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木:初登政治舞台的顾颉刚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46 次 更新时间:2015-06-08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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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木  

——兼说顾与邵飘萍的一点“过节

顾颉刚是著名历史学家,他于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0年在北京大学本科哲学门毕业,此后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等。应该说,他是一位粹然学者。不过,上世纪二十年代初的北京乃至中国,正是世道纷扰,以传统士子的家国情怀而论,虽说其人“毕竟是书生”,顾颉刚于问学之余,不免也会试一身手于政潮之中。

彼时顾颉刚搞政治,而北京的政治中心又正是他求学所在的北大。处政治漩涡的中心,其人势不能不卷入。况且,顾颉刚的搞政治,又是因其与北大一位“女汉子”的接触而大增其投身政治活动的热情。此前《顾颉刚全集》出版后,《顾颉刚日记》因披露了顾颉刚真实的内心世界而被人捧读不已,而之中最为吸引眼球的,则是顾颉刚与当年北大女生谭惕吾(慕愚)的一世情感心路历程。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的国民革命运动伊始,顾颉刚偶遇北大的一批女学生。据其1924年4月13日的日记所载,是日:

“与潘家洵夫妇及北大女学生黄孝征、彭道真、陶桓连、谢祚祚、刘尊一、谭慕愚游颐和园玉泉山。今日与女子同游,颇感乐趣。必像我辈无玩弄女子之心者,社交公开始可无弊,否则但以女子为牺牲耳。”

这是顾颉刚与北大女生游园后的感想,妙处是他的一番想象。也许那是一次标志性的启始,于是多年之后的1978年9月26日,顾颉刚又“偶展此册,不觉悲怀之突发也,因题诗于上,以志一生之痛”。诗曰:

“无端相遇碧湖湄,柳拂长廊疑梦迷。

五十年来千斛泪,可怜隔巷即天涯。”

所谓“五十年来千斛泪,可怜隔巷即天涯”,当年如火如荼的“五卅”运动,书生的顾颉刚居然一口气撰写了《救国周刊发刊词》《上海的乱子是怎么闹起来的》《伤心歌》等政论文章,不过事后他反省自己原本不适合从事政治活动,然而终于受了谭女士的影响。

与谭惕吾等的交往,改变了顾颉刚的处世态度和行为,特别是大革命高潮的“五卅”运动之后,北方革命形势大涨,受谭惕吾等的影响,顾颉刚加入了彼辈创建的“救国团”,甚至在其喝令下不独被分配去撰写文稿,还被派发传单,也因之故,得以与北方政治大报的《京报》发生了联系。其时该报社长邵飘萍正在物色社会团体开办副刊和附刊,改革《京报》,经主持其事的孙伏园联络,“救国团”遂在《京报》创办专刊,而顾颉刚也竟被推举为“救国团”的出版股主任。然而,顾颉刚参与政治的胆子没有那么大,相比与谭惕吾等的表现,他竟要求不在报纸上署名,相较出现在顾颉刚日记里的“女汉子”如谭惕吾,真是有云泥之判。

大革命如火如荼,谭惕吾等青年学子身先士卒,慨当以慷,直让顾颉刚惊叹不已,而彼时谭惕吾等已逐渐服膺于国家主义,与国共合作的共产党和国民党虽都在反帝反军阀的统一战线之内,但已渐行渐远,其时,该团体已在《京报》“亮剑”,顾颉刚也被裹胁其中,其心境的纠结等俱在其日记中得以体现。

不久,随着“五卅”运动使国民革命运动达到高潮,在北洋势力统治的北京,有一场关于“苏俄”的论战。

1925年10月,徐志摩在《晨报副刊》与张奚若等发起了一场关于“仇俄”抑或“友俄”的笔战,这场论战最初是由北大教授陈启修撰写的一篇文章《帝国主义有白色和赤色之别吗》所引起的,随即张奚若发表了《苏俄究竟是不是我们的朋友》响应。

