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黑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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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  

1火柴天堂

暖和一下手指头吧,在墙上一划,“哧”的一声……随着一次次燃起的光亮,她看见温暖的炉火、香喷喷的烤鹅、壮丽辉煌的圣诞树,还有奶奶,她在世间已彻底失去的亲人。

区别在于,火苗里的食物只用于安慰眼睛而不是肠胃,想要品尝,必须坐在天上的餐桌旁,就像跟从死神上路,才能被赐予出口以外的恒久宁静。是否所有的美味都是更高统治者垂钓在唇边的诱饵,咬一口,我们就得跟他走?也许,那只背上已插好刀叉的烤鹅不能被食用是符合天堂原则的,因为天堂的原则是赞颂而不是敌对,是仁爱而不是杀戮,怎能想象会用火和刀刃来对待一只纯洁无辜的鹅呢?它应该被天使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所以,只能想象一只鹅被消灭在胃里,绝不能真实地消灭它,我们占有它又不侵害它,闻它的肉香又不溅上它喉管中的血,快感围绕着它的身体却不触及……这意味着美味被拆成“美”和“味”的两个分离的部分,食物的欣赏价值吞掉了实用价值,或者说它的欣赏价值是实用的,而实用价值仅只停留在欣赏。如果天使喜欢,如果天使需要,他们只能动用眼神,废除掉牙和手的功用。

正因为如此,我怀疑神之间的和平不是缘于爱,而是缘于冷淡,既然他们之间,他们和所属物之间,摒弃了血肉联系。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矛盾,没有困惑和失误,他们更尊重一种冰冷得特别安全的人际关系和解决途径。我向往神的生活,因为我不想通过缓慢遗忘的方式来对抗疼痛,不想通过磨蚀自己的方式来减轻欲望。我向往随时再生的肉体和情感,我向往冷血,像一个神或者一条蛇那样。

也许,神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光辉。他们那么平易近人,为了和那些丑陋的人间孩子看起来相似,他们努力增添一点点私欲,比如,他们使自己需要衣袍和食物。做神仙和亡者最大实惠在于,他们都不再劳动。神有咒语。什么是咒语?就是不必体力劳役就创造。这种创造接近魔术师的障眼法和物体搬移,因为神不劳动,获得便只有依靠剥削人间一途──连死人都抄袭了一点本领,白白享用祭品。对人类来说,神是一个食利阶层。这是回报率最高的投资,神的本金只有一个词:信仰。正因为神是最大的暴力阶层,所以人间又增加了许多模仿者。

卖火柴的丹麦小姑娘,她的脸上流着全世界穷孩子的泪水。但她见识过真正的天堂。神迹总是偏爱穷人的脸、冻僵的赤脚、马厩、寒苦之夜和临终祈祷。我猜测天堂的建筑材料,不会是液体、固体和气体这些常规之物,或许正是这样的神秘物质──集中火焰的形态和水的清凉?所以浴火凤凰才能不焦不死,它潜入天堂,偷了神的岁数。大神可以用省俭的材料,创建复杂的工程,比如,沙漠迷宫,火柴天堂。更可证明天堂性质的,是火炉、烤鹅、圣诞树和奶奶,都可以轻松装进一朵那么那么小的火苗里。尤其是那棵圣诞树,绿色枝子上燃烧着成百上千的蜡烛,燃烧着成百上千的火苗……而这成百上千的火苗,又全都燃烧在小女孩的一朵火苗里──我有点糊涂了,一个数字竟然大于全部数字的集合?

