濡。兼以服务的地方即在工厂里面,邻近也都是工厂,这充满着烟煤的空气使得我精神疲倦,食量减少,又患咳嗽,几乎成了肺病。假使我没有学问上的安慰,我真要颓废了。于是我请了长假。回家养了四个多月的病。在这四个多月之中,我对于我的生活真是见情到了万分。庭中的绿草,园中的小树,花坛上的杂花,都成了有情的伴侣。妻女们的相亲相依,使我触处感到家庭的温存的乐趣。向来厌恶为闭塞的苏州,这时也变作了清静安逸的福地了。我在家读书,轻易不出门;别人知道我有病,也不来勉强我作什么事。我安闲地读了好些书,写了好些笔记。本来我对于学问虽是深嗜笃好,但因所好太多,看书太纷乱,精神容易旁逸斜出,所以笔记上什么东西都有得记录。到了这时候,我的笔记几乎成了“古史清一色”了。这个问题,自从与玄同先生信中把数年来的庞杂的见解汇聚了一下,成立了一个系统,我就再从这个系统上生出若干题目,依了这些题目着手搜集材料。向时所要求而未得实现的“由博返约”“执简御繁”的境界到这时竟实现了,有了一种新的眼光再去看书时就满目是新材料了:我真是想不尽的喜乐,把身上的疾苦—起丢向九霄云外去了!


自从《读书杂志》上发表了我和玄同先生两篇文字之后,刘楚贤、胡堇人二先生就来书痛驳。我很高兴地收受;我觉得这是给与我修正自己思想和增进自己学问的一个好机会,只当作好意的商榷而不当以盛气相胜的。因为在家养病,所以容我徐徐草答。可惜文字未完,四个月的生计负担已压迫我回复馆职了,一篇答复的长文只作成了一半。


我是一个生性倔强的人,只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而不能听从任何人的指挥的。商务印书馆中固然待我并不苛刻,但我总觉得一天的主要的时间为馆务牺牲掉了未免可惜。我不是教育家,便不应编教科书;馆中未尝许我作专门的研究,又如何教我作无本的著述:精神上既有这般苦痛,所以在这年的冬间又辞了出来,回复北京大学研究所的职务。在研究所中,虽是还不能让我称心适意地把所有的时间给我自己支配,但比较了他种职务,我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实在是多一点了。过去的二年里头,我的惟一的大工作是标点《东壁遗书》。因为它牵涉的古书太多,古书的解诂有许多地方是极难捉摸的,所以费去了我的很多的时间。


我自民国六年先妻得疾,中经先妻的丧,自身的续娶,祖母的病,祖母的投,自身的职业的变更,居住地的迁移,到十三年接眷到京,这七年中的生活完全脱去了轨道:精神的安定既不可求,影响到身体上就起了种种病症。他种病症虽痛苦,尚是一时的,只有失眠症无法治愈,深夜的煎熬竟成了家常便饭!因此面目尪瘠,二十余岁时见者即疑为四十岁人。我一意的奋斗,一意的忍耐,到这时刚才勉强回复到轨道上。我所以一定要到北京的缘故,只因北京的学问空气较为浓厚,旧书和古物荟萃于此,要研究中国历史上的问题这确是最适宜的居住地;并且各方面的专家惟有在北京还能找到,要质疑请益也是方便。我自己有书万册,以前分散在京、苏两处;后来到了上海,又分做三处。无论住什么地方,为了一个问题要去参考时,往往是觅—个空。自己有书而不能用,这是何等的烦闷!加以数年中每上行程,书籍总占了行李的大部分,不知道整理了多少次,费去了多少精神,花去了多少运费。这把我磨折得苦极了!自从十二年冬间到京,下了决心,一起搬走。又以寓舍未定,迁移了几回;每搬动一回便作上十数天的整理,弄得口苦舌干,筋骨疼痛。我真劳倦了,急要得到一个安心立命的境界,从事于按日程功的专门的工作。妻女既北来,寓中事有入主持,不再纷心杂务,精神上亦得有安慰,这两年中,失眠渐渐地成为例外,夜中也稍稍可以工作了。只是熟人日众,人事日繁,大家以为我是能做些文章的,纷纷以作文见嘱。固然有许多是随我自己选择题目的,尽不妨把胸中积着的问题借来作些研究,但现烧热卖的东西终究挣不得较高的价值,而且此去彼来,勒迫限期,连很小的问题也不能从容预备,更哪里说得到大问题的讨论。因为这样,所以前年养病时遗下的半篇文债至今还没有动手清偿。这种牵掣的生活,我想到时就怨恨。


二年以来,我对于古史研究的进行可以分了三方面作叙述。


其一,是考古学方面。十二年秋间,我到北京来,地质调查所的陈列室已经开放;我进去参观,始见石器时代的遗物,使我知道古代的玉器和铜器原是由石器时代的东西演化而成的:圭和璋就是石刀的变相,壁和瑗就是石环的变相,铜鼎和铜鬲也就是陶鼎和陶鬲的变相。那时河南仰韶村新石器时代的遗物发见不久;灿然陈列,更使我对于周代以前的中国文化作了许多冥想。


就在这年八月,河南新郑县发见大批古物,江苏教育厅委托我和陈万里先生前往调查。我们在开封见到出土古物的全份。器物的丰富,雕镂的精工,使我看了十分惊诧,心想掘到一个古墓就有这许多,若能再发见若干,从器物的铭文里漏出古代的事迹,从器物的图画里漏出古人的想象,在古史的研究上真不知道可以获得多少的裨益。我们又顺道游洛阳,到魏故城(通称金塘城)中,随便用脚踢着,就可以拾得古代的瓦当。心想自周代建了东都以后,累代宅京于此,如果能作大规模的发掘,当可分出清楚的层次,发见整批的古物。去年,万里游敦煌归来,说起陕西、甘肃一带有许多整个埋在地下的古城,正待我们去发掘,使我更为神往。


近数年来,国立学校经费愈窘;研究所中考古学会在十分困难里勉强进行,时有创获,孟津出土的车饰数百种尤为巨观。我虽没有余力加入研究,但向往之情是极热烈的,倘使在五六年前见了,我一定要沈溺在里边了。现在既深感研究学问的困难,又甚悲人生寿命的短促,知道自己在研究古史上原有专门的一小部分工作——辨伪史——可做,不该把范围屡屡放宽,以致—无所成。至于许多实物,自当有人作全力的研究,我只希望从他们的研究的结果里得到些常识而已。在研究古代实物的人,我也希望他们肯涉猎到辨伪方面。例如章演群先生(鸿钊)所著的《石雅》,不愧为近年的一部大著作,但里边对于伪书伪史不加别择,实是一个大缺点。他据了《拾遗记》的“神农采峻璦之铜以为器”,《史记》的“黄帝采首山铜铸鼎”,说中国在神农、黄帝时已入铜器时代;又据了《禹贡》的“厥贡理铁银镂”,《山海经》的禹曰:出铁之山三干六百九十”,说三代之初已知用铁。这种见


解,很能妨碍真确的史实的领受。若能知道神农、黄帝不过是想象中的人物,《禹贡》和《山海经》都是战国时的著作,那么,在实证上就可以剔出许多伪妄的证据,不使它选乱了真确的史实的地位了。


其二,是辨证伪古史方面。这二年中,除了承受崔述的辨证以外,这方面的工作做得很少,就发表的说,曾经考了商王纣和宋王偃的故事,略见积毁之下的恶人模样和诋毁恶人的方式;又用了白话翻译了几篇《尚书》,使人把商、周间的圣君照相的真面目瞧一下,知道后世儒者想象中的古圣贤原不是那一回事。没有发表的,就笔记上归并起来,有以下许多题目:


春秋、战国时的神祗和宗教活动(如郊祀、祈望、封禅等)。


古代的智识阶级(如巫、史、士大夫)的实况。


秦、汉以后的知识阶级的古史(承认的古代传说)和非知识


阶级的古史(民间自由发展的传说)。


春秋、战国间的人才(如圣贤、游侠、说客、儒生等)和因


了这班人才而生来的古史。


春秋、战国、秦、汉间的中心问题(如王霸、帝王、五行、德


化等)和因了这种中心问题而生出来的古史。


春秋、战国、秦、汉间的制度(如尊号、官名、正朔、服色、


宗法、阶级等)和因了这种制度而生出来的古史。


春秋时各民族的祖先的传说和战国以后归并为一系的记载。


春秋、战国、秦、汉人想象中的太古(如开辟、洪水及各种


神话)。


战国、秦、汉时开拓的疆土和想象的地域(如昆仑、弱水及


《山海经》所记)。


战国、秦、汉人造伪的供状。


汉代人为了“整齐故事”而造出的古史。


春秋、战国时的书籍(著作、典藏、传布、格式等)。


汉初的经书和经师。


《尚书》各篇的著作时代和著作背景。


孔子何以成为圣人和何以不成为神人。


古史中人物的张扬的等次。


古史与故事的比较。


以上许多题目,有的是已经聚集了许多材料,有的还不过刚立起几条假设。如果让我从容地做去,想来平均每个题目经过半年的研究总可以得到一些结果。我对于这项研究有一个清楚的自觉,就是:我们要辨明伪古史必须先认识真古史。我的目的既在辨论东周、秦、汉间发生的伪史,所以对于东周、秦、汉间的时势、思想、制度、史迹等等急要研究出一个真相来。前年作的《研究古文的计划》要在这六年中细读《左传》、《史记》、《两汉书》等,就为了这个原因。但是很可悲的,荏苒两载,《左传》还没有好好地点读过一页,虽则为了作文的参考每星期总要翻上几回。这种不切实的读书,我一想着便心痛!我很知道,以前开首发表主张的时候尽不妨大刀阔斧,作粗疏的裁断;但一层一层地迈进去时,便不得不作细针密缕的工作,写一个字也应该想几遍了。为我自己的学问计,为对于学问界作真实的贡献计,最好暂时只读书,不作文;等到将来读出了结果之后,再“水到渠成”般写出来。但这个境界哪里许我踏到呢,社会上正要把我使用得筋疲力尽咧!


