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来茵:再论杜甫与道教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50 次 更新时间:2015-01-08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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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来茵  

1981年我写了《论杜甫与道教》,刊于黄河文艺出版社《文学论丛》第六辑。十多年来,我的研究又深入了一步,也积累了不少新的资料,故作此文。

郭沫若先生在《李白与杜甫》中告诉读者,李白虽领受《道箓》,成为真正的道士,并参加了道教迷信活动,但由于李白嗜酒,“酒是使他从迷信中觉醒的触媒”,“酒与诗的联合战线,打败了神仙丹液和功名富贵”,李白在临死那年,终于跟神仙迷信彻底“诀别”。而杜甫呢?他虽“不曾象李白那样,领受《道箓》成为真正的道士,但他信仰虔诚,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求仙访道的志愿,对于丹砂和灵芝的迷信,由壮到老,与年俱进,至死不衰”。杜甫“迷信道教,至死不变,更笃于李白”。“李白在去世前从迷信中觉醒了,而杜甫则一直没有觉醒,这是值得注意的。”〔1〕

十多年来,尚未见有论文论及这个问题,而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李白与杜甫》立专章谈《杜甫的宗教信仰》,其总的立论是:杜甫对道教、佛教的信仰很深,在道教方面,信仰“老而愈笃,一直到他的辞世之年”;在佛教方面,却是禅宗信徒〔2〕。 本文就据郭先生全部论据作驳论,阐述我的观点。

  一、杜甫求仙访道是否受李白的影响

郭沫若同志认为杜甫和李白认识前早就有求仙访道的志愿与实践,其根据之一是《壮游》:“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证明杜甫二十岁“南游吴越,已准备浮海,去寻海上仙山——扶桑三岛”。这里杜甫只是以“扶桑”作文学典故来用,表明自己的壮游之雄心,并无半点道教迷信成份。其根据之二是《已上人茅斋》,其实,此诗只与佛家有关。佛经认为崇信佛教,心不散乱,是名“上人”。杜甫笔下的“已公”是佛徒而非道士〔3〕。 其根据之三是《临邑苦雨,黄河泛滥》,杜甫在诗的结尾说:“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却倚天涯钓,犹能掣巨鳌。”仇本引朱注:“言我虽泛梗无成,犹思垂钓东海,以施掣鳌之力,水患岂足忧耶?盖戏为大言以慰之耳。临邑近海,故用蟠桃巨鳌事。”〔4〕所谓“大言”,即文学上的夸张, 这与道教信仰不可等同。其证据之四是《题张氏隐居二首》之一,其实,此诗只是一般的歌颂隐士,“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适用《庄子》之典来表达诗人对隐居深山的向往之情。从总体来看,杜甫早年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杜甫决心“奉儒守官”,走通过科举考试的道路入仕。杜甫具有早期的先秦儒家的民本思想,与道教信仰根本不一致。而受时代的影响,杜甫也有求仙访道的雄心。具体来讲,杜甫的求仙访道,受李白影响更大。李白比杜甫大十一岁。杜甫见李白时,李白刚受《道箓》,成为名符其实的道士。当时的杜甫,“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本来就有几分狂热,而李白则正在道教崇拜的狂热中。两位对现实不满的诗人,自然一拍即合。这期间的杜甫,通过李白,对道教耳濡目染,受其影响是自然而然的。《赠李白》云: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野人对腥羶,蔬食常不饱。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青精饭”、“拾瑶草”,都是道士的专利品。李白有梁宋游,杜甫亦步亦趋,故用“亦”,杜甫受李白的影响太明显了。李白在东蒙附近入了道,成为东蒙一带道观的客人,杜甫说“余亦东蒙客”,也用一“亦”,都是针对李白说的。所以这一时期,杜甫把李白当作兄长,“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这只能作杜甫向道教靠拢的明证。另一首《赠李白》更明显: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这首小诗象为李白留下一幅素描一般。“未就丹砂愧葛洪”者,既是李白,也可自指。《冬日有怀李白》中说:“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杜甫怀念李白,常与李白的道士身分、诗人身分融合在一起。由此可见,传统的意见认为:杜甫的求仙访道是受李白的影响,完全是事实。郭沫若先生所举的相反的例证是无法成立的。其实,道教是唐王朝的国教,时代风气崇道,李白、杜甫生逢玄宗崇道时,受此影响很自然。而且,从全部杜诗来看,道家道教不可能使杜甫成为一名道士,却使杜诗增添了不少斑烂浪漫的色彩。集大成的杜诗,也吸取了道家道教中的许多营养。从这一点来说,杜甫受李白的影响,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二、关于《三大礼赋》

