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辨体·辨义·辨人·辨伪

——论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的知识考古(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17 次 更新时间:2012-03-08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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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业 (进入专栏)  

张舜徽先生《汉书艺文志通释》(以下简称《通释》)不仅通过对《汉志》所录典籍的叙录解题,考辨了各学术流派的盛衰与各科知识的消长[1],还对《汉书·艺文志》所载典籍进行了辨体、辨义与辨人,并对各科知识进行了辨正与辨伪。张先生在《广校雠略自序》中指出:“又尝以为校雠之学,首必究心于簿录之体,而后辨章学术有从入之途;次必推明传注之例,而后勘正文字无逞臆之失。”[2]可见,不辨其体,辨章学术便无从入之途;不辨其义,考镜源流便无着手之处;不辨其人,就不能判定典籍的归属;不辨真伪,就难以明了典籍产生的真实语境。簿录的体例(体)、内容(义)、作者(人)和真伪,无一不属于知识论的范畴,因而,在对《汉志》所录典籍进行辨体、辨义、辨人和辨伪的同时,《通释》也就是在进行独具特色的知识考古。

《通释》既“以《汉书·艺文志》溯学术之流派”,也以此志“明簿录之体例”。为什么“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得要“明簿录之体例”呢?任何一种学术思路的背后,都有作者学术理念的支撑。张先生在《广校雠略·簿录体例论》中指出:“书之体用既明,学之原流自显。”[3]在古代,书籍是学术重要甚至唯一的载体,学术的源流与变化,知识的增长与消亡,可以通过簿录的变化呈现出来。书籍类例已分,学者便可即书以求学;簿录体用既明,学者便能沿流而溯源。作者这一理念可能受到郑樵的影响,郑氏在《校雠略》中说:“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以其先后本末具在。观图谱者可以知图谱之所始,观名数者可以知名数之相承。谶纬之学盛于东都,音韵之书传于江左,传注起于汉、魏,义疏成于隋、唐,睹其书可以知其学之源流。或旧无其书而有其学者,是为新出之学,非古道也。”[4]经由书籍可以追溯学术源流,也可以了解学科知识的发展变化。《通释》对《汉志》所收簿录的叙录解题,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究心簿录之体”和“推明传注之例”,而且,这部分表现了作者许多独得之见。下面我们看看《通释》所阐明的几种簿录体例,这些簿录的体例现在基本消亡,学者很早就不用这些学术体式从事学术研究和写作了,现代有些著名学者对它们也可能不甚了了。

“传”就体例而言,在古代和现代通常都是指一种记叙文体,被列为“正史”的二十四史,从《史记》开始就有“列传”一体。《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类却收录了“《高祖传》十三篇”,并有“高祖与大臣述古语及诏策也”的注语;“《孝文传》十一篇”,并注说“文帝所称及诏策”。秦汉以前著述不外子、史、诗三体,子为立言,史为记事,诗为抒情;“立言”就得展开逻辑论证,做到以理服人;“记事”就得描写生动、逼真,让人能身临其境;“抒情”就得婉转、细腻、深至,真正能以情动人。立言的《诸子略·儒家》怎么收录记事的《高祖传》和《孝文传》呢?梁启超在《高祖传》的解题中便称“诸子略”收录此二书是自乱其类:“此及《孝文传》,以入儒家,本无取义。殆因编《七略》时未有史部,诏令等无类可归,姑入于此耳。”[5]张先生则认为将此二传收入儒家自有其道理:“古之以传名书者,既可以称纪录,亦可以名论述。褚少孙称《太史公书》为《太史公传》,其明征也。昔人论著中常称‘传曰’或‘传有之’,亦谓为古书耳。汉高祖初起事时,虽质朴无文,鄙弃儒学;及天下既定,与诸大臣谋治安之道,遂不得不及书史。《汉书》本纪云:‘初,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若此所举萧何、张苍、叔孙通、陆贾之流,皆儒生也。高帝既常与之述古,又时颁诏策以论国政。简牍渐多,故有人裒辑以为《高祖传》十三篇……所载言论,多与儒近,故列之儒家。”[6]张先生的辨析有理有据,古人有时用“传”记事,有时也用“传”来立言。显然,梁氏的批评是由于他不明“传”在古时的簿录体例。

《春秋》列为儒家五经后,“春秋”也成了史书的代名词,“春秋”在簿录体例上通常多归入记事体。《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以立言宗,可“儒家”类却收录了“《李氏春秋》二篇”。这使许多学者大惑不解,记事体的《李氏春秋》怎么归入泛论名理的“诸子略”呢?《通释》对此书的叙录解题让人们的疑惑涣然冰释:“春秋二字,乃错举四时之名,足该一岁终始。故古之按年月四时以纪事者,谓之《春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实包天地万物。故古之以立意为宗而网罗弥广者,亦得谓之《春秋》。如《晏子春秋》、《吕氏春秋》是也。此类书而名《春秋》,喻其所言非一,犹今称《丛刊》、《汇编》耳。”(266—267页)原来上古“春秋”这一体式,和上文所说的“传”一样,既可记事也可立言,但在立言时又与“传”同中有别:“传”往往专论某一方面,“春秋”则泛论多方,“传”的论域相对较窄,“春秋”的论域却须“网罗弥广”。