想想中世纪欧洲著名的神学攻关课题:一根针上能够站立多少个天使。现实情境中,能站在那么细小的地方,只能是尘埃、细菌和病毒。针尖上的天使,让我们注意到天堂的事物与它的容器、与它的承载物之间,具有一种失调的不可思议的比例关系。

我们习惯于设想上帝的伟大。他有数倍于人的体积、力量,他有无穷疆域,奔涌大地的江河不过神殿滚落的水滴。我后来怀疑到,上帝的伟大恰恰在于回避了笨重的表达方式。他需要的是轻,渺小,这样他的管理才能无孔不入。比如,他的庙宇建造于云朵之上,奇迹不在于上帝能在指尖上托起群山,而在于,指尖上托着群山的上帝竟然可以站在一片最薄的云上。他不仅使自己、同时使山峦脱去体重。他赋予万物身体,同时又侵占万物的意志,如果愿意,这个伟大的天地写作者可以使一切都变成轻得无法称量的词,包括他自己──“上帝”这个词,万能,无限,惟独没有一个可以描绘的肉体重量。他的天使孩子之所以会飞,在于他们什么也不携带。神的秘诀不仅在于加法,更重要的是减法。是的,减去体重,减去与肉体相关的欲望的重量,减去睡眠、爱情和劳动……

我还可寻找一些佐证。基督教的神三位一体,即圣父、圣子和圣灵。圣父耶和华差派爱子耶稣来世,基督以人的身份道成肉身,因为有了肉身,他便不再是万能的,开始面对疼痛和挫折。月亮比地球离天堂的距离近,人们在上面轻轻一跳就可以弹起很高,他们部分地克服了肉体的重量;同理,推测在更遥远的看不清轮廓的天堂,天使全部地克服了体重。穷人之所以进入天堂的机会较多,可能因为他们形销骨立、体重较轻的缘故。圣徒的整个人间生活都相当于在天堂门外排队,他们面容酷似,全长着驴子那样食草动物的狭长的脸。今天盛行世界的减肥运动,除了审美追求,或许也潜在某种道德修炼,某种对来世的准备……

说到今天,多数人认定它越来越远离更适宜存活于农业时代的童话,远离那些关乎月光和翅膀的原始诗意。在我看来,科学和后现代,甚至成为对童话情节的佐证和推进,虽然带有一种颠覆色彩和金属气味。卡尔维诺曾指出:“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形象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形象不一样,不是轧钢机或铸件这类沉重的东西,而是以电子脉冲形式在电路上流动的信息单位。铁制的机器将会永远存在,但它们必须服从那些没有重量的信息单位。”他在歌颂“轻”的穿透力量,歌颂它神一般的领袖地位。童话中说世间有一种蜘蛛丝编成的织物可以穿过针孔,我们没见过,但我们见过一种更有效率、保存期限更长、体积更小、容量更大的奇妙之物:电子芯片。未来芯片可以纪录一个国家的全部历史、人口、资源、政体、民族、宗教、法律、经济、文化、交通及其最精微的细节──针尖上,何止千百个天使起舞?

除夕之夜,我打开喜欢的电子游戏,那里面有朋友、敌人,有街道、迷宫,有鲜花、子弹,我可以成为公主或者冷面杀手……一个轻薄的软件,可以装进这么多。我和卖火柴的她一样,孤独中,幸福地看到火柴天堂里的微笑。谁管那里是不是看得到,进不去。

2山鲁佐德的嘴唇和腰

博尔赫斯曾把《一千零一夜》称为世界上最美的书名,他说“一千”几乎就是“无穷无尽”的同义词,但这无数个夜晚之后的一夜,则是给无穷无尽的再一次添加。缓释的修辞效果,唤起我的阅读欲望,它暗示着连绵的神秘之美。第一次接触这本书我大约十二岁,翻过封面的阿拉伯图案,复杂的故事情节地下迷宫般延伸……出口可能藏在背后。

香油。花瓶。幔帐。珠宝。金银器皿。神灯。飞毯。衣装华丽的舞姬。清真寺。古兰经。波斯。巴格达。脑子里装满了与自己生活无涉的词汇,这才是符合我想象的妖娆东方。波谲云诡的细节更让我心动,比如,一直以为恶魔必以英雄或巨人来对抗,还得假以神力,可《天方夜谭》里说,一个商人无意中丢弃的枣核,竟然,打死了魔鬼的儿子。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充满复合结构,故事套着故事,精彩曲折。《赛义府·姆鲁可和白狄尔图·赭曼丽》里,一个觅得的好故事,让哈桑获得国王封赐的土地、城堡,以及尊贵的相位。而前面提到的那个倒霉商人最后被三个老人拯救──他们与魔鬼达成协议,如果讲述的故事足够动听,就可以赎回商人性命。而真正的讲述者山鲁佐德,更彰显故事的重要性,情节的悬念与她生死的悬念一致,她的故事与她的生命同值。