天宝十载,四十岁的杜甫在长安进《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命待制集贤院。郭沫若先生认为《三大礼赋》“都是十足地歌颂道教的东西,今天读起来,实在令人难受”。因为太清宫是唐王朝崇祀老子的地方,所以郭先生把《朝献太清宫赋》作为一个解剖对象。这里,也把此赋作为重点谈。

《朝献太清宫赋》首段记叙唐玄宗前往太清宫,接着写入庙以后的景象,记载太清宫执事备物之虔诚,又写群臣所见老子(玄元皇帝)等塑象之虔诚,然后以两段代玄宗陈辞,显然是根据祝辞敷衍成文。因为是代皇帝立言,所以这两段洋洋洒洒的赋文可算是赋文的主要内容。观其内容,只在强调唐朝统一中国的重大意义。仇兆鳌概括:“自魏晋以诈力取国,故吴蜀方平,五胡竞起,十六国纷争,而四百余年之杀运炽矣!”杜甫歌颂了高祖、太宗“义旗爰入,既清国难,方覩家给。”唐兴致治,结束了四百年的分裂、混乱。杜甫说:“兹火土之相生,非符谶之备及。”《历代纪运图》中说:“隋以火德王,唐以土德王。”杜甫认为,唐代隋,统一中国,是“符谶”未曾料及的。仇兆鳌解释说:“乃陈隋以淫暴而亡,唐能以仁义而兴,彼符谶又安足信乎?”这里可见,杜甫以献赋这一特殊形式,解释中国唐以前中古四百年历史,以此作为一面镜子,让皇帝受到启示。

皇帝献辞以后,道官要作答辞,这是当时的祭祀仪礼大典规定的,赋文作了真实的记录。于是杜甫写及“天师张道陵等”,代作答辞。郭沫若说杜甫“大捧而特捧其张道陵天师”,其实,郭沫若先生在此又搞错了,仇注说:“天师、玄君,指法官道士。”汉朝末年的道教创始人张道陵,怎么会带领道士在一千二百官吏面前向唐玄宗作答辞呢?道士的答辞,主旨在嘉奖唐玄宗能厘正祀典。在这一段中,郭沫若批评“列圣有差,夫子闻斯于老氏”句说:“以契稷自比的圣人之徒,为了谄媚皇家,在这里降身为张道陵的小徒孙了。”其实,“孔子问礼子老子”,是先秦儒、道两家典籍均有记载的(如《礼记》、《庄子》等),杜甫这样写,与“谄媚皇家”无缘!

《朝献太清宫赋》最后一小段,是总括上文以收束的,可见出赋的主旨:

万神开,八骏回,旗掩月,车奋雷,骞七曜,烛九垓。能事颖脱,清光大来。或曰:今太平之人,莫不优游以自得。况是蹴魏踏晋、批周抶隋之后,与夫更始者哉!

“蹴魏踏晋、批周抶隋”,指李渊、李世民高举义旗、打平天下、建立唐朝。“更始”,指临淄王李隆基平定韦后之乱,使唐室复兴!这一段讲唐之世德,流庆弘长;玄宗继承高祖太宗的大业,功德无量。

全文主要内容是描绘朝献太清宫的大典,阐述唐朝统一中国的历史意义,歌颂玄宗能继承太宗遗业。整篇赋文,继承汉赋的写法,以铺叙为主。这篇赋文并无道教迷信,相反,倒是十分清醒的。核心思想,仍然站在儒家正统思想立场,希望唐玄宗继承并发扬高祖、太宗的遗业。