“说”这种学术体式后世学者用得不多,文献学家中明了这种体式特点的人自然也很少。《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诗”类列“《鲁说》二十八卷”,《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类列“《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班固在书后注说“述老子学”,同类列“《老子徐氏经说》六篇”。顾实在“《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的解题中说:“傅氏《说》亡,今《老子经》不详何本。牟融《理惑论》云:‘吾览《佛经》之要有三十七品,老氏《道经》亦三十七篇。’则东汉之末,傅氏经犹存也。孙诒让《札迻》云:‘即今《老子》上经三十七章。’然章篇不侔,盖非也。”张先生对此书的解题比顾实明晰通达得多:“牟融《理惑论》三十七篇,有人问其何以止著三十七?融答以法《佛经》之三十七品,《道经》之三十七篇,载其说于篇末。彼既明云老氏《道经》,而未及《德经》,则所称‘三十七篇’者,实即《老子》上篇之三十七章也。属文之际,以章为篇,乃一时之率笔耳。不必以章篇不侔疑之。顾《经说》之体,与为原书作注解者有所不同。《汉志》著录《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乃讲说道家义蕴之文,固非注述之体。故班氏自注云:‘述老子学’也。讲说老子之学而发为论著,其文可多可少。故傅氏、徐氏所为《经说》,篇数不一,其明征也。此处所云三十七篇,乃傅氏所撰《经说》论文之实数,自不得附会为《道经》之三十七章,意固明甚。”(288页)顾实解题将《傅氏经说》三十七篇附会《老子》经文三十七篇,犯这种错误的原因是他将“说”体与“注疏”体混为一谈。这两种学术体式虽都为解经,但“注疏”体要求随文施注,所以篇数与经文一致,“说”体内容虽是阐述经文义理,但论述时不必依附经文,可以申作者独得之见。同样是“说”《老子》经文,《傅氏经说》有三十七篇之多,《徐氏经说》却仅只六篇之数。《通释》在《汉志》《六艺略》“诗”类列“《鲁说》”的解题中对“说”体的阐述更详尽:“说之为书,盖以称说大义为归,与夫注家徒循经文立解、专详训诂名物者,固有不同。”(200页)不明簿录体例,对古人很多著述要么疑窦丛生,要么望文生义甚至牵强附会。

“微”这种注述体式多见于汉代,后来学者很少人用这种体式从事著述,对“微”这一簿录体例自然也日渐生疏。《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春秋”类列“《左氏微》二篇”、“《铎氏微》三篇”、“《张氏微》十篇”、“《虞氏微》二篇”。“微”这一体式有什么特点呢?看看《通释》对上面四书的解题:“微亦古代注述之一体。唯治春秋者有是例,盖以经文隐约,将欲循其微辞以通其义旨耳。颜《注》于《左氏微》二篇下明其义曰:‘微谓释其微指’,是已。而沈钦韩驳之,谓微者《春秋》之支别,非传注之流,非也。”(225页)《春秋》多微言大义,所以汉《春秋》才用“微”体,特点是循经文微辞阐明经文大义,属于汉代常用的一种注疏体式,并非沈钦韩所说的那样为《春秋》之别支。从《通释》解题得知,铎椒为左丘明四传弟子,铎椒授虞卿,虞卿授荀卿,荀卿授张苍。左、铎、虞、张一脉相传,“微”的簿录体例与授受源流一清二楚。

“钞撮”又名“撮钞”或“撮录”,这种东西类似于我们现在的“摘钞”。“钞撮”“撮录”怎么能算著述呢?当然,汉代并没有典籍直接就名“撮钞”,可不少书籍本质上就是“撮钞”。如《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春秋”类收录“《公羊章句》三十八篇”、“《谷梁章句》三十三篇”。这两部章句没有注明作者,可见,它们不名于一家,不出自一手。《通释》称它们“皆西汉经师治公、谷者钞撮之编,择取诸家精义以备稽览者也。古人著书,不必言皆己出,如能博稽群言,采人之长,亦自不废”(226页)。此外,《诸子略》中还有《儒家言》、《道家言》、《法家言》等。姚振宗在“《儒家言》十八篇”后的解题说:“此似刘中垒裒录无名氏之说以为一编。其下道家、阴阳家、法家、杂家皆有之,并同此例。”(277页)《通释》则完全不同意姚氏的解说:“昔之读诸子百家书者,每喜撮录善言,别钞成帙。《汉志·诸子略》儒家有《儒家言》十八篇,道家有《道家言》二篇,法家有《法家言》二篇,杂家有《杂家言》一篇,小说家有《小说言》百三十九卷,皆古人读诸子书时撮钞群言之作也。可知读书摘要之法,自汉以来皆然矣。后人效之,遂为治学一大法门。《文心雕龙·诸子篇》亦言‘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韩愈《进学解》复谓‘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证之隋唐史志,梁庾仲容、沈约皆有《子钞》。两宋学者,尤勤动笔。《直斋书录解题》有司马温公《徽言》,乃温公读诸子书时手钞成册者也。此皆步趋汉人读书之法,行之而有成者。《汉志》悉将此种钞纂之编,列诸每家之末,犹可考见其类例。古人于此类摘钞之书,不自署名,且未必出于一手,故不知作者也。”(277页)这篇解题可谓一篇有关“撮钞”体裁的绝妙考论,概括了“撮钞”的特点,追溯了它的起源,并穷尽了它的流变,还分析了这种体式的功用。这篇解题比姚振宗的同篇解题更为详尽、准确、透彻、明达。

“究心簿录之体”和“推明传注之例”这一主旨贯穿于《通释》全书,对汉前簿录体例的源流、特征、存废与影响,都一一做了深入的考辨和详尽的阐释,这使《通释》既是一部簿录体例史,也是一部学术流别史。

古人在部次图书时,有“辨体”、“辨义”和“辨人”之分,“体”、“义”、“人”是古人对图书分类的三种标准。《汉志》收录图书并没有贯彻统一的分类标准,或以“体”分,或以“义”别,或以“人”聚。上节所说的“明簿录之体例”,其实就是前人所谓“辨体”,这一节我们将论述《通释》如何“辨义”,也即对簿录内容的考证和阐释。

