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传:人心的底层是什么?——摩梭人的神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265 次 更新时间:2005-07-13 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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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博传  

翻过高原莽莽群峰,到了大山深处一个高地,泸沽湖全景神话般突然跳出,使人心底一阵震慑:一潭深深的湖水,托起一架苍茫山岭,那是格姆女神的倩影,她高高仰面躺在水边,腹部还微微鼓起,仿若有生命在不安中躁动。我无法想起,是先看到湖水,还是先看到神山。我只记得对她凝视良久,她却对我无言。直到我明白,她的美丽,正在于她永恒的沉静。

自此,泸沽湖,摩梭人,连同那片土地,像一幅神秘油画,从古老的历史深处走来,隐隐幻成一种莫明的引诱,潜入脑海深处,使我长梦难醒。

一片变幻莫测的风云之下,格母女神巨大的身影横卧在摩梭人心中。那是摩梭人的金字塔、兵马俑---是体现祖先勇气、力量和智慧的地方。但同时,泸沽湖越神秘、越静穆、越美丽,这种永恒身影的压抑便越沉重,越成为人心底层的梦魔。03.11.04.作者摄

人心底层的两个字

我的梦,全出自摩梭人的歌:

“谁能预言神箭从始而终的故事,

就能摸透人心的底层。”

人心的底层是什么?这不是几千年来先贤圣哲苦心竭智追求的问题么?被认为处于近乎远古、原始、神秘状态的摩梭人,为什么会以这种清脆、明快的方式,去回答这个人类最原始的无穷困惑?

神箭穿过峰巅,直插云宵,一路裂空而过,响亮辉煌。没有人会怀疑它的“从始”。这“从始”也不会成为人心底层的东西。能够成为人心底层东西的只有“而终”。那就是死亡。

人类几乎从一开始就或明或暗地知道,人心的底层只有两个字:死亡。而且,越到后来越明白,“死”不重要,“亡”才最重要。就是,躯体最后变成什么不重要,一生所获,特别是心理、感情、精神方面的东西,永失、永弃、永亡才最重要,才是真正心有不舍的东西。所以,历史上多有追求长生不老的人,不见有求长生不死者。求不老,就是怕眼前的一切消亡。如果一个人被断定已经永远失去感觉与记忆,人们就会说,他的生命已死。这个“死”字所指,就是“亡”。

中国人把“死”与“亡”混在一起,有如把“国”与“家”、科学与技术(称作“科技”)混在一起,是有问题的(我曾在香港中文大学作过一个报告指出,把“土”与“地”混在一起也是有害的)。西方人把“死”与“死亡”明确分开。伊丽莎白• 库伯就写过《论死与死亡》(On Death and Dying)一书。虽然这里不能直接译成中文的“死”与“亡”。

因为人心底层恐惧消亡,不肯消亡,拒绝消亡,才会发狂般追求爱情,追求才华,追求健康,追求事业,追求成功,追求不朽,才会有种种英雄主义的冲动,才愿意“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杀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或者呼喊“不自由毋宁死”。总之要“流芳百世”。那情形,就像摩梭人在泸沽湖边对着格姆女神山生活一样:眼前是无限的生命荡漾,头顶是永恒的寂静消亡。人就在这中间,为留下一点什么不肯“亡”的东西而竭尽所能地歌舞。所以萨特说:“人是无用的激情”。

英雄对不朽的舍命追求与无可奈何的明知自己必朽,是人心底层最大冲突。而且一般说来,愈是成功者,愈是了不起的英雄,在即将消亡前夕,内心底层愈是痛苦。所谓千古英雄寂寞,其实不是他没有知己,而是他知道一切都要离去,自己要沉入永远的寂静。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英雄是否不朽,只有英雄自己知道。如果我们真正尊重个体生命,便应去问那些被历史认定的不朽英雄,他们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不朽。旁人不必多言。

最好的例子可以看毛泽东。毛泽东一生风风火火,晚年心力交瘁,腿脚无力,双手颤抖,说话吐字都艰难。但他仍不时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痛苦地低声吟颂庾信的《枯树赋》:

“……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

……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干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山精妖孽。

……“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庾信此赋,寄寓自己国破家亡之痛,悲声震天,凄情动地,正是拔本垂泪,伤根沥血之作。毛泽东一生不知读过多少次。直到临终卧于病榻时,仍请人代读。那是文化大革命仍然声威无敌,“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年代。但此时,毛泽东内心的凄怆悲苦,却是无以复加。那是为什么?是为文革如何七八年再搞一次,为台湾不知如何回归,为国家不知怎样在“斗私批修”中富强,为民族如何“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中兴旺?还是凄然于自己一生所识、所作、所创、所得对自己的永失、永弃、永忘?

