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天琪:左摇右晃——远去的记忆

——第三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84 次 更新时间:2013-10-29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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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天琪  


一     摇篮曲——散落在故乡的音节


我一九四六年夏天诞生在贺家老屋,生下时体重八斤(为了避讳七活八不活的老话,对外说七斤八两),哭声嘹亮,还有一头浓密卷曲长长的黑发,很有点学者的风采。按乡里的习俗,家里也放鞭炮庆贺,而且足足响了一个时辰。那是曾祖父在向乡亲邻里报喜,长房添丁——长重孙,那是贺家天大的喜事。

祖父给我起名叫承勋,希望我能像他那样,征战沙场为国家建功立业。而爸爸妈妈早在一年前他们结婚时就想好了我的名字:天琪——琪仔(老家发音ji)——安徒生童话中的安琪儿——象征爱情的小天使。他们不希望我从军,说按生下来的模样,应该是个哲学家。

当我有了孩子后,我才体会到妈妈说那时她和爸爸守在摇篮边看我的一颦一笑,沉醉其间久久不愿离开的心情。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从小就受到亲人过多的溺爱和呵护,本应是个顽皮任性的“小皇上”,我不知何故却养成了怯懦、温顺、敏感,寡言的性格。妈妈一直把我带在身边,离开她我就惊恐不安。三,四岁时,一次妈妈到县城办事,晚上没有回来,我竟然哭了几个小时,谁也哄不住。无奈姥姥只好让舅舅连夜背着我走了十几里山路,把我送到妈妈怀里才算罢休。

由于三年的国共战争,除了一岁时在南京待了一段时间,我的幼儿时期基本上是在家乡度过的。那时妈妈在一所乡村小学教书,带着一个姨姨专门照看我,在课间我就成了女学生争着抢着抱着玩的宝贝。

在我记事后,我和妈妈多半是住在姥姥家里。有时也到贺家老屋住,但我不喜欢。贺家老屋的房间多,妈妈常常脱离我的视线,不知道又到哪个房间去和那个长辈说话去了,害得我要不断地寻找。姥姥和他弟弟一家一起生活,她弟弟死得早,弟媳也没有再嫁,她的弟媳,两个侄子,一个侄女就一直由她照顾,那时她大侄子(我的大舅)刚结婚,让我管新媳妇叫新舅舅。

姥姥瘦瘦高高的个子,淡眉细眼,皮肤白皙,小脚,走路颤颤巍巍的。手里永远捧着个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吸着。说话慢条斯理的,从来没有着急的时候,显得特别有主见。我记得她房间里总有人来看她,和她聊天、讨主意,那大多是比她境况更差的穷苦人。她老人家总是耐心地听他们诉说,同情他们的遭遇,给他们出出主意宽宽心,对于那些家无隔夜粮的乡亲,临走时总会给他们送几碗米一把干菜,以解燃眉之急,这让做饭的新舅舅很有意见。

姥姥对我慈爱有加,在家时我常依傍在她老人家的身边,看她和人家聊天。姥姥身旁有个带盖的洋铁桶,里边永远放着好东西:有自家做的炒米花、炒红薯干,甚至有从城里买的叫猫耳朵的小食品和叫发饼的点心,那基本上是给我和妹妹们准备的。她和人家聊天时,怕我听着乏味,总不忘隔一会就拿一点儿出来给我吃,我虽然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但是也很少主动讨要过。

姥姥家房子后边就是竹木繁茂的一座小山,门前有鱼塘和晒坪,还有一条窄窄浅浅的小溪,那是我童年的乐园。

夏日的清晨我常常踏着露水去后山采摘野果,暖暖的阳光透过竹林洒在山坡上,鸟鸣在空气中婉转地流淌着,晶莹的露水时不时地从竹叶上滴落下来,常常让脖子后面感觉凉丝丝的,红红的浆果在草丛中显得特别诱人,淌漾其间让我乐而忘返,操心的姥姥常叫着催我回去吃饭。急切的呼唤和极不情愿的应答山上山下地回荡着,要好多个回合才会结束。

春天的竹林生机勃勃,姥姥常让舅舅去挖竹笋吃。我听后雀跃不已,拿着篮子蹦蹦跳跳地拉着舅舅就往后山上跑。竹林像个聚宝盆,竹笋总去挖总会有,从来不会空手而归。还有更多的竹笋长成竹子,你眼看着竹笋钻出地面,没几天就变成包着厚厚笋叶的幼竹,有碗口粗,比我还长得高。接着笋叶就包不住了,嫩绿的主干窜出来,一天一个样,竹林里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拔节声让人感受着生命的律动。

门前的小溪更是我永不厌倦的游乐场,小溪只有丈把宽,清澈的溪水深不过膝,浅处仅及脚踝。水里有长长的水草摇弋着,小鱼小虾隐约其间,它们时而聚在一起,逆水而上,时而“簌”的作鸟兽散,让人目不暇接。整个热天里我和小伙伴在小溪里玩耍,或者打水仗、或者用竹簸箕逮鱼虾。每每把竹簸箕贴着溪底的水草边,用一只脚在水草另一边一点点轻轻地踩着驱赶着,然后顺势提起,总会有十几只小鱼小虾在里边蹦着跳着,我们争先恐后地把它们逮进小木桶里。回家后姥姥就会炒给我吃,因为是活物又是自己劳动所得,总有股甜甜的鲜味,感到特别的喷香可口。我是一丝不挂地整日泡在水里乐此不疲,一个夏天精瘦的身子晒得黑黝黝的。村里的大人见了都咂舌;这哪像教书先生家的伢子!

