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记郭绍虞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36 次 更新时间:2013-07-17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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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化 (进入专栏)  

我向绍虞先生请教问学,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时他是上海文研所的所长,而我则是审查五年后刚被处理下放在所里栖身的人员。我们最初接触是我将自己所写的几篇《文心雕龙柬释》送他审阅。我没有料到很快就得到他的同情的回应。他在信中不仅给我鼓励,还为我筹划怎样将这些文字同时分批发表。这是我在那寒冷岁月中从未领受过的温暖。不久,他还托人送来亲手书写的条幅。从此以后,我把陆续写出的《文心雕龙柬释》逐篇送给他审阅,他每次退回给我的原稿上都夹有用端正小楷书写的签条。他对这些文章读得十分认真仔细,甚至对文中所引用的书籍也进行了不同版本的对勘。比如,他指出,我所引用的《四部备要》本《弘明集》,有些篇章的卷数和《四部丛刊》本不同。这真使我既感且愧。

今天各大学中文系已将中国文学批评史列为普遍开设的学科,而这门学科的建立则有绍虞先生的一份心血。早期教授这门学科的卓越有成就的专家如罗根泽、杨明照等,均出自绍虞先生门下。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为这门学科奠定了基础,使人认识到它是一门独特的学问,而不是无根的游谈。绍虞先生曾谦逊地说,他这部书只是早出的陈中凡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跟随者。但正如朱自清先生在评郭著时所说:“它虽不是同类的第一部,可还得称是开创之作,因为他的材料和方法都是自己的。”郭著取材极为丰富,我们只要从他后来主持编纂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就可见其端倪。倘使他没有搜集并掌握大量文论资料,并对这些资料下过鉴别和梳理的功夫,他是写不出《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后来他编纂《中国历代文论选》时,能够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也正是得益于当初在资料上所下的功夫。

绍虞先生这部书在编例上有着与人不同的特点。一般文学批评史多按历史朝代分期,这种写法直到今天也殊少例外。郭著却不是这样,在章节上并不整齐划一,而是或以家分,或以人分,或以文体分,或以问题分。表面看来,全书很不一致,显得有些琐屑零乱,但实际上却是费过一番经营擘划的功夫。这种编例摆脱了形式上的拘囿,更能勾画出我国文学批评史的真实面目,触及它的深微之处。但是这一点往往不易为人理解。我曾听到过有人指摘郭著不够豁朗,缺乏明晰的逻辑线索,文笔过于曲折细腻,有夹缠不清之弊。这种批评是受了长期提倡明白易晓、使人一览便知的文风的影响,以致对内容复杂、蕴藉较深的文字,就视为芜蔓晦涩了。绍虞先生似乎最怕过直过露。他谈任何问题,总是联系到各个方面,以防片面化和简单化,因此和那种文风恰恰是背道而驰的。

绍虞先生以照隅室作为斋名。晚年印有《照隅室文学论集》、《照隅室语言文学论集》、《照隅室杂著》三种。“照隅”二字取自《文心雕龙·序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这句话的原意是刘勰对于前人持论取小忘大作风的指摘,本含有贬意。绍虞先生反其意用之,不仅在于这两个字和他的本名谐音,而是寓有其他命意。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自序》有—段话说得很明白:“(我)愿意详细地照隅隙,而不能粗鲁地观衢路。”这意思是说,宁可详细地从事一些个案的具体研究,而不愿粗率地从事抽象的理论概括。这一说法在今天正盛行着以简单的概括手段作为宏观研究的时候,就更容易为我们所理解、所接受了。绍虞先生并不是不懂宏观研究的理论价值,以及将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结合起来的必要。他这一说法实是有所指而发的。我觉得对于绍虞先生的学术著作都应从这种角度去领会,不能不去注意它们的针对性。

凡和绍虞先生接近过的人,从未见过他有激烈的言语和动作,都觉得他性格温和。他说话总是那样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但根据他的弟子记述,他也有过感情激动的时候。这事发生在抗战初北平沦陷后的燕京大学课堂上。一天他上课讲到《黍离》诗时,竟然恸哭失声,以致使满座随之泪下。这一突兀举止也不难理解,在为人处世上,他本来就称颂过狂狷性格。他在《忆佩弦》一文中,说朱自清不英锐而沉潜,不激烈而雍容,在性格中具有更多的涵容成分。他把朱先生归结为不必定以斗士姿态出现而仍不失为斗士的人。这足以说明他对斗士的向往。

最近读到前几年唐弢先生为纪念绍虞先生而作的《狂狷人生》,我才知道建国初复旦中文系聘我去兼课是出于绍虞先生的举荐。那时我们并无来往,后来绍虞先生也未向我提及此事。根据我和绍虞先生多年接触所得的印象,我觉得他是一位不知文过饰非而敢于展露自己胸襟的长者。“文革”刚开始,报上正在批“三家村”的时候,紧张的政治空气令人惶惶不安。我去见他,向他谈到邓拓。他没有一个字涉及这场运动,只是出乎我意外地说了一句:“可邓拓的书法实在好。”说完他走进里面的书房拿出一本美术杂志,翻到一页刊有邓拓写的“实践”两个字指给我说:“你看!”此情此景使我至今难忘。再有一次在粉碎“四人帮”后,那时的气氛完全不同了。他略带微笑地向我说,他曾经也想用儒法斗争的观点去修改《中国文学批评史》,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文革”结束了。这种毫无掩饰的坦诚,再一次使我惊讶。绍虞先生虽教书多年,但他不是口才辩给的人。他不大会说话,因而就需要从他那近于木讷的谈吐中去发掘寄托遥深的寓意。绍虞先生真诚地相信应改造自己跟上时代的步伐,像许多老一代知识分子一样。我感到遗憾,当时没有和绍虞先生深谈,不知他在几十年改造的经历中,究竟领受了怎样的甘苦。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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