前年作的《计划》,大致的意思,是一方面增进常识,一方面从事研究。在研究上,要先弄明白了古代的史实,然后再考各种书籍的时代和地域,考明之后便在里面抽出那时那地的传说中的古史,加以系统的整理;更研究了考古学去审定实物,研究了民俗学去认识传说中的古史的意义。这确是一条最切实的道路,必须把这条道路按部就班地走完了之后,始可把我的研究古史的责任脱卸。但我一来感于境遇的不如意,觉得以有涯之生长日飘荡于牵掣的生活中,希望作严守秩序的研究终是做不到的事情,二来又是感于学问领域的广漠和个人力量的渺小,知道要由我一个人把一种学问作全部的整理是无望的,所以不由得不把当时的野心一步一步地收缩了下来。去年春问答李玄伯先生时,说自己愿意担任的工作有两项:一是用故事的眼光解释古史的构成的原因,二是把古今的神话与传说作为系统的叙述。这自然是在研究所中多接近民俗学方面的材料之故,但我收缩范围的苦心亦已可见。在以上所列的题目中,如神祗,神话,巫史,宗教活动,非知识阶级的古史,故事与古史的比较等题,都是进行这方面的研究的。所苦的,研究学问不能孤立,如果得不到研究他种学问的人的帮助,自己着手的一部分必然研究不好。在现在这般的民穷兵乱的国家之中,许多有希望的人都逼向浅薄浮嚣中讨生活,研究学问的事又如何提倡得起来。我虽在这困苦的境界中竭尽挣扎之力,也不过发出数声孤寂的呻吟,留几滴眼泪在昏黄大漠中而已!所以我即使把研究的范围损之又损,损到只研究一个问题,也怕未必能达到我的愿望。何况我的心中原有无数问题,总想把一种学问研究得好好的,那么,恐怕我的一生只有在愤悱怅惘之中度尽了!


这二年中。继续搜得的材料颇发见我前半文中的讹误,但也颇增加我前半文中的证据。试举禹为社神的一例。我前因《尚书?吕刑》说禹“主名山川”,疑禹是穆王时的山川之神。又因《小雅?甫田》与《大雅?云汉》皆言祀社,《大、小雅》为宣王前后时诗,疑社祀是西周后期起来的。《鲁语》说“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禹绩正与之同,疑禹是社神。综合以上三说,下一假设云:“西周中期,禹为山川之神;后来有了社祭,又为社神。”这句话在去年发见了错误了。《召诰》云:


越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则达观于新邑营。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


如果我不能发见《召诰》在时代上的疑窦,则社把起于西周后期之说当然由我自己推翻。至禹为社神之说,当时因古书中常以“禹、稷”连称,疑与“设计”的连称有关系;又《周语》把共工氏放在伯禹的上面,和《鲁语》把烈山氏放在周弃的上面正同,那么《鲁语》说后土是共工氏之子,后土当即是禹。刘楚贤先生看了,斥为“少见多怪而臆测的牵强附会”。但近来收得的几条新证据则颇足以助成我的主张:


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恃赖其德烦苦之无已也。是以时见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故炎帝于火而死为灶,禹劳天下而死为 社,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并除天下之害而死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淮南子?泛论训》)


自禹兴而修社祀,后稷稼穑故有稷祠,郊社所从来尚矣(《史记?封禅书》)。


圣汉兴,礼仪稍定,已有官社,未立官稷;遂于官社后立官稷。以夏禹配食官社;后稷配食官稷。(《汉书?郊祀志》引王莽奏文)


汉初,除秦社稷,立汉社稷。其后又立官社,配以夏禹。(《三辅黄图》卷五)


上面所举,前二条明白说禹为社,后二条又说禹配食官社,可见汉代人确以禹为社神。读者不要以为这些话全是后起之说,须知越是配享越见得是先前的正祀。《左传》上不说吗:


共工氏有子曰勾龙,为后土;……后土为社。……周弃……为稷。(昭二十九年)


可是到了后来就不然了:


后魏天兴二年,置太社、太稷;……勾龙配社,周弃配税。(《通典》卷四十五)


仲春仲秋上戊,祀太社、太稷,配以后土勾龙氏、后稷氏,以祈报。(《大清会典》卷五十三)


太社、太稷姓甚名谁,没有人能回答;但以前正任社稷的勾龙和周弃却退而为配享了,这是很显著的。所以如此之故,只四日说旧祀到没有权威的时候自然大家忘怀了,一个新朝起来,就随顺了民众的新偶像而建立国家的新祀典;可是旧说旧祀在书本上还瞧得见,于是只得屈抑已倒的偶像作为配享。这种“新鬼大而故鬼小”的现象,实亦适用古史系统的成例,是积薪般层累起来的。禹既在汉配社,当然是汉以前的正社神(说不定即是勾龙)。推其他是社神,所以土地所在就是他的权力所在:南山、梁山是他所甸,丰水是他所注,洪水是他所湮,宋国人说下土是他所敷,秦国人说宅居所在是他的迹,鲁国人说后稷奄有下土是缵它的绪,齐


国人说成汤咸有九州是处在他的堵,王朝人说方行天下至于海表都是涉他的迹。


刘先生在文中说:“纵或祀禹为社,亦是后人尊功报德之举,加之之名,岂为神职?”近日冯芝生先生(友兰)在《大人物之分析》一文中也说:“大人物到了最大的时候,一般人把许多与他本无直接关系的事也归附于他,于是此大人物即成一个神秘,成为一串事物的象征。如大禹之于治水,释迦之于佛教等皆是。有人疑释迦之果否有其人;顾颉刚先生疑大禹之果否有其人。我以为此等人诚已变为一串事物的象征,但未可因此即谓其人之不存在。近来中山亦渐成中国革命之象征,但中山之人之存在固吾人之所知也。”(《现代评论》三卷六十七期)类于这样的批评,我听见得很多,大致都以为禹的历史上的地位不当因其神化而便推翻。我觉得他们对于我的态度颇有误解,现在趁此简略地一辨。禹之是否实有其人,我们已无从知道。就现存的最早的材料看,禹确是一个富于神性的人物,他的故事也因各地的崇奉而传布得很远。至于我们现在所以知道他是一个历史上的人物,乃是由于他的神话性的故事经过了一番历史的安排以后的种种记载而来。我们只要把《诗》、《书》和彝器铭辞的话放在一边,把战国诸子和史书的话放在另一边,比较看着,自可明白这些历史性质的故事乃是后起的。所以我说禹由神变人,是顺着传说的次序说的;刘、冯诸先生说禹由人变神,乃是先承认了后起的传说而更把它解释以前的传说的。再有一层,在实际上无论禹是人是神,但在那时人的心目中则他确是一个神性的人物。例如现在民间大都把关帝和灶神,我们固然知道灶神是纯粹的神,关帝是由人变神的,但在这一祀的人的心目中原没有这个分别。他们只觉得神是全知全能具有人格的(玉皇也姓着张呢)!神如要下凡做人也随着他的


因为神人不分,所以神人可以互变。我们知道,关羽、华陀、包拯、张三丰、卜将军是由人变神的。我们又知道,文昌本是北斗旁的星,但到后来变成了晋将蜀人张恶子了;湘君、湘夫人本是湘水的神,但后来也变成了尧的二女了。可见从神变人和从人变神是同样的通行,我们不能取了人的一方面就丢了神的一方面,我们只能就当时人的心目中的观念断说他的地位而已。禹尽可以是一个历史上的人物,但从春秋上溯到西周,就所见的材料而论,他确是一个神性的人物。更古的材料,我们大家见不到,如何可以断说他的究竟。至于春秋以下的材料,我早已说过,他确是人了。


这数年中,又有人批评我,说我所做的文字不过像从前人的翻案文章一样,翻来覆去总是这几句书。这个责备自然是该有的:我的学力既不充足,发表的文字也不曾把见到的理由完全写出,而且没有得到实物上的帮助,要拿出证据确只有书上的几句。但我所以敢于这样做,自有我的坚定的立足点——在客观上真实认识的古史,——并不是仅仅要做翻案文章,这是我敢作诚信的自白的。我的惟一的宗旨,是要依据了各时代的时势来解释各时代的传说中的古史。上边写的题目,如疆域、信仰、学派、人才、时代的中心问题等,都是解决那时候的古史观念的最好的工具。举一个例罢。譬如伯夷,他的人究竟如何,是否孤竹君的儿子,我们已无从知道。但我们知道春秋时人是欢喜讲修养的,人格的陶冶以君子为标的,所以《论语》中讲到他,便说不念日恶,不肯降志辱身。我们又知道战国时的君相是专讲养士的,士人都是汲汲皇皇地寻求主人而为之用,所以《孟子》上说他听得文王有了势力,就兴起道:“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我们又知道自秦皇一统之后,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忠君的观念大盛,所以《史记》上也就说他叩马谏武王,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了。汉以后,向来流动的故事因书籍的普及而凝固了,他的人格才没有因时势的迁流而改变。(上面举的《尚书》上的苗,也是这样的一例。)所以我们对于那时的古史应当和现在的故事同等看待,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在口耳之间流传的。我们在这上,不但可以理出那时人的古史观念,并且可以用了那时人的古史观念去看出它的背景——那时的社会制度和思想潮流。这样的研究有两种用处,一是推翻伪史,二是帮助明了真史。至于我在上面所说的《伪史源》、《伪史例》、《伪史对鞫》三种书如果都能著成,大家自会明白认识我的主张,不致笑为翻案文章了。


总之,我在辨证伪古史上,有很清楚的自觉心,有极坚强的自信力,我的眼底有许多可走的道路,我的心中常悬着许多待解的问题;我深信这一方面如能容我发展,我自能餍人之心而不但胜人之口。至于现在这一点已发表的东西,本来不算什么。画家作画,自有见不得人的“粉本”。“良工不示人以朴”,也是一句可以玩味的古语。我现在在学力未充足时发表这种新创的主张,有许多错误浅薄的地方乃是当然的,只要读者用了粉本的眼光看而不用名画的眼光看,用了朴的眼光看而不用精品的眼光看,就可以见出这本书的实际。至于将来能否使它成为名画或精品,这是全赖于我自己的努力和社会上给与我的帮助,现在是不能预断的。


其三,是民俗学方面。以前我爱听戏,又曾搜集过歌谣,又曾从戏剧和歌谣中得到研究古史的方法,这都已在上面说过了。但我原来单想用了民俗学的材料去印证古史,并不希望即向这一方面着手研究。事有出于意料之外的,十年冬间,我辑集郑樵的《诗》说,在《通志?乐略》中读到他论《琴操》的—段话:


《琴操》所言者何尝有是事!琴之始也,有声无辞,但善音之人欲写其幽怀隐思而无所凭依,故取古之人悲忧不遇之事而以命操:或有其人而无其事,或有其事而非其人,或得古人之影响从而滋蔓之。君子之所取者但取其声而已。……又如稗官之流,其理只在唇舌间,而其事亦有记载。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经传所言者不过数十言耳,彼则演成万千言……


杞梁之妻即孟姜女,孟姜女有送寒衣和哭长城的故事,这是我一向听得的,但没有想到从经传的数十言中会得演成了稗官的万千言。我读了这一段,使我对于她的故事起了一回注意。过了一年多,点读姚际恒的《诗经通论》,在《郑风?有女同车》篇下见到他的一段注释:


《序》……谓“孟姜”为文姜。文姜淫乱杀夫,几亡鲁国,何以赞其“德音不忘”乎!……诗人之辞有相同者,如《采唐》曰“美孟姜矣”,岂亦文姜乎!是必当时齐国有长女美而贤,故诗人多以“孟姜”称之耳。


