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中国文化问题略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46 次 更新时间:2015-05-13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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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化

文化,就是吾人生活所依靠之一切。如吾人生活,必依靠于农业生产。农工如何生产,所有其器具技术及其有关之社会制度等等,便是文化之一大重要部分。又如吾人生活,必依靠于社会之治安,必依靠于社会之有条理有秩序而后可。那么,所有产生此治安此条理秩序,且维持它的如政治、如法律制度、如道德习惯、如宗教信仰、如军队警察种种,莫不为文化重要部分。又如吾人生来一无所能,一切生活多靠后天学习。于是一切教育设施,遂不可少,而文化之传递与不断进步亦即在此。那当然,若文字,若学术,若图书,若学校,及其相关相类之事,更算是文化了。

我今说文化就是吾人生活所依靠之一切;意在告诉人,文化是极其实在的东西,俗常以文字、文学、学术、思想、教育、出版等为文化,乃是狭意的;文化之本义,必包括经济、政治,而且作为主要部分。

然则,若音乐戏剧及一切文学与艺术,是否亦在吾人生活所依靠之列?答:此诚为吾人所享受,似不好说为“所依靠”。但人生需要,非徒衣食而止,故流行有“精神食粮”之语。从其条畅涵泳吾人之精神,而培养增益吾人之精力以言之,则说为一种依靠,亦未为不可耳。

古人谓:“言各有当。”读者其善会作者立言之意,可也。


二、中国文化

中国文化是说我们自己的文化,以别于外来的文化而言。于此求一清楚之划分,是不可能的。不过以近百年世界大交通,中国所受变于外洋者太大,尽失其故步;故大略划取未受近百年影响变化之固有者,目为中国文化。这亦就是特指吾中国人夙昔生活所依靠之一切。

从文化比较上来看,此中国文化具有极强度之个性。所谓极强度之个性,盖从下列各层见之:

一、它是独立创造积久形成之文化。

二、各地文化均有多少差异,然未若中国自具特征(如文字之特殊,如法学上所谓法系之特殊,如是种种,有许多特征)与其他文化距离之大者(自具特征,独成系统堪与中国比肩者,唯西洋文化、印度文化,故世称文化三大系)。

三、从已往历史征之,其同化他人之力量为最伟大,几乎未见其比(故能吸收若干邻邦、外族,而融成后来广大之中国)。

四、历史上与中国文化若先若后之古代文化,如埃及、巴比伦、印度、波斯、希腊等等,或已夭折,或已转易,或失其独立自主之民族生命。唯中国始终以其自创文化绵永其独立之民族生命至于今日,寿命称最久。

五、非唯时间上最久,抑空间上亦最大。由中国文化形成之一大单位(社会),占世界人类之极大数字,亦为其他文化单位所不及。

六、又可诧者,在此绵长之寿命中间(特别是后两千多年),此文化自身乃殊少变动与改进,似显示其内部具有极高度之稳妥调和性,亦为其他文化所没有者。

七、其文化放射于四周之影响,最远且大。北至于西伯利亚,南迄于南洋群岛,东及朝鲜、日本,西达葱岭以西,都在其势力范围。其有些直是多半依中国文化为生活,如安南、如朝鲜、如过去之日本,以至暹逻、缅甸等等。又如学者研究所得:欧洲十四、十五、十六世纪之文艺复兴,实以中国若干物质发明(特别是造纸和印刷术等)之传习为其物质基础;欧洲十七、十八世纪之启蒙时代,实以中国学术思想、社会政治之传说为其精神来源。然则远若西欧,所受影响,犹如此其巨大也。

