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陆国际政治理论研究的若干问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630 次 更新时间:2008-07-14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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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逸舟 (进入专栏)  

本文主要探讨作为一门学科的国际政治学的若干理论问题。它试图把中国大陆国际政治研究的进展与问题,在与欧美发达国家同行的对比中,加以探讨和批评。第一部分指出了有关研究对象的四种分析途径(外交学、政治学、历史学和方法论);作者认为,国际政治学是多科学的研究,要借鉴、吸收别的学科的知识和方法,更是一种跨学科的探索,即在新的基础上做出新的综合与归纳,“这是它的优势,是其希望所在”。第二部分侧重方法论问题,尤其比较了现实主义、全球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等研究角度的异同;作者强调,在中国大陆现有的国际政治研究中,虽然已有“分株杂交”趋势,但“分株”并不明显,杂交也不够多样,三种主要研究角度都没有充分展开。第三部分围绕“中国特色”命题作了一些新的批评与探讨,作者指出,中国这样的大国肯定会有独具特色的国际政治观,但是“特色”不是说出来的,只能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所谓“水到渠成”)。关于中国大陆国际政治学未来的发展,文章提到几个可能的生长点:一是撰写比较系统完整的国际政治学说史;二是对当代国外经典的更加全面的介绍与评述;三是注重哲学思想的启示和激励;四是进一步开发精细的、专业化的“个案”研究。全文的强调点有二:其一,国际政治学可以有不同的研究途径,但对“理论的理论”的讨论可能特别需要;其二,中国大陆定会出现符合国情和自身需要的国际政治理论,但它必须建立在广泛借鉴国外已有的经验探索之上。

关键词:国际政治学、研究方法论、中国特色论

国际政治理论作为一门学问形成的历史并不长。在西方,如果从1919年英国威尔士大学(the University of Wales)设立世界上第一个国际政治讲座算起,国际政治学还不到80岁,比“寿命”长达数世纪之久的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等“老”学科差远了去;依照某些欧美学者的评价,它仍是一门“落后的学科”。[1] 在中国大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严格意义上的国际政治研究只是在近一、二十年才刚刚出现,不要说同传统的学科(如所谓“文、史、哲”等领域)比较其完整性相差甚远,就是与本世纪初陆续引进的其它西方学问相比也显得单薄。作为一个知识门类,国际政治学的不成熟是理所当然的。[2] 研究对象的探讨,对于中国大陆的国际政治学之发展的必要性显而易见。本文试图梳理一下与这门理论有关的若干问题,侧重点在知识的结构和方法等方面。

一.国际政治理论研究什么?

尽管说起来国际政治研究已有几十年历史,但国际政治理论的对象似乎远没有被清楚说明和取得共识。追究起来,不外乎有以下几种主要看法,它们的区分并不是绝对的,但重心的不同却是明显的:

1.“国际政治实质上就是外交斗争”。换句话讲,国际政治研究的目标,是政府的对外方针及其各种战略策略,是各国外交的合纵连横之术。它基于下述认识之上:国际关系实际上是(或者主要是)国家间关系,民族国家是国际社会的主要成员,非国家行为体是次要的和从属性的;因此,不论全球化过程如何发展,也不管所谓“经济的相互依赖关系”怎样加深,民族以国家为基本代表的事实不会改变,国家是国际舞台上最重要行为体的事实不变改变,国家利益始终是各国追求的主要目标的事实不会改变,这一切构成了国际政治斗争、从而也是国际政治研究的主要内容。这当然不止是外交部的官员或政府特别支持的一种见解,它也在学术界和一般老百姓中也有比较广泛的认同基础。在中国,“外事无小事”的说法得到了广泛宣传,国外各种民间组织(NGO)--如生态环境保护运动、女权组织、新社会运动等--传入的影响有限,国内大众传媒对世界事务的报道主要着眼于国家间关系、尤其是政府间关系,因此,人们很自然把国际政治与外交斗争划上等号。在大学和研究所,讲授或分析“国际政治”时,外交事务占有最大的份量。

在欧美国际政治学界,也有相当多的人持类似的看法。例如,在近代国际关系理论和实践的发源地--中世纪后期的欧洲,有外交头脑和治国方略的思想家和战略家,多认为国际政治和国家政治应当以政府的对外决策和对内治理为对象。从马基雅弗利到但丁直至法国的一批“新潮”的政论家、法学家、高级僧侣和神学改革家,均提出过此类的见解。当代美国一位学者的归纳是:“全部国际关系可以描绘成显赫人物或者由他们构成的集团的外交决策过程。…通过聚焦决策过程,(国际政治研究)才有可能为国家设计出更加有智谋的对外政策。”[3] 一本流传于80年代的美国的国际政治教科书介绍说:“某些作者认为,对外政策研究和国际关系研究是同义词,或者说不应当在二者差别问题上大作文章。即使他们没有把本国的对外政策同国际关系等同起来,他们仍认为国际关系领域等于(从理论上说)国家对外政策的总和,或者等于对他们有利害关系的那些国家的对外政策的总和。”[4]