夜晚的晒坪里最好玩,新月如钩,夜凉似水,遥望天空,群星璀璨,蛙鸣虫唱,鱼跃塘中。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都舒展筋骨,随意的在晒坪里乘凉。我和小伙伴围着姥姥,缠着她讲故事。姥姥的故事真多,常常即兴而起。如果是七夕,她会遥指银河,告诉我们牵牛星和织女星的位置,然后把牛郎织女的故事徐徐道来,他们坚贞的爱情和悲惨的命运听得我们热泪盈眶,姥姥又告诉我们今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喜鹊都到天上去给他们搭桥了,让我们破涕为笑。看着天上隔河相望的牵牛星和织女星,我心中疑惑,怎麽还不见这两颗星星走到一起呢?可到底是孩子,我的心事来得快去的也快,黑暗中那闪烁飞舞的萤火虫吸引了我的眼球,和小伙伴一起逮萤火虫的快乐霎时就把我淹没了。

姥姥还讲过无数个故事, 让我惊奇的是,那时我的年龄只有五、六岁,有两个故事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故事是讲因果报应的:有个富裕人家的孩子上学时遇到一条受伤的小蜈蚣,就把它放到一个盒子里养了起来,并拿自己带的饭喂它。后来蜈蚣越长越大,吃得越来越多,孩子就把带的午饭都给它吃了,自己饿得面黄肌瘦。家里人发现后就让他把蜈蚣抛弃了,孩子坚决不肯,于是孩子被赶出家门,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蜈蚣在柴房栖身。

这时,这一带忽然出现了一条大蟒蛇精,祸害乡邻、不但吃猪马牛羊等家畜,甚至还吃人。大家十分恐慌,每晚早早就关门闭户,但防不胜防,总有不幸的消息传来。一天晚上大蟒蛇来到他们村,一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蟒蛇精目光如炬,庞大的身躯压得房倒屋塌,大家吓得不得了。危急时分,只见那蜈蚣飞似地冲出去和蟒蛇打了起来。谁知没几个回合,蟒蛇张开血盆大口把蜈蚣吞下去了。正在大家失望之时,蟒蛇满地打滚,很快就断了气。原来是蜈蚣钻到蟒蛇的肚子里,把它咬死了,而蜈蚣也没能从蟒蛇身子里爬出来。孩子一下子成了大功臣,得到了家人的谅解和村里人的称赞。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还有一个故事更怕人:说有一个拍花子的(指专门用迷魂药拐骗儿童的人,他们把药抹在手上,在小孩头上一拍,然后叫小孩的名字,只要孩子一答应,就会迷迷糊糊地跟他走)拍到一个小男孩,把他卖给一个耍把戏的。耍把戏的把小孩塞进一个又粗又矮的坛子里,只露出一个头,天天给他喂饭吃,不让他出来。几年后,小孩子长成和坛子一样形状的怪物,耍把戏的这才打烂坛子,牵着已成为丑八怪的他出去展览赚钱。

这些故事一般都讲在晚上,摇曳的灯火把人映照在四壁上,黑影幢幢,这种氛围下讲的故事更让听得人毛骨悚然,所以记忆深刻,但冥冥中觉得这些故事和自己的命运还有一丝牵联。

姥姥讲的故事给了我第一条人生经验:那就是不要离开大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自我保护意识是强了,胆子却变得特别的小。最经典的表现是刚到西安时,一天我带的两个妹妹在床上玩,忽然发现大人都不见了,我被一阵莫名的恐怖所笼罩,吓得跳下床跑到门口放声大哭,两个妹妹正玩在兴头上,但也稀里糊涂跟着哭起来。我的表现让大人莫名其妙,这件事至今还是妈妈的谈资笑料。

六岁前在故乡那段日子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期,当时父母都在农村教书,因为新旧政权的更迭,旧的秩序被打烂,而新的秩序还在母腹之中,父母亲常常因薪水不能按时发放而面临断炊的困窘。而我下面又添了三个妹妹,负担沉重。由于乡下缺医少药,一个生病的妹妹还夭折了。我那时也是精瘦精瘦的,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但这些苦难在我的头脑中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那是我的快乐时光。家里人和小伙伴都护着我、让着我、陪着我,无拘无束尽着我的兴致去玩儿,不像现在的孩子,要学这学那的没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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