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岱:道德公式:在绝对的X之上还有一个绝对的X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60 次 更新时间:2012-08-04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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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岱 (进入专栏)  

《三国演义》中,红脸关公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其忠勇其神威其畅快,自是百世流芳;然关羽能有幸成此壮举,其实全赖曹操,曹操居然将此瓮中之人,将此敌方之大大将放脱了手,岂不是更加异乎寻常!

书中道得明白,曹操放关羽乃因为此公是天下闻名的忠义之人。曹操欲治国,必以忠义治之,杀忠义之人而毁其精神规则,日后何以治国!不过,放走关羽如此神威之将,日后亦保不了被他打败,甚至被他砍去脑袋,其实也是危险的紧的事呀!

曹操心内如何权衡不得而知,反正是到底让精神规则占了上风。

一部三国,忠义二字实在历害得很。千里走单骑的关羽,后来还碰到一位胡班,胡班冒杀身之祸而放走关羽,也是为了忠义,且只为关羽著名忠义人物;再后来关羽于华容道放了曹操亦是为了忠义──报恩也是一种忠义;再再后来,关羽被吴所害后,刘备似顿然失了理性,竞放弃大好伐魏机会转而攻吴,并声言兄弟之仇不报纵有千里江山又有甚意思,此举虽看似荒唐,实乃体现了刘备宁要忠义,不要皇位的壮心,结局虽然惨败,但于张扬忠义这传统精神规则,其意义实在深而远之矣!

三国既是中国智慧大典,亦是中国道德法典。这法典的基本原则就是"忠义"二字(忠由孝衍生而来,义中则含了节,忠孝节义缩为忠义二字,既简便,亦更具社会性)。倘将此基本原则以公式示之,可如下表述为:

在绝对紧要的霸业之上,还有一个绝对紧要的忠义。

这个公式自然是出自雨果的《九三年》。雨果在这部他的最后一个长篇小说中,为他自己的全部思想,也为古典人道主义列出了一个简捷而经典的公式:

"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九三年》中,共和党的军队在攻占一个叛军的碉堡时,发现碉堡里有三个孩子,共和军虽然已把碉堡团团围住,且叛军也已全部逃走,但碉堡却已几乎被大火完全吞没,而碉堡是如此之坚固,那铁门非来上一颗炮弹才有可能炸开,共和军官兵眼见着三个孩子将被大火活活烧死,焦急万分,束手无策。正当指挥官郭文发怒地吼道,叛军头目朗德纳克就是从这里逃走的,一个奇特的声音却接着响了起来,"他也从这里回来了"。这正是朗德纳克的声音,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出现了,这个老人手里拿着一支巨大的钥匙,他打开铁门,冲进大火,于危难中救出了三个孩子,然后从容走下来束手就擒。

指挥官郭文震惊了,沉思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封建死党,反革命头目,却冒死救出了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既不是他的亲人,也不是他的朋友之子,与他没有任何干系,这样一个做出了上帝之举的魔鬼,该不该把他送上断头台呢?他终于把朗德纳克放了,因为他最后意识到,人道高于革命。

革命军政治委员,军事法庭法官西穆尔登判处了郭文死刑。郭文几乎是他的孩子,是他最亲爱的学生,是他所知道的最忠于共和国,最英勇善战的指挥官,然而他还是作出了死刑的判决。西穆尔登是革命原则的化身。不过,就是这位原则的化身,也忍受不了这种革命带来的残酷,郭文的脑袋在断头台上飞走的时候,他也开枪自杀了。

郭文之放走朗德纳克与曹操之放走关羽是不是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而书中那极其矛盾和痛苦的最后一声枪响,与苏联作家拉甫列涅夫的《第四十一个》一书中的最后一声枪响,似乎也很有点异曲同工的地方,写到此书的最后一声枪响我就不免要想起彼书的最后一声枪响。

小说《第四十一个》中,红军女战士玛琉特卡与她所押送的俘虏,白军中尉,一个蓝眼睛的漂亮男子,在荒岛上相爱了,一切阶级的敌我的界线似乎都消失了,然而,当一艘白军的船只向荒岛驶来,蓝眼睛的白军中尉呼叫着逃跑时,红军女战士玛琉特卡还是开枪了,一只蓝眼睛漂在了海面上,开完枪后的女战士,扑在了满身鲜血的敌人身上,号啕地哭喊道,"我的亲人哪……"

很显然,这里也有一个道德公式,一个二十世纪中叶阶级斗争白热化时期的道德公式:

在绝对真实的人性之上,还有一个绝对真实的阶级性。

文学史也就是精神史,沿着这条文学史暨精神史的河流一路寻索,我们能发见好多种非常典型的"道德公式",例如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个绝对孤独的老人,在大海里捕鱼和与鲨鱼搏斗,他的绝对的成功不在他的战果,而在他的勇猛搏斗的本身,这篇短短小说的巨大影响,以及其中主人公桑提亚哥之受到的广泛崇拜,其实也是由于书中孕藏着一种至少被美国社会所充分肯定的道德公式:

在绝对尊严的社会竞争之上,还有一个绝对尊严的个人奋斗。

在一片变异极快,你追我赶,贫富悬殊的土地上,人们将以怎样的精神规则来认同此一现实呢?妒忌忿恨,劫富济贫,已不太有用,因为得失变化过快,也许只有全社会充满一种精神气氛,至高的尊严不是富有和权力,而是由贫穷、卑贱到成功之途中所展示出来的那样一股奋发的生命力。

沿着这条精神的河流回到我们的脚下来,也许我们会发现,我们的今天需要一个全新的道德公式。地球上绵延最久远的文明,正在进行他的文明型态的变更,人们晕晕乎乎,无有着落,当然这是一种浑沌,一种孕育着新天地的浑沌,但这是怎样的一番新天地呢?那新天地里有怎样的一种给人们以精神秩序的道德公式呢?既是现代的,又并不割断传统;既是整个人类的,亦是自己独特的?也许是!

(发表于《光明日报》1995年5月10日,收入金岱思想随笔集《"右手"与"左手"》,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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