这几句话又给与我一个暗示,就在简端批道:“今又有哭长城之孟姜。”经了这一回的提醒,使我知道在未有杞梁之妻的故事时,孟姜一名早已成为美女的通名了。我惊讶其历年的久远,引动了搜辑这件故事的好奇心。事情真奇怪,我一动了这个念头,许多材料便历落地奔赴到我的眼前来。我把这些材料略略整理,很自然地排出了一个变迁的线索。十三年冬间,研究所中歌谣研究会出版的《歌谣周刊》要出歌谣和故事的研究文字的专号,嘱我撰文。我就选定了《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一题;费了三天工夫,写成一万二干字,一期的《周刊》撑满了,但故事还只叙述到南宋的初叶。我正因事务的忙冗未得续做下去时,许多同志投寄来的唱本、宝卷、小说、传说、戏剧、歌谣、诗文,……已接叠而至,使我目迷耳乱,感到世界的大,就是一件故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所能穷其涯际的,于是我把作成一篇完整文字的勇气打消了。我愿意先把一个一个的小问题作上研究,等到这许多小问题都研究完了时再整理出一篇大论文来。(以下本将二年来搜集到的孟姜女故事分时分地开一篇总帐,为研究古史方法举一旁证的例,但材料太多了,竭力节缩,终有三万余言。文成,自己觉得仿佛犯了腹蛊之疾,把前后文隔断了;只因费了两星期的工夫所整理,不忍删芟。后来陈通伯先生(源)看了,力劝我删去,我听了他的劝告,便把这一部分独立为一文。)


研究孟姜女故事的结果,使我亲切知道一件故事虽是微小,但一样地随顺了文化中心而迁流,承受了各地的时势和风俗而改变,凭借了民众的情感和想象而发展。又使我亲切知道,它变成的各种不同的面目,有的是单纯地随着说者的意念的,有的是随着说者的解释故事节目的要求的。更就这件故事的意义上看去,又使我明了它的背景和替它立出主张的各种社会。


上面一段话,没有举出证据,说得太空洞了。现在我试把这件故事比拟传说中的古史。江、浙人说孟姜女生在葫芦、冬瓜或南瓜中,这不像伊尹的生于空桑中吗?广西唱本说范杞郎是火德星转世,死后归复仙班,这不像傅说的“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吗?厦门唱本说孟姜女升天后把秦始皇骂得两脚浮浮,落在东海里做春牛,这不像“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吗?厦门唱本说范杞郎死后化为凤凰,这也不像女娃溺死而化为精卫(帝女雀)吗?广西唱本说孟姜女寻夫经过饿虎、毒蛇、雨雪诸村,这也不像《山海经》上有食人的契窳的少咸之山,有攫人的孰湖的崦嵫之山,冬夏有雪的申首之山吗?(用《楚辞》中的《招魂》和《大招》看更像。)读者不要疑惑我专就神话方面说,以为古史中原没有神话的意味,神话乃是小说不经之言;须知现在没有神话意味的古史却是从神话的古史中筛滤出来的。我们试退让一百步,把流行于民众间的孟姜女故事的唱本小说等抛开,只就士人的著述中看这件故事的情状:


杞梁之妻……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喊去口左加言)感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陨涕。十日而城为之崩(汉刘向《列女传》)。


良已死,并筑城中。仲姿既知,悲咽而往,向城号哭,其城当面一时崩倒。死人白骨交横,莫知孰是。仲姿乃刺指血以滴白骨,云:“若是把良骨者,血可流入!”……果至良骸,血径流入。(唐人《雕玉集》引《同贤记》)


姜女……归三日而范郎赴长城之役;其后赍寒衣至城所,寻问范郎,已埋版筑中矣。女乃绕城哭,城隅为隳。隳所,范郎见像;女即其处求骸,……遂负之归。……夫长白其事,主将命追之。女至宜君山同官界所,登山,渴甚,痛哭,地涌甘泉;今其地名曰哭泉。时女倦甚,不能奔,而追将及,忽山峰转移,若无径然;追者乃返。(明马理《姜女诗序》)


以上数则,神话的意味何等丰富。但试看清刘开的《广列女传》:


杞植之妻孟姜。植婚三日,即被调至长城;久役而死。姜往哭之,城为之崩。遂负骨归葬而死。


这不但把民间的种种有趣味的传说删去了,就是刘向、马理一班士大夫承认的一小部分神话性的故事也删去了,剩下来的只有一个无关痛痒的轮廓,除了“崩城”——这件故事的中心——之外确是毫没有神话的意味了。更进一步,就是崩城的神话也何尝不可作为非神话的解释,有如王充所云“或时城适自崩,杞梁妻适哭下”(《论衡?感虚》涪)呢。所以若把《广列女传》叙述的看作孟姜的真事实,把唱本、小说、戏本……中所说的看作怪诞不经之谈,固然是去伪存真的一团好意,但在实际上却本末倒置了。我们若能了解这一个意思,就可历历看出传说中的古史的真相,而不至再为学者们编定的古史所迷误。


我很想俟孟姜女故事考明之后,再着手考舜的故事。这一件故事是战国时的最大的故事(战国以前以禹的故事为最大,可惜材料很少,无从详考),许多古史上的故事都以它为中心而联结起来了。后世儒者把其中的神话部分删去,把人事部分保存,就成了极盛的唐、虞之治。这件故事又是古代最有趣味的故事。宋芜子先生(育仁)在《虞初小说序例》上说:


帝舜之贤,则行为大孝,德为圣人;帝舜之才,则自耕稼陶渔,所在成都成邑。其初遭遇之厄,则不得于亲,至于捐阶掩井;其后遭遇之隆,则先得于君,至于登庸在位。妃匹之爱,则二妃皆帝女;风云之会,则五臣皆圣贤。成治水之大功;狩苍梧而仙去。实古今中外环球五洲空前绝后所绝无仅有,说部家所穷思极想而万难虚构者,乃于命之实事得之!


他虽不知道帝舜的故事所以能成为“古今中外环球五洲空前绝后所绝无仅有”的故事原由于“说部家所穷思极想”的“虚构”,但他对于它发生惊怖之情确是不错。这件故事如果能研究明白,一方面必可对于故事的性质更得许多了解,一方面也可以对于伪古史作一个大体的整理。本书第二册中的《虞初小说回目考释》一篇,就是想把它作一回鸟瞰的。


民俗学方面,除了故事以外,这二年中着手的工作又有三事:神道、社会和歌谣。我在《研究古史的计划》中,把民俗学的研究放在最后,—希望先辩明了外表,然后再去探求内部的意义。现在我的环境是适于研究民俗学的,。我只得先从此好了。


研究神道的兴趣,是给东岳庙引起的。我游了苏州和北京两处的东岳庙,见到许多不同的神名,知道各地方的神道虽同属于道教之下,但并没有统一。从这种不统一的神道上,可以窥见各地方的民众的信仰。更看道教里受进的佛教的影响,以至佛教自身所受的影响,也可以明白宗教的激荡的势力。例如东岳,本来是齐国的上帝(《汉书?郊祀志》云:“八神,或云太公以来作之齐”,又云:“天主祀天齐”),只因齐国的文化发达,声望甚高,没有被别国的上帝压倒;汉以后,他的势力依旧存在,掌管生杀之权。自佛教侵入,它自有一个东岳——阎罗王。因为中国人并不抵抗佛教,所以东岳大帝与阎罗王可以并存,死人受着二重的管束。寝假而道教的东岳庙中也雕塑十殿阎罗,把他们压做了岳帝的属吏。便阎罗王也不是印度所固有,乃是受的埃及的影响。阎罗王大约即是尼罗河(Nile)之神乌悉立斯(Osiris)。看“阎罗”与“尼罗”的声音相合,甚为可信。埃及人承认一个人死了之后,须受尼罗河神的裁判,随着生前行事的善恶判定赏罚,坏人就罚变为畜类,愈坏的便变得愈低下,等到罚尽之后再变做人。这些原则到了中国阎罗王法典《玉历钞传》里还没有变。我们如果能


搜集许多材料作研究,一定可以得着许多想不到的创见。(一部《道藏》,用实用的眼光看固然十之八九都是荒谬话,但若拿它作研究时,便是一个无尽的宝藏;我们如果要知道我们民族的信仰与思想,这种书比了儒学正统的《十三经》重要得多。)


我对于这方面研究的步骤,拟先从《楚辞》、《国语》(包《左传》)、《山海经》、《汉书?郊祀志》等书入手,认识道教未起时的各地的神道。更把佛教的神和道教的神作比较,将受了佛教影响而成立的道教的神道认识了。再把各地的神道互相比较,认识在不统一的道教之下的各种地方性的神道。这种事情,不说出时似乎没有问题,但一加思考之后它们变迁的情形便很显著。例如碧霞元君为北方的女神,她的势力由于泰山的分化。天妃为南方的女神,她的势力由于海神的结合:这是含有地方性的。道教中本来只应崇奉玉帘(即《诗》、《书》中的上帝)为最高无上的主宰,但因佛教中有三世佛,所以又摹拟了它而建立三清天尊,他们的地位与玉帝不相上下:这是承受佛教的影响的。古代的神有生有死,有嗜欲,有攻伐(看《山海经》等书可知),和希腊的神话差不多。那时的女神几乎全为爱情颠倒,所以《楚辞?九歌》对于湘夫人等所致之辞多是相思惆怅之言,《高唐》、《神女》两赋又说巫山神女荐枕席,《洛神赋》写宓妃又极绸缪缱绻之致。固然这些都是文人的托言,但至少在当时民众的意想之中是许得如此的。(试问现在谁会对于碧霞元君作荐枕之想?)自从佛教流入,看神道成了超绝的人格,一切的嗜欲都染不到,生死更说不上,爱情变成了猥亵,于是女神和男神就同具了严正的性格,风流艳冶之事全付与狐精花怪们了!(看《聊斋志异》等书可知。)这是道教未成立时的神道和后世的神道的不同的样子。我深信这一方面的研究如可有些结果,必能使古史的考证得到许多的便利。只是这一方面研究必须亲到各处搜集材料,不能单靠书籍:像我这样的拮据,调查考察的事业又从何说起?二年来,我到过的庙宇只有东岳庙、白云观、财神庙、碧霞元君庙等处。


