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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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  


之一

我外婆的名字家喻户晓,在中国稍微多读几本书的人,对这名字的印象应是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历历在目。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呢,还是别的原因,外婆也是农家出身,她的父辈怎么和曹雪芹想到一块。最奇怪的是,外婆的性格泼辣,干练,除了不识字以外,可能比那红楼梦中的巾帼英雄过无不及。现在你知道我说的谁了吧?

王熙凤!

为此,我们都“嘲笑”过外婆。可她除了茫然,就是无可奈何的自嘲:哪个生来会给自己取名哟!

当我刚写出这题目时,眼前就有了外婆的形象:满头霜雪,月亮背脊,星星目光,佝偻步伐,摇摇摆摆在岁月年轮边缘。老了,黑黄干枯的皱纹堆满她的面容,语无伦次的唠叨充满她的口舌,阑珊摇曳的身影溢满她的目光,浑聩,癫东(重庆话意‘糊涂’),目中无人是外婆最后近乎失明的特征。外婆渐渐的瘦弱和矮小,我看不出任何美丽的痕迹。但我知道年青时的母亲和现在年近半百的妹妹仍然很漂亮。这么说,外婆过去时候应该窈窕迷人,丰满标致。那是媒人撮合的年代,英俊而踌躇志满的外公不会有不满意的对象。

岁月呀,可以摧毁一切,也可以营造万物,这是谁都躲不过的厄运。

出国前,那时我住在市中区忙于生意,与外婆一江之隔,往来需要一两小时,公车总是拥塞,乘船要半小时一班,有时间去看顾外婆机会越来越少。她仍然在南岸的旧屋(虽经重修,但不理想),见她的时候,那感觉不愉快,她几乎无法直立,掂掂行步,摸模索索,癫癫巍巍,语无伦次,周而复始,动则骂人,难以相处。稀疏的白发下一双灰蒙蒙的小眼睛,几乎不认识任何亲人,而又最清楚我们每人的模样和特征。她总要提到死。关于后事,她很想入土,她想象的入土当是她的另一住处,仍然活着,土地里不过是她的休息场所,她的依附。而火葬不但灰烬消逝,而且会痛,她老是这么以为。在邻里间,她与同龄老太闲吹时,还劝说不要烧,还是埋的好,她认为的死与活是阴阳之隔,除了身子不能动,体温没有,感觉还在。

“实在不行嘛,一定要停我三天哟,等死过心了才烧哟,我怕痛!不然,我变鬼都要来抓你们,养些没得孝心的后人耶!”这是最后外婆无可奈何的托嘱,大势所趋,她只有用这般威胁来自慰。外婆总信有另外的世界,这样的意识当然来自于她记得无数的鬼神故事,是她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

人的老,就象深秋里悲凄的的树叶,就象蒸发干裂而叹惜的润土,就象雨打风吹后摇曳的枯藤。

外婆一年比一年衰弱,一次比一次迷幻,一天比一天差劲。最后,她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在一个静静的夜晚,脱离了这个曾经令她欢欣,活跃,希望,激奋,留恋,淡漠,绝望了八十三个春秋的世界。那正是我在南美洲徘徊的时候,外婆走了,永远的走了,走向我再无法找到外婆的世界,再也无法见到牵着我的手仰看高高的外婆;那正是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不可饶恕的过错,我甚至没有考虑处理后事,就不辞而别,那最后的日子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啊,我好糊涂,好悔恨。到南美数月之后,第六感官告诉我,外婆是行将就火(木、已不可能)。那一阵子,我几乎天天都想到她,我一封又一封信对妻子提到要去照顾外婆,为外婆洗整,理疗,她太老了。我甚至有过忧心如焚的感觉。我在天的这头,她在地的那边,我知道外婆在那脏烂的黑屋,在她的旧床上呻吟,我已经意识到她冥冥的心神脱离了形体,在太空中找到我,告诉我:她不行了,她要走了。外婆,我最想念的外婆,就象一株干枯的老树,颓然倒下,被焚烧成灰。

三个朝代灾难,一个比一个混蛋,一个比一个沉重,一个比一个狰狞,终于把外婆击溃彻底并摧毁。

当我在一九九零年历经艰难,找到了理想国度,与此同时,外婆却跨入了另一个世界。是寿终正寝?无论谁活到她的年龄,都可以这么解释。但我的内心,是忏悔和祷告无法弥补的哀痛,和外婆在一起的岁月,她是我们的烛光,外婆用她的生命照耀我们,到我们走过生命的黑暗岁月,到最后我们无视外婆的生命将成灰烬。所有的自愧,所有的悼念,所有的思绪,多年积压在我内心,而今,我终于要爆发出来。

从我醒事起,就在外婆怀抱,一根长长的背带,外婆背着我煮饭,洗衣,喂猪,种地。清晨由外婆来穿衣,夜晚依外婆睡觉,到我会走,会跑,又轮到弟弟,妹妹,弟弟,一个个象果子般的从外婆怀里,背上滚下:蹦、跳、溜、跑。又象一棵棵种子,饱受了外婆的培植,长大,有了各自的窝,各自的苗。我的一个弟弟为奶妈带成奄奄一息,后来的妹妹也是医生下了病危通知,瘦若筋藤,毫无再缓生命的迹象,都被外婆精心护理而得活。我们吃得过多而嗝食,外婆将我们赤裸裸的摆在她的膝上,一手手,次序轻微的上下搓磨,我们患了惊疯,外婆用自己炮制的药酒麻绳,点燃烧穴位,给我们刮痧,喂我们季节变换需饮的汤药,好多次疾病没有去医院就为外婆治愈,民间的很多单方治疗和土法,都为外婆倒背如流,真是家中扁鹊,室内华佗。这医术是外婆在她生育的年代数次死掉自己的孩子――却被我的父亲作为攻击外婆的谬论――而总结和她孜孜不倦的听闻实践而得。当然,在中国的三十年代,民间普行中医的年代,谁也无法避免的灾难和意外因素。