山鲁佐德展现文学的奇迹和魔法。当她还在讲述,就等于延续着或者说是创造着自己的生命……没有比山鲁佐德更切近作家的理想形象和更能建立写作信心的了。当时,我处于正欲确立未来方向的时期,理想具有绝对倾向,一旦开始写作,假设我的能力在中途丧失,我可以并且情愿立即去死。

很多年我都贯彻着对《一千零一夜》的幼稚理解,直到,被大学的重读所改变。令人惊讶的转折发生在落幕之前:度过了一千零一夜后,山鲁佐德为国王生下了三个儿子。被我的纯洁和无知滤掉的内容,反讽地浮现,山鲁佐德不仅嘴唇生动,黧黑的腰肢也灵活起伏,她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性命交关之夜,不完全归功文学,性在其中亦占有比例。在那些故事航程里踏山渡水,在她缠绵的肉体上停靠休憩,甜美节奏过后,国王涌起入梦前醉意的松弛。你我非王,只是遥远之处的读者,怎么比较山鲁佐德的嘴唇和腰,哪个才是决定性的法宝?

整个《一千零一夜》的源起与性有关。国王山鲁亚尔之所以夜娶而翌晨杀乃出于对女子的仇恨和报复,他发现前王后与黑奴交媾,并且其他宫女与黑奴伴随着集体行淫。和其他民间故事集一样,《一千零一夜》不会放弃情色诱引。山鲁佐德讲述的故事成为对国王情欲的调动手段,准确地说,她先帮助国王意淫,然后以自己潮水般上涨的腰肢来呼应。《努伦丁和玛丽娅》描写美丽的女奴:“周身像纯净的银子般雪白,比丝绸还细腻,夜晚还柔和。她身材匀称,乳房像弓弦般突出;她有着羊般的眼睛,腮帮像秋牡丹样粉红;肚腹微微下凹,肚脐能容下一小块奶酪;她的两腿像填满了驼鸟绒的两个枕头;两腿间的那样东西,真是言语无法形容,提到它时要热泪长流。”努伦丁与女奴交欢时,“伴随着那女郎埃及女子式的运动、也门女子式的娇唤、埃塞俄比亚女子式的喘气、印度女子式的冷淡,努比亚女子式的发情、乡村女子式的厌恶、杜姆亚特女子式的呻吟、上埃及女子式的热情、亚历山大女子式的疲惫。”超群美貌的女郎如此风情万种,谁人能敌?就像山鲁佐德的智慧和她的智慧劳动。性与字词的奇妙对应关系在《陔麦尔·宰曼的故事》中还有直接呈现,山鲁佐德用语法术语来描写陔麦尔·宰曼与小娘子的通奸:“互相拥抱、亲吻,做那正编组合、介语短语、连接名词和被连结名词的行为,她的丈夫完成了附加的无用的强调字母‘努奈’。”

其实山鲁佐德的夜夜讲述,与昭君出塞一样,都是典型的东方式的以身体换和平的故事。这些柔弱女子以自己丰盈的乳房,来平复某个男子躁狂的野心。胴体如同最美的盾牌,她迎向一支阴茎,比迎向矛枪还需要勇气、技巧和信心。一张床,阻挡了王和他背后的战争。改变疆土的划分有多种办法,可以让无数士兵流血,有时也可以借助一个绝色佳人的床上腰功。历史课本或许隐蔽过相似的一幕:鲜艳欲滴的指甲正代替首领在情人后背上签署条约。这个女人是真正的和平主义者,她节约了报废的武器、坟墓的占地面积和万千寡妇改嫁的可能,她省略了甚至只在书页上发生的阵亡。

无穷无尽的夜,山鲁佐德的明眸闪亮,她会让国王流连不已,并为他产下未来的承继者。她花瓣的唇、梨形的骨盆,月色中酝酿甜蜜的丰收。当清晨的光线照拂,她再次安全,得以放心地睡眠。她躺在床榻上,周围是花。这些花在中午热起来,让人回忆起微微潮红的皮肤,耳后发挥到极致的香水。