社会的研究,是论禹为社神引起的。社会(祀社神之集会)的旧仪,现在差不多已经停止;但实际上,乡村祭神的结会,迎神送祟的赛会,朝顶进香的香会,都是社会的变相。我见到了这一层,所以很想领略现在的社会的风味,希望在里边得到—世古代的社祀的暗示。北京城西北八十里的妙峰山是一个北方的有名的香主,每年阴历四月初一至十五为进香之期。去年会期中,我就和研究所风俗调查会同人前往调查了三天,对于香会的情形知道了一个大概。他们都是就一种职业或一处居住的地方联络结会,除了祀神之外更布施一切用具食物,如茶、盐、面、粥、馒头、路灯、拜垫、掸帚、茶瓢、膏药等;或尽了自己的技能去娱乐神灵,帮助香客,如五虎棍、自行车、杠子、秧歌、音乐、舞狮、戏剧、修路、补碗、缝绽等。到了那里,一切有人招呼,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崎岖的山岭便化成了理想的乐国了。这些香会的经费,在乡下的是按亩抽捐,同皇粮一般的缴纳;在城里的是就本业捐输,或向人募化。这些会名,我只就刊有会启(进香时的招贴)的抄,已抄到了九十余个,其余没有会启的恐还不止四五百呢。他们的香会的组织是极有秩序的:先设立了会所,议定了会规,排好了守晚、起程、上山、朝顶、回香的日期,又分配了引善、催粮、请驾、钱粮、司库、哨子、车把、厨房、茶房等都管,所以人数虽多而不致劳乱。进香的人诚心极了,有的是一步一拜的,有的是提着臂炉的,听说还有跳涧的(他们以为只要诚心便可由神灵护送回家,成其心愿,其实只有活活地跌死)。到了这种地方,迷眼的是香烟,震耳的是鼓乐,身受的是款待,只觉得神秘、壮健、亲善的可爱,却忘记了他们所祟奉的乃是一种浅薄的宗教。这使我对于春秋时的“祈望”,战园后的“封禅”得到—种了解。我很愿意把各地方的社会的仪式和目的弄明白了,把春秋以来的社祀的历史也弄清楚了,使得二者可以衔接起来。


社是土地之神。从天子到庶民立有各等的社。但看春秋、战国间人的称述,社神的权力甚大;大水大旱不用说,日食亦用牲于社,决狱和处罚亦在社,祈求年谷和年寿也都在社,军旅中又有军社,似乎社是宗庙以外的一个总庙。后来总务与土地分开了:总务方面有道观和佛寺,它们也可以做祈雨祈年的法事;土地方面有社坛、城隍庙和土地堂。社坛所祭没有指实的神人。城隍神有省、府、县之别,有指实姓名的,也有不指实的。土地神或一村落一个,或一城市多少个,指实与否也与城隍神同。这些神人就很可以研究一下;例如我在清代是江苏省苏州府元和县人,江苏省城隍和苏州府城隍我都不知道是谁,听说是三年一任、由龙虎山天师府札委的。元和县城隍我知道是张老爷,不知其名,听说是永远不换的;看他的封号是“救封显应王北极驱邪司”,又号“武安君”。我家在苏州的东城,依道士所定的地名唤作道义乡;这一乡的土地是任大明王,说是梁朝的任眆,也是永远不换的。任眆既非苏州人,又未做过苏州的官(他做过义兴太守,义兴即今江苏宜兴),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做苏州东城的土地神。苏州城中约有三十余个土地神,道土们也记不清楚,因为东城的道士观只做东城的生意,西城的又专做西城,并无完全知道的必要。据我所知,尚有风凰乡的春申君、大云乡的安齐王、永定乡的茅亭司等。这些神是如何成立的,是否由于天师的委派,还是由于民众的拥戴,实在很有研究的价值。倘使由于天师的委派,这不过是道士们的弄鬼,只要寻到了他们的簿册便可完事。若出于民众们的拥戴,那么,这里边自有复杂的因缘,不是可以急遽了解的了。依我的推想,似乎后说合理,因为听说山东、湖北等省的土地神统统是韩愈,与江苏的办法不同,如果由天师委派,这制度料想不致如此参差。或者江苏的文化发达,民众要求奉招的神复杂了,所以一城中就有许多名人做土地神。我很愿意把城隆神和土地神的人物历史弄明白,上接春秋以来有功而祀的人物,并看出民众的信仰的旨趣。


歌谣方面,因《歌谣周刊》的撰稿的要求,研究《诗经》的比较的需要,以及搜集孟姜女故事的联带关系,曾发表了多少篇文字。七八年前笔受的苏州歌谣,也先写定了一百首,如上了注释,编成,《吴歌甲集》一种。只因校中经费支细,至今尚未出版。我很感谢玄同先生和魏建功先生,他们为了这一本歌谣集,用精密的方法整理出苏州方音的声韵的部类,在方音的研究上开了一个新纪元。


老实说,我对于歌谣的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我的研究歌谣是有所为而为的:我将借此窥见民歌和儿歌的真相,知道历史上所谓童谣的性质究竟是怎样的,《诗经》上所载的诗篇是否有一部分确为民间流行的徒歌。关于下一问题,我已于《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一文中作一个约略的解答,就歌词的复沓,方面的铺张,乐曲的采集,民歌的保存上说明《诗经》所录悉为乐曲;又从典礼所用与非典礼所用的歌曲上证明程大昌和顾炎武依据了《仪礼》所载的乐章而定诸国诗为徒歌的谬误。关于上一问题,我们可以知道历史上所谓应验的童谣一半是有意的造作,一半是无意的误会。所谓有意的造作,如宋明帝疑忌王景文和张水,自造谣言道:“一士不可亲,弓长射杀人”(《宋书?王景文传》)。唐董昌称帝越州时,山阴老人献谣道:“欲识圣人姓,千里草青青;欲知天子名,日从日上生”(《新唐书?董昌传》)。从这种种伪造的童谣上可以反映出许多不曾破露的号称应验的童谣。《左传》所记,如“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藐之旗;鹊之贲贲,天策**(谆字去言左加火),火中成军,虢公其奔”等童谣,无论史官所记不可靠,就使所记确有其事,这童谣的来历也还可疑。所谓无意的误会,如王莽末天水童谣云:“出吴门,望经群,见一蹇人,言欲上天;今天可上,地上安得民!”(《续汉书?五行志》)吴天纪中童谣云:“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晋书?五行志》)。晋太宁初童谣云:“侧侧力力,放马山侧;大马死,小马饿;高山崩,石自破”(《晋书?五行志》)。这些歌词都是很单纯的民歌或是无意义的儿歌。但给深信童谣为有关休咎的人听得了,便解释“蹇人”是隗嚣,“欲上天”是欲为天子;“大马小马”是司马氏,“高山”是苏峻,“石”是苏硕,苏峻逼成帝,死后其弟硕被杀;甚至因王(三点水加睿)小字阿童,晋武帝特加为龙骏将军,以符“水中龙”的谶语。这都是庸人的自欺。若要附会,哪里不可附会;正如求签测字,无论何人得到一签或一字,详签测字的人总可以从他的身分遭际上解释得相像。我很想就用了这个方法,将现在流行的儿歌和民歌解释各时各种的不同的事实,打破这种历史上的迷信。


因为我在歌谣方面发表的文字较多,所以知道我研究歌谣的人也最多,常有人称我为歌谣专家。这种不期之誉我很不愿承受。我的搜集歌谣的动机是由于养病的消遣,其后作了些研究是为了读《诗经》的比较;至于我搜集苏州歌谣而编刊出来,乃是正要供给歌谣专家以研究的材料,并不是公布我的研究歌谣的结果。数年以来,北京大学的歌谣研究会收到了各地的歌谣、谚语、谜语等二万余首,真是—个民众文艺的宝库;可是我诸事乱忙,也没有翻览过多少。我自己知道,我的研究文学的兴味远不及我的研究历史的兴味来得浓厚;我也不能在文学上有所主张,使得歌谣在文学的领土里占得它应有的地位:我只想把歌谣作我的历史的研究的辅助。这个态度,希望大家能够了解,不要敦促我做非分的工作。


我这几年中的工作范围和将来的进行计划,大致如此。


从以上所写的看来,我的时势、个性、境遇,都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了。


先从时势说。清代的学风和以前各时代不同的地方,就是:以前必要把学问归结于政治的应用,而清代学者则敢于脱离应用的束缚;以前总好规定祟奉的一尊,而清代学者为要回复古代的各种家派,无意中把一尊的束缚也解除了。清末的古文家依然照了旧日的途径而进行;今文家便因时势的激荡而独标新意,提出了孔子托古改制的问题做自己的托古改制的护符。这两派冲突时,各各尽力揭破对方的弱点,使得观战的人消歇了信从家派的迷梦。同时,西洋的科学传了进来,中国学者受到它的影响,对于治学的方法有了根本的觉悟,要把中国古今的学术整理清楚,认识它们的历史的价值。整理国故的呼声倡始于太炎先生,而上轨道的进行则发轫于适之先生的具体的计划。我生当其顷,亲炙他们的言论,又从学校的科学教育中略略认识科学的面目,又因性喜博览而对于古今学术有些知晓,所以能够自觉地承受。古史古书之伪,自唐以后书籍流通,学者闻见广博,早已致疑;如唐之刘知几、柳宗元,宋之司马光、欧阳修、郑樵、朱熹、叶适,明之宋濂、梅鷟、胡应磷,清之顾炎武、胡渭、毛奇龄、姚际恒、阎若遽、万斯大、万斯同、袁枚、崔述等人都是。不过那些时代的学术社会处于积威的迷信之下,不能容受怀疑的批评,以致许多精心的创见不甚能提起社会的注意,就是注意了也只有反射着厌恶之情。到了现在,理性不受宗教的约束,批评之风大盛,昔时信守的藩篱都很不费力地撤除了,许多学问思想上的偶像都不攻而自倒了。加以古物出土愈多,时常透露一点古代文化的真相,反映出书籍中所写的幻相,更使人对于古书增高不信任的意念。长素先生受了西洋历史家考定的上古史的影响,知道中国古史的不可信,就揭出了战国诸子和新代经师的作伪的原因,使人读了不但不信任古史,而且要看出伪史的背景,就从伪史上去研究,实在比较以前的辨伪者深进了一层。适之先生带了西洋的史学方法回来,把传说中的古代制度和小说中的故事举了几个演变的例,使人读了不但要去辨伪,要去研究伪史的背景,而且要去寻出它的渐渐演变的线索,就从演变的线索上去研究,这比了长素先生的方法又深进了一层了。我生当其顷,历历受到这三层教训,加上无意中得到的故事的暗示,再来看古史时便触处见出它的经历的痕迹。我固然说不上有什么学问,但我敢说我有了新方法了。在这新方法支配之下的材料,陡然呈露了一种新样子,使得我又欣快,又惊诧,终至放大了胆子而叫喊出来,成就了两年前的古史讨论。这个讨论何尝是我的力量呢,原是在现在的时势中所应有的产物!


