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倩:漫游与还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60 次 更新时间:2013-07-11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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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倩 (进入专栏)  

一个田野里走来的孩子,他幼年丧父,天性敏感。他所出生的年代,历史正处于从一种文明走向另一种文明的途中。古老的土地和田园,生存于其间的人们,在世界的范围内,都面临新世界的敌意和诱惑。敌意是存在的,但更多诱惑。越来越多的人走出田园,走向一个陌生而让人困惑的世界。这些丧失土地和家园的人,还丧失语言和灵魂,最终成为飘零异乡的孤魂野鬼。人们的精神—意义世界坍塌了,但家园已丧失,而新的家园,仍在期待之中。在这个孩子的眼中,和很多人一样,新世界充满诱惑。这种诱惑的强烈程度,甚至到了当人们面对着新世界时,几乎完全遗忘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伫立在田野上的家园,同样也是一个世界;甚至是一个内容更为丰富,意义更为饱满的世界。但这个孩子不这样看。新世界对其构成了强烈的诱惑和催促,但他始终惦念着故乡的田野,他生命的诞生之地。

他开始了作为漫游者的旅行,但故乡始终是一个起点。新时代的文明责备说,旧有的土地伦理,固守着一个确定的未来,而未能领教旅行者的惊险和刺激。对这个世界而言,我们都是暂时的寄居者;天地悠悠过,何不潇洒走一回。但新时代的伦理在强调“过程”的同时,遗忘了生命诞生的起点。也同样遗忘了,饱满意义的生发地,正在对这一点的不断回溯之中。旅行者走遍千山万水,大片吞噬美景和欲望,但无法获得灵魂的宁静。旅行者或许是孤单的,或许是寂寞的,但无法抵达孤独。因为只有当灵魂安静地面对自身时,它才能领略到那种透彻而纯粹的孤独。喧嚣者追随着大众的脚步,完成着一桩事先张扬的大众阴谋,通往早已预定的终点。但这只是旅游者的旅行,而非漫游者的旅行。

新世界在充满新奇的同时,亦充满责备:它责备贫穷者的低贱,责备病弱者的苦痛,责备陌生闯入者的土气。这个来自乡野的孩子,带着他的悲愤和苦闷,带着他的骄傲和伤口,漫游在自我救赎的路途上。所能凭借的唯一载体,是无言而沉默的大堆书籍,在文字的世界里,他的视野延伸到遥远的远方。在这个时候,他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漫游者;但漫游已经开始,心灵在生长。他感到孤单,尤其是在病痛中时;他渴望爱情,但换来的只是失败的经验。不过无论如何,这些失败和愁苦,孤独或欢乐,都是人生命经验的一部分。人之为人的骄傲,就在于他能承负起这一切,并在苦痛和磨难中更新生命,寻求更高的意义。这个执著的追求者,在心灵的转折点上,爱上了智慧并愿意为此付出辛劳。在后来的自传中,他这样写道:“当人爱智慧的时候,智慧也会爱人。这就是说,对于爱智慧的人而言,智慧永远不会拒绝、背叛和抛弃。智慧的爱表现为,它将自身给予人,让人获得智慧,获得了生命的守护神。”在尘世生活中,爱一个有限的存在者,似乎是大多数人的宿命;但有限者的“有限”,即意味着这种爱是不可普遍分享的,因此并不具有终极性的价值。爱智者的精神征途,更为曲折而遥远,但这种爱本身,能够超越历史的烟尘,而抵达终极的永在。

在漫游的途中,种种压抑无处不在。从一个意义上讲,在尘世的国度中,压抑和扭曲到处都有。而在一个个具体的社会环境中,则这种压抑的程度,可能有着相当大的差异。再具体到中国的大学校园里,种种制度性的羞辱,至今仍在残害着青年们的心灵,继续制造着扭曲的人格。这个精神的漫游者,在大学校园里汲取知识、培育灵魂的同时,亦在日常的生活中遭受着各种各样的困苦和难堪。作为一个穷学生,他不得不和很多人住在一起,对一个渴望自由的人而言,这是难以忍受的。他在自传中写道:“我不能忍受长期与他人合住一间房子的生活。我认为是非人性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还有自己的隐私。但这种日日夜夜的公共生活却剥夺和压抑了人的个性。”认真说来,这“日日夜夜的公共生活”,其实毫无公共性可言。因为如果私人生活的世界不能有效建立,则意味公私之间的界限并不存在,这就意味着既没有真正的公共生活,也没有真正的私人生活。人们生活在原始的部落中,任强权驱使和残害。

