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缉思:中国的全球定位与地缘政治战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44 次 更新时间:2013-08-06 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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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缉思 (进入专栏)  

7月27日,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博导王缉思做客“岭南大讲坛·公众论坛”,就“中国的全球定位与地缘政治战略”这一主题发表了主旨演讲。

王缉思认为,中国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央之国”。学术界对于中国中国的地缘属性,一直存在争论。王缉思则认为,今日中国在地缘政治、地缘经济上的全球定位可以说非东、非西、非南、非北,但是又可以说是亦东、亦西、亦南、亦北。处于一个特殊的社会发展阶段,拥有与众不同的文明传统,已经成为人类历史上承前启后、承上启下的名副其实的中间国家、中央之国,也应该是缩小南北鸿沟的桥梁国家。

王缉思除担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外,还是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中心主任。主要教学和研究方向为美国外交、中美关系、亚太安全。著有《国际政治的理性思考》、《多元化与统一性并存:三十年世界政治变迁(和唐士其共同主编)》、《中美战略互疑:解析与应对》(与美国学者李侃如合著)等。以下为《南方都市报》记者整理的王缉思演讲:

中国的全球定位,我认为有四个重要的属性。首先是国家政体属性,是社会主义大国。第二个定位是中国与现存的国际秩序是什么样的关系,我认为是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受益者、参与者与改革者。第三是中国的实力地位,我认为是实力最强大的发展中国家。最后就是中国是什么样的地缘属性,是东亚大国还是亚洲大国,或者说是海权大国、陆权大国呢?这在学术界是有争论的。今日中国在地缘政治、地缘经济上的全球定位可以说非东、非西、非南、非北,但是又可以说是亦东、亦西、亦南、亦北。处于一个特殊的社会发展阶段,拥有与众不同的文明传统,已经成为人类历史上承前启后、承上启下的名副其实的中间国家、中央之国,也应该是缩小南北鸿沟的桥梁国家。今天中国的视角应该宽广得多、站位高大得多,不再将自己看做是华夏秩序中的中央之国,而应该是看做处于世界中央的国家。

立足亚欧大陆“东稳西进”

亚欧大陆是中国同美欧日俄印等强权长期竞争合作的大舞台,应该充分利用“中间国家”的地位,以“大周边”即地理意义上的亚洲为地缘战略依托,承东启西、承南启北,陆权与海权并重,在亚欧大陆乃至全球下一盘更大的棋。我强调中国地缘政治的定位,应该往西边稍微挪一点,不仅仅是说中国的开放就是往东,往西边拓展的余地相当大。

地缘政治的变化决定了亚欧大陆对中国具有越来越大的战略重要性。美国战略家布热津斯基在1997年发表《大棋局》。他说,“欧亚大陆是全球面积最大的大陆和地缘政治中轴。住在欧亚大陆的国家将能控制世界最先进和经济最发达的三个地区中的两个。欧亚大陆拥有世界人口的约75%。它的企业和地下矿藏在全世界物质财富中占有大部份额。欧亚大陆的国民生产总值占世界总额的约60%。世界已知能源资源的四分之三左右也在欧亚大陆。”

他还说,“对美国来说,欧亚大陆是最重要的地缘政治目标。现在美国这个非欧亚大国在这里取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美国能否持久、有效地保持这种地位,直接影响到美国对全球事务的支配。”

美国在中亚极力想要插手,它很清楚这个地方对美国来说非常重要。而中亚国家也想搞平衡。中亚对美国来说重要,对中国和俄罗斯也同样如此。俄罗斯曾经统治过这个地方。日本和韩国其实也已经进去了,我在哈萨克斯坦看到很多韩国企业,特别是汽车企业。如果美国这个非亚欧大国这么重视亚欧的地缘政治的话,中国应该在亚欧大陆如何布局造势,值得深思。

东亚一体化进程非常缓慢,这跟美国很有关系,美国大喊重返亚太,进行战略调整,在搞跨太平洋伙伴协定、可以看出美国现在有一种顶层设计,就是它要主导欧亚大陆的政治经济资源和游戏规则。美日在东亚合力牵制中国的战略空间,朝鲜半岛的安全形势并不让人乐观,南海岛屿的争端也很难找到出路,虽然现在提出了南海行为准则,但是在短期内恐怕达不成任何真正的协议。东亚共同体的构想越发远离现实,所以我认为中国应该在东海、南海的海疆问题上巩固已经取得的成果或者是进展,徐图缓进,向东盟释放善意,稳步推进区域经济合作,坚持无核化原则,促朝韩恢复接触,防止军事冲突,稳定台海两岸关系,继续同美日周旋。就是稳住中国的“东边”。