苏格拉底是另一个典型例子。他甚至认为,哲学就是死亡的练习或“死亡的准备”。如果没有死亡,便没有哲学智慧,没有思想源泉。苏氏以善辩出名。他被小人诬陷入狱,被判死刑,却三次为维护自己的信念拒绝营救。其中有一场申辩被他的学生柏拉图记录在案,竟然论证“死亡是件好事”。现在看来,苏氏的申辩大有问题。

苏氏按他严格的分析方法先指出,死亡只有两种情况:进入无知的虚无状态,或灵魂转到另一个世界。接着他申辩道,对前者,“真是无可形容的得益了”,如果是“安恬无梦的一夜”,人的一生“还有多少日夜比这一夜更美妙愉快?”,“如果这就是死亡的本质,那么死亡真是一种得益”,“原来永恒不过是一夜”。对后者,如果只是灵魂迁居到另一个世界,那可以摆脱尘世的判官,可以会见历代圣人、诗人和智者,可以和他们“交谈”,进行“研究”,不仅“其乐无穷”,还可以“永生不死”,“谁不愿意?”。苏氏甚至大声申辩说:“我愿意一死再死”。最后他说:“死别的时候已经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去死,而你们去活,哪一个更好?只有神才知了。”李慎之教授仙去后,我非常敬佩的赵复三教授写了悼念文章。最后一段他写:“慎之迁往‘新居’了…….这是多么大的幸福啊!”。这里所说,也是苏氏的意思。

显然,苏氏也只是愿“死”,不愿“亡”。他只是在“死”与“亡”中作了转换。他实际所求是“毀不灭性,死不伤生”。我们所敬佩,是他竟能在这样的遭遇下从容赴死,还振振有词。

历史上,许多英雄豪杰,都是洒泪离场。只有一些最杰出的科学英雄例外。牛顿晚年舍弃科学,转向研究神学。爱因斯坦晚年放弃研究,并在《六十自述》中声明,如果有机会让他重新选择职业,他宁愿做管子工也不当科学家。美国管子工工会还立即向他颁发了会员证。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晚年在回答池田大作提问时说,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出生地,他会选择公元二世纪佛教传入中国时的新疆。同样是出于对神学的关爱。

在“舍弃”问题上走得最远的当是佛学禅宗了。所谓四大皆空、色即是空、一切不住、无所求取,就是预先舍弃欲望,让它预先消亡,只留下灵魂和随时可弃的一具仍被认为是“入俗”的肉身。许多大科学家晚年转向神学,常被无知者误解,甚至指责。其实他们是看透了科学的把戏,深知科学的局限和危害,自己不愿再卷入,预先退出、预先舍弃。是大聪明人的行为。他们在最后弥留之际,就不会有如毛泽东之苦痛。

比较来说,摩梭人的生命承担很实在。他们喜欢爬墙找阿夏,是要体现生命的原动力;他们宁肯每夜爬墙而不肯结婚,是想让神箭继续飞奔而不想让它停顿;他们人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却不去指认,是想减轻生命的重负;他们宁愿回老屋去亲老祖母也不愿意去亲父亲,是因为认定祖母才是生命的源泉,父亲只是生命的一条花边,一个爬墙人。于是,当摩梭人要离去时就比许许多多追求不朽的英雄豪杰轻松得多。

人是不会死的

人心底层问题的困惑不在于没有答案,而在于为什么是这个答案。多少先贤圣哲追问的,不是心底是否只有“死亡”这两个字。而是在问:死亡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样?他们绞尽脑汁寻求解答,几千年不止。直到现在,一些西方哲学家说,哲学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死亡。阿尔贝•加缪更“谬”,他甚至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

在我看来,神箭说,是摩梭人关于生死问题的一个神喻:其意义,不在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的动人神话之下。

夸父追日,想阻太阳落山,却事功未成,渴死途中,只留下一片森林,福泽后世;后羿在十个烈日下射杀九个太阳,救人于毒焰之下,可谓英雄万丈,却因不死药被老婆嫦娥偷走,终于死命难逃;嫦娥偷去灵药,使本来可以不死的丈夫死了,自己却变成癞蛤蟆在月宫中终日被罚捣不死药,致使李商隐有诗叹:“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三个故事,都曾被后人一再美化,一直被当作英雄的美丽,当作生命的激情来流传。特别是其中透出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元典精神,被学者反复赞叹过。有些学者还曾为审查后羿究竟是否死了而大花脑筋。