《汉志》中所列的许多典籍大多亡佚,现在根据书名基本无法得知其内容,由此引发了学者不少的猜测和争议。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类收录了“《谰言》十篇”。班固在书下自注说:“不知作者。陈人君法度。”什么是“谰言”呢?颜师古引如淳语说:“谰音粲烂。”师古注说:“说者引《孔子家语》云孔穿所造,非也。”[7]姚振宗对此书的叙录十分简略:“今佚。师古曰:‘说者引《孔子家语》云孔穿所造,非也。’周寿昌曰:‘颜云非穿所造,亦以王肃伪造之《家语》,未足信也。’”[8]读完颜氏注和姚氏叙录对“谰言”还是不明所以。再看看《通释》对此书的叙录:

此处谰字,实当读谏。考《集韵》去声二十九换、谰字下又列谰、谏二体,释之云:“诋谰、诬言相被也。或从闲从柬。”是谰之或体,亦可作谏矣。《汉志》著录之《谰言》,实即《谏言》。乃汉以前儒生裒录古代忠臣进谏之语以成此书,所言皆为君之道,故班氏自注云:“陈人君法度。”至于谰之‘诬言相被’一义,固不能以解《谰言》之谰也。此类书既由儒生纂辑而成,故班氏云“不知作者”。旧说谓为孔穿所造,非是。(265页)

将《通释》这篇叙录与姚氏对同书的叙录稍作比较,二者的功力与识解高下立见。张先生从音韵学的角度,论证了“谰”即“谏”的异体字,“谰言”之“谰”从字义上不能解为“诬言相被”,“谰言”也即“谏言”。书的内容班氏注曰“陈人君法度”,而书名又叫“谏言”,可见此书无疑是汉以前儒生集录古代忠臣进谏君上之语以成书,“所言皆为君之道”,所以班固收入“儒家”类中。二千年前一本已亡佚的典籍,这篇不足二百字的叙录解题,将其书名、内容、作者考释得清清楚楚,并纠正了前人的曲解和误读。

不只《谰言》一书的叙录如此,经由文字、音韵的考辨进而考证典籍的内容和义例,是《通释》叙录解题的常用方法。《汉书·艺文志·六艺略》“礼”类载“《周官经》六篇”,《汉志》自注说“王莽时,刘歆置博士”。今天所说的《周礼》本名《周官》,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为六篇,秦焚书时在民间隐藏百年之久,汉武帝时有李氏得之献于河间献王,缺《冬官》一篇,后以《考工记》补之。刘歆校理秘书才著录于《七略》,王莽时刘歆奏立博士,此书得以为世所重。不仅儒家学者大多相信“《周官》盖周公所制官政之法”(《隋书·经籍志·经部·礼类小序》),一般读者通常也将《周官》理解为“周代官制”。《通释》《周官经》的叙录则说:

自来论及《周礼》者,皆未究此书所以命名之义。愚意以为古之以“周”名书者,本有二义:一指周代,一谓周备。《汉志》著录之书,多有以“周”名者,儒家有《周政》六篇,《周法》九篇;道家有《周训》十四篇;小说家有《周考》七十六篇,寿臣《周纪》七篇,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细详诸书立名,盖皆取周备之义,犹《周易》之得义于周普,无所不备也。儒家之《周政》、《周法》,盖所载乃布政立法之总论;道家之《周训》,小说家之《周考》、《周纪》、《周说》,犹后世之丛考、杂钞、说林之类耳。故刘、班悉载之每类之末,犹可窥寻其义例。自后世误以为言周代事,说者遂多隔阂不可通矣。专言设官分职之书,而名之为《周礼》,亦取周备之义。盖六国时人杂采各国政制编纂而成,犹后世之官制汇编耳。由于集列邦之制为一书,故彼此矛盾重复之处甚多,与故书旧籍不合者尤广。是以建都之制,不与《诏诰》、《洛诰》合;封国之制,不与《武成》、《孟子》合;设官之制,不与《周官》合;九畿之制,不与《禹贡》合;不足怪也。学者如能审断《周礼》标题,实取周备无所不包之义,目为六国时人所辑录之官制汇编。非特成周时所未尝行,后世亦无行之者。直是一部古人理想中之职官设计书,可供后世参考而已。后世建国立制,分设六部,实原本《周礼》而稍变通之。可知此书传至今日,固考史者所不能废。(213—214页)

儒家学者与普通读者对《周官》的误读与曲解,主要原因全出在将《周官》之“周”理解成了“周代”简称。假如《周官》真的是“周公所制官政之法”,就很难解释《周官》与《尚书》、《孟子》等书的矛盾。张先生从文字训诂入手,将“周”训为“周备”,《周官》不过是“后世之官制汇编”,许多扞格不通之处就可豁然贯通。证之《汉志·诸子略》中以“周”名书的几部典籍,张先生的训释就更显得周全通达。如《汉志·诸子略》“儒家”类载“《周政》六篇”、“《周法》九篇”,清章学诚认为既关周代法度政教,“则二书盖官《礼》之遗也。附之《礼》经之下为宜,入于儒家非也”[9]。可班固为什么不将它们收入《六艺略》“礼”类,而偏放在《诸子略》“儒家”类呢?张先生说这两书中的“周”都是指“周备”而不是指“朝代”:“远古文献,散在四方。自官制汇编之外,遗言逸制未经收录者犹多。儒生各取所见,分类辑比以存之。儒家之《周政》、《周法》,盖所载乃布政立法之余论。以其同出儒生之手,故列之儒家。”(264页)学者要是将“周”字“拘泥为专言姬周一代”,对《汉志·诸子略》“道家”类中的“《周训》十四篇”更难说通了。颜师古注引刘向《别录》对此书的评语说:“人间小书,其言俗薄。”[10]如果《周训》是周代的遗训,刘向怎么会说它“俗薄”呢?《通释》对《周训》的解题说:“著录于《汉志》之书凡以周名者,多为周普、周遍、所包甚广之意。道家《周训》十四篇,盖即习道论者随笔杂录之编,以备遗忘者也。与高文典册、精意著述不同,故刘向以小书俗薄目之。”(296页)一字误解便致全书误读。《通释》对《汉志》中以“周”名书各典籍的重释,澄清了学者两千多年的常犯的学术错误。

