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睿志:他照亮人性的深渊

——《巴尔扎克》札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34 次 更新时间:2012-11-05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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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睿志  

茨威格:“巴尔扎克”,《三大师传》,浙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一颗卓越的心灵往往需要另一颗卓越的心灵才能与之息息相通。在斯蒂芬•茨威格这位杰出的小说家和传记作家面前,巴尔扎卡敞开了自己,不仅敞开了他的命运的全部秘密,也敞开了他如何体悟人生的诀窍。

人生需要活得主动些,主动的人生才是属于自我的人生。或虽经过千难万险、或虽经历坎坷挣扎,主动的人生始终持守自我的主体性,不让自己破碎在芸芸尘世的沙粒中。茨威格自己的一生,就是这样主动的一生、完整的一生;我们在阅读他的著作时,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是非常清醒的,并且对自己充满了自我意识。

茨威格自己的生命闪烁着主体性之光。或许,恰恰是因为他把自己的人生把握得如此干脆清爽,他才能依靠在驾驭自己人生过程中所猎取的那些经验,去贴切体悟另一个精彩人生。

在“巴尔扎克”这篇传记中,两颗深刻的心相逢了。

我们这里叙说的巴尔扎克,主要是茨威格心中的巴尔扎克。

古谚曾说,乱世出英雄。一个动荡的时代可能为一个人袒露更多的人间秘密。人的成长就好比骑马观花,马走得越快,我们观阅到的景致就越多,我们的视野就越宏大,心胸就越开阔。动乱的时代往往能够使我们认识到世界的多个面相,进而能使我们能对世界和人生探究得更深入些。

巴尔扎克就生在一个乱世里,而且是千年不遇的法国大革命乱世和拿破仑乱世。

“外部风起云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成了巴尔扎克内心不但增长的阅历。他很早就经历了价值的彻底变革。他看到过由共和国印章标志的上百或成千法郎的纸币都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随风飞舞。在从他手上滑进滑出的金币上边,忽而是掉头国王肥头大耳的侧面头像,忽而是雅各宾式的自由帽,忽而是执政官的罗马帝国的公民面孔,忽而又是黄袍加身的拿破仑。在这个时期里,道德、纸币、土地、法律、等级制度等方面都发生了彻底的变革。几百年来严格禁止的一切,现在都渗透进来、甚至泛滥起来了。巴尔扎克置身于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变革时刻里,必定很早就意识到了一切价值的相对性。”(页4)

承平时代固然给人安逸、舒坦,但它同时展示给人们一个僵化凝滞的世界面相,让人以为自己生存所依赖的道德、价值、规范和法则就是万世不移的。承平时代的人们容易变得顽固、自负、琐屑和心胸狭隘;在他们身上,很难发现一种富有力量的生命冲力,而有的常常只是浅薄的激情、俗腻的欲望。或许,巴尔扎克和普鲁斯特都是卓越的天才,巴尔扎克经历过历史的滔天巨浪,所以他涉世极深,文字洋洋洒洒,天生地下,城里城外,但普鲁斯特是在承平时代的沙龙里度过的,所以他的才华只能用来在那些鸡毛零碎的小情感上。

风云激荡的大时代遭遇了巴尔扎克这位富于感受力的天才。于是,世界的秘密似乎被巴尔扎克盯得紧紧的,看的透透的。

“他用自己的眼里对人世间的生活进行观察、领会和享受,而且自己闯了进去……不过这时他心中怀的是旨在得到整体的那惊人抱负,是那种巨大的狂热贪欲,他轻视单个事物、外形表象和被剥离的东西,是为了抓住在强烈震荡中旋转的世界。他虽对世界原始传动机构极其神秘的齿轮组件进行了仔细观察。他从事件的混合饮料中提取纯粹的成分,从大量混乱的数字中得出全体的总和,从呼啸的喧闹中找到和谐,从丰富多彩的生活中取得本质核心。他要把整个世界都装进他的曲颈瓶里,把世界简单扼要地再进行一次创造。”(页7)