“国际政治等同于外交斗争或者至少以后者为主要内容”,可能是影响力最大的一种看法,也绝对是应用面最广的一种见解。从外国情况看,国家对外战略研究--如国际博弈分析、国际危机分析、国际冲突和国际干涉分析、核战略、“遏制”战略或“接触”战略等等--被政府、国会和多国公司等“重要决策机构”,视为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的学者所能够提供的最重要的贡献之一。从我国情况看,按照笔者的调查,[5]在近年来12个被研究得最多的国际课题里,有7个直接与国家的对外政策有关,它们是:邓小平外交思想研究;苏联解体的原因和后果分析;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探讨;国际范围“主要矛盾”问题;亚太地区安全与合作问题;冷战结束后的国际干预问题和联合国问题;另外还有两个间接与国家的对外战略有关,即国际冲突分析和民族主义分析。全球化问题、国际研究的方法论及对国外理论思潮、流派人物的介绍评述等三个课题,只占很小的比重。必须承认,以往学术界对这一角度的优点谈得较多,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它带来的问题。国际政治学界(不论外国中国)的大多数人注重的是理论的“有用性”,而且这种功用特别与政策层面挂钩。“外交学派”的定义有很多长处,但也容易造成研究者的眼界狭隘,尤其是它有可能造成所谓“跟风现象”,即一味盯着外交决策层的动向而丧失必要的学术独立性;学术损失不说,有的时候,学术独立性的丧失反过来造成决策层被误导的后果。

2.“国际政治是一般政治的延伸”;也就是说,国际政治学是从政治学派生出来的,是后者的子系或放大。按照这种见解,政治学与国际政治学是“母子关系”:政治学是国际政治学分析的基础,是后者之理论和概念的基本来源。这种见解基于一个逻辑的推理:政治学是纯粹理论,它在不同层面不同领域的运用就形成了政治学的各种分支,例如:政治学应用到心理分析,便有了政治心理学;应用到地理问题上,便有了地缘政治学;应用到经济现象中,便有了政治经济学;应用到国际关系领域,便有了国际政治学。“政治”是什么呢?经典的解释是:政治是权力,或者说权力关系,政治学是有关权力或权力关系的学问,权力则是人对人以各种形式的控制和支配。这种解释似乎特别适用于国际政治领域,因为第一,国家及政府是政治学的典型分析对象,而国家又是国际关系中最引人注目和最重要的行为体;第二,权力(当它与国际关系相联系时常被译成“实力”或“力量”)是国家间斗争的关键目标,所以摩根索称国家间政治是“争夺权力与财富的斗争”;第三,国务活动家通常被称为“政治家”,很少听到地方或企业领导者被赋予同样的称谓。

对此,中外学术界有许多认同。在我国,各大学国际政治系把“政治学原理”、“政治学说史”等作为最重要的专业基础课程,中国社会科学院有关研究所的国际政治研究室在吸收新的研究人员时,多半是从大学政治系和国际政治系(而不是经济系或国际经济系)招募;在典型的美国大学里,国际政治专业一般设在政治系或政府系,国际政治学协会与政治学协会的会员经常是兼任的,有的著名国际政治学者担任过政治学协会的主席或被认为是政治学领域某个学派的代表,两个专业之间从人员到思想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与交往。从理论上讲,很多中外人士都强调,国际政治说到底是用权威方式或者运用实力基础分配国际地位、价值和资源的过程;如毛泽东所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从国际政治学的著述中不难发现,研究者们使用的语言,很多与政治学有着明显的血缘关系,它们要么直接来自政治理论,要么由此派生而来,如:决策过程,博弈理论,权力及其均衡,秩序和等级,冲突、战争与威慑,地缘政治,国际组织、谈判和裁军,正义与非正义战争,解放斗争和独立运动,恐怖主义与国际制裁,联盟与庇护,国际法与国际社会,意识形态和国际宣传,国际道德,国际革命,国际暴力,国际民主,国际和平与国际侵略,等等。把国际政治学作为政治学分支的观点的盛行,与以权力政治为核心的现实主义学派在欧美国际政治学界的长期主导地位有关。不过,近些年来,两个相互关联的因素对“政治学派”的支配地位造成了一定的动摇:其一,随着苏联的解体和两极格局的结束,对以固守两极、提倡势力均衡和自助哲学为核心的现实主义理论的怀疑大大增加,前述定义相应受到抨击;其二,随着国际事务中所谓“全球化”(Globalization)和“碎片化”(Fragmentation)过程的加强,国际研究的范围明显超出传统的权力政治学所及,主张扩大分析领域的声音或重新思考研究对象的立场,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在中国学术界,尽管程度不如西方,类似的现象及批评也显著增多;国际政治经济学(IPE)的新近崛起,和由Huntington的论文引起的“文明与国际关系”持久不衰的争论,均为明证。

3.“国际政治研究的对象是历史”,确切地说,是国家间关系史,是近代民族生成以来的各种重大记录、文献、历史人物演讲或传记,是反映在不同单元(个人、集团、政府、组织等)那里的、被记录下来的国际活动和交往--如战争、革命、联盟、外交斗争。按照这种见解,所谓“国际研究”并不是像政治学、经济学、心理学和社会学那样的独立学科,它并没有自身的概念体系,而是对国际范围业已发生的各种事实的精确和有选择的记载;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国际政治研究只是一种历史大事记,它应当有自己的逻辑和规律,有筛选史料的网络与方法,有独到的启示及教训。