西边的情况与东亚的情况大不同。东亚的不安全因素主要来自国家间矛盾和大国战略竞争,而中亚、南亚、西亚、北非的不稳定因素更多地来自各国的内部政治纠葛、民族教派矛盾等国内和跨国问题。大国在这些地区发生直接对抗与冲突的可能性很低。很难想象中国与美国在阿富汗或者巴勒斯坦、或者伊朗发生军事冲突。而且美国与俄罗斯、俄罗斯与欧洲、日本与俄罗斯,在中亚或者是中东地区发生直接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中国应加快同西部境外国家的经贸合作发展速度,开通更多的陆地通商口岸,尽快打通从东部沿海向印度洋、地中海、西欧大西洋沿岸的若干座大陆桥,推动沿线地区的铁路、公路、港口、机场建设,减轻对东部海上通道的依赖。拉近同俄印欧和地区大国的关系,缓解美战略重点东移的压力。这就是我所说的“西进”了。

中国的上海、连云港,甚至广州,沿海地区其实现在已经修筑或者正在修筑好几条大陆交通线,可以一直通到欧洲的海岸,这就大大缩短了中国和欧洲之间的距离。就现在而言,从云南到缅甸这个通道已经打开了。从内地往印度洋那边有很多战略通道以及输油管道,这就减轻了马六甲海峡这边的压力。从连云港,今后可以一直修公路到阿姆斯特丹。还可以从上海一直修到波罗的海,修到北欧。中间经过很多国家,当然这些国家是不是都愿意开通自己的口岸,这还有待于观察。但是现在相当有希望,特别是能源、石油等其他通道,对中国来说越来越要通过新疆、云南,西边出去,还有往北边走。

审慎介入“大中东”

从阿富汗,再到突尼斯,再到相对平静的摩洛哥、阿尔及利亚,这么一大块都属于大中东。地图上看,从中国的西部边境开始往西,一直到北非,南北是从红海地区一直到高加索地区,包括里海、包括南亚的一部分,都包括大中东里。大中东的特点就是穆斯林人口占相对的多数,是亚欧大陆的心脏地带。在未来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很可能处在不稳定状态,甚至可能出现愈演愈烈的国内冲突、地区冲突。比如说埃及,埃及的情况不但现在不好,未来几年甚至未来十几年都不会好,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还是国内的问题,缺少自然资源,制造业基本上没有,农业也不够发达。

对这个地区的动乱如果不加以控制的话,就会祸及中国,影响能源资源的供应,乃至西部民族团结和国内稳定。新疆最近出现一些恐怖活动,这与西亚、非洲,与大中东地区是有关系的。应该以各种手段坚定而审慎地加大在巴以冲突、伊朗、叙利亚、阿富汗等地区热点问题上的话语权,包括扩大和加深同这些国家内部各派政治势力和宗教组织的接触。这些举动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甚至不是三年五年可以起到效果的,无法追求短期效益。中国过去的外交经验主要是集中于跟政府打交道,比较有办法,但是跟他们的民间社会、宗教组织、不同的政治派别打交道,这似乎不是中国现在的长处,但是要慢慢适应这样的状况。所以我说要审慎介入大中东,就是要慢慢来,包括要培养人才,我们在那边也有很多企业,但是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那里的文化、政治、宗教,这是很大的问题。中国应该培养更多懂阿拉伯语、印第语、哈萨克语、土耳其语等方面的人,在那些国家如果只是懂一两门外语是玩不转的。

现在中国的抓手是经贸关系,应该重点搞好同埃及、土耳其、沙特、伊朗、巴基斯坦、哈萨克斯坦等地区大国的关系,把握他们之间的平衡。同时也注意他们的安全关切,中国在交通运输、通讯、电力、油气管线、建筑等基础设施建设领域实力雄厚,外汇储备也是充裕的,而大中东地区国家在这些领域有巨大需求,双方能够拓展合作领域。

同时,应当加强同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以及西亚北非有关国家的安全合作与军事交流。前年利比亚事件,中国受到世界很多国家的赞扬,撤侨速度非常快,但是从中也可以看到中国在那边的利益有多大、有多深。撤侨是比较消极的手段,中国能不能有真正的力量去维护自己的利益,包括军事力量维护自己的利益,这是很重要的,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保持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的航道畅通和海上安全,这对中国也是非常重要的,从陆地、海洋两个方向都应该往西部地区拓展中国的利益。