如果我们取有史以来世界上每一个文化民族的成绩,比较检讨一下,便可知道中国民族所成就的,真乃自古人类唯一奇迹。它之相形见绌,只是最近一百余年的事而已。


三、文化大转变时代

今天我们正处于社会大改造、文化大转变之时代。这不仅为中国而言,抑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距今四百年前,西洋人开始向世界作探险远征。距今二百年到距今一百年(1750-1850)前,西洋文化有突飞之大进步。其进步足可比拟人类由石器时代而进于铜器时代,或由铜器时代而进于铁器时代。然而此一百年间之中国人,或亚洲、非洲任何一地之人,却沿袭其祖先之生活,安然未变。西洋人以其进步所得之交通工具(轮船、火车)更助成其远征,而向世界各洲土侵略殖民。特别是产业革命后,新工业之兴起,已完全变动了世界自然力之均衡(balance of physical power in the world)。因此,西洋人及西洋文化在距今一百年到距今三四十年前,就宰割支配了整个世界。世界上各洲土各民族,即不被它宰割统治,至少在文化上亦输诚屈服了。

这是世界的一大变局!从来居于优胜地位之中国文化,至此亦感受莫大威胁,而最后同样地完全屈服。中国人失其文化上之自信,近百年来整个民族生活和文化都在不自主地随人变化,固不仅过去我们的外交政治恒处于被动而已。这又是中国的一大变局!这是无奈何的。因为固有文化适应不了新环境,非变不可。我们今日说“建国”,并非原来无国而要建一个国;乃正是说原来文化依靠不得,必要建设一新中国文化(从生产技术到社会风教、国家政治)。

奇妙的是,引发中国社会改造,促动中国文化转变,支配近百年整个世界之西洋,亦临到了改造与转变。上一次之世界大战,已发其端(指苏联)而植其根。这一次世界大战完了之时,说不定就可以展开形势而收其果,使世界整个改观。凡有心人都关切到这一问题;凡有眼光的人,亦无不看到这一点了。


四、认识中国文化之必要

既知建国为建设新中国文化,则在进行此建设工作时,必须认识旧中国文化为其前提。

从讲洋务,讲变法维新以来,过去六七十年,我们已不断采取西洋之长,建设我们的新文化。但其失败,是惨重的。每次总收不到预期的正面效果,反而社会内部一年一年益贫益乱,国势亦益弱,国际地位亦益降。此其故,一面是在不了解西洋文化本末系统,枝枝节节而为之;一面则更在不明白自己。不明白自己,所以取舍之间莫得其宜。不明白自己,所以莫得入手之方,与如何把握自己前途。

我们过去数十年间,没有像敌人日本那样很快地追踪西洋,成为一“近代国家”(modernstate)。这在今日看去,毋宁说是一件幸事。我们可以免于文化转变了,又要转变。我们可以得到今天这机会,认识西洋文化的本末和它的得失。--西洋文化(特指近代而言)是必须经过近四五十年种种征验和反省,才得洞然于其本末得失的。

在了解西洋一面,是比从前进步了。但在明白自己一面,是否亦有进境呢?似乎进步之机已启。这是因为抗战使我们恢复了一点民族自信力,不同以前那样慌张失措,卑屈过当。借此机会可能逐渐认识自己。此刻需要的,便是赶紧作认识自己的工夫。

只有在清楚认识了近代西洋文化和西洋人,又清楚认识了从前中国文化和中国人之后,方才恍然近百年彼此相遇所发生的事情,所引起中国内部的变化,一一都不是偶然的。而其演到今日局面,乃是势所必至。所有我们当前遭遇之内外种种困难问题,并不奇怪,而解决之道亦就了如指掌了。

凡事做起来并不难,而难于明白其中窍要。果然“胸中了了”,何难之有。若徒有急功之心,而昧于症结所在,不独无功,反且误事。建国工作正复如是。


五、如何进行研究

研究中国文化,最好照下列步骤进行:

一、首先要从文化比较上,见出来中国文化的几个问题。所谓问题,大要是一特异可怪之点,及由此而发生之影响。例如从文化比较上,见出中国缺乏宗教,为一极可怪之事;且由此影响到中国人的生活和思想如何如何。又如中国文化开发甚早,绵延至今。乃当初比较最先进者,今日比较则最落后;实为一极可怪之事。此中包含若干物质上之发明,而到底不产生自然科学之问题;亦包含极明确之民主思想(如孟子等),而到底不产生民主政治之问题。