在中国,依笔者管见,到目前为止,最好的国际政治分析家均出自于史学家或对中外历史有深刻了解的思想家。例如,陈乐民先生对“欧洲观念”之历史哲学的总结,对苏联东欧解体之教训的讨论,对英法政治哲学思想渊源的分梳和对欧洲文明扩张进程的探测,以及他对中外近当代发展进程和中外近代思想的比较,无论在思想的深度或是知识面的广度上都首屈一指;李慎之先生关于“全球化”命题及它对中国文化的历史性冲击的多篇杰出论文,不仅开启了中国学术界对全球化现象的争论之门,而且引发了一系列的相关思索(如民族主义在当代的世界性复苏、中国文化发展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东西文化的异同等现象的讨论)。他们都以历史分析见长,都特别强调史学意义上的“国学”和“西学”的价值,也都十分反对某些貌似时髦的“新学”的非历史态度;他们对当代国际政治现象的深刻分析,主要不是来自学科方法论或各种工具性的理论,而是源于历史知识的渊博和哲学智慧的启迪。历史对他们无疑是国际研究的第一要素。

在欧美学术界,类似见解的最著名代表,是英国历史学家和国际政治思想家马丁·怀特(Martin Wight)。在他眼里,真正的国际理论应该也只能来源于对国际历史的总结,它要求作者有一种宏大的历史眼光和从各种杂乱事件中抓住关键线索的敏锐能力。一个好的历史作品,往往比一打流行的国际政治理论教科书或专著包含更深刻的国际政治思想和理论。例如,关于国家行为的最佳形式,不管是所追求的目标或者是行为的道德方式,只能是势力均衡的管理,这种势力均衡思想读者无法从一般的“国际理论”中找到,却出神入化地体现在劳伦斯(Lorenzo)论述伊丽莎白女王(Queen Elizabeth)、威廉三世(William III)或俾斯麦(Bismarck)的著作内。怀特的结论是:“有关国际史的作品,无论是涉猎极广的题材--如西利(Seeley)的《不列颠政策的演化》,马廷林(Mattingly)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外交》或者胡森(Hudson)的《世界政治中的远东》,或是详细的专门论述--如萨默勒(Sumner)的《俄国与巴尔干》,甚至索伦森(Sorensen)关于肯尼迪(Kennedy)如何处理古巴导弹危机的专著,比起那些建立在‘新方法论’之上的大量理论著作来,对外交政策的性质和国家体系的运作原理的阐述要深刻得多。”他的简约公式是:“国际政治=历史阐释”,或者“国际政治=历史哲学”。[6]

应当指出,无论在中国外国,上述见识者肯定不占多数,但这为数不多的人往往是真正识多见广的智者,他们的著述多具有好的历史作品特有的穿透力,所以他们的思想影响从比例上远大于他们的人数和作品数量。他们的主要贡献,在于突出了历史研究特别是国际史研究的重要性,弘扬了最好的国际政治理论的必然具备的历史属性。然而,这种观点在被认同方面也有它的困难:其一,当代国际政治学领域的多数研究人员并非史家出身,因此不管是知识的结构或驾驭材料方面,很难要求他们(多半是比较年轻的人)具备广博的历史观念和知识,而方法论的东西(如6-70年代以后兴起的系统论、信息论和博弈论等)对他们有大得多的吸引力;其二,有的时候,由于“历史学派”轻视各种“新学”(包括观点、模式和方法)的作用,尤其是因为贬低国际政治学作为一个学科的存在价值,他们的理论容纳能力受到削弱,他们的看法也受到不少人的批评。依笔者之见,“历史学派”本身是有方法的,他们在浩瀚史料中捕捉关键线索的出色能力,证明了这种方法的价值及其存在;但这种方法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的和内生的东西,属于与生俱来的品质,它们与那种表征明确的、工具性的方法不大一样,前者“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后者可以“临摹”、易于推广。

4.“国际政治是一个跨学科的综合研究领域”。依照这种观点,国际政治学是一个独立的学科领域,虽然与其它学科(如文史哲经)相比属于一个发育较晚的知识门类;它一方面有不同于其它学科的研究对象,另一方面又特别注重多领域的和跨学科的研究;其探索目标以处在国际关系中的所有行为体及其作用方式为中心,以政治学和历史学对民族国家和世界体系的分析为基础,以对各种人文和社会科学的“工具箱”的综合利用为手段,分析国际事务中具有重大意义的现象和揭示其带有普遍规律的特征,以应对这一领域的社会需要和知识疑问。“跨学科论者”承认,国际政治理论作为一个单独的研究领域,只是本世纪以来才受到重视,无论概念框架、学科对象或研究方法都没有形成像政治学、社会学或历史学和经济学那样的成熟形态。他们指出,国际政治研究的真正开始,在西方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而比较系统和大规模的探索,更晚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国际政治学学科的相对“孱弱”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能因此而否认它的学科属性和独立存在的价值。