对世界和人生的理解,或许不是单单依靠眼睛静观就能做到的。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书写人性的大师,曾深刻地意识到要让自己真切地闯进现实世界里,才能洞透生活的秘密。或许,他本来可以为自己织造一份安逸的生活,那怕不是像歌德、屠格涅夫或托尔斯泰那样优逸的贵族或庄园主生活,也可以是一种平平安安的、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他清醒的明白,安逸稳定的生活对于自己的感受力、理解力来说,是一种慢性毒药,它会使自己变得像一个小市民那样迟钝、琐碎、肤浅。于是,每每有了钱,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去赌博,把钱输个精光、甚至背上债务,让自己重新处于贫困、无助、债主催逼、为了面包和大衣疯狂写作的处境中。或许,不知心者可能会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没有节制的赌徒、赌博上瘾的疯子,但知心者也许能够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力图扎入命运深渊的努力。

少年不识愁滋味,等到亲身介入苦难了,品尝了磨难中的窘迫、苦涩、焦虑、和无助之后,或许才能体味到那无边无际的苍凉。只有经历了真正苍凉、虚无和绝望的体验之后,我们才能真正悲悯、同情,面对别人的困窘时会挽额叹息、面对别人的苦难时会泪流满面。这个时候,真正的人生和人世才开始向我们敞开大门。

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巴尔扎克卷进了真实的残酷世界里:

“……他创作陷于绝望,想要取得实在的金钱权力而当上投机商,创办了一个印刷厂和一种报纸。但是这个在自己书本里无所不知的巴尔扎克却背负着命运历来为不忠实的人准备的那种讥讽嘲笑,他在他的书中无所不能,交易所人员的手段,大小业务上的诡计,对任何东西的价值都了如指掌的放高利贷者的诀窍,并且在自己的工厂为几百号人安置生活,用正确的逻辑结构赚得了一大笔钱;他使得葛朗台、波皮诺、克瑞威、高里奥、勃里杜、纽沁根、威尔布鲁斯特和高布赛克都富了起来,可他本人却丧失了资本,名誉扫地,一败涂地。他给自己留下来的只有那铅一样沉重的可怕债务,后来在半个世纪的生活里他一直不断呻吟着用宽大负重的肩膀承担那些债务。他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的奴隶。”(页26)

生活就像一块厚厚的有机玻璃,乍一看的时候,仿佛是透明的,一眼能望穿,然而,只有我们用坚硬的头盖骨去撞击的时候,撞到我们头破血流的时候,我们才会懂得它的质地、硬度和厚度。

或许,在茨威格的眼中,我们那位虎背熊腰、虎虎生气的巴尔扎克大叔绝对不是坐在阁楼里轻快舒坦地虚构感人情节,而是一辈子都在与命运搏斗,一辈子都艰难行进在满地荆棘的生活之路上,那伟大的《人间喜剧》,只是留在荆棘丛中血迹斑斑的串串脚印。

人是什么?当这个问题冷不丁提出来的时候,我们往往难以回答。我们这一颗颗博学理智的头脑中可能会冒出很多关于人的思绪,比如,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人是有情感的动物,人是需要生活在社会中的动物,人是有同情心的动物等等。这些关于人意识,无论哪一个,只要我们真正理解了、体会了,都能使我们对人生和命运有一种程度不浅的把握。但是,这些思绪还只是片段的意识,它们所捕获的,还仅仅只是人的局部特征,还不是人那最本真的本体。

我们要对人进行一种本质直观,才能洞悉人是什么?或许,人是一股自主的力量,人是泛神论里的神。这股势力自主地(automatically)运行、自由设定自我目标、自我推进自己行程。

人作为一股自主的力量,是一种复杂而神奇的机制。古代的奥古斯丁曾说过,“人心是一个无底深渊”,这股力量是那么地难以捉摸透。那些伟大哲学家和艺术家,对于人的理解,恰如一位哲人说的,是“于天上看见深渊”——他们超拔出自身,站在另一个高高的位置上,才能看清人的整体形态、看透人的肉身中的“神”。

巴尔扎克就是那种能够于天上看透人性深渊的人,他尤其对那种把自我人生力量朝一个方向猛冲、使自己人生形态轮廓清晰的人感兴趣:

“他知道,任何感情都只是在力量未被削弱的时候才有意义。任何一个人都只有在他集中精力于一个目标,不在几个欲望上浪费心力、分散精神的时候,在他的激情吮吸给他带来其他感情的汁水的时候,才是伟大的。”(页17)

巴尔扎克懂得理解人、欣赏人,他能突破庸常意识的层层障碍,超越到世俗善恶的彼岸,来欣赏各色人等蕴藏的那种充满爆发性的、强劲而激烈的生命;他能看到斑斓人生中那虎气生生的“神”:

“软弱无力的人引不起巴尔扎克的兴趣。引起他兴趣的只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比较完整,他们吧所有神经、全身肌肉和一切思维都贯注于一种生活的幻想——无论贯注于什么样的幻想,即令是贯注于爱情、艺术、贪欲、献身、勇敢、懒散、政治、友谊都行,贯注于某个象征,随便哪一个象征都行,但是要贯注于那个象征的整体。这种感情激动的人,这种自创宗教的狂热信仰者,既不左顾,也不右盼。……如果听任引诱,为了其他缘故而丢弃了自己所钟爱的激情,那么,他也就毫无希望了。”(页18)

在巴尔扎克的视野里,人不再是一种循着伦理和法律过生活的活物,不再是一种在教堂里祈祷的有罪者,也不再是家庭里慈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调皮捣蛋的孩子,人直接就是一种朝向某个目标的欲望,就是一股富有爆发性的力量,就是一座要喷薄而出的活火山。他像个老练的哲人一样直接捕获到了人的本体。

或许,对于人来说,知识和情感都不是本质的,本质的东西是欲望和意志。我们的哲学家也在探索“人”这个问题,粗粗看来,哲学家们也基本都认为欲望和意志对于人来说是最根本的东西,只不过,理性主义的哲学家把人的欲望和意志看做是有自我目标和方向的,他们认为人是一种有意识地自主规划目标的力量;而非理性主义哲学家则把人的欲望和意志看做是任意的力量,它没有先定的目标,它爆发所朝的方向是偶然的。或许我们可以说,理性主义者与存在主义者相比,仅仅是在人生这股力量上多安放了一个目的论。

把人看做是一股统一的力量,这仅仅只是走了第一步;这股力量还是一个黑洞洞的深渊,它还等待着能够将它照亮的强光。

巴尔扎克不仅能透见人那股本质性的力量,还能像神秘巫师那样把这股力量所裹挟着的内在机心也一眼看穿:

“他觉得每一副面孔都是一个尚待猜解的哑谜……他能从相貌、动作和服装商认出大街上每个人的职业……他最深切的愿望就是像某些人那样,能够集中力量不仅发现眼前的,而且也能根据蛛丝马迹发现过去的,从预现的根源上发现未来的,是成为手相家、预言家、星象家、占卜家等一切具有天生‘第二视觉’更加深邃眼力的人的同盟者。”(页29)

这种所谓“第二视觉”或许是一种慧根加切身经验所磨练出来的直觉力:

“它是自发的直觉认识能力,母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就有。德斯普兰也有,这个医生根据一个病人迷惘的痛苦立刻确定了他害病的原因和他的寿命可能的限度。天才元帅拿破仑能立刻意识到,为了决定战争的命运,他必须把军队投放到什么地方。花花公子玛赛也具有这种能力,他能抓住短暂的时间使一个女子堕落。……对普通人的眼睛是灰蒙蒙一片混沌的地方,这种眼力能像透过望远镜看到地平线。”(页30)

其实,巴尔扎克这种一下子洞透他人心思的能力,就是我们常说的“同情”的能力、“体贴”的能力、“将心比心”理解他人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伟大的,它是人类的宝贵财富和高贵特征,但是,它却无所谓善恶。这种能力如果用在正道上,会使一个人成为仁慈、悲悯、关心和体恤他人的善良人;但如果用在邪道上,则会使一个人成为奉迎者、拍马者、勾引者、诱奸者。

当然,我们的巴尔扎克没有辜负了这种能力,他把它用来使世界和人生变得更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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