在日常生活被集体化的同时,中国的学术也被集体化了。许多个人聚集在一起,组建起所谓的学术科研创新团队,在权势者的带领下,以学术创新的名义,在体制内分赃。这是明目张胆的抢劫,但多少人乐此不疲。有人为进入某一团队而欣喜不已,有人因为被排斥在外而黯然神伤。这个在日常生活中不能忍受集体生活的人,在学术研究上,同样不能忍受那种集体劳动式的“结盟”。在自传中,他这样表白自己的心迹:“我本人在学术思想研究上是一个绝对的个人主义者,因此从来不与任何人结盟,不参加任何一个固定的圈子。在我看来,思想研究只是个体的事情,是孤独者的事业。人只有孤独地面对自己的思想,他才能真正地生活在思想的世界里,走在思想的道路上。在这样的基础上思想者之间对话与交流才是可能的。如果相反把学术思想研究变成一种集体劳动的话,那么这种思想不过是一种无个性的混合物,它是违背思想的本性的。”学术和思想,是孤独者的事业,这当然没错。推而广之,无论在哪个领域,没有与孤独为伴的耐心和坚韧,何来伟大而辉煌的创造?

从故乡到武汉,从武汉到北京,从中国到德国,从德国到许多其他的国家和地区,这个热爱智慧的漫游者,在与贫穷、孤独、疾病、外在的压力做不懈抗争的同时,也在哲学、艺术和诗歌的世界里尽情遨游。他坚信一个人只有经历得更多,才有可能通往智慧之门。而在通往智慧之门的途中,批判和反思必不可少,而所谓的批判,严格说来就是划界;也只有经过严格的批判,我们才有可能认清世界的本相。他在自传中解释说:“批判与任何否定或肯定都没有关联,它就是划分边界。边界是一个事物本身的起点和终点。在边界之处,一物与它物相区分,而规定自身。所谓的批判有三个维度,首先是语言批判,其次是思想批判,最后是现实批判。”从语言的批判开始,到对现实的批判,其间有一个漫长的路途。一个真正的思想者,必得做足这方面的功课。

漫游者在走遍世界之后,他还能再做什么呢?或许,漫游者的使命,并不在于漫游半身,而是在漫游的过程中,丰富自己的生命,提升思想的境界。一个真正的漫游者,永远都不可能忘掉他漫游的起点;由此说来,漫游者真正的命运,是回归或曰还乡。因为只有回到故乡,回到自己生命的起点,一个人才能收获真正的宁静。而对一个思想者来说,其思想的最佳方式,莫过于“倾听宁静的呼声,思考宁静的神秘的意义,并生存于宁静的境界之中。”因为“宁静的沉默会爆发出最伟大的力量,能够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也只有在孤独和宁静中,漫游者的脚步,才可能抵达生命的边界处。正如这个漫游者自己所言:“世上的漫游有种种形态,但最伟大的漫游是在边界上。因此最伟大的漫游者是那些跨越边界的人,是那越境者,是那冒险者。边界是临界点,也就是危机之处。危机本身包括了危险和机遇。但最大的边界是有与无、生与死的临界点。于是最伟大的漫游者是在有与无,生与死的临界点上的行走的人。”

这个漫游者的足迹,成就了一本“漫游”之书,书名就叫《漫游者说》。漫游者是孤独的,伟大的漫游者更是如此。但漫游者的行迹,并非总是孤寂无声的,同时亦是对后来者的召唤,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漫游者的足迹既是作者行旅的见证,也是后来者的路标。”但在我们这个视身体为上帝,以崇拜、讨好身体为最高荣耀的时代,爱智者追寻思想、丰满生命的孤独漫游,到底能有多少真正的追随者,的确是难以预料的。或许,在任何一个时代,这都是少数人的事业。只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似乎有更多的理由来嘲笑、鄙视它。但无论如何,在伟大漫游者们发出无声召唤的同时,可能已有少数的爱智者,不顾世俗的忌恨与荣耀,踏上了孤独漫游的旅途……

(彭富春:《漫游者说》,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二○一二年七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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