二、如是比较而发见之问题,可能甚多。大约举出十个问题不难,乃至列举一百个问题亦可能。但慢慢自然见出问题与问题之间相关连,便晓得我们若要举出几大端,就可包容一切零碎问题。虽然不必太多,亦不可太少,折衷确定八个或十个问题为适当。

三、将此八大问题或十大问题排定之后,可选择其中一个问题为研究入手处,而试求其解答。

四、假定得到比较满意之解答,再试以此所得者用以解答第二个问题。假使亦能解得通,再用以解答第三个问题。假若解不通,当然另求新答案,或修改旧答案。

五、最后你能恍然十大问题都可以用一个答案来说明它。那末,你对于全部中国文化便豁然贯通了。你对于中国文化之所以为中国文化(它不向于任何文化之处),其根本特征所在,便把握着了。

我的研究,就是这样进行。我最近在写《中国文化要义》一书,其内容就是这样。


六、怎样建设新中国文化

怎样建设新文化,最好等待完全弄明白旧文化之后再谈。无奈此事早从五十年前变法维新就开始了。而且至今没有中止,谁亦无法使它暂为中止,容我们研究打算之后再说。

此五十年来文化建设上,中国人所持态度不一,有如:

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二、全盘西方化;

三、建设中国本位文化;

四、……

我的态度在二十余年前曾提出“对西洋要全盘接受而根本改造”之说。这见于所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之结论中。但国人不留意,或以我为主张“中国本位文化”论者。今我无意申明旧话,只辩明“中国本位文化”是用不着说的。

记得前十几年,英国学者罗素于其讲学中国而返欧之后,曾著有《中国问题》一小册。其中有类似“中国本位文化论”之主张。他说,无论为中国人打算,为世界人类打算,都应当宝爱中国文化而莫要损坏它。不过今日中国已陷于问题中而亟待解决;为了解决中国问题,它的政治、经济都必须改造。在改造时,都要顾及中国文化才好。不问用何种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只要能达到中国文化长存于世界之目的,罗素他都赞成。他这番意思真是可敬可感。恐怕中国人真正抱着这种心肠者,还不多有。然在当时,我就指出罗素此种顾虑是多余的,不必要的。

罗素认为可宝爱的中国文化,是指中国之一种人生观或某种精神、某些优点而言。其所用“文化”一词,是狭义的,与政治经济相关系而不包政治经济在其内。所以他将中国问题区别为文化、政治、经济三面(见他原书)。为说话方便,分为三面说是可以的。但事实上却只是一个问题,而不可分割得开。在解决时,亦是一面得通,其他两面皆通;若不通时,则一切皆不通。在问题解决上(即中国的出路上),必含有文化新成分固无可疑;但同时还离不开旧文化,亦无疑问。因为所解决者,固属眼前事实问题,然此事实却正是从很远历史演下来到眼前的。眼前事实,不论大事小事,无在不寓有过去文化上优点、劣点、长处、短处在内。你救不了他的短处,固然得不到解决;你不顺取他的长处,则亦无从而解决起。办法是要从事实中寻出的;出路是要受历史背景决定的。凡相信中国文化有其优长处的人(如罗素),都不必怕在中国问题解决上将会忽略遗漏他原来优长之处的。--这是不可能的事。

在我探讨中国问题时,只见眼前经济、政治两大难关,初未尝于此外留心到什么文化问题。只在求经济、政治问题解决时,乃发见固有文化长短得失,而与罗素一样地宝爱中国文化。然此时仍继续研索这些事实问题(经济、政治)之出路何在;但求事情作得通,其他一切不计。我完全不先悬一“中国本位”的标准,或莫损及固有文化的限定。设若先悬有一标准或限定,而又是这样抽象虚缈不好捉摸的标准限定,那么一切探讨研索将成窒碍,中国实际问题怕倒不得解决了。

质言之,“中国本位”是将来自然到达之结果,用不着此时预存成见。--这是我的态度。


原文录自《漱溟最近文录》,9-14页1944年5月,中华正气出版社,《大刚报》(衡阳),194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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