暮色来临,她会被再次送回深宫,那里有焦渴的王,需要她打开谜一样的嘴唇和腰链。

3刀刃之舞

星空,撒下一面拖网,那尾美人鱼不能逃脱……她金色的面庞日益憔悴,美貌被绝望摧毁。

其实,小人鱼是一个和山鲁佐德互为反衬的角色。山鲁佐德通过言说获得存活机会、王妃地位以及代代流传中的永生;而小人鱼,由于失去表达能力,继而失去家族、荣耀、爱情和性命……命运悲凉,与她的残疾相称。

“在遥远遥远地方的海里,水是那样的蓝,就像最美丽的麦子花的花瓣一样,又是那样明亮,如同最洁净的玻璃。可是,它很深很深,深得不管多么长的锚链都够不到底,得有好多座教堂的钟楼摞起来才能从海底达到水面。在那里,居住着海国的人……”《小人鱼》是我认为最为优美、神秘和凄伤的童话,它深处的灰凉给我造成一生修改。也许这种自少女时代开始的影响是负面的,就是面对爱情,我不开口,并在沉默中做好牺牲的准备。

经历着青春期,身体在发育,一个暑假里长高了两公分;而我的精神发育迟缓,更无从论及生存智慧。我盲目地开始初恋。除了名字和从没有胆量看清楚的隐约面容,我对他丝毫不了解,但经过他身边,我从来都是窒息的。他是漂亮的高个子,这个普通的优势也让我万分迷恋,以至我如今都没有摆脱对修长身材的好感。他的完美让我恐慌,我从未和他说过半句话,长达几年时间,我的痴情无人知晓。我经常幻想能为他做点什么。或者,等他遭遇灾难才能意识到我蕴藏的价值?和所有任性的初恋者一样,我情愿为他受苦。我怀疑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偶尔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但他选择故意回避。茫然失措,我除了继续忍受他的漠然,等待不存在的机遇,不知还能怎样。无数个夜晚,我准备书写,给我喜欢的人写一封信。纸上空白,只有一滴情书上的墨水,把所有的春天变得阴暗。夜晚和书写,让我觉得自己像掉进墨水瓶里的虫子,不断地,把那些尚未写出的字吞下去……说不出话,我绝望,快被自己的爱情淹死了。他不爱我,我和他一样明白。因为爱情不是劳动,所以努力并期待结果是愚蠢的。初恋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除了,培养并巩固我不幸的习惯:对爱情不做表白。

像哑巴一样无声地爱,直到我的爱情一一夭折;直到,我最终放弃对爱的向往。那是一件既疼痛又危险的事,我宁愿,活得无关痛痒。只有初恋,我才有勇气对小人鱼进行短暂的模仿:在没有告白的爱中坚持到底,爱得比新娘还纯洁,因为可以预见的亲密都看不到。

爱情天平的支点总是不在中心,稍做移动,一切就在倾斜与倾覆之中。他支付一根羽毛,她就不再飞翔;他拿出一片鳞,她就交出整个海洋──她忘了,一片鳞,只是他身体上一枚最小的硬币。爱得有多笨,就有多勇敢。小人鱼安静,喜欢冥想,她接受契约,开始承担爱中全部的残忍。坐落于刀刃之上,爱情比体重更难于承担。失去鱼尾之后,她保持了鱼尾的特性:行走艰难,也许这是小人鱼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对海国的怀念和忠诚。放弃高贵身份,她卑贱地,作为奴仆,睡在门外的地板上。谁能像小人鱼,在靠近爱的路途中,一件件,丢弃她的财富,最后,作为赤贫的神,独自去死?