《朝享太庙赋》,性质与《朝献太清宫赋》相似,玄宗祭祀列祖列宗,更是应该大写特写祖宗创业之艰难。“初高祖、太宗之栉风沐雨,劳身焦思,用黄钺白旗者五年,而天下始一。”赋文一开头,高屋建瓴,叙述祖宗创业,此为朝享之本。接着写玄宗銮舆出宫,朝享太庙;太庙中音乐庄严肃穆,准备了丰盛的祭品;接着写到配享功臣,即初唐殷开山、刘文静、房玄龄、魏徵等济世英才;然后写虔诚祭祀;代丞相陈词,赞扬皇帝能以孝治天下,能效法祖宗,勤政敬业;末段写玄宗祭祀祖宗结束,引出《有事于南郊赋》。在代丞相立言一段,杜甫借丞相之口说:

且如周宣之教亲不暇,孝武之淫祀相仍,诸侯敢于迫胁,方士奋其威稜。一则以微弱内侮,一则以轻举虚凭。又非陛下恢廓绪业,其琐细亦曷足称?赋文大意说周宣王未能以孝治国,违背了礼教。汉武帝迷信神仙,为招徕神仙而频频淫祀(《曲礼》:“非其所祭而祭之曰淫祀。”)于是,诸侯敢于欺侮周朝,导致周朝名存实亡。于是,各地方士奋其威稜,敢于欺骗汉武帝,使汉武迷信世有仙人,有长生不死之药。丞相劝告皇帝(玄宗)要吸取周宣王、汉武帝的教训,继承高祖、太宗的遗业,别忘了儒家孝道,别迷信神仙。这是典型的汉赋的讽谏写法。这里,杜甫以坚定的儒家思想反对唐玄宗崇道迷信。

总之,《三大礼赋》的主要内容是讲唐的创业、唐玄宗的功绩,其核心思想是儒家思想。杜甫进《三大礼赋》的目的,无疑是希望引起皇帝注意,意在功名仕途,但这仍在“奉儒守官”的范围之内。赋中反对道教迷信的字句,证明了杜甫坚定的儒家思想。

  三、关于《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

现录原诗如下:

配极玄都閟,凭高禁御长。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 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

仙李蟠根大,猗兰奕叶光。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

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

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

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

此诗作于天宝八载冬,杜甫时年三十八岁。洛阳城北玄元庙,本是李隆基作临淄王的王府,天宝二年,玄宗亲祀玄元庙,改西京玄元庙为太清宫,东京洛阳庙为太微宫。杜甫去参观的实是太微宫,而题中犹用“玄元皇帝庙”,其无视唐玄宗改名的权威,已具讽刺意味。

首段记玄元庙庙制之尊严,居高临下,往来进出要凭信符。碧瓦金茎,山河拱护,日月近梁。

二段言祀庙之理由:因为李耳成了唐室远祖,而这是荒唐可笑的。“仙李”指老子李耳,因《神仙传》说李耳生下来就能说话,指李树曰:“以此为我姓。”“猗兰”,本指生于猗兰殿的汉武帝,此比唐玄宗。唐玄宗特别推重老子,占了蟠根仙李之光。杜甫诗意只是说,这一切是如此可笑,因为李耳其人在《史记》只是“列传”,连“世家”也没有资格,也许是太史公把李耳遗忘了吧!老子却未曾料到他的《道德经》由当今皇上来作注令天下人传习。

第三段讲庙中吴道子的壁画。五圣,指唐玄宗前的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壁画虽然精工,但五圣之中,杜甫只赞扬过太宗。这首诗里并提“五圣”,不过就事论事而已。

第四段叙冬日景象。

末段言玄元皇帝庙如此隆重祭祀老子,完全违背老子本意。老子主张功成身退,主张清静无为,如若谷神不死,老子定会在山林隐居(养拙),更不喜欢热闹非凡的“玄元皇帝庙”。连仇兆鳌也说:“结含讽意。”

关于此诗的主旨,多数杜诗专家都认为是杜甫讽刺李隆基崇道过分。有代表性的钱谦益笺注云:“唐自追祖老子,见像降符,告者不一。玄宗笃信而崇事之,公作此诗以讽谏也。”〔6〕