张先生一生博涉四部,加之“潜研于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者有年”[11],他从经、史、文字、训诂入手治文献校雠十分得心应手,《汉志》中的许多疑难问题在他手中便迎刃而解。《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类载“《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此前文献校雠家对此的解题都不得要领,问题的关键出在不明“心术”所指,《通释》在此书的叙录中指出:“‘心术’二字,犹言主术、君道,谓人君南面之术也。《管子》有《心术》上下篇,即为阐发君道而作,余已有《疏证》专释之矣。《管子心术上篇》开端即曰:‘心之在体,君之位也。’可知以心比君,由来已旧。此二十五篇之书题为《心术》,意固在此。盖其书重在阐明君道,而亦杂以他说,为书不纯,故不列之道家,而竟归于小说,与伊尹、鬻子、黄帝诸《说》并叙,非无故矣。自来疏释《汉志》者,不解‘心术’为何物,故特为发明之。”(343页)“不解‘心术’为何物”而又强为解题必然就臆断曲解,在典籍已经亡佚的情况下,对书名关键词的解读“差之毫厘”,对全书内容的把握就会“谬以千里”。《汉志》在《待诏臣饶心术》一书后列有“《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一篇”,对什么是“未央术”前人也众说纷纭,张先生仍从字义入手,“未央”从字面上讲就是未尽、无穷的意思,所以“‘未央’二字,乃长乐无极之意。汉初萧何营未央宫,即取义于此。《汉志》著录之《未央术》一篇,盖专言养生之道以致健身长寿者。姚振宗疑与房中术相类,非也。《急就篇》末句云:‘长乐无极老复丁。’即祝愿人皆永寿,未央意也。”(343页)

给一部典籍叙录“辨义”看似简单,实际上“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颜氏家训·勉学篇》告诫子孙说:“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12]腹俭识浅的人怎能“辨义”?又怎能写出有深度和识大体的叙录?《汉书·艺文志·数术略》“五行”类收录“《六合随典》二十五卷”。今天的读者绝大多数不知“六合”为何物。清末姚振宗用地支解释“六合”:“子与丑合,寅与亥合,卯与戌合,辰与酉合,巳与申合,午与未合,转位十二神。”[13]让十二支两支相合有点随意,读后我们还是不知所云。现在再看看张先生的叙录:“六合之义甚广。而《神枢经》有云:‘六合者,日月合宿之辰也。’《周礼》太师‘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贾公彦云:‘六律为阳,六同为阴,两两相合,十二律为六合。’后人循阴阳相合之义而比附之,遂谓婚嫁之事为六合。此书盖专言婚嫁择日及其他宜忌之可为典要者,故名《六合随典》。《隋志》五行家有《六合婚嫁历》一卷,梁有《六合婚嫁书》及《图》各一卷,皆此类也。”(403页)什么叫“六合”?何以名“随典”?“六合”在古代有什么用途?待读完张先生这篇叙录后,上面这些问题都有满意的解答。没有深湛的经学和史学功力,没有广博的民俗学知识,断然写不出这篇短短的叙录来。

古人论学最重家法,叙列一家之书尽可能穷源至委,使人能沿流而索源,因书以究学,但有时候“理有互通,书有两用”(《校雠通义·互著》),或既涉乎道也通于儒,或既论兵又申法,或既谈阴阳又讲礼制,这样的典籍如何归类呢?在这种情况下,部次图书很能显示文献学家的学术眼光和学术功力。《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杂家”类载“《子晚子》三十五篇”,班氏自注“齐人,好议兵,与《司马法》相似”。既然子晚子其人“好议兵”,其书又“与《司马法》相似”,难怪引起章学诚的疑惑:“注云:‘好议兵,似《司马法》。’何以不入兵家耶?”[14]班氏明明知道子晚子好议兵,却又偏偏将其书列入杂家,自有其这样归类的道理。我们还是听听张先生是怎样说的:

《诸子略》中,有著录其书于某家,而其术兼擅他家之长者,其例甚多。故一人既有此家之著述,亦可有他家之著述,似未能以一方一隅限之。子晚子好议兵,特其术之一耳。《汉志》著录之三十五篇,盖所包甚广,故列之杂家也。(327页)