我倾向于认为,爱情是赌赢的,不是输出来的。所谓情场得意,常常是以小博大:投入一点点魅惑对方的勾引,安全,低调,不伤及自尊,而对方以狂热回报。小人鱼一开始就押进全身的宝,她的爱情注定是一场赢不回的悲剧。

当然,少女时期的阅读中,我对王子暗怀谴责。可王子只是无辜的负情者,他的选择来自他的无知。他怎么能够设想,小人鱼的代价,她无休无止的折磨。假设他知道,故事会怎样被改写?难道恩情与爱情之间,真的存在某个隐蔽的折算公式、某种先期的抵押关系?王子为什么必须爱上小人鱼呢?尽管她脸蛋动人、舞姿飘摇,但只是个漂亮玩偶,无法交流。

神性之伟大或许正基于此,是因为肯于付出最美的与最珍贵的。当小人鱼出现在我们中间,连常人都比不上,她成了残疾。神竟然会是一个残疾?我们惊讶,我们怎敢相信。然而,禀赋神性的人也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看那些天才,藏身于疯子之间。正因为某种秘而不宣的极端完美,他们才残破不堪。

王子迷恋他的新娘,尽管他无知的幸福构成对神的利益侵犯,但小人鱼放弃妒意和仇恨,跳下日出前冰冷的大海。这个世间,神遵从自己订立的奇怪法则:高贵的,永远要为不及他高贵的,做出牺牲……像澈清之水,总是流向低处。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哑言的神。我想起著名的基督教神秘主义者、西班牙教士克洛瓦的表达:“上帝的事物,其本身越高贵越明亮,越不被我们所了解,对我们越黑暗。”徜若小人鱼开口,她歌唱,她说出真相,是否她征服的力量就不可抵抗?换句话说,徜若神完整地到来,人们只会爱慕她的完美,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相爱,就不再成为可能。

为了爱我们,神付出昂贵代价:即使在教堂,我们也听不到神的声音;他从不显现闪耀光芒的身体,来增加我们的信赖。神在沉默中隐忍,以使烛火旁各自祈祷的人们能够相互需要,相互安慰。

4一日长于百年

她是公主,所以她入睡的时候整个王宫都得安静下来。不仅国王、王后和所有仆从一起睡着了,接着,“马厩里的马、院子里的狗、屋顶上的鸽子、墙上的苍蝇都睡了。连炉灶进而燃烧着的火焰也静静地睡着了,烤肉不再咝咝作响,厨师正要揪一个做事马虎的帮手的头发,扬着手就睡着了。风静止下来,王宫前树上的叶子一丝不动。”钟摆停了,公主睡着了,睡在琥珀和果核的甜美深处。世界以静默响应着公主的睡眠──身份的高贵体现于此,一如领唱需要合声,死去的王需要陪葬,一如,人们倾向于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理解为有什么招致了神的不快。

出于报复,没有受到邀请的占卦女最初预言公主在十五岁被纺锤刺死,多亏最后一个占卦女还没来得及祝福,她缓解了那个恶毒的诅咒,说公主不会死去,只是要沉睡一百年。我们隐隐怀有这种认识:睡眠,是死亡的仿制品,甚至是一种安全的练习。睡眠使人放松,恢复体力,并且能够得到梦境的奖赏。我们把睡眠作为赐福来领受,却如何惊恐于死亡,焉知它不是一场更大的赐福?因为没有人从那条道路上返回,提供给生者真正有说服力的不是停留在猜测阶段的心得,所以,对死亡的灾祸感,其实是我们对所有未知事物所抱持的普遍恐惧。了解能让我们平息下来,只有死者,不再忌惮死亡。

籽粒碎小,黑,想象不出它能酝酿花瓣。玫瑰的花苞比怒放时更令人赏心悦目,我曾幼稚地猜测它有黄金的蕊。完全盛开的玫瑰有些俗丽,就是好看加平庸。花苞美在神秘的关闭里,只要不开,美就蕴含在未知那无限的可能性里。理想的美在于它不被抵达,爱情的美在于它难以实现。睡美人的美,在于她是一个不为所动的公主,她的沉睡比苏醒更媚惑,像玫瑰花蕾。

是啊,美人和睡美人,到底哪个更美?美人痣和美人计,你偏爱天然还是人工?或许,美人痣只是美人计开始启动的小冒号。尽管在公主沉睡过程中,时常有来访的王子被荆条缠死,但,他们霉腐的尸体是否如肥料更养护睡美人的腮红?美,用于威胁,也许比用于鼓励的时候要多。