再从个性上看。我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不肯随便听信他人的话,受他人的管束。我又是一个历史兴味极浓重的人,欢喜把一件事情考证得明明白白,看出它的来踪和去迹。我又是一个好奇心极发达的人,会得随处生出了问题而要求解答,在不曾得到解答的时候只觉得胸中烦闷的不可耐。因为有了这几项基本的性质,所以我敢于怀疑古书古史而把它作深入的研究,敢于推倒数千年的偶像而不稍吝惜,敢于在向来不发生问题的地方发生出问题而不丧气于他人的攻击。倘使我早生了若干年,处于不许批评又没有研究方法的学术社会中,或者竟要成了一个公认的妄人,如以前人对于刘知几、郑樵们的看法。但现在是不必过虑的了!


更从境遇上看。要是我不生在科举未废的时候,我的幼年就不会读经书。要是我的祖父不给我随处讲故事,也许我的历史兴味不会这样的深厚。要是我不进新式学校,我也未必会承受这一点浅近的科学观念。要是我在幼年没有书籍的嗜好,苏州又没有许多书铺供我闲游,我也不会对于古今的学术知道一点大概,储藏着许多考证的材料。要是我到北京后不看两年戏,我也不会对于民间的传说得到一个大体的领略。要是我不爱好文学、哲学和政治运动,在这种方面碰到多少次的失败,我也不会认识自己的才性,把我的精力集中于考证的学问上。要是不遇见子水和太炎先生,我就是好学,也不会发生自觉的治学的意志。要是不遇见孟真和适之先生,不逢到《新青年》的思想革命的鼓吹,我的胸中积着的许多打破传统学说的见解也不敢大胆宣布。要是北京大学中不征集歌谣,我也不会因写录歌谣而联带得到许多的风俗材料而加以注意。要是我没有亲见太炎先生对于今文家的痛恨,激动我寻求今文学著述的好奇心,我也不会搜读《孔子改制考》,引起我对于古史的不信任的观念。要是我不亲从适之先生受学,了解他的研究的方法,我也不会认识自己最近情的学问乃是史学。要是适之、玄同两先生不提起我的编集辨伪材料的兴趣,奖励我的大胆的假设,我对于研究古史的进行也不会这般的快速。要是我发表了第一篇文字之后没有刘楚贤先生等把我痛驳,我也不会定了周密的计划而预备作毕生的研究。要是我不到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服务,没有《歌谣周刊》等刊物替我作征求的机关,我要接近民众的材料也不会这样的容易。总括一句;若是我不到北京大学来,或是孑民先生等不为学术界开风气,我的脑髓中虽已播下了辩论古史的种子,但这册书是决不会有的。


我能承受我的时势,我敢随顺我的个性,我肯不错过我的境遇:由这三者的凑合,所以我会得建立这一种主张。


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初进学问界的人。初进学问界的人固然免不了浅陋,但也自有他的骄傲。第一,他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注意,在别人不审量的地方审量。好像一个旅行的人,刚到一处地方,满目是新境界,就容易随处激起兴味,生出问题来。至于那地的土著,他们对于一切的东西都接触惯了,仿佛见闻所及尽是天造地设的一般,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思索力了。第二,他敢于用直觉作判断而不受传统学说的命令。他因为对于所见的东西感到兴味,所以要随处讨一个了断;不像学术湛深的人,他知道了种种难处,不敢为了立一异议,害得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初生之犊为什么不畏虎?正因它初生,还没有养成畏虎的观念之故。这固然是不量力,但这一点童稚的勇气终究是可爱的。我真快乐:我成了一个旅行的人,一头初生之犊,有我的新鲜的见解和天真的胆量。我希望自己时时磨炼,使得这一点锐猛的精神可以永永保留下去。如果将来我有了丰富的学问之后,还有许多新问题在我的胸中鼓荡,还有独立的勇气做我的判断力的后盾,那么我才是一个真有成功的人了!


我的心目中没有一个偶像,由得我用了活泼的理性作公平的裁断,这是使我极高兴的。我固然有许多佩服的人,但我所以佩服他们,原为他们有许多长处,我的理性指导我去效法;并不是愿把我的灵魂送给他们,随他们去摆布。对今人如此,对古人亦然。惟其没有偶像,所以也不会用了势利的眼光去看不占势力的人物。我在学问上不肯加入任何一家派,不肯用了习惯上的毁誉去压抑许多说良心话的分子,就是为此。固然有人说,一个人的思想总是偏的,不偏于甲派便偏于乙派,但我觉得要保持客观的态度,用平等的眼光去观察种种不同的派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不能完全不偏,总可以勉力使它少偏一点。也有人说,为学不能不投入家派,正如不能不施用假设,有了假设才有入手的路,所以家派是终该选定的,尽不妨候将来深入之后而弃去。这种话在以前是可以说的,因为那时各种学问都不发达,学问的基础既不建筑于事实上,研究学问又苦于没有好方法,除了投入家派之外得不到一点引路的微光,为寻求一个下手处计,也有选择家派的需要。例如你要非薄《诗》毛氏学,便当从齐、鲁、韩三家或其中的一家研钻下去;等到自己的学问足以自树了,再脱离家派而独立。但到了现在,学问潮流已经很明白地昭示我们,应该跳出这个圈子了;我们自有古文字学,古文法学,古器物学,古历史学等等直接去整理《诗经》,《毛传》固要不得,就是《三家诗》也是《毛传》的“一丘之貉”,又何尝要得!至于我们为要了解各家派在历史上的地位,不免要对于家派有所寻绎,但这是研究,不是服从。我很怕别人看了我表章郑樵、崔述诸人的文字,就说我做了他们的信徒而来反对毛公、郑玄,所以现在在此附带声明一句:我对于郑樵、崔述诸人决无私爱;倘若他们的荒谬有类于毛公、郑玄,我的攻击他们也要和对于毛公、郑玄一样。希望读者诸君看了我的文字也作这等的批判,千万不要说“承你考辨得很精细,我有所遵循了”这一类话!


《老子》说“自知者明”,希腊的哲学家多劝人知道自己:在这一方面,我“当仁不让”,自认为无愧的。我既不把别人看作神秘,也同样的不把自己看作神秘。我知道我是一个有二重人格的人:在一切世务上,只显得我的平庸、疲乏、急躁;慌张、优柔寡断,可以说是完全无用的;但到了研究学问的时候,我的人格便非常强固,有兴趣,有宗旨,有鉴别力,有自信力,有镇定力,有虚心和忍耐:所以我为发展我的特长计,愿意把我的全生命倾注于学问生活之内,不再旁及它种事务。我知道固有的是非之心的可贵,所以不受习惯的束缚,不怕社会的威吓,只凭了搜集到的证据而说话。我知道自己的凭借,故不愿没却他人的功绩;也知道自己的缺点,故不愿徇着一时的意气。我知道学问是一点一滴地积起来的,一步不走便一步不到,决没有顿悟的奇迹,所以肯用我的全力在细磨的工夫上,毫不存侥幸取巧之心。我知道学问是只应问然否而不应问善恶的,所以我要竭力破除功利的成见,用平等的眼光去观察一切的好东西和坏东西。我知道我所发表的主张大部分是没有证实的臆测,所以只要以后发见的证据足以变更我的臆测时,我便肯把先前的主张加以修改或推翻,决不勉强回护。因为我有了以上种种的自觉,所以我以为我现在固然学力浅薄,不足以解决多少问题,但我的研究的方法和态度是不错的,我的假设虽大胆而绝不是轻举妄动,只要能从此深入,自可驯致于解决之途。


说了上面一段话,或者读者诸君要疑我是一个傲睨万状的人,自满到极度的。其实我的心中只压着沉重的痛苦和悲哀。我的个性固然适于研究学问,我的环境固然已经指给我一个研究的新方向,但个性和环境原只是学问的凭借而不即是学问的实质。譬如造屋,个性是基础,环境是梁柱,实质是砖石。虽则有了基础和梁柱可说具备了屋子的规模,但尤要紧的是砌成墙壁的砖石。倘使四壁洞然,这空架子要它干么,翻不如穴居巢处的可以得到简陋的实用了!我对于实质的要求渴热已极,可是数年以来只有得到失望。每一回失望之后,心中便留着刀刺一般的痛苦;日子愈久创伤也愈深。我自己知道,我没有辜负我的个性,只是我的环境太不帮助我了。它只替我开了一个头,给了我一点鲜味,从此便任我流浪了,饥饿了!


我的学问生活,近年和以前不同的地方,是:以前常有把范围放得极大的要求,现在则毕意把它收缩,希望集中我的全副精神到几个问题上面去。但痛苦即由这方面起来了!其一,许多学问没有平均发展时,一种学问也要因为得不到帮助而不能研究好。在现今这般民不聊生的中国,谁能安心从事研究;就是能安心研究也苦于研究的设备的不完全,终于废然而返。我就是万分的努力,想在一种学问上创造出一个基础来,但可以由他种学问帮助的地方也须仍归自己动手。正如到蛮荒垦殖的人,他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劳力不必说,就是通常的农人可以随便使用的一切东西他也都得不到。要喝水只得自己掘井;要穿衣只得自己织布;要睡觉只得自己盖屋。比了住在都市中的人,要什么有什么的,固然差得天高地远,就是比了掘井盖屋的土木匠,织布制衣的织工缝工,他们因机械的进步而能得到各种便利的,也是可望而不可即。所以我的研究,我自己料到是要事倍功半的。我只得废弃可以不必废弃的时间到他种研究上,这也做一点,那也做一点,终至造成一个又乱又浅的局面,远难和理想中的期望相符合。其二,从前人对于学问,眼光太短,道路太窄,只以为信守高文典册便是惟一的学问方法。现在知道学问的基础是要建筑于事实上的了,治学的方法是不要信守而要研究的了,骤然把眼光放开,只觉得新材料的繁多乱目,向来不成为问题的一时都起了问题了。好像久囚于高墙狭弄中的犯人,到处撞头碰鼻,心境本是很静温的,忽然一旦墙垣倒塌,枷锁也解除,站起一望,只见万户千门的游览不尽,奇花异兽的赏玩无穷,翻要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该怎样办才好,新境界的喜悦与手足无措的烦闷一时俱来到了。我是一个极富于好奇心的人,一方面固是要振作意志,勉力把范围缩小,作深入的研究,一方面又禁不住新材料的眩惑,总想去瞧它一瞧。等到一瞧之后、问题就来了;正在试作这个问题的研究时,别种问题又接二连三的引起来了。不去瞧则实为难熬,一去瞧又苦无办法。这真是使我最感痛苦的一件事。要是研究学问的人多了,我感得到的问题别人也感得到,大家分工去做,我的本分以外问题就可由他人去解决,我只要把他人研究的结果用来安慰我自己的好奇心就够了。但在现在这样的生活之下,又哪里可以盼望这种境界的实现呢!