郭沫若从三个问题上批评杜甫。第一,他认为杜甫“谴责了司马迁,推崇了唐玄宗”。他认为“世家遗旧史”就是杜甫责怪司马迁把孔子列为《世家》,而把老子列于《列传》,尊孔子而贬老子,这是遗憾。“道德付今王”,就是称赞唐玄宗为《道德经》作注,传遍天下。其实,杜甫的意思只是说:玄元皇帝庙外表如此壮丽辉煌,可是其来源却如此滑稽可笑。因为关于老子李耳最完整的记载见《史记》,可是其人在《史记》,只是置于《列传》,进不了《世家》、《本纪》,大约是太史公忘了吧!如此明显的讥刺口吻,怎能是赞扬呢!第二,郭沫若说,太微宫里有壁画,杜甫大力赞扬了壁画的气魄,说它气象森罗,转移着大地的心轴,笔意超妙,动摇着神庙的宫墙。——他只解释了前四句,对关键的“五圣联龙衮”以下的四句却没有重视。而杜甫的讥讽,正是通过下面四句表达的。钱谦益说:“五圣联龙衮”、“旌旆尽飞扬”等“近于儿戏。”金圣叹讲得更为具体生动:

可笑在一“联”字。盖使五圣各占一壁,犹有可解。今既画作联衮,则与千官列成雁行,君臣无分,并为老子所隶。将欲尊之,辱莫大焉!或问亦可不画千官否?此则不免寒俭无气力。画千官,亦可画五圣作坐像否?则又非画于老子庙壁初意也。看先生下句,接用“冕旒”、“旌旆”字,皆是故作洗剔。“冕旒”则定应穆穆皇皇,深坐九重之上;“旌旆”则不免意色匆匆,将有远行之势。天下岂有着“冕旒”而远行者?今既不可降五庙为诸侯之服,又甚欲跻五庙于群真之后,于是“冕旒”、“旌旆”遂画出一片无理,真欲笑杀人〔7〕。

这一段诠释,除“千官列雁行”句,其余基本符合杜诗原意。一个只列于《列传》的老子,统率着“五圣”“千官”,这自然是可笑又荒唐无稽的事!

第三,郭沫若释结句“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中的“如”字说:“‘如’不是‘假如’,而是‘俨如’。”首先,这种解释不符诗意。杜甫用了个假设的问句:如果老子不死,他将在何处隐居呢?他会高兴地来到玄元皇帝庙吗?说过“功成身退,天之道也”的老子,见到唐玄宗如此胡闹,是会反感之极的。老子在主张功成身退的同时说过:“金玉盈室,奠之能守也。贵富而骄,自遗咎也!”李隆基最后经历安史之乱,保不住杨贵妃,保不住皇帝位,正证明了老子哲学。李白、杜甫以自己的诗多次向唐玄宗报警,前人之述备矣!

杜甫在冬天拜谒了玄元皇帝庙,联想自己在长安“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生活,满腹狐疑,一肚皮牢骚,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冷嘲热讽。于是在诗的结尾和盘托出,并无半点隐瞒。只要我们对杜甫不怀偏见,对杜甫在结尾处表示出来的讥讽意思是不难理解的。

  四、关于《前殿中侍御史柳公紫微仙阁画太乙天尊图文》

此文作于乾元元年,杜甫四十七岁,正在左拾遗任内。当时,平定安史之乱才进入第三个年头。紫微仙阁,在长安附近终南山石鳖谷。玄宗天宝二年为崇祀老子,改西京玄元庙为太清宫,东京庙为太微宫,天下为紫微宫。可见,终南山附近万年县之紫微仙阁,也是一处祭祀老子的道观。《旧图经》介绍紫微仙阁说“本唐紫微宫”。前殿中侍御史、画家柳涉在阁中画了太乙天尊图,请杜甫作了此文。此赋假托太乙天尊石鳖老先生与三洞弟子的对话展开全文。仇兆鳌认为“石鳖先生,杜公盖设名以自寓也”,是完全正确的。

赋文首段记叙阁中太乙天尊之图像。杜甫借用道家道教的许多名词,描绘石鳖老“放神乎始清之天,游目乎浩劫之家,泠泠然御乎风,熙熙然登乎台”,处于“天上最贵”之地。这种写法,犹如入乡随俗,因地制宜,不能说杜甫成了“道家”。