笔者曾经提出:“从学理看,本质上,国际关系学是一门跨学科的研究,它的对象仿佛是一块有无数层面而且在不断旋转的立方体,每一学科的知识都能部分正确地解释其中某时刻点的某一个或几个层面,但任何一个学科的知识又都不足以涵盖不同时间有不同内容和特点的所有层面。即便作为一门跨学科知识,国际政治学与纯粹边缘性、交叉性学科(如量子化学、模糊数学)或工具性理论(如系统论、统计学)也不一样。一方面,国际关系学有它自己的成系统的鲜明对象和范畴,如国家主权、国家利益、民族国家、国际社会、国际组织、世界系统、综合国力、均势、强权、霸权、帝国主义、国际冲突、国际干涉、国际协调、地区一体化,等等。这使得它区别于其他大的门类,某种程度上像是诸如哲学、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一类的大学科(所谓‘一级学科’)。另一方面,国际关系研究必须借助其他专门学科的‘工具箱’,例如,讨论国家主权问题时离不开国际法的严谨定义,讨论国际冲突时常常要使用军事学的术语,讨论民族国家体系的形成和演化问题时会涉及民族学理论和历史学分期,讨论综合国力问题时多半要运用统计和计量方法,讨论帝国主义和强权政治问题时必须同时有政治学和经济学知识的帮助,讨论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问题时通常要查阅有关的地理书籍,……。一切在当代产生影响的社会变革理论和国际学说,都可成为新的国际问题研究的启迪源。由此说来,国际关系学既是多学科的研究,要借鉴、利用、吸收别的学科的知识和方法,更是跨学科的探索,即在新的基础上做出新的综合和归纳。这是它的优势,是其希望所在。”[7]

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 Hoffmann)教授指出,国际政治学作为一个“自主学科”的存在,是基于下述事实:它既是人类活动的一个特殊领域,又是知识活动的一个特殊领域;在这一领域,所谓“世界政治”的发生和演进,是处在一个缺少共同承认的合法权威(世界政府)却同时存在斗争磨擦又交往有序、历经变迁又经久不息的国际体系中。这一现象不管是政治学、政治哲学和其他已有的任何学问都没有探讨和不足以解释的。国际关系理论,就要研究这种既分裂又整合的世界中的各种基本单位、它们的政治和政策、它们的权力和能力,以及影响它们的种种因素和活动。研究国际关系的方法,既可以是政治学意义上的“规范的”(normative)理论和概念,也可以是历史学中的“经验的”(empirical)或“因果联系的”(causal)理论和概念,还可以运用外交政策研究中的“政策学”(policy science)方法;但无论是从其他学科借用过来的哪一种方法,它们都被整合到国际政治自成体系的理论中,变成其有机的、有别于原有特性的组成部分。[8] 按照这种理解,不仅国际关系学拥有自己完全独立的一些范畴,如国际交往和外交斗争、军备竞赛和裁军谈判、地区一体化和全球化进程等,而且,从其它学科借用过来的概念在纳入新的框架和背景之后也有了独立研究的价值,比如,国际战争或国际和平显然不完全同于国内战争或国内和平,正如人们不会把国际法等同于国内法、地缘政治等同于选举政治一样--不论其范围还是作用方式。

应当看到,这种观点既有它独特的优势、吸引力,也有其问题和不足。它强调国际政治研究的独立学科属性,为这一领域的全面和深入开掘奠定了基础;它重视跨学科的边际碰撞,使原先从事其他学科研究的人进入国际研究的大门并且充实丰富这一学科成为可能;它对于有志从事国际事务的宏观探索的学者特别具有吸引力,因为它使“大理论”和“战略设计”享有某种优先权。然而,与学科历史的短暂相一致,它事实上仍然缺乏独立的“知识学”基础,缺少自身成熟的概念系统和方法论。这是它的重大缺点,依笔者管见,如果从中获得突破,也可能正是它的希望所在。

综上所述,在中外国际政治学界,对于国际政治理论的研究对象存在着四种意见,即以外交决策分析为主,以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家权力及其国家间的政治交往和斗争为重点,以历史尤其是国际关系史为焦点,以独立的学科发展和边缘综合为目标。也可以认为,它们事实上构成了当代国际问题研究的四种意见及各自的方法论途径,即决策过程分析、政治学基础、历史(思想史)视角和方法论研究。或者,不妨把它们简单概括为“外交学、政治学、思想史和方法论”的不同角度。尽管学者之间有分歧、有争论,他们的各自观点各有所长又各有不足,完全将他们的观点分个是非、比个高下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想使中国的国际政治理论研究更上层楼,至少应当建立在对这些观点的了解之上。

二.从什么角度研究国际政治问题?

研究角度的问题,实际上是个认识论的问题。对于同样一件事情,如果站在不同角度观察和分析,可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这不止是平日生活可以感受到的常识,它亦适用国际政治的研究。上一节讨论了“是什么”的问题,从现在开始我们侧重于“为什么”和“怎么办”的问题。

还是以具体的事例说明。

比方讲,在怎样看待当今世界的“南北差距”的问题上,至少可以见到以下三种不同分析角度:

一种是为现状辩护的角度,我们把称它为“现实主义学派”。尽管其中思潮、流派杂多,它的基本认识是:现有的南北差距既是各种历史因素造成的,也是国家间实力和发展速度不平衡的现实结果,这个由历史和现实的多种作用形成的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的差距及矛盾,反映了国际关系结构表面的无政府状态和实际的等级秩序的基本特征;在这种经久不息、循环往复的国际关系结构中,各国只能“好自为之”,基本上依靠自身的资源和能力,取得应有的国际位置和影响,换句话说,强国大国(尤其是发达地区的强国大国)当然有更多更大的优势,而小国弱国(特别是落后地区的小国弱国)天生面临着受到威胁或依附他人的境遇;在这个结构下面,公平是需要的,但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国际组织能够起一定作用,各国间的合作和国际法的约束亦可能多少抵消一点强权政治和不平衡经济扩大的势头,但是,由于国际关系的基本特点和各国追求各自利益的强烈冲动,差距和矛盾是永远不会根本消除的,就象人与人之间不会完全消除差距和矛盾一样。站在这个角度看待国际冲突的人,十分看重外交手段、联盟方式、战争与和平、各国的长远战略等方面,包括不发达国家与发达国家的对抗与缓和的具体途径,但他们不去“幻想”南北矛盾的根除,他们多把自己称为“有悲观倾向的现实主义者”。