外婆做事干练,个性泼辣。我初醒事的时候,中华民族象个打累了醉拳的疯子,得以片刻残延的宁静和瞬间的间歇。五十年代竟然有了吃饱饭的几年日子。那时外婆约接近五十岁,头发青黑,身板硬朗,一双小脚,摇曳如云,走路快,做事块,说话快,思路更快。外婆承担全部家务,担水,挑煤,缝补浆洗,吃用,以及挖种屋后的一片土地。她喂两口肥猪,一群鸡,鸭,鹅,把一家九口人(我的外公和我的父母,以及舅舅和我们四姊妹)的生活弄得舒适周全。那时的重庆市南岸区,平民居家还没有电灯。我依然记得外婆在朦朦的油灯下,不用眼镜,一双灵巧的手飞针走线,为我们裁剪衣服,缝纳鞋底,绞柔麻绳,搓捏线团,给我们做布娃娃,温牛奶,那无穷的家务事,被外婆风卷残云似的,拂来荡去,她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揭开缸盖看水蓄量,走进厨房查盐米,煤是否得挑,油是否有余,一个庞大的家,给外婆整理得有条不紊。外婆种的红薯又大又嫩,包谷熟了,煮一大锅,香喷喷,热腾腾,大家啃得欢畅,客人来了招待之后又是赠送。外婆养的猪又肥又重,做香肠,熏腊肉,油荤不缺。外婆做的咸菜,美味可口,一年四季,几乎天天上桌。无论榨菜,泡菜,豆腐乳,萝卜线(一种四川家居咸菜),那正宗的味道,也是我们童年的口福。亲戚前来,外婆杀一只鹅,母亲病后,外婆宰一只鸡,那知趣的鸭子,不知在外婆的养育下,创造了多少盐蛋,作我们早上的稀饭调味。每到我的生日,外婆悄悄煮一个鸡蛋,要我单独吃,她说长得快,就象鸡蛋那么一滚又是一年。可能弟妹们也同样如此,这事只有长大了回忆才心照不宣而又但说不妨。那时我们都围住外婆,一步不离,凡有邻居老太或外婆的熟人看到我们几个胖壮的孙子,纷纷夸口不迭,那几句羡慕话啊,那可把外婆乐的,眼睛都笑成月弯。

最愉快的莫过于是节假生日,外婆的弟弟们,我们叫舅公,舅婆,姨公(姨婆去世早,记不得模样)和后幺姨婆,都各自带来一大家子。他们比外婆小,儿女和我们同年。我们要以长辈称呼,突然觉得矮了十八层。直呼其名,不合礼貌,真是尴尬。每逢几家亲属到齐,二十多人,好热闹,好吵吒。菜板上肥厚的大肉,磨子里旋转的豆浆,碗柜中清理的瓷器,外婆乐,我们笑,那天真是我们最痛快的时候,亲热的聚谈,亲情的欢跃,亲友的情怀,老一辈的玩笑起伏,下一辈的嘻耍闹嚷。丰盛的菜肴把餐桌列得满满,那可口的食物,填满我们肚皮,溢满童真的欢颜。老辈们饮酒,红红的光脸,高声的喧哗,猜拳行令,诙谐滑稽,我们和小老辈也不干落后,比手划脚,那欢愉纵情的日子,为我们的童年谱写了一曲最辉煌的篇章。春节总是几家亲属长幼轮流排序,平时是生日往来,其余佳节就大家约定东道。三舅公是工程师,幺舅公是电工,幺姨公是建工。我们晚辈开玩笑,说制图,修房,安灯的他们可联手作业啊。那时候的他们,往来轻松愉快。我们的渴望,最是一块儿去走亲戚。外婆总爱整洁服装,出门必须一丝不苟,也给我们穿上她做的新衣,新鞋。城市孩子大多是机制服装。外婆手工缝制的中式对襟衣裤,小元口鞋,我们觉得很土气,也能体会到外婆的温情。在外婆身边,感到自由和畅快。

外婆静下来做手工的时候,就是我们围在她身边,听那神奇的故事,天上有七仙女,曾经下过凡;月亮里有常娥玉殿,张果老在砍梭箩树。打雷是雷公在发怒,天狗食月的时候需要敲锣击盆助战,月亮才会“幸存”,没有月亮的人间………。一些童话,一些神话,就由外婆的口中,到我们的心灵。童年看外婆,象华光灿烂的擎天树,周围是太阳,月亮,星星。外婆是大地,是天空,是宇宙。外婆无所不能,是我们的寄托,希望,宽慰的保护伞。外婆尽她的可能满足我们,给予我们,爱护我们。我最记得我小的时候,总是和外婆寸步不离,足跟前后,总被外婆牵着,无论去那里。后来读到高尔基的人间三部,对童年我最能对比我的外婆,觉得那是俄国外祖母望尘莫及的。

可惜好景不长,到我十来岁左右的时候,对外婆依恋的情感,被父亲残忍挥断,象被一把屠刀割裂,那种疼痛,至今刻骨铭心。当时的难忍啊,除了六神无主,唯有苦涩和不堪回首……。回复

说到外婆的生平,必然涉及到父亲,用基督观念来看,稍微过分的说,外婆是天使,父亲是撒旦。祸起萧墙,斗在室内。宽厚与狭隘摩肩,仁慈共凶残接踵。一个钉子,一个眼,吵闹打骂成了我童年交响曲;外婆勤奋辛劳,父亲懒惰放纵;外婆持家俭省,父亲自私任性。哎!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不乏隐私的罪。我把这些写出来,非为“哗众取宠”。扩大的看,这是中国社会成员里的分子,充斥了华夏群体人文部分。

卢梭写他的“忏悔录”,说要把自己当成模子打碎让读者看,那倒是发自内心的箴言。他的哥哥就忍受不了父亲的虐待而早年出逃,为取得妈妈的遗产父亲表现也那么自私,可比较我的父亲,那也好得无与伦比。弟弟不久前还说过句风趣的话:呀!我们这家啊,和文革内斗丝丝入扣,当年的老汉就是毛泽东。笑谈中,不免深谙三昧。看国内的法制报刊登资料,虐待子女的父亲,将子女变卖,唆使干坏事,害死亲子的事时有发生。我实写出来,意为天下父亲“克己复礼”。