第二段以道士“三洞弟子”的口吻赞扬柳涉奉道虔诚。柳涉曾官“柱史”,与老子职官一样,又在道观作画,自然是个虔诚的崇道者。

第三段杜甫借石鳖先生评论时局,实际上,是发表了杜甫的政论。石鳖先生认为,自从人类发明了捕鸟的箭、钓鱼的钩、捕兽的网、杀人的刀枪,于是,“自黄帝以下,干戈峥嵘,流血不干,骨蔽平原,乖气横放,淳风不返。”于是便出现这样的局面:

矧贤主趣之而不及,庸主闻之而不晓,浩穰崩蹙,数千古哉!至使世之仁者,蒿目而忧世之患,有是夫!今圣主诛干纪,康大业,物尚疵疠,战争未息,必揆当世之变,日慎一日,众之所恶与之恶,众之所善与之善,敕有司宽政去禁,问疾薄敛,修其土田,险其走集,以此驭贼臣恶子,自然百祥攻百异有渐。天下汹汹,何其挠哉!已登乎种种之民,舍夫啍啍之意,是巍巍乎北阙帝君者,肯不乘道腴,卷黑簿,诏北斗削死,南斗注生,与夫圆首方足,施及乎蠢蠕之虫,肖翘之物,尽驱之更始,何病乎不得如昔在太宗之时哉!

这里的忧世之仁者,既指柳涉,又指杜甫。原来,柳涉此画,是用来祈求为苍生消灾的。所以,“穷年忧黎元”的杜甫赞扬这幅画。“圣主”指唐肃宗;“战争”,指平叛史思明的战争。柳涉、杜甫都祈求战争早日结束,让百姓得到喘息,这样自然叛臣贼子消灭,百祥来降,灾异消失。种种,淳厚貌。啍啍,喋喋不休。已经信奉道家淳厚的百姓,抛弃喋喋多言的教化,那么天帝一定“诏北斗削死,南斗注生”,一定降福于人,乃至动物(蠕虫及飞虫),那么天下一定会恢复太宗贞观盛世。原来,杜甫借用了不少庄子及道教用语,写的还是儒家忧国忧民的仁政思想。

末段写道士对石鳖先生的恭敬。

此文的主旨在第三段,剥开道家语的外衣,其核心仍然是杜甫的儒家仁政思想。诚如杜甫在《祭远祖当阳君文》中所说:“小子筑室首阳之下,不敢忘本,不敢违仁。”也诚如刘熙载所说:“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8〕此文因题材与道教有关,

杜甫用了许多道家术语及典故,而其核心却是为民求福,盼望安史之乱早日平定。郭沫若先生却说这是“一篇特别古怪的文章”,“那样的怪文章,象道士的疏荐文,亏他做了出来,而且保留了下来,对于《庄子》读得很熟,但参加进了一些‘仙官、鬼官’,‘四司五帝’,‘北阙帝君’,‘龙虎日月之君’,‘北斗削死,南斗注生’等等货色,杜甫的道家面貌完全暴露无遗了。”殊不知“北阙帝君”、“北斗削死,南斗注生”,是针对安史之乱,杜甫要的是平定叛乱、恢复贞观之治,杜甫这种精神面貌岂能以“道家面貌”来概括呢?其忧国忧民之伟大情怀,至今读了还感人呢!

  五、关于丹砂、葛洪、蓬莱及其它

郭沫若先生为了证明“杜甫从年轻时分一直到他临终,都在憧憬葛洪、王乔,讨寻丹砂、灵芝,想骑白鹤、跨鲸鳌、访勾漏、游仙岛。他是非常虔诚的,甚至于想成为彻底的禁欲主义者(‘伐叛必全惩’)”,一口气举了十五个例证。这十五例中,涉及丹砂等仙药的有八例,涉及王乔、葛洪等人物的有五例,涉及蓬莱仙山等神仙居处的二例。其中,“伐叛必全惩”,见《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因刘伯华热衷于长生,荒废了政务,所以杜甫劝他“养生终自惜,伐叛必全惩”,意思是:养生延年,主要靠自己珍惜身体,但不能因此而放松政务。讨伐安史叛军之类,必需全力以赴,这与“禁欲主义”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9〕。