另一种是倡导改良的角度,可以叫作“自由主义学派”(在国际政治学中人们也常常把它称为“全球主义学派”)。这一派同样有许多分支,但撇开内部的差异,可见到如下的共识:国际关系中的不平等不公正是历史发展的自然产物,但它经过各国的努力,尤其是国际合作和国际组织的推动,不是不可以改善的;自由主义者承认国际结构的等级性与无政府特征之双重属性,但它指出,历史地看,国际结构并非恒久不变,相反,这一结构处于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中,推动这一过程前进的便是各种要求公正、合理和改革的要求及力量。南北差距及矛盾的处理也应当置于这样一种历史观照下面,就是说,一方面不抱不切实际的“即刻根除”的幻想,另一方面扎扎实实地推动各国间的合作,尤其是发达国家对不发达国家的援助和发展中国家自身的改革开放。自由主义学派特别重视所谓“全球化”与“经济相互依存”在当代的增强趋势,认为这一趋势有助于抵消传统的权力政治角逐的冲动,有助于形成国家间、区域性或全球范围的不同层次和不同形式的利益共同体(包括安全共同体和经济共同体),有助于强化国际社会的“世界性文明规范”(包括市场规范、法制规范、产权意识、自尊和相互尊重)。站在这个角度看待南北关系和全球冲突的学者,多对改善现状的前景和“双赢”的结局抱比较乐观的态度;很自然,他们主张渐变和改良,反对激进的政治态度与手段。

第三种是主张激变的角度,也就是我们熟悉的“马克思主义学派”。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是:国际关系从它产生以来一直是资产阶级国家统治的关系,它是资本主义国内基本秩序之世界扩张的结果;就像资本主义国家是资产阶级的代言人一样,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当代国际结构是资本积累和循环的国际保障,其制度化表征包括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少数欧美大国把持的联合国以及美元为核心的国际经济和金融秩序,及北约、安理会、国际原子能机构和巴黎统筹委员会在内的国际安全秩序,等等。像资本主义的国内积累造成了资本家和工人的剥削与被剥削、压迫和被压迫关系一样,资本主义的国际扩张在当代造成了南北方之间的依附与被依附、核心与边缘(包括部分国家的半边缘)的关系构造。马克思主义者强烈谴责当代国际关系的不合理和不道德性质,包括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的“日益扩大的差距”,他们强烈主张以激烈手段彻底推翻或改变现有的基本结构和基本规范;他们不仅指责现实主义学派的“冷漠无情”和“既得利益表现”,同时抨击自由主义“貌似公允”的虚伪态度,认为这种态度只会麻痹人的斗志、延缓国际范围的解放斗争。马克思主义典型的战略和策略公式,是各种形式的反抗现秩序的“世界革命”,包括争取妇女彻底解放、劳动者当家作主、实现财产公有制度和财富的平等分配;具体到南北关系上,他们主张发展中国家拒绝欧美式现代化发展模式,抵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改良压力,完全独立自主地探索符合自己需要的道路,同时联合起来建立全新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

同样的角度差别可以应用到对其它许多国际政治现象的判断上面。例如,对于90年代以来随着苏联解体、冷战结束而出现的世界范围的所谓“市场化”、“民主化”浪潮,自由主义者是张开双臂热烈欢迎,认为它们验证了自己的观点,这些浪潮最终会使所有国家受益(程度虽然不一),如经济发展加快、贸易总额增长、信息革命普及、主权意识减退、国际合作加强、独裁政权瓦解、民主自由增加等等;现实主义者依然持谨慎观望态度,认为它们短时间也许会出现自由主义者期待的效应,但从长远看,市场化的深入可能加剧国家间的各种竞争(贸易保护主义、争夺资源和市场份额的斗争、以及信息控制与反控制等新形式的较量等等),民主化的推广可能使欠发达地区陷入新的混乱与失序局面(如部分前苏东国家和非洲地区的事例),总之使国家间争夺权力与财富的斗争出现新的复杂局面,但各自国家利益的追求和这种追求造成的“你争我夺”的国际关系性质始终不会改变;各种马克思主义学派(如世界体系论、依附论和社会批判理论)把发展中国家目前出现的“市场化”与“民主化”斥为西式现代化的再版,是所谓“欧洲中心文明”在当代的幅射与扩张,他们并不认为这种“全球化”会真的缩小核心地区与边缘(半边缘)区域的实质性差距,就像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内部资本家与劳动者的关系从来不会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社会总体生活水平的改善而从根本上改变一样。