“仇俄”抑或“友俄”,牵涉到如何看待“十月革命”后的苏俄,及其当时的对华政策以及对外战略。换言之,还有共产国际的对华政策和方针等,如今这些都是可以从长计议的了。张奚若的文章发表后,吸引了梁启超、丁文江、陈翰笙、江绍原等知识界人士参加论战,《晨报副刊》因此热闹非常。在冯玉祥“北京政变”之后,中共北方党组织发动了一场“首都革命”,当日遂有一“火烧晨报馆”的事件,受此刺激,先前参与论战的“仇俄”人士遂集合在“中国青年党”的旗下,公开“反俄”,除了曾琦、李璜、左舜生、常燕生等,还有谭惕吾以及刚刚留美回国的闻一多。

顾颉刚不免受到谭惕吾的影响,不过,以他“毕竟是书生”的根性而言,与闻一多大率相似,皆是出于士子的家国情怀,换言之即所谓国家观念使然。如闻一多,其于1925年5月归国,当时他积郁颇深又亲睹上海“五卅”运动的情景,于是相继做诗《醒呀》《七子之歌》《爱国的心》《洗衣曲》等,主题皆以国家主义为鹄的的。

1926年日俄两国竞相出兵东北,日本扶持奉系军阀,苏联则断绝了中东铁路,以阻止奉军南下,随即刺激引发了北京等地所发生的反对日俄出兵东三省的浪潮。其时北京“国家主义团体联合会”发出宣言,称:“日本既以重兵干涉内争,俄人既以强力侵我路权”,而“这次日俄举动的意义不是比五卅英人举动的意义(稍)轻”,此后便在北大召开了“反日俄出兵东省大会筹备大会”。闻一多事后给友人写信,称“开会时有多数赤魔溷入,大肆其捣乱之伎俩”,而“有女同志者排众高呼,痛口大骂,有如项王之叱咤一声而万众皆喑”。此之所谓“女同志者”,正是谭慕愚,闻一多信中还说:“女士尝于五卅游行时,揭旗冲锋,直捣东交民巷,故京中传为Chinese Jeanned’Arc(中国的贞德)焉。”此后,又有所谓“讨论反抗苏俄及援助旅俄被虐华侨办法大会”,闻一多、谭慕愚等皆与会焉,这次又发生了冲突。

  北京的这几场闹剧,让大革命运动背景下的北方异彩纷呈,此后又至“三一八”运动的前后,更是热闹非常。

上述历史情景下,北京报纸中邵飘萍《京报》下由孙伏园主持的《京副》与徐志摩主持的《晨副》几乎是取对垒姿态的。此前“救国团”因其“反帝”的宗旨在《京报》开辟《特刊》,一旦“救国团”转入“反俄”的立场,邵飘萍遂封闭了《特刊》。

此可见之于《顾颉刚日记》1925年9月11日之所记:

“伏园来去,邵飘萍以救国团攻击苏俄,不允将《特刊》继续出版。说话之难如此。因嘱其转达,《特刊》准出至十六期为止,因予实在无功夫,而救国团势已瓦解也。本次为十三期,尚有三期,当将胸中蓄积一吐。”

此前“救国团”《救国特刊》的发刊词是顾颉刚撰写的。那是上海爆发“五卅”反帝爱国运动之后,北京的反响可谓迅速,在邵飘萍主持下,《京副》相继又出刊了《上海惨剧特刊》《救国特刊》《沪汉后援特刊》《反抗英日强权特刊》和《铁血特刊》等共40多号特刊,其中就有“五卅”惨案后北大组建的“救国团”的机关刊物《救国特刊》,其主编就是顾颉刚。

《救国特刊》只出版了16期。《京报副刊》第289号也即《救国特刊》第16号(1926年10月5日)上发表了顾颉刚撰写的《救国特刊止刊词》,其云:

“这一期是《救国特刊》的末一期了。这一个刊物的停止,当然是我们的不幸,但也可算得是给与我们的一种做事的教训。

我们逢到了这件不幸的事情,我们决不叹息说,我们的事业是完了;我们惟有顺受了这个教训的指示,换取第二条路走着。

我们在发刊的时候,曾经说过:‘我们不愿意把这个周刊作为应时的凑趣的一种呼声,我们希望从这个周上确能收得一些实际的救国的效果。’现在本刊停止了,我们得到的实际的救国的效果是什么?这不是依然一种应时的凑趣的呼声吗!我们真惭愧,我们是白白的许下了这一个愿了!但是我们并不失望。我们这个刊物原只有十六期的寿命,在时间上只支持了三个多月的工夫。这是何等短促的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中,我们的工作能做得多少,人家容受我们的意思也容受得到多少。我们的工作没有效果,并不是真的得不到效果,乃是在这一个里期之内还够不上得到效果。

……

刊物的生命是可以停止的,个人的生命也是可以斩绝的。独有我们这个共同的大目的是不容取消的,除非我们说,我们是已经完全达到了我们的志愿了。”

顾颉刚可谓心潮汹涌,而在《顾颉刚日记》中,还记述了“救国团”铩羽的许多蛛丝马迹:

“矛尘(川岛)来书,谓救国团中常至夜一二时始散,门禁一切不便,嘱为商订办公时间。今日到校,与之晤,知救国团中深夜不去者有一男一女,唱戏声达户外,校长有不借房子之意。——矛尘又谓《社会日报》中有‘救国鸳鸯’之记载。两性爱慕,了无足奇,而社会上每好掀波作浪,借一二人以攻击团体,此其心真可鄙也。(1926年8月5日)

“今日《京报》载救国团傅启学等二十五人攻击谭女士之广告。此事系由谭女士草对于女师大事件之宣言,故反目。而彭女士等又以与谭女士积怨,为之推波助澜也。”(1926年8月28日)

“团中以予与慕愚感情较好,嘱予任疏通之事。因至招待室对谈两小时,强为之和缓答复。并拟一启事。慕愚以出之于予,勉强应允。”(1926年8月31日)

“救国团中民党方面肯让步,但须慕愚退出文书股。刘女士来嘱我向慕愚调解,请其允可。予试询之,慕愚谓此系个人之事,非彼辈所能干涉。予虽不得请,然甚爱其意志之坚也。”(1926年9月4日)

“救国团以爱开始,而以闹党派意见终,此予之所以不愿参加政党也。热肠如慕愚,终遭罢斥,推之其他事业亦可知矣。”(1973年7月记)

“救国团中傅启学、梁渡、李凤举、钟书衡四人来信,责我在《救国特刊》中登谭女士《呐喊后的悲哀》一文,以为我放马后炮,破坏团中名誉。此事久已料到,故此文置在末期也。”(1926年10月6日)

“谭女士欲入政治系,复恐受政治生活之牵累而欲入史学系,不能自决,属我决之,因怂恿入史学系。”(1926年10月16日)

“今日国民党之机关报《国民新报》大登新闻,谓今日下午二时,举行国民革命,推翻段政府,在景山前街集合云云。私计今日应该有一番动作矣。乃至傍晚看报,知群众集队赴段宅请愿解职,推代表入见。嘻,岂有革命而向执政请愿者!近来所有群众运动皆由国民党主持,党中好争权夺利而不敢牺牲,故有此等笑柄!”(1926年11月28日)

“得谭女士复信,知其肯纳我言,极慰。她极勇往,眼光又甚锐利,如得专心为学,定可出人头地。予交友多矣,如我之勇往而肫笃者绝少见,而不期于女友中得此同调。特其棱角太露,到处生荆棘,更使我伤悲耳。”(1926年12月9日)

顾颉刚日记之上述所记,披露了“救国团”内部的分裂以及谭、顾二人于其中的表现和态度,那是十分明朗的。至于顾颉刚由此连带嫌恶于鲁迅、周作人以及国共两党,甚至于邵飘萍,也都有迹可寻。至于其中的是是非非,在相当程度上顾颉刚是以谭惕吾的遭遇为轴心和转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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