这篇短叙解释《汉志》列《子晚子》于杂家的原因,还阐述了秦汉诸子著书立说的通例,于《汉志》义例深心体贴,于《子晚子》内容曲得隐情。

“理有互通,书有两用”更明显的例子是《管子》,《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类收录“《筦子》八十六篇”,而《隋书·经籍志》和《四库全书总目》都归入子部“法家”类。这到底是部什么样的书?到底归入什么部类更为合适呢?我们来听听张先生是怎么说的:“《管子》之管,《汉志》作筦。颜师古云:‘筦,读与管同。’是汉人本作筦也。此书在刘向前,乃杂乱无章之文献资料。经刘向去其重复,订其讹谬,写定为八十六篇,仍为一部包罗甚广之丛编,固非纪录管子一人之言行也。古人记事纂言,率资简策。积之既多,每取其相近者聚而束之。大抵河平校书以前之古代遗文,多属此类,不独《管子》然也……今观《管子》书中,多言无为之理,详于人君南面之术,班《志》列之于道家,即以此耳。自《隋志》改列法家之首,后世学者,咸以管子为申、商之前驱,非、斯之先导,谓为刻薄寡恩。不悟道家之旨,施诸后世,其流必为刑名法术之学,此史公所为以老庄与申韩合传、而谓申韩皆原于道德之意也。或谓《史记·管晏列传》《正义》引《七略》云:‘《管子》十八篇,在法家。’是《七略》原文本不在道家也。愚则以为《七略》所云十八篇之书,乃昔人从八十六篇中选录论法之文十八篇以裁篇别出者,班氏为《艺文志》时,以此十八篇已在八十六篇中,故但列八十六篇于道家,不复列十八篇于法家也。”(285—286页)申、韩法术“皆原于道德之意”,而道家之旨一推行于现实生活世界,其流必然成为“刑名法术之学”,道家为法家之渊源,法家为道家之流衍。《通释》进一步指出道、法二家在现实政治中的深刻联系:“要之道法二家,相须为用。惟任大道,始以法治国;惟明法令,始能无为而成。相济相生,似二而实一耳。”从理论渊源上看则法出于道,就现实政治而言法道又“相须为用”,所以二家“似二而实一”。《汉志》列《管子》于道家,是从渊源立论;《隋志》《四库》列《管子》于法家,是从流变着眼。这篇叙录从学术渊源流变讨论《管子》的学术归宿,从一典籍这样的细处着手,从道、法二家学术渊源的大处着墨,所以论断深刻而又透彻。

《通释》中有时从对一书的解题进而阐述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一个时代的学术思潮,一个时代的创作趋向,这样的叙录解题高屋建瓴,表现了作者开阔的学术视野。《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类收录了“《扬雄所序》三十八篇”,《诗赋略》收录了“《扬雄赋》十二篇”,张先生对此二书的叙录就像两篇宏观论文。如《扬雄所序》叙录最后一段说:“西汉末期学者,以刘向、扬雄为最渊博。是为通人之学,与其时博士之学异趣。博士之学,在流于专固繁冗之后,忽有博学通人出,救弊起衰,以济其穷。物极必反,理势然也。王充《论衡·超奇篇》云:‘能说一经者儒生,博览古今为通人。’《别通篇》云:‘能多种谷,谓之上农;能博学问,谓之上儒。’又云:‘或以说一经为是,何须博览。夫孔子之门,讲习五经。五经皆习,庶几之才也。’王充生于东汉,目击西京博士之学,流弊甚大,故为斯论以振起之。西京之末,惟刘向、扬雄博学多通,与并世诸儒绝异。故后世论及博通之士,即取二人为例……西汉末期有此二人,遂开博通一派。于后世儒林,影响尤大。《汉志》叙次儒家诸书,而以刘向、扬雄二家殿尾,意固有在矣。”(279—280页)西汉末,学术由博士之学的隘陋趋于刘、扬之学的博通,这篇短叙中敏锐地把握了西汉末崇尚博学的知识取向。张先生治学也尚博通,这篇叙录也写得恢弘大气。《通释》对《扬雄赋》的叙录也有同样的特点:“《汉书》本传赞称其欲以文章著述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故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然则雄所述造,盖无文而不规效前修。著述之体,至此一变矣。其学博大深醇,实西汉一通儒也。”(359页)在扬雄之前,无论从事学术著述还是从事文学创作,学者和作家都很少模仿,学者期以立言用世,作家期以真情动人,莫不让思想和感情自然流露,或思想决定著述的表达体式,或情感决定作品的语言风格。扬雄登上文坛后,从模仿各种体式开始自己的创作,著述的体裁和形式就成了决定性的因素;在扬雄之前,著述家依恃才华见识,扬雄而后则更靠学问功力;扬雄“欲以文章著述名于后世”的创作动机对后来的作者影响深远,“自东汉以来,士子竞以著书为弋名之具,雄实开其先”[15],自此而后中国古代的文集日兴,所以张先生称“著述之体,至此一变”,一语切中了学术风尚转换的肇端。

《通释》“辨人”——考辨簿录作者——同样也能发千古之覆:要么指出作者张冠李戴,要么找到簿录的真实主人,要么确定作者的年代爵里,不管哪种情况,张先生都能为我们还原历史真相。

《汉志》所收录的图书中,有少数不仅书属于伪托,标注的作者也可能是子虚乌有,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类载“《关尹子》九篇”,班氏自注其作者说“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从宋陈振孙、清四库馆臣到梁启超都断其书为伪品,从西汉刘向、东汉班固以来学界又都认为作者实有其人,并都言之凿凿地说其人“名喜”。《通释》对此书的叙录一扫二千年有关作者的迷雾:

今本之伪,固众所周知矣。即著录于《汉志》之九篇,亦难保其非依托。且“关尹”二字,乃称其人之职守,而非其姓氏。刘向入之《列仙传》中,又名关令子。彼既为神仙中人,岂复下笔著书?纪其事最早者,莫如《史记》。但言老子“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而去”。而未尝言关尹亦著书。况《史记》所云“关令尹喜曰”,乃言关令尹见老子之至而心喜悦也。司马迁以后之人,误读《史记》,遽以“喜”为其名,或直称之为“尹喜”,自刘向、刘歆已然,班氏自《注》,亦沿其误。他如高诱注《吕览》,陆氏撰《释文》,皆谓其人名喜。名之不正,孰甚于此。后世对其人之姓名,不免以讹传讹,则其人之有无,自难遽加论断,遑论其著述乎?《汉志》著录九篇之书,殆秦汉间人所撰记,托名于关尹耳。(291页)

细读《史记》原文就不难明白,“关令尹”显然是称其官职而非指其姓氏,“喜”是形容关令尹的心情而非指其人名,但自从向歆父子、班固、高诱、陆德明等通人硕学都称其人“名喜”,后世谁还会怀疑这些大儒可能误读《史记》呢?前人唱影后人绘声,就这样一代代以讹传讹,历代学者们共同“塑造”出一个“尹喜”来。如果没有《通释》这篇叙录探微索隐,“尹喜”不知还要“活”多少年多少代。