举这些例子,笔者无非是想说明,观察国际事务,可以有很不一样的角度,而每个角度可能都有其价值,人们不可能简单地取其一点而排斥其它。事实上,从我国国际政治学研究的现状分析,改革开放这些年来,中国学者的研究已经变得比较复杂和多样化,并不是只有一个角度、一种“理论”。问题是,第一,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已初步形成的多元层化局面,仍然一味地强调某个角度的正确性与独占性;当某人说“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看待国际事务时,他可能实际上采取的是某种“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或“马克思主义的自由主义”的角度,甚至是与马克思主义完全无关的、纯粹现实主义学派或纯粹自由主义学派的角度。其实,采取什么角度是无所谓高下的,歧见本来是学术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而且,笔者以为,马克思主义确实是国际政治学中十分有力的一支解释理论(列宁的“帝国主义论”、沃伦斯坦的“世界体系论”和南美一些学者的“依附论”是其中的突出代表,它们观察世界的独特视角和解释,得到了包括欧美国际政治学主流学派在内的世界学术界的尊重),但由于我们对它缺少透彻的探讨和说明,加上某些“声名败坏”的“理论”的歪曲肢解,在我们国家的国际政治研究中,马克思主义反而成了事实上最不受人重视的一派,正式的宣传与实际的探索像是“两张皮”。“理论”与“实践”的脱节,这才是真正最严重的问题。第二,在我们现有的国际政治学研究中,虽然已有“分株杂交”趋势,但“分株”并不十分明显,“杂交”也不那么多样;现有的理论研究远没有达到“色彩丰富、思潮杂多、学派林立”的要求,已有的理论要么像是别人思想的不充分“移植”,比如中国学术界的“全球主义学派”;要么仅仅是低水平的重复,比如一些以“填鸭式教学”为已任、以“剪刀加桨糊”为手段的某些教科书;要么可能只是以特殊“实践”定义的特殊“有用性”,作为“理论”适用与否、正确与否、深浅与否的尺度,比如一些低水准的“动态分析”。严重之处恰恰在此。我们不是不需要有中国特色的全球主义学派,而是需要真正了解国外研究、又透彻理解本国国情和需要的全球主义学派;我们不是不需要教科书,而是需要既能表现编者的独立分析能力、又允许学生发挥独立思考能力的大量各具特色的教科书;我们不是不需要对外政策论证(包括某些动态分析),而是需要高水准的不同领域不同角度的众多战略策略论证。

三.“中国特色”问题

分析到此,有必要讨论一下国际政治学界颇有争议的“中国特色”问题,这不止是因为它涉及到上面所说的“角度”差异,也由于它确实关系到中国国际政治学研究的基本出发点。

几年前出版的拙著《当代国际政治析论》曾经谈到过这个问题,我在书中写道:“中国学者写国际政治的书,总不希望人云亦云,跟在外国人后面走,但做到这点实属不易。近些年来,学术界一直在争论是否应当形成‘有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的问题,至今尚无共识。我的不成熟的想法是,任何一种有关人类社会的理论学说(如哲学、经济学、法学、历史学)本来可能产生不同的学派,国际关系学(国际政治学)也不例外:列宁主义和西方学者对‘帝国主义’现象的解释各有自成一体的道理,美国人、英国人对‘中心-边缘’概念的理解同埃及、智利学者的说法又不一样,中国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的谋略术与欧美现代战略战术学说有异曲同工之妙。使用的语言、表现形式和思维方式,由于文化背景、历史传统、民族性格的不同,一定不会是一式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见到国际政治学的‘欧洲大陆学派’、‘美国学派’、‘日本学派’、‘俄国学派’、‘中国学派’等等,因此讲‘特色’也未尝不可。但我倾向于现阶段少讲或尽量不讲,尤其不要讲‘有特色的体系’之类的话。理由很简单,我们迄今仍然谈不上对作为一门学科的国际政治学有多少贡献--不论从构架到概念、从命题到论点、从宏观的历史归纳到微细的专门研究。中国实际上近一、二十年才出现专门从事国际关系学的研究和教学的机构,目前尚处在介绍国外成果、借鉴他人工具、按照通用的分析范式讨论问题的阶段,我们的发言权不多。中国这样大,历史传统这样悠久,形成中国特色的国际政治学的前景是不难想见的;但特色不是说出来的,而是自然形成的,所谓‘水到渠成’、‘功成名就’。现阶段不宜多宣传‘特色’的另一原因是,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泛政治化之后,中国人在经济社会生活中都在淡化意识形态,国际政治研究(以及一般性学术研究)也应当这样,要把意识形态追求同国家利益追求、对策分析同学理探讨、政见分歧同学术分歧区别开来,这样才有助于研究的深入和学术气氛的培养。”[9]

现在笔者依然坚持这些看法,但想加上几点补充意见:一点是,中国这样的大国必须有、也肯定会有独具特色的国际政治观,它与中小国家的情形是不一样的。小国的资源、人口、地理和经济,可能决定了它们不得不依附于某个或某些大国,或者不得不把自己的存在与发展建立在区域共同体和国际社会的强力支持下;小国可能是完全外向型的、单一的贸易或金融经济(如Caribbean地区的某些旅游岛国),可能是完全衍生型的分支文化(如Cyprus的文化就源于希腊和土耳其两大民族文化),可能是完全依附型的外交与政治(如被称为“国中国”的Andorra、San Marino、Monaco、Swaziland、Bhutan等小国,就丝毫不可能奉行与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南非和印度等国对抗的内外政策)。小国通常不易拥有十分长久的历史,不易拥有门类齐全的工业,不易拥有学科完整的大学;甚至从统计学意义上讲,小国也不易贡献群星灿烂的艺术家、科学家和思想家,总而言之不易产生具有普遍意义的国际政治理论。中等国家有中等国家的意识形态和外交理念,它们同样适合了中等规模的人口、经济、文化和地理特点,譬如讲加拿大、澳大利亚、阿根廷、埃及和哈萨克斯坦这样一些国家,特别重视多边外交、国际组织、区域安全共同体等问题,这些国家的国际政治学者对它们常有精彩论述,但中等国家鲜有涉及国际政治结构和规则的宏观理论贡献,它们的思想家往往把自己的创造力聚焦在国际关系的“中观层面”(median level)。[10]