构筑环印度洋“珍珠链”

环印度洋地区在中国地缘战略大棋盘中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中国在印度洋没有领土要求,同环印度洋绝大多数国家不存在历史积怨,只是同印度打过一仗。中国在孟加拉湾、波斯湾、红海、非洲沿岸,同当地国家互惠合作,建设并使用一些西方战略评论家所称的珍珠链式的舰船补给基地,而非永久性军事基地,是无可非议的事,应当理直气壮地做,同时也将这些港口设施开放给其他国家。

从湛江、海南岛,然后通过南沙群岛,通过马六甲海峡,往西边,就可以看到印度洋,然后有斯里兰卡,非洲之角、红海地区。珍珠链就像是珍珠链条一样,第一个点是在海南岛,然后是中国的南海,再到泰国、缅甸,再到孟加拉国,孟加拉国再往西南就是斯里兰卡,斯里兰卡往西北走就到巴基斯坦的一个港口瓜达尔。

中国作为一个海洋大国,作为一个在西部的利益越来越多的国家,为什么去帮助人家建设港口会变成不好的事情呢?但如果说在这个地方建立军事基地,而且不许别的国家染指,像美国那样,那么别的国家当然会反感,而且美国也会非常警惕。但如果中国在瓜达尔港或者是斯里兰卡的港口,建造花了很多钱,中国的军舰去那里加点油、士兵上岸休息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呢?别的国家也可以来,但来了就要多交一点钱,因为是中国建的港口。

不妨将眼界放开,在世界上中国有很多事情就可以做,比如说非洲、拉丁美洲,很多事情应该做而且可以做。中国在近代作为世界大国,以世界大国的姿态出现的时间还很短,眼界还不够宽阔。

构建立体全方位的发展大战略

世界有这么多不同的地区,东亚、南亚、中亚、西亚、非洲、欧洲、北美、南美、大洋洲等等地区,中国都应该有分别的战略,需要有一个全盘的规划,而且要与中国相关省区的发展规划结合。南方省市就应该多想一想东南亚,或者是澳大利亚、新西兰。新疆、西藏、宁夏、青海、兰州等就要多考虑蒙古、中亚国家,一直到大中东地区的经贸和边贸情况。同时应该将贸易、投资、金融、能源、环保等等功能性问题,同地缘政治战略紧密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将传统安全、非传统安全、发展问题结合起来,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形成立体全方位的和平发展大战略。

既然是中间国家了,就要以在南北关系中的“中间地位”为基础,发挥独特优势,利用北方发达国家的产业资本、金融资本、研发资源乃至政治资源和人脉关系,推动中国“走出去”的企业向国际化和产业链的高端发展,在发展中国家形成更大的投资规模。努力让发达国家及其跨国公司作为利益攸关方,分担中国在南方国家投资的政治经济风险。

迄今为止,中国一直在做独资的东西,但是不是可以多设想一下将来多一些合资,特别是从西方发达国家获取更多的经济金融方面的资源,再投资到发展中国家,以合资的形式,大家共同分担风险。中国的海外投资需要考虑不同地区与国家在地理位置、基础设施、劳动力成本、技术能力、政治和社会稳定性方面的相对优势,逐渐形成比较完整的全球地缘经济战略。

中国只有营造出来一个安全、繁荣的多边环境,同新兴大国和南方国家加强合作,才会有更好的基础去同发达国家发展新型大国关系。同时也只有同美欧等发达国家发展竞争共处、互利共赢的关系,才能稳住自己的周边。

国际政治、地缘政治是冷酷的,是基于现实利益,而非基于道义或者意识形态。从现实主义的视角看,大国外交的精髓在于利用和把握国际力量的平衡。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赖斯就曾经提出过,要以形成一个有利于自由的力量平衡来构筑国际体系,这其实就是拉近美国同所有其他大国之间关系的距离,使之比这些大国相互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这就是美国在所有大三角关系中处于顶角位置。美国和中国、俄罗斯的关系是如此,中美日三国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美国总是想办法处于顶角位置,而不是想办法将对方推出去。美国在大国之间搞平衡术,特别是冷战结束之后。美国在大国之间不树敌,不将任何大国看做是预设的敌人。

中国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实力地位,可以积极主动在世界大国和地区强国之间“谋势”,努力建立一个有利于中国的或者是有利于稳定和发展的力量平衡。中国应该是拉近而非疏远同俄罗斯、印度、日本、美国等重要国家之间关系的距离,将他们的关系放在更大的棋局中予以规划。

(南都记者陈建利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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