小时我们姊妹一块玩耍自如,无论多么活泼天真,只要父亲回家,立即鸦雀无声,坐立不安,胆战心惊,盼顾维恐,象沸腾的热水进了冰柜。那恐怖气氛随父亲的身影,迷漫笼罩全家。父亲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年轻力壮,脾气暴躁。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是长子不爱也罢,反而成了父亲眼里的“收租院刘文采”,这可不是假打。玄妙的是,他发明了黄筋棍出好人的诀窍:只要我带好头――用迥然不同方法来塑造“大寨”――就足以带动弟妹亦步亦趋。父亲认为打出来的孩子会十分乖巧如意,打字当头,打是最爱,严父嘛,就得严打,似有党风。这下我该在劫难逃,到人间和醒事即挨打中度日〔据外婆揭发,我在婴儿哭闹时候,巴掌不乏,好在那时还不“赏脸”,只需屁股青绿。不然,他那“功夫”万一把我的脑袋扫为180度回不转来,今天的写作恐怕需要反光镜〕。

幼年的我,往往鸡毛蒜皮大事,要被父亲视为星战预见,那样的扩大化呀,简直是家中“右派”,内部矛盾,外部教育,绝不手软心慈。“就象树秧秧,要扳正,才长得撑陡(笔直)。”那是他打过之后的思想路线教育。直到今天我没有残废,真是天数。

那时候的我,衣服脏了挨打,玩石头挨打,玩水挨打,高坎边耍也挨打,耍火柴挨打,左也是打,右也是打,仅次于打的,就是跪搓衣板,罚站,算从轻发落。上学以后,回家晚了挨打,老师通知家长挨打,字写不好挨打,成绩不好挨打。注定了挨打命运的我,居然长大了经受警察的铁棍打,游街的绳索扎,医生的手术错开,汽车的当头撞,还真成了铁骨钢筋。几次特大的病症,我历经不衰,恢复神速,归根结底,那是我有“童子功”也。记得父亲急躁时随手而至,重巴掌,轻聒聒(guo音平,重庆人打人的方法,是将手握成拳状,中指节弯曲如钉突出,敲来头皮发麻,痛入脑髓,头骨几乎下凹。哈哈,我现在剃光头,老道隔远),循循善诱用篾块。一声令下,我得乖乖的去拿出“家法”,象太监进献国宝,然后自己把裤儿脱光,爬在长条凳上,露出白翻翻的屁股,只等雨点般的篾块飞驰,钻心的疼痛“洗礼”。

“你自己说,今天挨几下,说………!”父亲的话由轻至重,最后一字铿锵有力,嘎然而止,五内“气贯长虹”。我心里发毛,盘算狡赖少了要加倍,坦白多了划不来,估计该挨十下,只说五,可能得来十五,二十下,手板肿成“现代化”,屁股怕挨板凳。在父亲急躁时,干脆一耳光闪电般扇来,让我天昏地暗,方向不辩。这时候外婆会出来奋不顾身,怒叱父亲,维护着我。于是,地动山摇般的争吵,狠毒的语言此起彼伏。“咯老子的,打自己的娃儿,你来干涉啥子?!”父亲绿眉绿眼,满脸怒气,凶如门神。外婆不甘示弱:“耶!你狗老子呀,给你妈倒回去重做过。没得家教嘛,让狗教嘛………你要打就打死,莫打得半残废……哪有这样打娃儿的………”,父亲毛发倒立,几乎想连外婆一起打。外婆的气力不敌,但锋利语言,能骂人倒立。这下矛盾就接踵而至,一个年青力壮,脾气暴躁,一个辈分在上,能说会道。骂架,父亲不是外婆对手:打架,又是犯上作乱,父亲咬牙切齿,拳头出水,忍了又忍。甚至也有过打我的时候失手打着外婆,外公看不过去了,会干涉两句,但平常他总是默默无声,当这俩婆婿天生火性,说也枉然。

母亲从来胆小怕事,不敢开腔。残废舅舅在旁边不得做声,弟弟妹妹吓得发抖,躲得远远萎缩。剩下外婆孤军作战,以弱对强,以老对壮,舍己为孙。我现在写出父亲的荒唐来,可能读者都不相信,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前不久芬兰一位三十六岁的年青母亲,因为一点债务问题,一下想不通,就用安眠药放在饮料里,给39岁的丈夫和两个――六岁和九岁――乖巧的男孩饮下,趁他们熟睡之后,就一枪打一个,最后自杀。

父亲和外婆矛盾最剧烈的时候,他就有过这壮志未酬的念头,扬言那几天倒是把外婆吓得不做声,但她忍耐有限,不久又是战争爆发。可怜外婆,为我而战,孤胆英雄。每当父亲“教育”我时,外婆总不许父亲壮志“得逞”,有时候篾块甚至要飞到外婆身上。由此而使外婆和父亲结下深仇大恨。那是外婆对我常念的经:“为你么,我是又挨打,又受气,眼泪流成了河了都不得干净。”“外强中干”的外婆在无人时,经常悄悄拭泪,不慎将眼睛弄伤,长了一种叫翳子(眼目中块点)的东西,四处求医,经年治愈。我每见外婆哭泣,心里却暗暗发誓,将来长大了要好好报答外婆的含辛,真比贺铸的梅雨。有一次我对妈妈说:“要是爸爸死了,我们就好了。”骇得妈妈目瞪口呆,堵住我的嘴巴。