我向来不相信,时间偷走的东西还回来时会变得更好。乐观的人说例外存在,举证时间偷走美貌还回智慧──错了,智慧只是暂时还没来得及偷走的东西。童话无须尊重现实法则。花苞终会开放,公主终会醒来,如此,时间便成为手中一件被利用的工具……百年沉睡将使公主天下无双。对于抱得美人归的王子,幸福不是等待和追寻,只是一次恰逢其时的投机。

妙就妙在公主不随时间老去,否则,睡美人会变成荆棘丛中的妖婆,童话爱情会变成长寿者和少年的鬼混。睡美人曾经从链条上逃脱,她不再被时间统一度量。中国神话里也有类似情节,烂柯山讲述一个观棋樵夫回家时已沧海桑田。时间中暴露了等级差别,神的一天是我们的百年──当然这不难理解,如同蜉蝣的生死,完成于我们的一个短暂清晨。

睡美人表现了拯救的浪漫主义方式。不是医生而是王子,不是药物而是鲜花,不是人工呼吸,而是吻──是纯洁之物,终止了不幸。这并非仅限于中世纪的唯美习惯,即使在后现代的今天亦如此,文学作品及科幻电影试图告诉我们:把世界从末日中挽回的,常常,是一个孩子,或一场爱情。所以我们不能忽略在现实中无用无为的东西,灾难到来,它们才会彰显藏而不露的使命。

好了,现在让我们翻开浪漫的另一面。我们熟悉如下的情节:妖婆收留迷路的儿童,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养肥;这一天,她为其中一个孩子涂上油脂,炉子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妖婆要把他烤得香喷喷的,蘸上作料吃……这些古典童话,显然浸染了恐怖色彩。但事实上,照顾到孩子的承受心理和阅读所需要的健康目的,这些血淋淋的情节已经经过稀释,原创的童话更为残忍。

睡美人最早并不是被一个吻唤醒。这个故事最早见于字端的是1636年的意大利版本,睡美人被一个人强奸了,临走时连一个字条都没有留下,就骑马走了。她到9个月后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对双生子的母亲。从卡尔维诺所搜集的《意大利童话》中可以找到证据,只不过强奸者的身份体面,他是国王,并且他的了无音讯寻还有一个完全可以被原谅的借口:他病了,病得意志不清。

现在我们知道,睡美人的睡眠可以用来回避痛苦,假设痛苦更剧烈,更极端,就需要以死亡来回避。痛苦的延宕过程洗刷了被强奸的耻辱,当孩子降生,他们无辜清亮的眼神,使追剿强奸者的罪行显得不那么必要,多数时候,它使凶犯变成血脉相系的亲人。睡美人将和在她无知无觉中破坏她童贞的男子永结连理,共度余生。这是一个童话里少见的个案。通常情况是,罪行甚至仅只是弱点,就要面对超出必要限度的严惩,诸如反面人物由于嫉妒、吝啬、沾便宜这种小缺陷去领教酷刑,去变驴变狗,去死。而在这个睡美人的底版故事里,等待罪行的,竟是可以享用一生的幸福奖励。

5魔镜

没有一种文学样式比童话更需要邪恶的参与,尽管童话以善良遭遇不公开始,必以善良大获全胜告终。有了魔鬼、野兽、井里的妖怪、坏师傅、阴险仆人、骗子、贪婪吝啬的哥哥和凶狠的后妈,才能更动情地歌唱花朵、小鸟、诚恳的孩子、聪明的裁缝、仙女、勇敢的王子和他美艳绝伦的新娘。善的世界芬芳、清澈、饱满,恶的世界混浊、肮脏、毒汁四溅,只有童话中,二者泾渭分明,便于取舍。童话向我们许诺,邪恶的所有努力都是一场乘积终将为零的运算──它是好心人针对儿童捏造的谎言。童话的玻璃浮雕,在美妙的透明中,保持冰冷和坚硬,渗不进现实的一滴雨水。被童话喂养的孩子,培育着绝对化与完美主义倾向。至于现实法则,涉及到善的有限性和恶的有效性,甚至,善恶之间暗度陈仓的交易,他们将在未来的受挫中逐一体验。祝愿糖纸不要蒙住眼睛,祝愿跳舞的脚不要坠入悬崖,祝愿他们未来对童话的修改尽管太迟,但还来得及。