按摩梭人所问人心底层的“生死”两个字来看,三个故事所讲,都是英雄追求不死的挫折,都是对人为什么会死的原始回答。追日也好,射日也罢,偷药亦然,都只着眼于神箭飞出的一段。都想不死而最后不得不死,或者被罚得生不如死。在这里我们看到,人为什么会死的原始答案就是,人想不死。

不论这个答案如何令人困惑,也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求解。因为直到目前,关于人为什么会死,我们只有像摩梭人提供的这类原始解案。现代生物学家和医学家,连什么是人的死亡,还在争论不休。他们用强制方式不断提供的“标准答案”,只是关于物质变化或功能转换的一个说明。与生命本源的解答无关。

摩梭人之可惊,是她们从追寻本源的角度,不仅讲“从始”,而且提出“而终”问题。即不仅问生的本源,而且明确问死的原因。她们可惊地用自己的方法认识到,原来神箭向上迅疾飞射,是为奔向死亡。死亡才是生命的最终“意义”所在。当地纳西族人用以记载生命过程的《神路图》就是从尸体开始的。摩梭人从不提自己的生日,认为那是母亲受难的日子。但对葬礼,为着安魂、招魂、引魂,让生命从死亡中回归,却费尽心思,摆尽排场。其中的歌者达巴,更是唱得惊神泣鬼:

“你在太阳下说过要等我,

今天太阳照着却不见了你,

……我们旧日的情谊永远不会死”。

歌中不说人不会死,只说“情谊不会死”。也是不怕“死”,是怕“亡”。她们用神喻告诉我们,生命就像一支神箭,从疯颠的可惊穿透开始,走入无穷沉寂的可怕深渊结束。神箭的始与终,就是生命的始与终,就是生与死,就是泸沽湖与格姆女神山,就是生命的两大主要本能爱欲与死亡的体现。她们一清二楚的是,格姆女神永不言说了,只留下她的眼泪-----一潭深深的湖水。生命求存的唯一办法,是在欢叫声中寻找拾箭人,重新弯弓发射,一代接一代,让箭神飞起来,接着又奔向死亡。

摩梭人的答案令人震颤。这是对人生、人性、人格深层本质最具原创性的解答。她们认识到,人心底层“死亡”两个字,是代表对生命激情的怀念和对死亡的拒绝。神箭始终说,回答了哲学家对死亡提出的所有问题。死亡是神箭之终,原因是开始的激射,结果是格姆神山的永远静寂。她们不仅看到了“不朽”的必朽,而且明白,人之要死是因为他之要生。正如神箭之终是因其始。

摩梭人的答案,比大历史学家汤因比高明。汤因比在《死后的生命》中说:“死亡是生命付出的代价”。他把摩梭人看到生命本源的深层问题,变成简单的价值判断,那只是自以为聪明。

神箭说还可惊地隐含一个重要的事实:从高空下坠的死亡最引人。中国自杀报告说,目前国内每年近30万人自杀身亡,还有约200万人自杀末遂。大多亦选择从高处下坠。 世界上许多著名的高山、高地、高楼,常常同时是“自杀圣地”,就是一个说明。弗洛伊德甚至说:“坠落而亡可说是一门牵涉到肉体消逝与再生经验的宗教性艺术”。想来,那也是生命在最后一刻,还没有忘记要表现自己的辉煌。

在神箭辉煌的下坠中,摩梭人要说的是:只有对死亡的察觉,对毁灭的警觉,并且积极去应对,去寻找,才能拯救生命。对她们来说,要警觉的,就是介于生死之间,为她们最敬重的祖母和火塘;要不懈地致力应对的,就是代表生命之源的走婚(摩梭人称“生生”),寻找情哥或寻找我的阿夏:

玛达咪(我爱你),那个难忘的早晨,……….

我的阿夏啊,你如今在哪里?

摩梭人的祖母与火塘。微弱的火光下垫着厚重的灰烬。塘中的柴火虽然未燃烬,山上的木柴却快要被砍光。似乎生死存亡,便系于此间。摩梭文化也可能随之而去。(拉木嘎叶萨摄。本文作者作过剪辑)

人最大恐惧,莫过于面临死亡。但恐惧又分明是自造。罗斯福夫人是个勇敢达观、精明能干的女姓。她生前为自己设定的墓志铭是:“我们唯一引为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如果没有恐惧,死亡又是什么呢?不同的人,对神喻自有不同的理解。对我来说,摩梭人的神喻是指:神箭只在“从始而终”之时是神箭。此前和此后都不是。所以,这神喻证实我讲过的一句话:人是不会死的,死是人想出来的。正如恐惧是人自造的一样。

03.11.04.于丽江初稿

03.12.1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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