现据三种类型作简要的分析。

  第一类,关于丹砂等仙药

唐人诗中涉及丹砂、灵芝一类仙药,实在多不胜数。这些决不是道士的专利品,普通人都喜爱,其功能相当于现在人参、珍珠粉之类,是一种滋补药。唐朝上层的统治者以服用钟乳、丹砂类作长生药。这里且举颜真卿、元载为例。颜鲁公是著名忠臣、民族英雄,元载是属李林甫一类的崇道的大臣,他们都服矿物类长生药。鲁公服方士名药,七十五岁时气力壮健如三四十岁人。他说:“元载所得药方,亦与吾同;但载贪甚,等是死,而载不如吾。”〔10〕元载信奉李林甫的新道教,热衷长生药,为人更贪狠。他的贪污案暴露后,代宗“赐自尽”。官府抄元载家得长生药材“钟乳五百两”,“分赐中书门下御史台五品已上、尚书四品已上。”〔11〕可见,满朝文武大臣都服长生药,他们都不是道士。杜甫诗中除丹砂、灵芝外,还有茯苓、黄精、黄独等传统中药。杜甫擅长采药,曾“卖药都市”(《进三大礼赋表》)逃难入蜀途中,沿途采药。在成都浣花溪边,曾种药莳花。〔12〕这些理智的活动,与道教迷信根本是两码事。丹砂、灵芝、黄精、茯苓等,一直流传至今,我们怎能苛求杜甫呢?

  第二类,关于葛洪、王乔等仙传人物

葛洪、王乔、萧史、弄玉等《神仙传》角色,都是唐人常用的诗料,这些应该看作道教给中国文学的影响之一。作为集大成的杜诗,自然也留下这些痕迹。

葛洪及许靖,都不是“神仙”,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晋书·葛洪传》说他见天下大乱,欲避地南上,乃参广州刺史嵇含军事。及含遇害,葛洪遂停南土多年。干宝荐葛洪才堪国史,选为散骑常侍,领大著作,洪固不就,以年老,欲炼丹以祈遐寿,闻交趾出丹,求为勾漏令。乃止罗浮山上炼丹。八十一岁若睡而卒,举尸入棺,甚轻,如空衣,世以为尸解得仙云。在葛的晚年生活,有两种特性堪应注意:一是避乱赴南方;二是炼丹。杜甫晚年,以舟为家,由蜀出川,由川入湘,又遇臧玠之乱,继续向南方避乱。这一点与葛洪一样。至于炼丹,杜甫没有这种实践。许靖也是避难前往交州的。他给曹操信说:“漂泊风波,绝粮茹草,饥殍薦臻,死者大半……欲北上荆州,会苍梧诸县夷、越蠭起,州府倾覆,道路阻绝,……生民之艰,辛苦之甚,岂可具陈哉!欲附奉朝贡使,自获济通,归死阙庭,而荆州水陆无津,驿使断绝。”〔13〕但是许靖后来竟能脱险,最后入蜀,官至左将军长史,诸葛亮也器重他。这种结局,是杜甫十分向往的。所以,杜甫在湖南境内诗中,常以葛洪、许靖为典。杜甫《咏怀二首》之二云:

邦危坏法则,圣远益愁慕。未辞炎瘴毒,摆落跋涉惧。

飘颻桂水游,怅望苍梧暮。虎狼窥中原,焉得所历住。

多忧汙桃源,拙计泥铜柱。 葛洪及许靖,避世常此路。

此诗作于大历四年,杜甫自潭州漂泊至衡州。诗人对唐代宗治下的社会彻底失望,只能飘颻桂水,听任漂泊。他找不到桃花源,只好向南方(铜柱)避乱,这条路,从前的历史名人中,只有葛洪、许靖走过。杜甫学葛洪、许靖,是给混乱的时局逼出来的无可奈何之举,这是痛苦的产物,而不是求仙的产物。杨伦引用邵云之评说:“杜子美暮年思为岭南之游,亦总是无聊寄托”。〔14〕杜甫入境问俗,就地取材,才运用了葛洪、许靖这两个典。葛洪名声大,炼丹又是一好诗料,所以杜诗中写得更多。但写及葛洪,总是与避乱有关。如《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永嘉多北至、勾漏且南征。必见公侯复,终闻盗贼平。”诗人觉得自己象永嘉之乱后北人南逃一样,但顽强的诗人仍在盼望“盗贼平”。诗人去世那年说:“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逃难》)可见,杜甫已经被时局逼到难找一个栖身之所,象葛洪、许靖那样,避过灾乱。《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是杜甫的绝笔诗,又代讣告,通知各地的亲戚朋友。诗人告诉亲友:如今我身患风疾,即将象葛洪一样去世(尸解),我已无力象许靖那样离开南方,返回北方。想到这一切,不禁使人泪如雨霖。口吟“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的忧国忧民的杜甫,哪有心思去想成为远离现实的神仙呢?诗人运用典故(葛洪、许靖),都有因时因地的侧重点,杜甫在湖南一带避乱时,多次用到葛洪、许靖,主要与避乱南方有关,与道教迷信了不相干。