这样一来,好端端的家庭被弄得风雨飘摇。当父亲不在时候,外婆独自流泪,默默细诉,想到女儿〔我的妈妈〕又生性颤弱,自己没有儿子(唯一的舅舅残废),寄人篱下,痛苦难禁,外公没有好的工作,挣的钱和妈妈的收入用来维持全家不够,而父亲的工资迟迟不亮相,外婆多次催促,又是矛盾。父亲嗜财如命,分文必清。往往为几分钱,可以把算盘响得稀里哗啦,曲高和寡,非要外婆把油,盐,柴,米,菜支出的每分每文用途详细汇报。父亲的质问,追究,高声喧哗,结果是外婆一气之下,用语足以使父亲离开地球,父亲的嗓门撼天震地,外婆的碎语字字如箭,引来邻居,路人,孩子。哎呀!那门前看稀奇,看闹热几乎塞满街头。我们把恐怖当了五味,惊吓作为七情。最是每当我们生病,外婆急急抱去医院,而药费却被父亲赖皮拖拉成“三角债”。外婆为全家干活分文没有不说,有时候外婆想不起具体数目,而花费又与支出不对数,父亲反复追问,气得外婆又是骂声迭起。回想我的父亲,我简直觉得无法理解。这状况持续到在我十几岁持家时,父亲仍然“恶习”不改,也又象外婆那样催他,直到今天依然如旧。我看高尔基的外祖父远远不能比拟。

可怜的外婆天天在家做事,从早到晚,没有空闲,反而处处受制。父亲是茶房酒馆常客,在家没做过一次饭,扫一次地,洗一件衣。除了工作,就是坐茶馆吹牛,打牌,下棋,周末钓鱼。外婆在家把饭菜做好,摆上桌,然后差我跑去通知,他却在棋局杀得难分难解,全家看到桌上饭菜降温,还不敢动筷子。父亲在家乌烟瘴气,战火纷飞。家、最后在吵闹中肢解,十来岁的我们隔离外婆,咫尺天涯。

为了操持这个大家庭,外婆的所有时间,精力,智慧,能力都贡献出来,为了我们的成长,外婆如苦如涩,忍辱负屈。五十年代中期,中国就业空间大,集体企业,合作企业纷纷成立,外婆有多次机会获得工作和稳定的社会地位,以及获得可能的退休保障。可为了我们的成长,一次又一次熟人的邀请,朋友的推荐被她推辞,抚育我们是她认为天经地义的责任。哎!说起家史呀,我们几姊妹至今无不谴责父亲。

一次气急败坏之后的外婆,愤然离家走出,帮别人做女佣,父母清早必须出门工作,家中只有五岁的我和三岁的弟弟,一岁半的妹妹,外公也在外地修路,只有周末回来。冷冷清清的家里没有了外婆,我们六神无主,饿了,弟弟妹妹望着我,我望着高桌子,矮凳子,空碗,冷灶。情急之下,想起平常外婆做饭那么仔细,已经有点朦胧领会。生煤烧火我不会,烧柴火还晓得。我把水一瓢瓢舀进齐头高的锅里,从米缸里撮几碗米倒进去,也不知道多少,再将柴堆进灶孔,四处翻找火柴,我还没有灶高,搭板凳掂起足拿下火柴擦燃,弟弟妹妹不知所措,就见我象耍魔术般的弄来折去,他们在旁边静观默想。我不断塞进柴灶木块和外婆割的枯草,玉米秆等,都堆在灶旁边。那可真危险啊,只要一点火星溅出来,瞬间不慎,家里都是木制品,木板墙,木楼,整整一条街都是木房,如果烧起熊熊烈火,(直到今天我想起那镜头,无不胆颤。)我们三姊妹不慎被火化倒是小事,那条街,整个地区,几万户人家,弄得不好,又是重演共产党燃烧重庆迎接解放的“九.二火灾”。我那样的玩星星之火,仅几岁。谢天谢地,居然弄好平生第一锅稀饭,我再抓出泡菜,和弟妹(那时候还没有最小弟)三人就这样津津有味的解决饥饿。第二天,第三天怎么办,我记不起了。可能妈妈怕出事,请假回来给我们做饭。这样的情况实在不堪下去,父亲才去恳求外婆回家,态度改变为黑五类模样。外婆一听忧心如焚,立即辞退工作,家中得以暂时平静。不久又是: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

最是刻骨铭心的灾荒年,举国恐慌,很多家庭都因此破裂,几乎家家分食,人人开伙,各自为阵,全是泥菩萨过河。我们已经从森昌泰街搬迁到卫国路,本来矛盾重重的家,当然分道扬镳,各持炊具,“内定”为我和小弟弟,纳入父亲的“北朝鲜”,外婆和妈妈以及弟妹外公舅舅为“南韩”,无形的三八线,我们连做难民的机会都没有。倒霉的又是我了,所有的家务我得承担,挑水,做饭,后来更是洗全家的衣服。父亲本不理事,再加下棋钓鱼,甚至忘记我们在家等候开锅做饭。有次中午放学回来,家里没有吃的,我饿躺在条凳上,一手拉着桌边横栏,睡着不动,直到下午该上学时间,外婆见我还不走,就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没有吃饭,动都不想动。外婆一听就难过了,赶忙做碗咸菜汤,让我吃了才有精神出门。可外婆也是经常都饿着的呀。想来那次可能是父亲专心棋艺(他在那七八千人的大工厂里小有名气)或钓鱼出门,也可能是我自己把该留下的饭票吃了,一度在学校食堂搭伙,饭票印字相同,孩子没有自持力,只图眼前饱肚皮,今天吃了明天的,这周吃了下周的。

那毛泽东一人造成的举国灾难,亿万生命都到了最危机的时候。听说已经有人吃人了(前不久BBC有专门记录报道,取材于当事人的直接口述易子而食)。为吃,母亲还找了些泥丸,加点面粉煮来吃,野草根,树藤杆,什么办法都想。那样的东西我吃了无法解便,母亲用指头来抠,一个个的元子出来,和吃进去的模样差不多。肚皮下沉,肠胃空旷,特别难受。稍后毛泽东滚蛋,刘少奇当权,提出全面开荒种地,见缝插针,才让人有一线生机(可怜的舅舅已经饿死)。外婆去住家的对面39军(后来的185)医院边沿高坡开垦荒地,无人干涉。就这样,全靠外婆种菜蔬包谷红薯,让我们度过好多次危机。

