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中要:潜伏在语词下的恐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93 次 更新时间:2012-09-26 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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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中要  

每年两会的时候,我早上路过长安街,往往遇到限行的时刻。双向十车道的长安街,似乎还不够宽阔,于是,每隔十几米,都有警察拿着指挥棒坚守岗位,将北京最繁忙的主干线变成直通政治心脏的高速公路,开路的警备车鸣金开道,后面巴士里将代表人民的人,送到大会堂里面,完成他们代表我们的庄严工作。对于我们这样的“被代表”的人来说,牺牲点儿时间来支持这一盛事绝对是应该的,想想也是,代表每一次举手,他或她的每根手指就代表着百万单位的人民!如我一般弱智弱力的草根,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的事情,因此,除了让代表来代表我举手,使“特色”在神州遍地开花外,也只能贡献点儿时间了。当然,如果我迟到,交通限行就不是什么说的过的借口了,谁让你不早点儿出来的?因此,如果不想因为迟到而扣工资,我还得牺牲点儿睡眠……

生活在中国的首都,限行和交通管制是平常生活的一部分。比如机动车按照尾号的限行,就是为了缓解饱和的交通资源,这是交通管制的常态;而每当躬逢盛事的时候,比如每年的两会,这种局部的、不会提前通知的交通管制,是限行的特殊情况。除此之外,还有极为个别的情况,比如像2008年的奥运会、2009年的国庆这样的盛会,某些区域和道路,就成为保障领导车辆和游行队伍通过的惟一职能,在这个时候,就需要事先公布限行的区域和时间。记得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的当天,单位提前半天就下班了,因为,单位就在限行的区域内,如果不想大家整夜都困在单位,只好提前下班。道路的权利属于谁?或者说城市属于谁?这大概像“宇宙之外还有什么”一类问题同样虚无。人们接受限行就像接受自己“被代表”的处境一样无师自通、各安天命。于是,每当我跻身在长长的、黑压压的,被阻拦在安全线或交管人员平举起的手臂前的、等待放行通过的人群中的时候,感到每个人像我一样躁动不安,都在盼望车队赶紧过去,人们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偶尔,偶尔也会有人冒出几句牢骚,当然,人民整体是和谐的,也不可能不和谐嘛,人民还是敬畏、服从限行和交通管制的,你见过如此安静的人民吗?至少这里是这样。

不过,我发现在交通管制和限行已经指称多年之后,人们往往不能认可、接受这样的命名——需要指出的是,这绝不是人们有意为之——而是将奥运、国庆,以及两会、“十几大”这类特殊时刻施行的限行,统称为“戒严”。说到戒严,就有必要梳理一下这个词的本意,“百度”词条是这样解释的:“国家因战争或其他非常情况而在全国或局部地区采取的特别措施,目的是维护社会治安和社会秩序,保障国家安全。戒严令通常由国家元首或经宪法或法律规定的其他国家机关发布。内容有:在交通要道、重要场所增设警戒,加强巡逻,组织搜查,管制人员、车辆、船只、飞机的通行,限制群众的活动,实行宵禁等。违抗戒严令者受法律制裁。”我将自己遇到的限行情况和戒严的所指比较了一下,我认为要说两者有什么本质区别的话,恐怕就是两者的出发点。限行充其量是贯彻“让领导先走”,甚至“只准领导走”的不变宗旨;而戒严,已经上升到了国家安全的高度,亡党亡国的警报已经拉响,岂容小视?在“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绝不是简单的交通管制可以力挽狂澜的,这需要强力的国家机器的加盟和鼎力相助,这不由让我想起了整齐的军队、明晃晃的刺刀,还有轰鸣的坦克履带……

我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百姓,出生、成长在这座城市里,却像一个易安的乡下人一样从未离开过出生地。我不知道在异乡,人们是否也会将这两个大相径庭的词搞混,至少,在这座城市,在如今四十岁以上的人们那里,这种口误相当普遍。精神分析学认为,口误,揭示了人们潜意识中的秘密。通过对口误的侦查和诊断,是否能将楔入人们心中的钉子拔出,并根除人们的心灵疾患呢?

这座城市经历过真实的“戒严”,这个经验来自并未去得很远的年代,一个起因、经过、结果都被体制和遗忘模糊的事件,那也是我记忆中经历的惟一一次戒严……那一夜之后,人们似乎回归从前的生活,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做买卖的做买卖;人们没有怅然若失之感。短暂的波动之后,国泰民安。后面的事情就是鼓吹的重点,一度暂停的改革重启,奠定了走向大国崛起的基础;加入世贸之后,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经济地位日益重要,如今已经是环球GDP老二;盛世中国从上到下一片和谐……可是,“戒严”这个词,像是一颗划过人们意识天幕的流星,看不到流星落下的时间和方位,无法估算它带给我们的灾难和苦痛,我们假装视而不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哪怕流星拖曳的凶光将天空染红。可是,闭上眼睛,流星就会消失吗?

在历史和现实之间、在遗忘和记忆之间、在书写和言说之间、在呐喊和沉默之间,那道被流星撕开的伤口,用什么样的甜蜜、苦涩、忽略和遗忘可以弥合它?答案是不可能,只要我们不正视这道伤口,它就一直会在那里,泄漏一个民族最宝贵的精神和血气,不舍昼夜。

我们的讳疾忌医,就导致了一个必然的语言学苦果,通过一个口误,为一个事件、一个夜晚打上一个锋利的标签,即使我们在抚摸记忆的时候,不被它刺伤手指;它也会在某个环境或场合下被现实激活,搅动我们干涸的心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遗忘症变本加厉,甚至连这种口误也要加以忽略。遗忘,这是一种受到刺激或伤害之后的心理自卫反应,人们把恐惧深埋在心底,一如一切从未发生过,直到在某一天、某个时刻,潜伏在语词之下的恐惧浮出水面。于是,我就听到一个词在我周围此起彼伏发声,只是简简单单一个词,而在我听起来,却是响彻天庭的惨叫……

2012年3月18日 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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