一篇土耳其童话《智斗恶巨人》这样说:凯尔格郎听人说,谁真正勇敢,就去收拾巨人婆子,他便出发寻找女巨人。她正背靠大山晒太阳,凯尔格郎轻轻走过去,吸吮她的乳汁。女巨人于是把凯尔格郎认作乳儿,并且不允许自己嗜肉的儿子吃掉他。不入睡的凯尔格郎半夜要求吃甜饼和咸饼,巨人婆子只好爬起来和面烙饼。凯尔格郎还是不睡,这回,他想吃填馅小羊羔,巨人婆子就起身做填馅小羊羔。吃饱喝足的凯尔格郎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溜掉,气坏了的巨人婆前去追赶。刺猬把凯尔格郎藏在磨盘之间,巨人婆子要求刺猬交还她的乳儿。发怒的巨人婆把对她置之不理的刺猬吞进肚子,但刺猬用浑身的刺扎她的五脏六腑,刺穿了她的心。凯尔格郎割取了巨人婆子的两只耳朵,拿到吹嘘自己的年轻人中间掏出来,于是,他赢得了最勇敢的美名。从这个故事中,我看不到凯尔格郎有什么“智”,除了他把感情也用作权谋;我也看不出巫婆有什么“恶”,除了她令人不快的长相──丑陋等同了罪恶。在童话中,美德与美貌很少交战,花丛中的公主让它们像双臂一样拥住白壁无暇的自己。

白雪公主的继母注定是牺牲之下的角色。白雪公主是完美的,“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面颊鲜红如血,头发黑得就像乌檀木”,站在对立面上的王后,就必须满怀妒意,阴险,还有漫画里已被普遍认可却悖离合理性的丑陋──尽管在白雪公主长大之前,魔镜说出真相,她曾经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只因为她是一个罪恶的美人,所以,她便不再是美人,而只是罪恶。我们不会替她辩护,我们要给作为读者的孩子提供简单清晰的正负判断。魔镜的真话声音太小,只有王后听得见……我们抹杀王后的美貌,只有她穿得像农妇、长得像巫婆的样子才符合我们心愿。

由于没有勇气倾听坏人的道理,我们通常只让坏人在剧情中充当人体道具,来烘托一幕正剧的光荣。我们向来拒绝他们可能的辩护,把他们引号里的原音攥改为呼应主题的转述,这样,随后而来对他们的轻蔑、唾弃和惩罚可以进行得更为彻底和正义。其实,白雪公主的后妈早已被我们处理为一个哑巴皇后,第一页起,我们就已明了她注定失宠的未来。冠以妒恨之名,冠以迫害之名,让她的爱和疼说不出口。对反面人物的仇恨被有效地培养,这是必须的衬托。王后的美仅仅因为次要而变成丑恶。同样的命运也发生在灰姑娘的后妈和姐妹身上,因为,那最美的,尖细的水晶鞋跟,需要踩在令人惊讶的起点上。

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有多少失真的史册,不知道一个光芒万丈的书里英雄,他旗帜一样鲜艳的襟袍是不是掩盖着血和违背的盟誓。也许,在童话背后,有另外一个王后,一个真实的王后,死在某个不为所知的地点。苹果和有毒的梳子,将用作美妙的自杀工具来配合她的无辜。如果死前被允诺一个愿望,她想要,一面说谎的镜子。

白雪公主因为王子的爱情而复活,她曾经的死没有疼感和伤痕,短暂又富有诗意。再看看另一个美人的下场,为王后准备的是炭火上的行刑:一双烧得通红的铁拖鞋,用钳子夹过来,“她只得穿上这双铁鞋跳舞,直到倒在地上死去。”故事结尾,我们再次惊讶地发现童话的逾常:从来,都是善者,使用酷刑。

记住镜子的秘密。镜子看起来不折不扣地映现现实──只是,颠倒了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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