除了像“尹喜”这类作者是无中生有外,《汉志》中还有少数作者属于张冠李戴。《汉志》所录的书籍其书名有的与今本不同,也与六朝、唐宋人所见本不同,甚至还不同于班氏之前的《别录》、《七略》。古书书名并非作者所拟,常为编次其书的人所加。班氏撰《汉志》时为求体例统一,也时有改易书名的现象。由于一书而有数名,或数书而共用一名,加之后世此书亡佚,这易于滋生学者的困扰和疑窦。如《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易”类载“《韩氏》(《易》传)(此二字承前省略,为引者所加——引者注)二篇”,班氏自注“名婴”。因《汉志》改易了书名,班氏自注又过分省略,招致对其作者的猜测误解和其书真伪的怀疑。我们来看看《通释》如何梳理与判断这一学术公案:

《唐会要》载开元七年诏:“《子夏易传》,近无习者,令儒官详定。”司马贞议曰:“按刘向《七略》有《子夏易传》。又王俭《七志》引刘向《七略》云:‘《易传》子夏,韩氏婴也。’”是其书本名《子夏易传》,不名《韩氏易传》。《七略》旧题,昭然可考。班固此《志》录诸家《易传》,自《周氏》二篇至《丁氏》八篇七家之书,悉题某氏。欲使前后一例,遂采《七略》之语,改题《韩氏》耳。但《儒林传》不言韩婴字子夏,后人遂误以为是孔子之弟子卜商。至《隋书·经籍志》乃直题之曰:“《易》二卷,魏文侯卜子夏传”,则因子夏二字而傅会之也。于是异说纷起,争论不休。独宋翔凤《过庭录》谓“子夏当是韩商之字,与卜子夏名字正同。当是取传韩氏《易》最后者题其书,故韩氏《易传》为子夏传也”。其说甚通,可成定论。(180—181页)

因《汉志》中的《韩氏易传》原名《子夏易传》,班氏注中又没有明言韩氏字子夏,《隋志》撰者望文生义,将汉代的韩商“子夏”换成战国时的卜商“子夏”,由此使后世聚讼纷纭。直到现代余嘉锡先生辨于前,张舜徽先生申之于后,这一公案才得以了断。平心而论,对这一问题的考辨余先生应居首功。[16]

《汉志》所录书籍有时没有标注作者,《通释》在考定著作人归宿上多有发明。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杂家”类收录“《博士臣贤对》一篇”,并注说“汉世难韩子、商君”。班注是说明此书内容,那么“汉世”是谁难韩子、商君呢?《通释》在此书叙录中说:“此即汉武帝时之韦贤也。贤字长孺,鲁国邹人。《汉书》本传称其为人质朴少欲,笃志于学。兼通《礼》、《尚书》,以《诗》教授,号称邹鲁大儒。征为博士,给事中。进授昭帝《诗》,稍迁光禄大夫詹事,至大鸿胪。昭帝崩,无嗣,大将军霍光与公卿共尊立孝宣帝。帝初即位,贤以与谋议安宗庙,赐爵关内侯食邑,徙为长信少府。以先帝师,甚见尊重。可知贤在昭宣之际,实为儒学重臣。既博通经义,则言治必与法家异趣。此一篇盖其为博士时对朝廷之问也,故题云《博士臣贤对》耳。班固既未采录入《传》,文亦早亡。班氏自注云:‘难韩子商君。’则非韦贤莫属矣。”(333—334页)这则考辨确定了此书的作者,也阐释了此书书名的意义及其由来。

《汉志》中收录的书籍其作者时有爵里乃至姓氏的错误,这些错误有的出在班氏本人,有的出在抄写《汉志》的后人。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纵横家”类收录了“《庞煖》二篇”,并自注说“为燕将”。《通释》认为这是班氏的错误:“《史记·赵世家》称‘悼襄王三年,庞煖将攻燕,禽其将剧辛’。《燕世家》又称‘燕使剧辛将击赵,赵使庞煖击之,取燕军二万,杀剧辛’。是庞煖乃赵之名将。班《志》自注云:‘为燕将’,盖记忆偶误。《兵书略》权谋家又有《庞煖》三篇,其所言者,盖各有在也。”(322页)以《史记》释《汉志》之误,起班固于地下也无以自辩。再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杂家”类收录“《尸子》二十篇”,并自注其作者说:“名佼,鲁人。秦相商君师之,鞅死,佼逃入蜀。”这次班氏在作者籍贯上又偶有疏误:“《史记·孟荀列传》:‘楚有尸子。’《集解》引刘向《别录》云:‘楚有尸子,疑谓其在蜀。今案尸子书,晋人也。名佼,秦相卫鞅客也。卫鞅商君,谋事画计,立法理民,未尝不与佼规也。商君被刑,佼恐并诛,乃亡逃入蜀。自为造此二十篇书,凡六万余言。卒因葬蜀。’据此可知班《志》自注所云‘鲁人’,鲁乃晋之误,二字形近而讹也。考《后汉书·宦者吕强传》注云:‘尸子作书二十篇,十九篇陈道德仁义之纪,一篇言九州险阻,水泉所起也。’是此书二十篇之书,既富儒家之言,复有水地之记。其学多方,本不限于一隅。有如《文心雕龙·诸子篇》谓其‘兼总杂术’者,不诬也。如徒以其为商君师,佐之治秦,遽谓为仅长于刑名法术之学,则犹浅视之矣。”(329页)这则叙录以班氏之前和之后的史料,无可争辩地证明尸子不是鲁人而是晋人。还有《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阴阳家”类收录的“《黔娄子》四篇”,班氏自注称作者为“齐隐士。守道不诎,威王下之”。梁启超引《烈女传》“鲁黔娄先生死,曾子与门人往吊”的记载,怀疑黔娄子“非齐人,更不及威王时矣。或是两人耶”?张先生对此的解释更符合历史的真实:“齐鲁接壤,或实齐人而居于鲁,或实鲁人而居于齐,此乃事所常有。故记之者或称为齐人,或称为鲁人也。至于时君之名,间有不合,乃古人记忆偶差耳。皇甫谧《高士传》称‘黔娄先生齐人,修身清节,不求进于诸侯。著书四篇,言道家之务,号《黔娄子》。终身不屈,以寿终。’”(294页)刘向称黔娄为鲁人,班氏说他是“齐隐士”,晋人也称黔娄为齐人,在目前没有更多史料确证的情况下,张先生的断语可能较为明智。当然,有些错误不能归咎于班固,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阴阳家”类所录“《乘丘子》五篇”,古今姓氏书并无“乘丘氏”,而《汉志》自注又称他为“六国时”人。这是怎么回事呢?还是来看看《通释》的考释:“《广韵》下平十八尤、丘字下云:‘《艺文志》有桑丘公。’《通志·氏族略》云:‘桑邱氏盖以地为氏者,《汉书》桑邱公著书五篇。’是今本《汉志》误桑为乘,为时不早,盖近世传钞致讹。”(303—304页)南宋末郑樵所看到的《汉志》还是“桑丘”,可见现在《汉志》中的“乘丘”是南宋后传钞讹误。张先生的考辨使《乘丘子》的书名和作者都真相大白。