第三类,蓬莱仙山之类的神仙居处 我在《论杜甫与道教》中说过:“杜甫的许多‘说仙诗’,特别是他与道士、山人交往的诗,流露出向往神仙生活的情绪,只要我们尊重事实,不怀偏见,就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不是作为宗教的道教观念在起作用,而是动荡的、漂泊的生活给杜甫强烈的刺激在起作用。对照一下马克思的名言‘宗教的根源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间’,我们就不会苛求杜甫了。”就以《西阁二首》之二的结尾来说:“豪华看古往,服食寄冥搜。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诗意是:古往今来,豪华易过,何如服食引年,去海上三仙山求仙?仇兆鳌说:“似欲为长生之学者,然实不得志于时,而托言遯世耳,犹孔子乘桴浮海之叹欤!”

杜甫一生,颠沛流离,加上年轻时的壮游,到过不少地方。中国大地上,无数地方都与佛道有关,杜甫以诗纪游,自然涉及不少宗教名胜之地。这里且举与道教密切的两首诗来谈。先看《望岳》: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

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

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

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西岳华山是道教胜地,杜甫出贬华州,路过华山,虽未上山,但对华山的胜景不胜向往之至,于是有“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的诗兴。这里表现出诗人的旅游兴致很浓,表现了他对华山胜景的向往,偶用道士朝拜祖师那种宗教口吻罢了。

比较一下李白、杜甫都写到南岳的诗是很有趣的。李白《江上送女道士褚三清游南岳》:

吴江女道士,头戴莲花巾。足下远游履,凌波生素尘。

霓衣不湿雨,特异阳台云。寻仙向南岳,应见魏夫人。〔15〕

李白是道士,前去送女道士往南岳。前六句写褚三清的头巾、霓衣、鞋,充满了仙风道气、特异功能,原来她是去南岳寻找上清派的祖师南岳魏夫人。魏夫人是六朝道经《真诰》的女主角〔16〕。在唐朝,她已成为南岳的主神,受人祭祀。毫无疑问,太白与褚三清两位道士,都有虔诚的道教信仰,此诗即为明证。晚年的杜甫,漂泊潇湘,一度来至衡州,正是南岳山脚下,又写了一首《望岳》。全诗二十八句,首段八句叙祭祀南岳之习俗由来已久。第二段写及南岳魏夫人:

洎吾隘世网,行迈越潇湘。紫盖独不朝,争长嶫相望。

渴日绝壁出,漾舟清光旁。恭闻魏夫人,群仙夹翱翔。

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有时五峰气,散风如飞霜。

杜甫以典雅肃穆的语调,极有气势地写到主峰祝融。写到魏夫人,虽有“恭闻”一词以表崇敬,但只在写景范围内。她是南岳主神,所以统领百神,群仙扶侍,翩翩翱翔。这样写使诗显得空灵飞动,诚如王右仲所说:“‘散风如飞霜’,说得神灵飒然。以祀岳作结,并带忧时意。”〔17〕

钟惺说:写南岳“须胸中典故,笔下雍容,有郊坛登歌气象,始为相称。”〔18〕道经《真诰》的女主角魏夫人,在李白、褚三清等道士眼中,是崇拜对象;在杜甫笔下,只是一则美妙的文学典故。此诗末段八句,诗人问衡山太守,怎样祭祀魏夫人才能使国运好转,所以“三叹问府主,曷以赞我皇”。由此可见,李白、杜甫笔下的魏夫人,在诗中的角色是完全不同的:李白把她当作道教教主,杜甫把她当作地方官必须祭祀的对象。