上条所述的不能分工治学的烦闷,原是现在中国许多有志学问的人所公同受到的。至于在生活上,我所受的痛苦也特多,约略可作下列的叙述。


我生平最可悲的事情是时间的浪费和社会上对于我的不了解的责望。但这应加上一个说明:我随顺了自己的兴味而费去的时间并不在浪费之内,因为这是多少得到益处的。例如买书、看戏、听鼓词等等嗜好,当时固然完全为的是欣赏,但到了现在,在研究上都受用了。就是赌博、喝酒、逛窑子、坐茶馆等等,我也都犯过,但这只使我知道大家认为嗜好的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使我知道这些事情是不足以激起我的兴味的,从此再不会受它们的引诱,时间的破费也不是徒然。一个人自幼年到成长原只在彷徨觅路之中:走的路通,就可永远走下去;走的路不通,也可以不再费力去走。惟其当时肯耗废觅路的功夫,才能在日后得到该走的大道。所以只要自己有兴味去尝试,总与自己有益。我在这些事上耗废的时间,是决不怨的。只有十余年来在新式学校中过的上课生涯,使得我一想着就要叫屈。学校教员的智识大都是不确实的,他们自己对于学问也没有什么乐趣,使我看着他们十分的不信任,几乎没有在课业中得到什么。中小学时代,我尚未发生爱惜时间的观念,随班上课,只是坐待钟点的完毕。在这熬耐钟点的时候,逢着放任的教员我就看课外的书、逢着严厉的教员我就端坐其思,上天下地般瞎想。这样的生活过了多少年,造成了我的神经衰弱的病症,除了极专心读书作文之外,随时随地会得生出许多杂念,精神上永远没有安静。进了大学之后,因为爱好学问,不由得不爱惜时间。但是教员仍不容我,我恨极了!看我民国初年的笔记,满幅是这等的牢骚话。我以为我们所以要有学问,原要顺遂自己的情性,审察外界的事物;现在所学的只有一些模糊影响之谈,内既非情,外亦非物,为的只是教员的薪金和学生的文凭,大家假借利用,捱延过多少岁月。他们各有所为而捱延,却害苦了真正愿意自己寻求学问的我,把我最主要的光阴在无聊的课堂上消磨掉了!固然我也在学校教育中得到些粗疏的科学观念,但要得到这一点粗疏的观念只消自己看几本科学书,做上几次实验也就够了,何必化去十余年的大功夫呢!他们在那里杀青年真可恨,青年们甘心给他们杀也可鄙!


自从出了学生界,免去了无聊的上课,我总以为可以由我自己支配时间了,哪知道又不然。现在中国的做事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得这样少,在社会上跳动的老是这几个人;这几个人似乎是万能的,样样事情都须他们经手。我因为屡屡受了他人的邀约而发表些文字,姓名为世所知,所以一般人也以为我是有意活动的;结合什么团体,每承招致。我尝把和我发生关系的团体(不管是实际的或名义的)写出一看,竞有二十余个;分起类来,有历史、古物、文字、图书馆、教育、哲学、政治、社会、商业、编辑十种。这真使我惊骇极了!我一个人如何有这么多的技能,又如何有这么强的精力!在社会上活动固然有出锋头的乐趣,但我哪里爱出这种的锋头呢。要是我永久这样的做下去,我的将来的能力至多不过像现在一样罢了,我的一生也就完了!再想我在社会上是到处退避的,尚有这许多牵掣,那么,这些自告奋勇的人,他们名下的团体又要有多少?社会上多的是团体,有了团体的名目再从事于分头拉人。无论拉进的人必不能实心实意地做,就是愿意做切实的工作的也要不胜别方面的拉拢,做了一点就停止了。这样做去,是永久活动而永久得不到结果的。


我感到生命的迫促,人智的短浅,自己在学问上已竭力节缩欲望,更何能为他人夺去时间,所以要极力摆脱这种旋涡,开会常不到,会费常不缴,祈求别人的见舍。可是时代的袭击到底避免不尽,我的肩膀上永远担负着许多不情愿的工作。我只得取一点巧,凡是和我有关的事情总使它和自己愿意研究的学问发生些联络:例如文学方面的要求,我就借此作些民众艺术的文字应付过去;政治方面的要求,我又作了些历史的文字应付了。这样干去,颇有些成效。这二年中,我所以和民俗学特别接近,发表的东西也最多之故,正因我把它与研究所的职务发生关系。研究所中有风俗调查会和歌谣研究会,我便借此自隐了。这当然是很不该的,但我深知道研究与事务的不相容,终不愿为了生计的压迫而把自己的愿望随人牺牲。只是这样做去,虽不致完全埋没了自己,而所做的工作总是“鸡零狗碎”的,得到的成绩决不是我的意想中的成功。我心中有许多范围较广的问题,要研究出一个结果来,须放下几个月或几年的整功夫的,它们老在我的胸脯间乱撞,仿佛发出一种呼声道:“你把我们闷闭了好久了,为什么还不放我们出来呢?”我真是难过极了。所以我常对人说:“你们可怜了我吧!你们再不要教我做事情吧!我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职务,我自己的事情已经是忙不过来的了!”


我记得幼时常见人圈点一部书(如《史记》、《汉书》、《文选》等),圈完了一遍之后买一部新的再圈下去。我很瞧不起这班人的迂拘和迟缓,以为读书只要翻翻就是了,照这样的读法,一生能够读得几部。那时我的胸中既没有宗旨,也没有问题,所以看书虽多,时间依然是宽裕的;因时间的宽裕而把学问看得更轻易。现在有了宗旨,许多问题都引起来了,无论看哪种薄薄的书,只觉得里面有许多是可供旧有问题的研究材料的,有许多是可以发生新问题的。因为都是有用的材料,都不忍弃去,抄出既没有空闲,不抄出又似乎负上了一笔债,所以我到现在,真不敢随便翻动哪一本书,除了我要把它自首至尾读一遍的。我始回忆先辈的读书方法,很想拣出几部必须精熟的基本书籍,一字一字地读去,细细咀嚼,消化成自己的血肉。可恨现在的时势只许人发议论而不许人读书,所谓读书也只是浮光掠影地翻览,像我幼年的行径一般,我怀了正式读书的愿望久久无法使它实现。岂但是读书呢!我的袖珍笔记册积了一抽屉了,里面有许多是见闻所及的抄撮,有许多是偶然会悟的见解,很有誊入红格本笔记簿的价值。但是铅笔的影子已经渐渐地澌灭了,急写的字体也有许多认不清了,却还没有动手抄写。我真悲伤,难道我的过去的努力竟不由得我留下一些残影来吗?


这几年,社会上知道我有志研究历史的很多,对于这方面的期求也特别重,许多人属望我编成一部中国通史。我虽没有研究普通史的志愿,只因没有普通史,无论什么历史问题的研究都不易得到一种凭借,为自己研究的便利计,也愿意从我的手中整理出一个大概来。我的心中一向有一个历史问题,渴想借此得一解决,即把这个问题作为编纂通史的骨干。这个问题是:中国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这是很难解决的。中国民族的衰老,似乎早已成为公认的事实。战国时,我国的文化固然为了许多民族的新结合而非常壮健,但到了汉以后便因君主的专制和儒教的垄断,把它弄得死气沉沉了。国民的身体大都是很柔弱的;知识的浅陋,感情的淡薄,志气的卑怯,那一处不足以证明民族的衰老。假使没有五胡、契丹、女真、蒙古的侵入,使得汉族人得到一点新血液,恐怕汉族也不能苟延到今日了。现在世界各强国剧烈地压迫我们,他们的文化比我们高,他们再不会像以前的邻族一般给我们同化;经济侵略又日益加甚,逼得我们人民的生计困苦到了极端;又因他们的经济侵略诱起我们许多无谓的内争,人民死于锋镝之下的不计其数:眼看一二百年之中我们便将因穷困和残杀而灭种了!在这一方面着眼,我们民族真是衰老已甚,灭亡之期迫在目前,我们只有悲观,只有坐而待亡。但若换了一种乐观的眼光看去,原还有许多生路可寻。满、蒙、回、藏诸族现在还在度渔猎畜牧的生活,可以看作上古时代的人民。就是号称文明最早的汉族所居的十八省中,苗、瑶、僮、僰等未开化的种族依然很多,明、清两代“改土归流”至今未尽。这许多的种族还说不到壮盛,更哪里说得上衰老。就是汉族,它的文化虽是衰老,但托了专制时代“礼不下庶人”的福,教育没有普及,这衰老的文化并没有和民众发生多大的关系。所以我们若单就汉族中的知识阶级看,他们的思想与生活确免不了衰老的批评,但合了全中国的民族而观,还只可说幼稚。现在国势如此贫弱,实在仅是病的状态而不是老的状态。只要教育家的手腕高超,正可利用了病的状态来唤起国民的健康的要求。生计固然困苦,但未经开发的富源正多,要增加生产,享用数千年来遗弃的地利,并不是件难事。内争固然继续不已,但或反足以激动人民参预政治的自觉心,使得他们因切身的利害而起作内部的团结。(例如四川的民团因军阀的残暴而发生,现已力足抵制军阀。河南、山东的红枪会也是由于自卫的要求而起,可惜知识太低,以至流于义和团一类的行径,这是须教育家补救的。)体质固然衰弱,但教育方法和生育观念的改变也足以渐渐造成强壮的青年,或者过了几代之后可以一改旧观。因此,在这一方面着眼,只要各民族能够得到相当的教育,能够发生自觉的努力,中国的前途终究是有望的。这真是关系我们的生死存亡的一个最重大的历史问题。这个问题究竟如何,非费多年的功夫去研究决不能清楚知道。我生丁离乱之际,感触所及,自然和他人一样地有志救国;但是我既没有政治的兴趣,又没有社会活动的才能,我不能和他人合作,我很想就用了这个问题的研究做我的唯一的救国事业,尽我国民一分子的责任。我在研究别种问题时,都不愿与实用发生关系;惟有这一个问题,却希望供给政治家、教育家、社会改造家的参考,而获得一点效果。至于研究的方法,我很想先就史书、府县志和家谱中寻取记载的材料,再作各地的旅行,搜集风俗民情的实际的材料。可是我的生活如不能使我作安定的研究,这个计划是无从进行的;社会上固然期望我,但空空地期望而不给我以实现的境遇,也是望不出结果来的。(前年承沈尹默先生的好意,嘱为孔德学校编纂历史讲义,我即想向着这一方面走去;只因诸务忙冗,到今没有编了多少,很使我怅恨不安。)


我的第二种痛苦是常识的不充足和方法的不熟练。我幼年在翻书中过日子,以为书多自然学富,心中很自满。二十后读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在《横通》篇中见到以下一节议论:


老贾善于贩书,旧家富于藏书。好事勇于刻书,皆博雅名流所与把臂入林者也。……然其人不过琴工碑匠,艺术之得接于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既多,习闻清言名论,而胸无智珠,则道听途说,根底之浅陋亦不难窥。周学士长发以此辈人谓之“横通”,其言奇而确也。……学者陋于见闻,接横通之议论,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浊无别,而其人亦嚣然自命,不知其通之出于横也!……