国际规则历来是大国制订的,国际关系理论的基本构架也一向是由主要大国的学者提供的。严格意义上的大国,从来不会长时期地完全依附他国,不论是政治经济或者思想文化,除非它(们)沦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大国对他国的依附,既不可取、也不可行。从历史上看,大国巨大的幅员和人口所以能够凝聚在一块领土之内,必然有它独特的文化基因作用,有它独特的政治架构发展,有它独特的经济方式支撑;大国之间互相抄搬的情形极为罕见。从当代国际现实观察,国际关系里没有一个真正的大国没有自己的国际政治观念,只不过在有的国家那里这种观念可能比较成型和理论化,在有些国家中则不那么系统齐备。美国和苏联自不待言,英国有“国际社会学派”,法国和德国各有“历史社会学派”和“社会批判理论”,日本人特别重视“霸权后时代和霸权后结构”,连印度也出过圣雄甘地的“和平理念”和尼赫鲁的联合第三世界抗衡西方列强的思想。拿我们自己国家看,从孔夫子到孙中山直至毛泽东、邓小平,都提出过引起世人高度重视的、产生广泛影响的思想,尤其是毛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斗争策略、游击战理论和人民战争思想曾经在许多发展中国家产生过重要作用,当代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也令“非欧洲中心主义”的现代化发展模式变得更有吸引力。尽管目前中国仍然缺乏能与某些发达大国相比的国际政治理论,但前景是可以想见的。中国人--从决策者到知识分子直至普通百姓--经过改革开放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占全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国家,无论对内对外政策方面完全依靠别国提供的经验和模式(哪怕再好的经验与模式)是行不通的,中国必须有自己的发展战略和国际政治观;同时,有更多的中国人开始重视本国的悠久历史文化及丰富的思想渊源,实践和理论的探索工作正在各个领域展开。从某种意义上讲,所谓“中国特色”也就是中国人自己的视角、自己的观察和自己的结论,如果我们把这种视角精确化全方位化,把这种观察深入化系统化,把这种结论理论化逻辑化,自然就有了“中国特色的理论”。

然而,仅有好的意向是不够的。我想补充的另一点意见是,富有中国特色的国际政治理论学说体系,只有在中国学者全面地透彻了解国外、尤其是发达的欧美国家有关研究的基础上,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一番努力,才有可能建立起来。这甚至不是充分条件,而是起码的前提条件。逻辑上讲,它是任何人都不难理解的道理;然而实际生活里,它又是一个需要千辛万苦的努力才有可能被人接受的东西。所谓“逻辑”是指,如果你不知道别人拥有什么或正在创造什么,你是不可以向世界宣布你的“特色”的。常言道,有比较才有鉴别,但在我们日常国际政治研究当中,大量出现的却是一种反逻辑的现象:许多自称有“特色”的理论、学说和观点及教科书,是在作者编者基本上不了解其它国家的同类作品及其思想的情况下,甚至是在作者编者完全不懂外文、从来没有接触过第一手的外国研究资料的情况下,生编硬造出来的或者生抄照搬出来的。也许,大国的国际政治学者有可能在不谐外文的条件下建立自己的理论,这一点毕竟与小国的同行不大一样;但大国的国际政治理论家至少也应当通晓已译成本国文字的国外同行的著作,比如说,当一个人宣称自己创造出了“富有中国特色的国际战略理论”或“有中国特色的外交策略”时,起码这意味着这类理论不同于美国和前苏联等国同行的国际战略学说或外交政策学说。但据笔者--顺手举一个例子--对目前国内大学使用的近十本国际政治教科书的考量,作编者们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似乎很少留意近十年来被译成中文公开出版的为数不多的国际政治译著,至少从教科书的字面上见不到这方面的批判借鉴工作。[11] 国际政治学与中国传统的“文、史、哲”不同,它本身是一个被移植的、幼稚的学科,如果没有对国外知识及其进展的洞察,大概很难谈得上真正的“创造”。

改革开放的近二十年中,我国的国际政治学理论研究从无到有、从相对单一到逐渐多样,应当说已经取得了很大进步。看看“文革”期间和此前的状况,看看现在的众多研究机构和学术刊物以及招生盛况,看看学术界渴望进一步发展、渴望独树一帜的强烈愿望,就知道这种进步有多大。然而,笔者以为,现在还不是自满的时候,我国国际政治学的研究水准距国外同行还差很大一截。冷静地观察,我们目前所处的阶段可以视为“基本具备自我意识”的阶段,包括学科建设的强烈意识、批判借鉴外国经验的审视意识和探索中国视角的自觉意识等,它明显超出了此前仅仅是应付政治任务或教学工作的阶段,也即我常说的所谓“撞击反射”式的被动且无意识的状态。但是,这并不等于对外部的了解已经很够,更不等于我们的学问做得很好;迄今为止中国国际政治学界连一本探讨本学科研究对象和方法论的专著都没有,这与经济学、社会学甚至法学界中国同行的成就相比令人汗颜。中国学者仍然需要象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时那样坦承差距和虚心学习,需要那么一种精神状态。这既不是崇洋迷外,也不是食洋不化,更不是否认建立中国人自己的国际政治观的必要性与可能性;恰恰相反,学习是为了更好的创造,借鉴是着眼于真正的特色,只有踏在别人已有成就的基础上,才会实现新的超越。在功夫未到以前,出现的只有虚骄之气,造成的仅仅是“沙滩上的建筑”。