母亲和外婆还把婚嫁金饰物品全部变卖,为的是买点高级饼饼(这词汇只有50岁左右的大陆中国人知道),火中取栗的政府那时候盯准机会,慈得象基督山伯爵整银行家那抬高物价几十倍,四处提供高价餐馆,逼使为求一饱之慰,情愿为一顿饭付出一月工薪的平民铤而走险。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今天的中国仍然有这样的价格餐食,但背景对象不同,性质大变。而那时是逼人就范,倾巢倒尽家产的无不尽其所有。父亲也带我去吃过这样的餐食,一顿消耗是他半月工资。那是他变卖了珍贵的鱼杆鱼线所有。算是罕见的恩德。

纵观世界,失职的父亲不少,连美国总统克林顿都深有体会,芬兰酗酒的破家不乏。但在民主国家,总有社会保障,基本的生存条件还是具备。而我,要不是外婆,也许早就不在人间。而今,外婆舍我们而去,父亲仍然健在。我每次回国,见父亲仍然对母亲那么凶恶,想起过去“旧仇新恨”,难免要叱责父亲。每见面我俩就象火柴与擦皮,一触即燃。说是说,长大以后,特别是我做生意,对父母照顾有加,家里需要东西我竭力购买。至今每年生日过年,孝敬父母费用我一应照给不误,而弟妹们认为他们有退休工资,基本生活不是问题。对我的做法不以为然,我当然不勉强他们。直到今天,父亲认为还是我最有孝心。估计他认为源于篾块之劳吧。可怜的外婆外公我无法尽孝,这是刻骨铭心的痛,永恒的绞嗜在心,会直到我的生命终结。当我坐牢的时候,外婆难受难堪到何等的境地,我无法宽慰和思量。

人生都有外婆,有的半生与共,有的未见即忘;都有对外婆的回忆和想象。而我有个这么特别的外婆,强悍无私的外婆,苦命多磨的外婆,让我今生今世永远怀念。遗憾的是我没有走出困境之前,外婆舍我而去,我甚至不能见外婆的最后一面。惭愧的我忙碌中给外婆那么少的回报远远没有让外婆晚年过得愉快,内疚的我罪不可赦的是我连离开中国没有让外婆知道,我怕她知道会有更多的思念和担忧。我想有了一个好的机会再报答外婆,时不我待,呜呼!外婆永远的走了,从太空里呼唤着我走的,我知道。

而今,我只有把所有的哀思化为文字,望着飘渺的云色,想着我的伟大的,没齿不忘的,名声中华的外婆。

每当我想外婆的时候,从她的怀里,到挨打庇护身边,以及最后的癫癫巍巍………,我的敬爱的外婆,今生今世让我思念如滔滔洪水的外婆。

您在哪里?!

 

之三

两年前的清明,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把褚色的山区,梯田,小树和依房的竹林抹得分外醒目,一排排被耕牛犁起的泥块,扭扭捏捏,象黑黝黝的皱皮老蟒蛇,半沉半露,睡得正香。依稀的农家住舍,那不规则的砖瓦建筑残旧凌乱,密集的几间小屋半藏山沟,或斜依半坡,象儿童的积木凌乱挥撒沙盘。新色的砖块也不那么规则艺术,豪华与这里的山村没有缘分,比较江南沿海,还是凋残破败的千秋中国。时有可见――枯藤,老树,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象依然。昏鸦当野味而绝迹了吧。

一辆黑色奥迪100型轿车,一会冲弛,一会爬行,一会昂首,一会翘臀,象疾疾的小虫,移动在丘陵表面。那盘山的土公路,凹凸的机耕道,新开垦待整平的路基,几乎要这不甘落后的黑虫掀个四脚朝天。幸好朋友借与的这车力量很不错,无论多么陡峭的坡度,迂回的弯道,总是有力登进,哪怕有的地段将底盘擦得嘎嘎直响。毕竟有点车龄,方向盘远远没有我在芬兰的雪铁龙车轻巧。我们在弯曲迂回的道上,一边行驶,一边不时询问在路边种庄稼的农民。几年来一次,道路新修,令我们无法把握。这里山势回旋,地角逶迤,远离重庆约百公里的川东,仍然朦胧上空,挤透云层的太阳很不情愿露出真容,而又不得不将必须负责的大地一视同仁。

这车宽敞,内外具黑,表里如一,旁座是弟弟长江,他的个子比我高,后排座是母亲和四妹慧兰。七十七岁还微微胖壮的母亲仍然精神矍铄,听着妹妹讲述埋葬外婆的过程,我的思绪又回到外公外婆的生前。“我死了舍(重庆人爱拖的尾音),要给我烧钱纸哟,你们不给我烧钱来嘛,我变鬼都要来抓你们,听到没有哇!”那是外婆曾经笑嘻嘻的话语,从她那已经有点歪斜的口里说出,给了我们必须照办的命令。“可以呀,你的银行折子要捡(意指‘藏’)好哟,掉了舍,没得钱用,我们不晓得哟!”弟弟长江和外婆说话从来这样二不挂五(当为‘吊儿郎当’口吻)。“掉了呀,那就再给你们投梦来囉,不给我烧,还是要抓你们。”外婆又那么乐呵呵的说,把“抓”字音拖得又重又长。她明明知道我们会“寄钱用不完的”。想到此,我问道:“上坟的纸烛阴钞等带够了吗?”隆隆的车声不甘落后的鸣叫,路边景物移换,妹妹接着我的话题:“哼,那还用愁!清明节里到处都有卖的,一会在场口街边停一下买齐就是。”想来也是,现在已经不是批“四旧”年代,能挣钱的活,人人见缝插针,无处不为。不一会,果然见到前面路边就有摆摊,一应俱全的上坟物品。