读了这一段,自想我的学问正是横通之流,不觉得汗流浃背。从此想好好地读书,但我这时只把目录平议一类书算作我的学问的标的。过了几年,又使我羞愧了。民国五年的笔记中有一则道:


自章实斋以来,学者好言校雠,以为为学始于目录,故家派流变,区以别矣。然目录者,为学之途径,非其向往之地也。今得其途径而止,遂谓纲目条最之事足以尽学,而忘其原本,此则犹诵食谱而废庖厨矣。太炎先生与人书云:“往见乡先生谭仲修,有子已冠,未通文义,遽以《文史》、《校雠》二种教之。其后抵掌说《庄子?天下》篇,刘教《诸子略》;然不知其义云何。”按:此即任目录而废学之弊也。予初诵实斋《通义》,即奋力求目录书;得其一勺,以为知味。自受业于伯弢先生,颇愿为根本之学,以执简御繁,不因陋就简。乃校课逼迫,不得专攻;所可致力,仍继前轨。思之辄汗颜不止。


到这时,我才真想读原本书而不再满足于目录平议所载的纲要了。但我的心中还没有生出问题,以为整理国故只要专读故书好了,若与世界学问打通研究,恐有“古今中外派”的附会的危险。直到近数年,胸中有了无数问题,并且有了研究问题的工作,方始知道学问是没有界限的,实物和书籍,新学和故书,外国著作和中国撰述,在研究上是不能不打通的。无论研究的问题怎样微细,总须到浑茫的学海里去捞摸,而不是浮沉于断港绝潢之中所可穷其究竟。于是我需要的基本的知识和应用的方法乃大感不足!


我自小学到大学,为了对于教员的不信任,大都没有用过功。犹记在中学时初学几何,我不懂得它的用处,问同学,问教员,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我以为这不过是算学上的一套把戏而已,并没有实际的需要,就不去注意。到了现在,除了书首的几条定义还有些影子之外,其余完全模糊了。他种科学也都这样,翻开来时有些面善,要去应用时便觉得隔膜。我很想得到二三年工夫,把以前所受的课业统统温理一遍,因为这些都是不可减少的常识,要在现在时代研究学问是不应不熟习的。外国文我虽读过四种,只因都不曾出力去读,也没有一种读好。近数年来,我用了极度的勉力,从没有空闲中硬抽出些时间来自修,结果却总是“一曝十寒”,没有多大的效验。我也想得到二三年工夫,把它读好两种。所以我惟一的想望,便是如何可以获得五六年的闲暇,让我打好一个学问的根底,然后再作研究,再在文坛上说话。我相信社会上如要用我,也是让我在现在时候多读书比较多做书为更有益。如果我能够打好了这个根底,我的研究和主张才可达到学问界的水平线上,我的学问才可成为有本的源泉。像现在这样,固然也可以发表些研究的成绩,但这是唐花簃中烘开来的花,提早的开放只换得顷刻的萎谢罢了。


我虽有这样的渴望,可是我很明白,这仅仅是我的“单相思”,社会上是不能容许我的。他们只有勒逼我出货,并不希望我进货。更质直地说,他们并不是有爱于我,乃是有利于我。他们觉得我到了大学毕业,已经教养得很足够了,可以供他们的驱使了。一头骡子,到它长成的时候,就可由蓄养它的主人把它驾到大车上,拖煤、拖米、拖砖石,不管有多少重量,只是死命地堆积上去。堆积得太多到拖不动了,也惟有尽力鞭扑;至于它的毛尽见皮,皮开见血,这是使用它的人不瞧见的。直到用尽了它的气力而倒毙时,才算完了它的任务。啊!现在的我真成了一头拖大车的骡子了吗?就是不要说得这样的惨酷,只说社会上推重我,切望我做出些成绩来,也好有一比。好比我要从西伯利亚铁道到欧洲去,在海参崴起程时,长途万里,满怀的高兴,只觉得层云积雪的壮观,巴黎、伦敦的繁华,都将直奔我的眼底来了。车到赤塔,忽然有许多人蜂拥上车,乱嚷乱挽道:“你的目的地已达到了,请下车罢!”我正要分辨我的行程发轫不久时,已经七手八脚地拖我下去了。我向他们陈述旅行的目的和打断兴趣的烦闷,大家笑道:“你已经出了国了,路走得很远了,很劳顿了,还是将就些罢!”在这时,试问我的心要悲苦到怎样?


年来称我为“学者”的很多。我对于这个称谓决不辞让,因为它可以用来称有学的人,也可以用来称初学的人:初学是我的现在,有学是我的希望中的将来,他们用了这个名词来称我,确是我的知己(纵然在现今看学者与名流政客等字样同为含有贬意的时候)。但他们称赞我的学问已经成就,这便使我起了芒刺在背的不安,身被文绣而牵入太庙的觳觫。我知道,若把我与汉代经师相较,我的学问确已比了他们高出了若干倍。可是小学的及格不即是大学的及格,我们正要把一时代的人物还给一时代,犹之应把某等学校的学生还给某等学校,不该摊平了看。汉代的刘向、郑玄一流人,现在看来固甚浅陋,而在当时的极浅陋的学术社会中确可以算做成就了。至于在二十世纪的学问界上,则自有二十世纪的成就的水平线,决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所能滥竽充数。惟其我要努力达到水平线上,所以我希望打好我的知识的根底而从事于正式的研究。若在现在时候即说我已经成就,固然是一番奖励的好意,但阻止我的发展,其结果将与使用我拖大车的相同,所以这个好意我是不愿领受的。


我常说我们要用科学方法去整理国故,人家也就称许我用了科学方法而整理国故。倘使问我科学方法究竞怎样,恐怕我所实知的远不及我所标榜的。我屡次问自己:“你所得到的科学方法到底有多少条基本信条?”静中温寻旧事,就现出二十年来所积下的几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十二三岁时,我曾买了几部动物植物的表解,觉得它们分别种类的清楚,举出特征和形象的细密,都是很可爱的。进了小学,读博物理化混合编纂的理科教科书,转嫌它的凌乱。时有友人肄业中学,在他那边见到中学的矿物学讲义,分别矿物的硬度十分明白,我虽想不出硬度的数目字是如何算出来的,但颇爱它排列材料的齐整,就借来抄录了。进了中学,在化学堂上,知道要辨别一种东西的原质,须用它种原质去试验它的反应,然后从各种不同的反应上去判定它。后来进了大学,读名学教科书,知道惟有归纳的方法可以增进新知;又知道科学的基础完全建设于假设上,只要从假设去寻求证据,更从证据去修改假设,日益演进,自可日益近真。后来听了适之先生的课,知道研究历史的方法在于寻求一件事情的前后左右的关系,不把它看作突然出现的。老实说,我的脑筋中印象最深的科学方法不过如此而已。我先把世界上的事物看成许多散乱的材料,再用了这些零碎的科学方法实施于各种散乱的材料上,就欢喜分析、分类、比较、试验、寻求因果,更敢于作归纳,立假设,搜集证成假设的证据而发表新主张。如果傲慢地说,这些新主张也可以算得受过科学的洗礼了。但是我常常自己疑惑:科学方法是这般简单的吗?只消有几个零碎的印象就不妨到处应用的吗?在这种种疑问之下,我总没有作肯定的回答的自信力。因此,我很想得到些闲暇,把现代科学家所用的方法,弘纲细则,根本地审量一下,更将这审量的结果把自己的思想和作品加以严格的批判,使得我真能用了科学方法去作研究而不仅仅是标榜一句空话。


我在幼时,读了孔孟书和《新民丛报》一类文字,很期望自己作一个政治家;后来又因兴趣的扩张和变迁而想治文学和哲学。哪里知道到了近数年,会得发见我的性情竞与科学最近!我最是自己奇怪的,是我的爱好真理的热心和对于工作的不厌不倦的兴味。中国的学问虽说积了二三干年没有断,可是棼乱万状,要得到确实的认识非常困难。我今日从事研究整理,好似到了造纸厂中做拣理破布败纸的工作,又多,又臭,又脏,又乱,又因拣理的家伙不完备,到处劳着一双手。但是我决不厌恶,也决不灰心,我只照准了我的理想的计划而进行。所吃亏的,只是自己的技能不充足,才力受限制,常感到眼高手低的痛苦。如果我的技能能够修习得好。使得它可以和我的才力相应合,我自信我的成就是决不会浅薄的。


我的第三件痛苦是生计的艰窘。我没有金钱的癖好,薪金的数目本来不放在我的心上。我到北京来任事,也明知在欠薪局面之下,生计是不安的;只为要满足我的学问的嗜好,所以宁可投入淡泊的生活。但近年以来,中央政府的财政已陷绝境,政费屡屡数月不发,就是发出也是“一成二、二成三”这般敷衍,连淡泊的生活也维持不下了。以前学生时代,我向祖母和父亲乞得些钱钞;常常到书肆里翻弄;哪知道现在自己有了职业,反而失去了这个福分。在研究上,有许多应备的参考书,但没有法子可以得到。例如《二十四史》,是研究历史的人何等切要的工具,以前我不能买全部,尚可搜罗些零种,现在连零种也不许问津了。有许多急需的书,熬到不可熬时,也只有托人去买。因为免得见了他种可爱的书而不能买时,害苦了我的心。有许多地方,在研究上是应该去的,但也没有旅行的能力。不必说辽远的长安、敦煌、于阗诸处,就是我研究孟姜女故事,山海关和徐水县两处都是近畿的这件故事的中心,并且是京奉、京汉两线经过的,大约有了四五十元也尽够作调查费了,可怜想了一年半,还只是一个空想!


为了生计的不安定,要什么没有什么,一方面又受家人的谴谪,逼得极好学的我也不能安心治学。有时到了十分困苦之境,不免想作了文稿出卖,因为我年来得了些虚名,稿子确也卖得出去,在这一方面未始不可救一点急。但一动笔时,又使我懊丧了:我觉得学问原是我的嗜好,我应当尊重它,不该把它压做了我的生计的奴仆,以至有不忠实的倾向而生内疚。然而学问的忠实谈何容易,哪能限定了一天写几千字,把生计靠在上面。与其对于学问负疚,还不如熬着困苦:这是我的意志的最后的决定。所以我虽困穷到了极端,卖稿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做过几回。卖稿且如此,要我去讲敷衍应酬,钻营职务,当然益发没有这种的兴会了。来日大难,或者要“索我于枯鱼之肆”吧?