由于古代文字读音通假,《汉志》中作者姓氏名字也常有因音近假借的现象,这样便有一人而有数名或数姓,使得后人确定一书作者时十分困难。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类载“《蜎子》十三篇”,并自注其作者说“名渊,楚人,老子弟子”。张先生通过秦汉史书证明“蜎”为“环”的假借字,“蜎渊”就是“环渊”:“环、蜎古字通。《楚策》范环,《史记·甘茂传》作范蜎,可证也。《史记·孟轲荀卿列传》云:‘环渊,楚人。学黄老道德之术,著上下篇。’即其人已。史言‘著上下篇’,著之言犹注也,谓为《老子》上下篇解说,使其义著明也。其解说之文有十三篇,故《汉志》如实以著录之。”(290页)虽然《蜎子》十三篇已经亡佚,但《通释》仍经由史料旁证和本证,考出《汉志》中的“蜎渊”即《史记》中的“环渊”。又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类载“《捷子》二篇”,并自注作者为“齐人”。可秦汉其他史书中找不到有齐人名“捷子”,这是怎么回事呢?还是《通释》对此书的叙录能为我们释难:“《史记·孟荀列传》云:‘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汉志》著录之《捷子》二篇,乃其自得之言也。接、捷字通,犹《说文》箑字,或体作 耳。《史记·田完世家》、《孟荀列传》作接子,《汉书·古今人表》及《艺文志》作捷子,固一人也。《人表》列此人于尸子之后,邹衍之前,为六国时人。”(298页)通过《说文解字》找到捷、接二字相通的例证,考出《史记》中的齐人“接子”即《汉志》中的齐人“捷子”。从这里可以看到,张先生继承并光大了清儒从小学入手的治学思路。

部次书籍离不开“辨体”、“辨义”和“辨人”,而作为对《汉书·艺文志》的“通释”,当然也少不了辨伪——或辨典籍属伪书,或辨其内容为伪造,或辨作者属伪托,这同样也是“知识考古”的题中应有之义。

对《汉志》进行辨伪相当复杂,有时典籍既属伪书,作者也是伪托,这种情况是书与人都伪。如上文论及的“道家”类《关尹子》,关尹子其人就是子虚乌有,《关尹子》其书又岂能为真?

人与书均伪还可再细分两种不同的情况:有时伪书内容全属伪造,这种伪书就一无可取;有时伪书中有真事、真意或真情,即古史辨学派所谓“伪书中有真历史”,这种伪书便有很珍贵的历史价值。《通释》很注意对作者与书籍辨伪,但对伪书并不是一概弃如弊屣。《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类首载“《伊尹》五十一篇”,并注明作者即“汤相”。次列“《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同样注明作者“吕望为周师尚父,本有道者”。梁启超怀疑在文明初启之时,怎么可能写出几十篇或几百篇如此大篇幅的著作?因而他说二书“可断其必诬”。《通释》在二书叙录中不仅也断其书为伪,还分析了古人作伪的心理动因:“君人南面之术,所起甚早。然必君臣之分既立,而斯论始有所传。其不起于夏殷以前,无疑也。顾夏殷之世,君人南面之术虽已萌芽,初但口耳相传,至周末诸子,各述所闻,始著之竹帛耳。《淮南子·修务篇》有云:‘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记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可知诸子之书,例多托古,不足怪也。”(282页)只有像张先生这样深明古书通例的人,才会写出这种入情入理的叙录,不只是满足于简单地指斥其伪,而是细致地分析先秦普遍作伪的原因。还有些学者一见其书既然属于伪书,便断定其义必然无取,张先生则认为周末诸子很多书虽为依托,但书中内容并非全是伪造,如他在《太公》一书的叙录中说:“上世言道术者,为使其书见重于世,故必依托古初,高远其所从来。言道术者之必推本于伊尹、太公,犹言方技者之必推本于神农、黄帝耳。此类书战国时兴起最多,要必前有所承,非尽后起臆说也。学者籀绎遗文,可慎思而明辨之。”(283页)其书虽为伪托但义并非杜撰,战国时期这些伪书仍值得后人细读明辨。张先生在《广校雠略》中也强调“伪书不可尽弃”:“学者如遇伪书,而能降低其时代,平心静气以察其得失利弊,虽晚出赝品,犹有可观,又不容一概鄙弃也。”[17]