经问讯,邻近的村民都知道彼此的姓氏,很容易就找到那家十足乡村意味的院落。外公的两位姓丘的侄辈也是一大家子人户,那是外公的妹妹――我们称姑婆――曾经的家,姑婆已死多年。那天他们高兴而意外。两位表叔都七十来岁了,依然健朗,皱纹的额在微笑中加深。随即我们把弟妹家里搜集的衣物和另外买的礼品送给,托他们自己分赠。去屋后不远山坡上的墓地,那之前委托修砌的墓碑已经俭朴完善,照乡村风俗,青石雕刻的墓碑中央是外公外婆的姓氏名称,旁边是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名排列。坟墓高约一米半,面积大概六七米平方。

睹物思情,默然的哀悼,静静的点燃纸烛,面对袅袅青烟,母亲首先面对墓碑跪下磕头,喃喃而语,语音简短。随后我依然踏上原地,当二位老人健在面前:“外公外婆,今天妈妈和我们都来看望你们二位老人家啦。您们在生的时候,没得到我们的报答,不孝的子孙只有在今天来给你们汇点钱,望你们生活得好些,不象活在那年头的困苦。您们还有什么困难,给我们投梦来,会照你们的意思一一办理。特别是我――你们的大外孙――难得回来一次,只有遥祝您们二位老人好好安息。我会永远记得你们一生辛辛苦苦养育之恩,莫担心啊。”接下来是弟弟:“外公外婆,大哥都把我们的话说了,今天就给你们汇款来,收到之后自己好好用呀,不够又给我们投梦,就再给你多汇点。”他还是那吊儿郎当的口吻。妹妹倒不说啥,只是磕头。

此时此刻,我看着墓碑,想那泥土下面覆盖着二位老人各自的骨灰盒,盒里是他们生前唯有的遗物,那骨灰曾经有血有肉,有神有质,亲切的外公外婆,与我们活跃共同的三十多个年头,多么的珍贵,一但失去,就再不能挽回。时光啊,残忍的时光,谁都无可奈何。那遥远而流逝的情景,回到我的心灵。活生生的外公外婆,看着我们蹦蹦跳跳的成长。

随着点燃的纸烛冒着青烟,冉冉上升,将我的思绪带走到遥远的过去。

从醒事起,夜晚的昏灯下,我可以站立了,就依偎在外婆膝前,天天夜晚看她揭开绑腿,一圈圈的环绕脚杆,从小腿开始,双手交接布头,象牵动一条长藤,好久好久才解除整个足来,脚拇趾以后的四趾弯在足底已退化成小小的颗粒,那趾骨弯曲,皮肤白细,脚背高高,脚心深陷,活生生的三角。我不由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为什么,又为什么?

“为了嫁人呀,姑娘家家的,不缠足嫁不掉呢!”

“嫁什么人呀?”

“问你外公去嘛,呵呵!”外婆笑起来。

“为什么要问外公呀?又不是外公缠的。”

“嗨,你大了才知道,你是个儿嘛,要是个女舍,在我们那年生,有你好受的。”外婆又唠叨起:“我们那时候呀,才五岁呢,就开始绑上了。谁敢不缠,哭都不许,大人把你(指自己本人)提在院子中间,一歇(阵)篾块掺得你囉囉旋,饭都没得吃呢。哪象现在哟!还是孙中山才解救了妇女嘛。”外婆不知从哪里听来是孙的功劳。其实,宋朝(人民政府)就不强求裹足,明朝中央领导需要的服务姑娘,一经录用就要命令解除裹足。写“镜花缘”的李汝珍更是诙谐万端,用那个男人林之洋来品尝这滋味:“只觉得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大叫坑死俺了!”那挖苦是令人忍俊不止。听外婆那么淡淡的说得自然,可我想到每个小女孩子,就这么天天折腾,那可是多么残酷的罪恶。说来,还是唐后主李煜干的坏事,竟然铸金莲台,令宫女舞蹈其上,这样一来,民间趋之若鹜。岂有不作亡国之君之理。山西大同女人更是特别炫耀,曾在每年农历六月初六的“靓脚会”。女子带凳脱鞋高跷小脚展示为荣,怕比现在的选美更热闹。连总书记康熙同志解放了全中国,下达中央文件严禁裹足都执行不了,可见民间之顽习。真的解放妇女,还得归功于美国人民,见中国女留学生小足惨不忍睹,由传教士在中国大声疾呼,奔走启蒙,才将这摇摇欲坠,风吹荷叶的根基更改。本在康梁变法之际,广东就率先放足了,可四川内地,晚了十多年才改革开放,那正是我外婆出生的时候。未得先进风讯所以。那双小足随外婆八十五个春秋(我的前文记为83岁,得妹来信更正),早起贪黑,三寸小足承受挑水担煤重压之苦,终身不懈,天天捆绑解洗,真是所有中国男人(汉族)的罪过。那时候的流行儿歌:“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每当我这样跟唱,总要被外婆吵:“跑不脱嘛,我拿篾块来,你总跑得脱的。”说吧她又呵呵的笑。硬朗的外婆那时候还不是弯背,那时对外婆总是爱笑,幽默特别,话语快利。可怜的外婆,还那么小就被活活绑成残废。

外婆生于1905年,在大清(人民)政府快下岗了的末期,也是中国风雨飘摇之际。外婆是重庆上桥人,属于沙坪坝区,现在已经是高楼鳞次栉比,当年的田土早就被水泥覆盖。那时候为重庆近郊,距离市中区不到20公里。外婆十九岁和外公结婚,生过九个孩子,因病夭折,唯有她的女儿,即我们的母亲幸存。有个舅舅活下来,聪明伶俐,好学,谁知在读书的九岁时一场大病,成了癫疯(重庆叫这病为母猪疯),发作时候倒地抽搐,一边斜对称的手足残废。这是种世界性病症,患者几乎同样,我在;芬兰的医学杂志上也见到这样的病人。那时候我们生活一屋,舅舅活到六一年,举国缺粮,他本是很能吃的,因长期吃不饱再加病魔,终于奄奄一息,死时36岁,属于中国短期内被活活的饿死――四千三百万(联合国有记录)――之一。最后那几天舅舅天天叫饿啊饿,脚肿得不行,外婆就在旁一边哭诉:“儿呀,不是妈对不起你呀。这是年生不好呀,哪个都没得法哟。”每天的一点菜稀饭,维持不了舅舅的生命,他终于倒床,叫饿的声音慢慢变小,变弱,无声,最后无息。要舅舅活命,只有腾出别人的口粮,可都在死亡边沿,爱莫能助。我们只有傻呆呆的望着舅舅停在床上,成了被毛泽东这个伟大魔鬼,钱学森等伪科学家胡作非为的牺牲品。舅舅死时,外婆大哭不止,最后对舅舅的尸体声嘶力竭几乎咒骂:“你呀,你是我前世的冤孽,你是来收账的,你要我赔你,我争(意‘欠‘)了你的呀,你哟……你哟…….”外婆哭得最后没有声音和气力。等外公回来的时候,外婆几乎昏迷。外公默默无声站了好久,最后轻轻的劝说:“儿都去了,哭有啥子用嘛。给他办后事,愿他来世有个好运。”估计外心里仍然想的是“遇合”而已。