我记得我的幼年,因顽强而为长者所斥责,他们常说:“你现在的脾气这等不好,将来大了,看你如何可以吃人家的饭!”到二十岁左右时,我初见到社会上种种杌陧不安的现象,初知道个人的适存于社会的艰难,又读了些《老》、《庄》的书,知道天真与人事的不相容,就很肯屈抑自己,对人装像一个乡愿。向来说我固执的亲族长者一时也称誉道:“颉刚很随俗了!”哪知道现在又抑不住我的本性了,只觉得必须从我的才性上建设的事业才是我的真实的事业,我只应当受自己的支配于事业的工作上,若迁就了别人就是自己的堕落。无论怎样受生计的逼迫,只是不能溶解我的坚硬的癖性。看来我的长者斥责我的话是要应验的了!


我的第四件痛苦是生活的枯燥。我在社会里面,自己知道是一个很枯燥的人,既不能和人敷衍,也不能和人争斗。又感到人事的复杂,自己知识的渺小,觉得对于任何事件都不配作批评,因此我处处不敢发表自己的主张。要我呼斥一个仆人,和强迫我信从一个古人—样的困难。到了交际场中,又因与日常的生活不同,感到四围空气的紧张,自己既局促若辕下之驹,又怕他人因了我的局促而有杀风景之感。看着许多人在我的面前活动,只觉得他们的漂亮、伶俐、劈脱、强健、豪爽的可羡,更感到自己的干枯、寂寞、沉郁、拘谨的可厌,像一枚烂柿子的可厌。我自己知道,我的处世的才能是愈弄愈薄弱了。这种在旧教育之下和长日的书房生活之中压迫而成的习惯,恐怕已是改不掉的;并且这种习惯和我的学问事业不生关系,也没有立志痛改的必要。我所悲感的,是我的内心生活也渐渐地有干涸的倾向了。


许多人看了我的外表,以为我是一个没有嗜欲的人,每每戏以“道学家”相呼。但我自己认识自己,我是一个多欲的人,而且是一个敢于纵欲的人。我对于自然之美和人为之美没有一种不爱好,我的工作跟着我的兴味走,我的兴味又跟着我所受的美感走。我所以特别爱好学问,只因学问中有真实的美感,可以生出我的丰富的兴味之故。反过来说,我的不信任教师和古代的偶像,也就因为他们的本身不能给我以美感,从真理的爱好上不觉地激发了我的攻击的勇气。但一株树木的荣茂,须有蔓延广远的根英。以前我对于山水、书画、文辞、音乐、戏剧、屋宇的装饰等等的嗜好,就是许多条根荄,滋养着我的学问生活的本干的。我对于民俗的理解力固然甚浅,但在向来没有人理会之中能够辟出这一条新路,实在就是无意中培养出来的一点成绩。我说这句话,并不是说凡是我所欣赏的都要在里边得到实效,我很知道挟了受用的心思而作的欣赏决不能成为真的欣赏。我的意思,不过要借此说明不求实效的结果自能酝酿出一些成绩来,这些成绩便不是在实效的目标之下所能得到的而已。所以我们若要有伟大精美的创造,必须任着作者随了自己的嗜欲和兴会而发展,愈不求实效愈可得着料想不到的实效。


但是我很可怜,从前的嗜欲现在一件一件地衰落了。去年一年中,我没有到过一个新地方;音乐场和戏园子总共不过去了四五次,又是受着友人的邀约的。家里挂的书画,以前一星期总要换一次,现在挂了两年还没有更动,成了照例文章,把欣赏美术的意味完全失去了。从前喜欢随便翻书,每于无意中得到会心之乐,近来不是为了研究的参考竞不触手了。要说好,也是好,因为我的精力集中到学问上,在学问上又集中到那几科,以至那几个问题。但我敢说嗜好的衰落决不是我的幸福。再用树来比喻。我们要使得一株树木增高,自然削去旁逸斜出的枝条是唯一的办法;但稍加芟削则可,若统统斩去,把它削成了电杆一般细长的东西,无论在事实上不会生存,就使生存了也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东西呵!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我年纪虽过了三十,但还保存得青年的豪兴,向日徘徊留恋的美感也没有丧失分毫。只是事情忙了,胸中的问题既驱迫我走遥远的路途,社会上又把许多负担压积到我的肩上。以前没有目的的人生忽地指出目的来了,以前优游自得的身子又猛被社会拉去作苦工了,愈走愈难,愈担愈重,我除了我的职务之外再不能分出余力到我所爱好的东西上去了。于是我的生趣日趋于枯燥遂成为不可避免的事实!


我现在忙得真苦!我也知道,我的事务的种类并不比别人多,只是做成一件事情要求恒心的不容易。别人半天可以做完的事情,我往往迁延到五六天。要草写一篇文字,总得作多少日子的酝酿。朋友们探望的不答,来信的不复,以至过了一年半载而作复,成了很平常的事。我的大女儿住在校里,屡屡写信归来,说:“请爹爹给我一封信罢!”我虽是心中很不忍。但到底没有依她的请求。二女儿写好一张字帖,要我加上几圈,我连忙摇手道:“送给你的母亲去罢!”我的忙甚至使我对于子女的疼爱之心也丢了,这真太可怜了!记得以前与友人下五子棋,十局中输了九局。他道:“我看准了你的短处了!你不肯下一个闲空的棋子,所以常常走入死路,不能作灵活的运用。”我自想我的现在的生活颇有些像我的下棋了,因为一些时间不肯轻易让它空过,过于务实,以至生活的趣味尽失。文化原是在闲暇中养成的,像我这种迫不及待的生活,只配作一个机械性的工匠,如何可以在学林艺海之中啸吟容与,认识字宙的伟大呢。精神方面既因此而受损害,使得我的思想渐窒实,眼光渐钝短,身体方面也是同样的伤坏。我现在除了读书作文颇能镇定之外,无论做什么事情,仿佛背后有人追赶着,越做越要快,以至心跳心迹。照这样下去,或者草书可以不用练习而自然名家,长途竞走也可以考上第一。假使我能够准了钟点作事,此心原可安定得多;无如别人没有定时作事的观念,遂害得我不能画出作事的定时。我正在从事工作时,忽然人事来了,别人看得时间是很轻的,他们把我的时间随便浪费了。我只要一起了爱惜光阴之念,立刻心宕。回到工作时,就刺促不宁了。因为这样,所以几乎没有一天的日子不短,没有一天的工作不欠,没有一天的心情不悲伤。但这有什么法子可以得到别人的原谅呢?没有法子,只得把应该游息的时间也改隶到工作之下。从此以后,我就终年没有空闲了。有时在室内蜷伏了数天,走到街上,只觉得太阳亮得耀眼,空气的清新仿佛到了山顶。这类境界,在做专门研究的时候固然是逃不了的,但永久处于这种生活之下终不是个办法。我很想得到一种秩序的生活,一天总是工作几小时,游息几小时,不多也不少,像小孩子的食物一样的调匀,使得我可以作顺适的成长。但在现在的社会之下,这个希望能超过了空想吗!


以上几种痛苦,时时侵袭我的心,掣住我的肘,我真是十分的怨望。我要忠实于自己的生命,则为社会所不容;若要改作委蛇的生存,又为内心所不许: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了!我自己觉得,我有这一点粗略的科学观念,有这一点坚定的志愿和不畏难的勇气,我的眼下有许多新问题,我的胸中没有一个偶像,在现在轻忽学问的中国社会上,我已是一个很难得的人,我所负的责任是很重的。社会上固然给我以种种的挫折,但是我竟不能用了我的热情打出一个学问的地位来吗2我将用尽我的力量于挣扎奋斗之中,为后来人开出一条大道!就是用尽了我的力量而到底打不出一条小径,也要终其身于呼号之中,希望激起后来人的同情而有奋斗的继续者!


我的作文本来就有“下笔不能自休”的毛病,近数年尤甚。我读别人做的文字虽也觉得含蓄的有味,但自己作文总须说尽了才痛快。这篇序文的起草,适在北方军事紧张之际,北京长日处于恐怖的空气之中:上午看飞机投弹,晚上则饱听炮声。我的寓所在北海与景山之间,高耸的峰和塔平时颇喜其风景的秀美,到这时竟成了飞机投弹的目标。当弹丸落到北海的时候,池中碧水激涌得像白塔一般的高,我家的窗根也像地震一般的振动了。每天飞机来到时,大家只觉得死神在自己的头上盘旋不去。家人惊恐之余,连水缸盖和门户的开阖的声浪也变成了弹声炮声的幻觉。等到炮声停止之后,市上更加寂静了,普通铺户都是“清理帐目”,饭店酒馆又是“修理炉灶”,阔气一点的铺子则是“铁门有电”,比了阴历元旦的歇业还要整齐。北京大学的薪金,这两个多月之中只领到一个月的一成五厘,而且不知道再领几成时要在哪一月了。友朋相见,大家只有皱眉嗟叹,或者竟要泪随声下。在这又危险又困穷的境界里,和我有关系的话动一时都停止了;就是印刷所中,也因交通阻绝,纸张缺乏,不来向我催稿子。我乐得其所,终日埋头在书房里,一天一天的从容不迫地做下去,心中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实足写了两个月,成了这篇长文,——我有生以来的最长最畅的文。胸中郁勃之气借此一吐,很使我高兴。我妻在旁边笑道:“你这篇文字不成为序文了!—篇《古史辨》的序,如何海阔天空,说得这样的远?”但我的意思,原要借了这篇序文说明我的研究古史的方法和我所以有这种主张的原因,一件事实是不会孤立的,要明了各方面的关系不得不牵涉到无数事实上去;至于体裁上像不像序,这是不成问题的,因为我原不想作文学的文章。(其实就是文学的文章,也何尝不可随了作者的意念而改变体裁。)


这册书于去年九月中付印。本来在一二个月内可以出版,只为临时增加了些篇幅,延至本年二月中方将本文印完。又因等待这篇序文,再延了两个月。假使没有朴社同人的宽容,是决不会听我如此纤徐的。我敬对于社中同人致谢!


末了,我再向读者诸君唠叨几句话。第一,这书的性质是讨论的而不是论定的,里面尽多错误的议论(例如《古今伪书考:跋》中说清代无疑《仪礼》者,又如与玄同先生信中讥今文家,谓依了章学诚《易教》的话,孔子若制礼便为僭窃王章)。现在为保存讨论的真相计,不加改正。希望出版之后,大家切切实实地给以批判,不要轻易见信。第二,古史的研究现在刚才开头,要得到一个总结论不知在何年。我个人的工作,不过在辨证伪古史方面有些主张,并不是把古史作全盘的整理,更不是已把古史讨论出结果来。希望大家对于我,能够知道我的学问的实际,不要作过度的责望。第三,我这本书和这篇序文中提出了多少待解决的问题。像我这般事忙学浅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把这些问题得到一个约略的解决,说不定到我的生命终止时还有许多现在提出的问题不曾着手。读者诸君中如有和我表同情,感到这些问题确有研究的价值的,请便自己动手做去。总结一句话,我不愿意在一种学问主张草创的时候收得许多盲从的信徒,我只愿意因了这书的出版而得到许多忠实于自己的思想,敢用自力去进展的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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