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春天怎么这样阴冷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势汹汹
一夜之间杀声四起
大标语刷上了高高的烟囱
高音喇叭整日里喊叫
播送着“造反有理”的语录歌声
马克思主义被浓缩成四个字
真是“一句顶一万句”,“天才……创造性……发展到顶峰”
乱了,乱了,“四清”惊魂未定
又闹起了“红卫兵”
“头上长角,身上长刺”
到底是人还是害人的精灵
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们
刚刚学会甲乙丙丁
整天叫喊着“革命”、“造反”
恣意实施令人发指的暴行
不是刚“运动”过吗
怎么又开始“运动”
新名词新口号总是变着花样
人手一本“小红书”成了《圣经》
“阶级敌人”总是“人还在,心不死”
“资产阶级”总是“每时每刻都在产生”
为一场暴虐游戏寻找借口
革命——有多少罪恶假汝以行!
若飞桥上石雕全被砸掉
排水口的龙头被敲瞎了眼睛
天主教堂里外全被砸烂
修女被挂上牌子游街示众
走路会遇到“红小兵”随时盘查
买菜要先对答《语录》才给上秤
路上常会遇到举旗背包的学生艰难行走
满脸稚气的孩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在“长征”
大字报贴的满墙满地
嬉怒笑骂捕风捉影
群众组织多如牛毛
“征腐恶”、“缚苍龙”、“狂飙”、“卫东”……
村子里乱了,厂子里乱了
敲锣打鼓,游街游行
军装军帽军用皮带
到处是一片杀气腾腾
一位老职工用粮票偷偷换了几颗鸡蛋
被红卫兵抓住,押着挨车间示众反省
说自己是在“支持刘少奇”
扇着自己的嘴巴痛哭失声
一个出身“不好”的男青年谈恋爱
一次留宿女友房间被人抓了“现行”
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敲着脸盆游街
一圈走下来已鼻青脸肿
人们的脸变的真快
足以让川剧那手“绝活”甘拜下风
“运动”早已教会了人们
昧起良心才有“安全”才有“前程”
人,已被人为地划分为红、黑
“红”可以任意对“黑”施以暴行
“黑”只要喘气就是错误就是罪孽
就是垫脚石,就是冤孽鬼,就是丧门星
“黑五类”哭,要问你为什么哭
是不是“鸣冤叫屈”不服“无产阶级专政”
“黑五类”笑,要问你为什么笑
是不是“坚持反动立场”蔑视“革命群众”
“黑五类”不哭不笑,要问你为什么绷着脸
是不是想要“孤注一掷”“伺机反攻”
怎么好像狼和小羊的故事
那么卑劣那么无耻那么狰狞
不知什么时候我家也成了“阶级敌人”
造反派对我们既恨得要死,又怕得要命
不知什么时候欠下的债
怎么祖祖辈辈都还不清
我们剥削谁压迫谁伤害谁了
怎么没有原告不经审判就给我们定罪名
世世代代都要承受这精神和道德的羞辱
残忍胜过古代的黥面墨刑
知道有冤也无处伸
我们只求保一条活命
已经甘愿当牛做马了
还要我们怎样才行
“破四旧”——要在光天化日下
打着一个漂亮旗号抢劫行凶
那边一个“资本家老婆”已被剪了“阴阳头”
另一户“历史反革命”家里一片摔瓶砸罐声
一伙人气势汹汹闯进我们的家
有男有女,都是熟悉的面孔
都是同一个工厂的职工啊
他们胳膊上缠了条红布变成了“红卫兵”
他们开始翻箱倒柜
像当年侵华的日本兵
他们撩开炕席,掀开水缸
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敌情
撕毁了相片,拿走了日记
揣走了玉雕,抱走了瓷瓶,
他们四个人撑着两只麻袋
将我们两代人心血收藏的文物劫掠一空
那可是祖父的珍爱,视同生命啊
无米下锅也不舍一画一瓶
八大山人的四幅力作过目难忘
板桥墨竹风发凌厉铁骨铮铮
难忘每年的除夕之夜
我们央求着祖父取出古董
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画轴
陶醉于古风古韵水墨丹青
他说八大山人的落款很有讲究
体现了古代文人志士的君子之风
四字连成“哭之”是悲天愤世
有时连成“笑之”是得意纵情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罪过”
祖国啊,难道你上下五千年都是“罪行”
祖父拄着拐杖浑身发抖
他说不出一句话,老泪纵横
一个矮个子跳着脚连声喊叫:
“这些都是资本家反动思想的有力证明!”
他忘了,他的职业还是父亲当年帮他谋到的啊
如今在对有恩之人进行无情斗争
一片狼藉,满地碎屑
拿不走的东西随手乱扔
那个侏儒钻到床下拎出一张宣纸
高叫着“变天账!”,说抓到了“现行”
于是,父亲的“资本家”头衔上又冠以“不法”
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并列齐名
我敢说那是我小楷本上的一页
那上面是我练字书写的唐诗《卖炭翁》
不容分辨不容解释不准“乱说乱动”
屋里屋外时不时响起阵阵口号声
临走时还要我们三小时内“滚出厂区”
一张《勒令》字字句句泛着血腥
感谢好心人为我们在村里租下民房
这使我们免遭露宿荒野之痛
这是羞辱是惩罚是折磨是身心摧残
连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都难脱苦刑
老人们经历过清末经历过民国
经历过八年的抗日战争
“万恶的旧社会”也没有这样的“万恶”
私闯民宅聚众抢劫践踏人权施暴行凶
在人们冷漠的目光下我们村中“落户”
看来中国农村真是变相的劳改营
抄家,训斥,辱骂,放逐
随便一伙人就可以对我们发号施令
这是什么世道这样的无法无天
这是什么社会这样的没有人性
这是有上下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吗
哪里有一点点“文明”的踪影
一辆板车拉着年迈的祖父祖母拉着床板
弟弟啊,你这属牛的孩子真是如牛负重
父亲说,“你们都和我脱离关系吧!”
母亲说,“死一起死,生一起生!”
啊,一条扁担,两只水桶
山村里汲水的小路高低不平
十二岁的妹妹吃力地摇着辘轳
摇着那挂着冰碴的硬邦邦的井绳……
太行山上的雪下得好大
黄土高原的风刮的好猛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啊
我想起了曹操的《苦寒行》……
(吴敏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