舅舅被停靠在家里最后面的很小的一间小窄屋,头上点盏菜油灯,很昏暗,我们都不敢进去看。那小屋平常堆放点陈年的旧物。现在成了舅舅的太平间。停放了三天以后,外婆叫了位道士来给舅舅开路,这为道士姓廖,十几年后他的儿子成了我的好朋友,同住一室,因他被欺压而引起不的不平才对抗书记,到后来坐牢,这是后话了。当外公带我一块去弄回来的棺木,将舅舅装进,换到正屋里停放,父亲叫我去那间的灶台上拿火柴,夜深中,只有舅舅停在那里,我心惊胆战绕过他的棺木,差点摔一交跌扑在他头部的木板位置,一身鸡皮疙瘩冒得老高。可怜的舅舅,少年不到就患疾病,中国是对残疾人没有丝毫福利的社会,他活得难受,死得更难受,终身没有成婚,正常不发病的时候,自己用个小篮子出去拣垃圾,煤炭花(一种没有燃烧尽的煤渣,还可用于燃烧。)舅废旧的报子去卖,一分分的存钱,藏在墙壁的夹缝里,不慎被我发现,邀约弟弟一块偷来零花,那是一分一毛两毛的纸币,我们当时好高兴呀,可丝毫没有想舅舅来得多么的辛苦,真是坏到极点。一两元钱,我们花得痛快,那种没有道德和良心的行为,我至今想起来只有痛苦,自责。无法偿还舅舅。他知道我们拿了,问我,但我们不承认,这样的事发生过两次。舅舅存钱当一种安慰,他从来就没有花过钱。衣服是外婆给他做中式对襟,筒筒裤。一年四季就两套对换。舅的模样和外公一样,个子高高的,至少有我现在的高度,身材也好,皮肤净白。他患的病带有神经错乱性,一但发作,见到谁在旁边就立即出手打,抓住什么就拿什么打。为此,他在外面给人打得头破血流,在家里也给捆起来打。人啊人,当初为什么就这么的不理解,当他为健康人处理,当罪犯处理。其实,他就是打人就一瞬间,打一下子。这样的病让他吃了好多苦头。当时的人只知道报复而不会理解。野蛮和原始充斥了社会,直到今天,中国不少人的内心仍然极度的野蛮,可以干出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天安门前的血迹不就是例证。

苦命的外婆,为此常常唠叨自己没有儿子,那是她终身的遗憾和痛苦。

1963年的日子开始慢慢好起来,渐渐街头有了农民的菜蔬,市场上有了允许农民卖的粗粮,死亡的危险渐渐离去。就在这时候,父亲说动母亲,自己悄悄在外面租赁了房屋,“宵遁”似的全家搬走。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忏悔他曾经这样残酷的折磨的外婆,我想起总十分内疚,妹妹也这么刻骨铭心的体会。但外婆的晚年,妹妹也可以负担外婆的呀,她的条件环境最好。但妹夫流露的意思不高兴外婆在家,人老啦,需要看护,弄不好怕出问题。我一度接外婆到我所在的工厂去住,才几天,外婆就不习惯了,工人上班之后,宿舍里冷冷清清,她觉得难熬,又闹着要会南岸自己的家,哎!对于老人,那时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的好。渐渐忙在生意里,连去看望外婆的机会都越来越少。再说搬走的那天下午,我放学又跑回外婆家,见屋子空空的,外公不做声,独自默默的坐着,目光惨然,外婆用手巾不停的擦泪,家里静悄悄的,妹妹不知所以,呆呆的看着外婆外公。正屋的厅堂桌子靠近柴灶,旁边是个单独的小煤炭火炉,一点没有煮饭的痕迹。残旧的木头捆绑房子,石灰涂抹的墙上裂缝各种各样的路线,有的蜿蜒,有的直斜,象给生命奇特的暗示。外婆走到灶边,用火柴擦亮,点着一点引火的纸,烟雾起来…………

那烟雾仿佛和我眼前的烟雾一模一样,将人的灵魂飘逸到无影无踪的远方。回复 | 引用 | 编辑

 

之四

曾看过部美国影片(The Ghost),那个年青老板与女友在街头被“挚友”借手杀害,随之而灵魂在世周游寻仇为善,诸多趣事,给我极深的印象。要真有个灵界倒好。遗憾只有梦境给过“一枕黄粱”。想象力多么神奇啊!让我心里永有外婆和外公,让我享受童年,少年,中年的情景,虽不能与之共享,也能述说于觥筹交错之间,描写于九天九地之内。曾经三毛就在香港找人“搭桥”,见到她的外婆,而荷西蒙胧不显,是否灵界也需签证呢?