注释:

〔1〕《李白与杜甫》第92、93、98、189、182页。

〔2〕关于杜甫与佛教, 可参拙著《论杜甫与佛教》对《李白与杜甫》作了驳论,刊于1983年第三期《草堂》。

〔3〕吴曾《能改斋漫录》:“唐诗多以僧为上人。”

〔4〕见仇兆鳌《杜诗详注》第26页。本文下引杜诗, 一律依仇本,不再加注,以省篇幅。

〔5〕详参由我整理的《杜诗解》,1984年,上海古籍版。

〔6〕引自《杜诗详注》第93页。

〔7〕上海古籍版《杜诗解》第34页。案, “列雁行”者为“千官”,非是君臣共列成雁行。金解此句略粗率,其余可参考。

〔8〕《艺概》卷二。

〔9〕详参《“伐叛必全惩”考释》——《李白与杜甫》摘评之一,载于1982年《徐州师院学报》第一期;人大复印资料《郭沫若研究》1982年第五期全文转载。

〔10〕详参《唐语林》卷六。

〔11〕《旧唐书·元载传》。

〔12〕详参拙撰《杜甫的病、药及诗风》,陕西人民出版社《汉唐文史论集》,1988年。

〔13〕《三国志·蜀书八》卷三十八。

〔14〕《杜诗镜铨》卷十九。

〔15〕《李太白文集》卷十八。

〔16〕详参拙著《长生不死的探求》,1992年,文汇出版社。该书第九章,介绍《真诰》对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苏轼等人的重要影响。

〔17〕引自《杜诗镜铨》卷十九。

〔18〕引自《杜诗详注》卷二十二《望岳》后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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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yle='font-size:10.5pt;color:#333333'>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孟子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1页。

⑤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礼记正义》,第1077页。

⑥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毛诗正义》,第16-17页。

⑦(唐)孟棨等撰,李学颖标点《本事诗 续本事诗 本事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8页。

⑧王瑞明点校《李纲全集》,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1320页。

⑨浅见洋二《距离与想象:中国诗学的唐宋转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80-334页。

⑩《距离与想象:中国诗学的唐宋转型》,第318页。

(1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3页。

(12)本文所说的历史笔记,指刘叶秋所说的“历史琐闻类笔记”,刘氏对于笔记的分类意见,参见《历代笔记概述》,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

(13)(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601页。

(14)(宋)周烽撰,刘永翔校注《清波杂志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页。

(15)《清波杂志校注》,第238页。

(16)平田茂树对宋代的政治日记做了深入的研究,本文即参考其有关结论(参见《从〈欧阳修私记〉考察宋代的政治结构》,《欧阳修与宋代士大夫》,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9-47页)。

(17)笔记在史学研究中多被视为史料来源,而对其本身蕴涵的史学体制、史学精神的研究,尚不多见。谢保成将唐宋之际以后开始出现的“记述琐闻轶事笔记的涌现”现象,称为史学的通俗化趋势,并做了集中的分析(参见《中国史学史》,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112-1133页),但有关的研究还大有深入的空间。

(18)(清)周济著,顾学颉校点《介存斋论词杂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19)(清)钱谦益著,(清)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有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00页。

(20)邓小军从诗人国身通一精神、良史精神、庶人议政贬天子精神、民本精神、平等精神等方面,对杜诗的诗史精神做出了分析,这是从精神气局角度对杜诗“诗史”品质所做的比较全面的剖析(参见《杜甫诗史精神》,《安徽教育学院学报》1992年第3期)。

(21)(南朝宋)谢灵运著,顾绍柏校注《谢灵运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1页。

(22)《谢灵运集校注》,第112页。

(23)本文所引用杜甫之诗作,皆据(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9年版。

(24)(梁)萧统编,(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57页。

(25)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77页。

(26)(27)《六臣注文选》,第447页。

(28)《六臣注文选》,第439页。

(29)(30)(31)《六臣注文选》,第440页。

(32)《六臣注文选》,第440-441页。

(33)《六臣注文选》,第442页。

(34)《六臣注文选》,第443页。

(35)《六臣注文选》,第491页。

(36)《谢灵运集校注》,第189页。

(37)(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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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京)1995年0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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