《汉志》中少数典籍尽管其书不伪,但其内容全是杜撰臆造,《通释》对此类书籍和作者毫不假辞色。《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春秋”类收录了“《太古以来年纪》二篇”,顾实称书的内容“皆汉古说”,张先生则认为这类以“年纪”形式写出的历史书籍,作者毫无历史责任感,内容也毫不足取:“羲农以前之事,多见于纬书,其书已不完。即其所存者观之,多荒诞不经之说,犹各国古史之有神话也。诸纬书所述古事,始于三皇,继分十纪,大抵出于臆造。荒远无稽,不足信也。古人撰《书》,断自唐虞。而司马迁曰:‘唐虞以上,不可记已’(《龟策列传》);‘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货殖列传》)。又称‘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五帝本纪赞》)。可知昔贤阙疑之义,为不可及。纬书起于西汉之末,故有撰《太古以来年纪》以欺世者。考《礼记正义序》有云:‘伏羲之前及伏羲之后,年代参差,所说不一。纬候纷纭,各相乖背,且复烦而无用。’是其说为世诟病,由来久矣。”(233页)这类所谓“年纪”“史书”,根本就违背了历史“无征不信”和“多闻阙疑”的学术原则,作者有意地为了个人目的而凭空滥造,难怪《通释》严厉地斥责它“荒诞不经”。《太古以来年纪》这类书籍的恶果,造成读者历史知识的混乱尚在其次,因为这可以由严肃的史学家出来纠正,最可恶的是它带坏了一代甚至几代学风,哪怕其书久已亡佚,其流毒仍然难消,后来那些投机取巧者会见样学样地跟着作伪。《通释》接着指出它的恶劣影响:“《汉志》著录《太古以来年纪》虽仅二篇而又早亡,然其余绪未绝,影响深远。后世若蜀汉时谯周之《古史考》,晋人皇甫谧之《帝王世纪》,唐人司马贞之《三皇本纪》,宋人罗泌之《路史》、金履祥之《通鉴前编》,皆其嗣音。”这是追索作伪的上游源头与下流余波,是在“考镜”作伪的渊源流别。最后,《通释》还阐述了现在史学家所当取的严谨态度:“今日而言太古之事,必须以科学之律令,从事于实际之考察,得地下遗物证验,始可推知其年代,固非徒据书本,所可逞臆空谈者矣。”(233—234页)今天学术界抄袭作伪之风盛行,不知还有多少人能像张先生所说那样,将“科学之律令”装在胸中?

张先生本人倒是身体力行,在《通释》中常利用现代的出土文物来证明前人论定的伪书不伪。如《汉书·艺文志·兵书略》“兵形势”类录“《尉缭》十六篇,图五卷”,清代姚鼐、谭献等人都断定此书“为伪书”,不过是“后人杂取苟以成书而已”。张先生在此书的叙录中则说:“自一九七二年四月,在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初期墓葬中,出土先秦古籍竹简数千枚,以兵书为多。而《尉缭子》与《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六韬》诸书俱在。藏于地下,已历二千一百余年,信为先秦遗编无疑。《汉志》杂家有《尉缭》二十九篇,注云:‘六国时。’《隋志》杂家有《尉缭子》五卷,注云:‘尉缭,梁惠王时人。’则与孟轲同世也。”(380页)出土文物铁证如山,所谓《尉缭》属“伪书”的言论不攻自破。不管是证伪还是证实,最可靠的办法还是像张先生这样“拿出证据”来。

当然,《汉志》中能直接用地下出土文物证伪或证实的典籍不多,《通释》对书籍辨伪用得最多的方法是考之史志以验证其书籍与作者,考之本书以验证其内容前后是否吻合,考之他书以验其是否为原著。张先生说鉴定书之真伪万不可轻率:“世之鉴定伪书者,固贵有证,尤贵有识,否则必以不伪为伪,则天下宁复有可保信之书!”[18]他在《汉书艺文志释例》中还以罕见的严厉语气批评后世那些未能“深明著述本原”的学者,“书未开卷,先辨真伪,苟未得其主名,辄臆定为赝鼎,任情轩轾,随声是非,终致经典束阁,不思窥览,岂不悖哉”![19]《通释》辨伪的方法既非常科学,态度也十分慎重,有时虽意有未安但查无实据就只好存疑,从不轻下断语称某书为伪书,某作者属伪托,真正达到了他为自己所悬的学术高标:“持论归乎至平,立义期于有据。”[20]《通释》的知识考古既体现了张先生的博学深识,也体现了他治学态度的认真严谨。

注释:

[1] 参见拙文《学术流派的盛衰与各科知识的消长——论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的知识考古(上)》。

[2] 张舜徽《广校雠略自序》,《广校雠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3] 张舜徽《簿录体例论》,《广校雠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5页。

[4] 郑樵《通志二十略》,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806页。参见拙文《“类例既分,学术自明”——论郑樵文献学的类例理论》,《图书情报知识》,2009年第3期。

[5] 转引自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页。

[6] 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270页。后文凡出自《汉书艺文志通释》的引文,为节省篇幅,皆随文标注页码,不另出注。

[7] 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28页。

[8] 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注解》,南京共和书局1924年版,第95页。

[9] 章学诚《校雠通义》,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35页。

[10] 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32页。

[11] 张舜徽《八十自叙》,《张舜徽学术论著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12] 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19页。

[13] 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注解》,南京共和书局1924年版,第241页。

[14] 章学诚《校雠通义》,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47页。

[15] 张舜徽《著述体例论》,《广校雠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

[16] 参见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6—40页。

[17] 张舜徽《审定伪书论》,《广校雠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页。

[18] 张舜徽《审定伪书论》,《广校雠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页。

[19] 张舜徽《广校雠略》附录《汉书艺文志释例》,《广校雠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4页。

[20] 张舜徽《广校雠略自序》,《广校雠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201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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