“开始放火炮吧?”弟弟的话语轻轻,打断了我的思路。表叔将打火机陶出来,妹妹拿过堆集在旁边的鞭炮,妈妈做在旁边碎碎叨叨念及往事。随即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声,引起旁边竹林哗哗。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又让我想起外婆生前多次讲诉她在那国难当头的年代,有过弹雨横飞,九死一生的时候。那是二战时期,日寇血染武汉宜昌,便开始了在五年里联绵不断轮番轰炸重庆(最后两年被美国战机护卫),有时一日数次,几日不息,将平民百姓置如热锅上的蚂蚁,深水中的昆虫。外婆在那罪恶滔天的飞蝗下,那开花崩裂的弹片中,被波涛汹涌卷起,再覆盖千堆雪里,与死神擦肩而过。

那是个晴朗的上午,外婆从南岸乘坐小划子(一种约大于舢板的木船,那年头里人们赖以过江)进城办事回来,那是她小足尖尖摇曳在朝天门水码头附近的路上,正要去赶乘小船,突然警报四起,凄厉长空,人们满城惊恐,老幼奔跑,首尾不顾。那附近已没有防空洞可躲,人们争挤上船,弄得超载如危。装满炸弹的日机由宜昌过万县,一瞬间就到重庆上空,气势汹汹,黑幕沉沉,一大片几十架(历史记载最多的一天六十余架)直抵重庆上空。外婆乘坐的船人惊恐万状,梢翁慌了手足,疾疾划向江心时分,就见死神降临,呼啸头顶,俯冲投弹,城内到处山嘣地裂,火光冲天,烟雾缭绕,震耳欲聋,几架飞机直冲江中炸弹,将长江波涛旋起翻天巨浪,满船人惊愕,提心吊胆,惊惶失措,小船被水浪推来覆去,头尾乱旋,人群失控摇摆。突然,一颗炸弹邻近冲起水潮如山,哗然揎翻小船,水浪冲翻乘客,抛向空中,跌落水里。说时迟,那时快,外婆当时被挤在船中,昏头昏脑,不知所以,突然只觉船体一个大翻身,满船人声惨叫四散,象洒开的豆子。外婆急中生智,随手抓住坐板(幸好是活动木板),昏然朝天一旋,就跌进水下,她死死抓住木板不放,呛了几口水,才冒出水面,见周围的人头个个的下沉,外婆夹紧木板,半沉半浮,看着浩瀚的两岸山峰推移,顺江而下。而其它船只想疾疾划走,个个逃命,对频临死亡的外婆,置若罔顾,谁也不与援手(唉,中国人!)。那汇合的嘉陵长江,乱波冲击,澎湃荡漾,激流汹涌,幸存的外婆抓着这一线生机,沉浮在生死间,拚命挣扎,连呼天喊地的力量都没有,那时刻,那瞬间,一个不会游泳的小足女人,只有头颅露出水面,在庞大的长江,宽阔的水面,外婆紧张,渺茫,无可奈何的绝望,真不是文字可以描述。幸好再没有投弹江面,日寇的鬼眼尽望山城,顾不得江心的外婆,让她得以幸存漂流到十几里外的下游,那已经不是危险的轰炸区域了。这阵子的日本飞机拖着累累血渍,扬长而去。正当外婆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四顾无措的时候,一个打鱼船悠悠岸边划出,渔家见远远一个黑点,划近一看,原来是我外婆在水面,哎呀,还活着!于是赶忙把半昏半醒的外婆救上(要是今天的大陆中国人,得先讲价,后救人了)。当时外婆已经无法呼喊,再一会必死无疑。幸好那时她才三十多岁,体力尚佳,竟如此大难不死。每当我听外婆讲述这一惊心动魄的生还故事,暗暗的想,天呀,外婆没了,我呢?

今年四月日本律师团一行专程来重庆为二战飞机轰炸死难者致哀!较场口十八梯防空洞被炸蹋之后,人为惊惶拥塞填满洞口,空气阻绝,死亡三千多人(具体数字,永远是迷)。要是外婆还在,她要听说啊,会飞起小足,前去滔滔不绝控诉的。也是二战间,外婆的大弟弟被抓壮丁抗日,音讯了无,死於战火,连一分钱的抚恤金都没有,生命竟然不如草木。那国民政府,也是混蛋透顶,就象百年前的中国战俘被沙俄抓来芬兰修建战壕(其中一段就在我的窗前,曾经我撰文描述,可惜文稿丢失),中国政府再也不做声,让他们身死异乡。

再说,除了国难,还有内乱之灾也曾险些至死外婆。还听外婆讲过她在那匪盗横行年代,一次外公从外地汇钱回来,外婆得到汇票到邮局去取款,不想被棒老二(重庆人过去称呼劫贼)在取款处盯视,而后跟踪,走到无人的小巷,这匪徒拿出刀指着外婆立即拿钱,不然即死。在手的银元被抢,外婆跌跌怆怆回家,抱着妈妈痛哭一场。那时候交通不便,邮寄不畅,外公很久才寄一次钱,很久之后才知道被抢,外婆当时的苦难,谁能理解和解救呢,我回想着诸多往事,越来越为外婆而叹惜。

外婆逝世于1990年九月十七日。正好,邻近的天日就是外婆百年寿辰,百龄的外婆只有我这微薄的心意。可怜的外婆,一生罹难多多,八十五年光阴,一瞬过去:从小缠足,痛苦终身,二战被日本飞机炸翻沉江,九死一生;再被土匪抢劫,险些横刀血飞,最后被我父亲蛮横无礼对待,几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为我们贡献最宝贵的时光和智慧。到老来只有寂寞独居,缠绵孤苦,特别是外公去世之后的八年,外婆日子每况愈下………。

我怀念外婆,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外婆了,再也没有机会报答我最亲最爱的外婆,我只有在记忆的光点上,看到我的外婆,一个精明强悍的外婆,一身是爱的外婆,在心血凝结的岁月里,为我们贡献了一切,而外婆却走出岁月,在太空里对我呼喊,她没有别的期望,大慨只有我这点滴的文字,只有我内心的祈祷和祝愿。

最后,我们对外公外婆鞠躬告别。回来的路上,我开着车,迂回曲折的山间小道,外公外婆曾经走过的路,外婆尖尖的小足,摇曳的田边,一晃春秋瞬间,我的车轮行进在同样的山区,云还在天空。

还有那:一点爆竹,一点香蜡,一点纸烛,

 

2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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