那么,具体到研究领域,我们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还存在什么缺失呢?这里,笔者仅仅结合自己近一段的研究体会,谈点不成熟的看法;所列举的问题既不带有重要性的顺序,也不是一个面面俱到的清单:

第一,我们可能缺少一部比较系统完整的国际政治思想史。在其它很多学科领域里,中国同行们已经写出了或正在努力撰写本专业的思想史学说史,如经济思想史、政治学说史、史学史等等;而中国国际政治学界的努力--包括任何大学的教科书或任何专业研究作品--到目前为止只梳理了国际关系的历史,却没有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史;现在的大学教师或研究人员,大概只有一本译著《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可以当成国际政治思想史方面教研参考书。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当一种学说的思想形成脉胳尚未被摸清以前,是不可能建立新的比较完整的理论的。我以为,在这部国际政治学说史或思想史里,对“理论国政学”的描述和分析,应当占有重要份量。所谓“理论国政学”,指的是“理论的理论”,即有关国际政治学建筑的基本问题的分析,如同理论社会学、理论历史学和理论经济学的奠基作用一样。当然,这部国际政治学说史,还应当全面叙述和讨论从近代国际关系产生以后思想家们对国际关系的讨论,包括欧美的Machiavelli、Hobbes、Hegel、Kant、Marx等人直至当代的各种学派,发展中世界的Gandhi直至当代的S.Amin、I.Wallerstein、列宁、斯大林直至前苏联东欧自成一体的各种论述,中国的严复、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直至当代中国学术界,等等内容。一本由中国人自己写的《国际政治思想史》或《国际关系理论史》,可以被看作建立“有中国特色的国际政治理论”的一个认真的努力。

第二,我们可能缺少对当代国际政治学经典作品的全面介绍,特别是缺乏对80年代以来国外学者的工作及主要作品的分析。改革开放以前,除了极个别的“供批判用”的翻译作品外(如基辛格的《选择的必要》等),国际政治学界的主要著作、尤其是探讨学科建设理论的著作基本上没有介绍进来;80年代中期以后,国内学术界陆续翻译了一批公认的经典作品,如H.Morgenthau、K.Waltz、M.Kaplan、J.Burton、H.Cardoso、R.Keohan和J.Nye等人的主要代表作,这方面上海倪世雄、金应忠和冯绍雷等学者的工作,北京邓正来、宋新宁、王缉思等组成的《国际政治学汉译名著》丛书,起了很好的作用。但是,总起来看,我们不仅对国际政治学的古典代表作介绍得不全(如雷蒙德·阿隆、沃伦斯坦、莫德尔斯基、昆西·赖特、伊萨克·阿明、马丁·怀特和汉迪·布尔等国际政治思想大家的著作,又如“国际社会学派”、“学习进化理论”、“功能主义理论”等,就完全没有翻译介绍过来),特别是对于国外80年代以后、尤其是苏联解体和冷战结束以来的研究进展,包括各种新的重要思潮、学派和方法论(如“新自由主义”、“国际生态政治论”、“建构学说”、“认同学说”、“后实证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国际批判理论”和“国际女权理论”等),国内学术界注意得不够,几乎没有任何系统介绍。依笔者观察,这些新的理论流派中,除个别属于工具性、方法论的派别外,多数都是“实体性”理论,即有自己的本体论和价值观、有相对独立的研究对象和范围的理论,它们对于建立一个基础扎实、门类齐全的西方当代国际政治学起着重要作用。

第三,我们可能缺少哲学思想的启示和激励,缺少国际政治学之外的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渗透与帮助。在中国,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一度有过的“哲学热”之后(它与破除两个“凡是”的思想解放运动对哲学的强烈召唤有直接联系),近十余年来,哲学思维和方法对包括国际政治研究在内的中国社会科学的激发推动,似乎处于冷冻状态,人们很少感受到作为这种“智慧”之学的幅射。而在80年代以后的欧美国际政治学界,哲学的启迪功能似乎越来越明显,典型的事例有“罗马俱乐部”首创的可持续发展观念对思想界的深刻影响,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特别是哈贝马斯的哲学“社会批判理论”对西方国际政治研究的持续冲击,以及结合了大量哲学思考的所谓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和后实证主义等“后学”对旧的以权力政治为中心内容、以科学主义实证为主要研究途径的正统国际政治主流学派的强大挑战。在阅读的过程中,笔者深深地感觉到,它们也许不能给人直接提供政治观点、价值判断或解释困惑的具体途径,但它们能够刺激人的想象力,加强研究者的审视意识,尤其有助于超出文本进行思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中国新一代国际政治学者所缺少的或最需要加强的,主要还不是具体的学说观点或专业知识,而是哲学辩证思维及其方法论的锤炼。也许,中国的哲学界与国际问题研究界的协作密切之日,就是高水准的“中国特色的国际政治学”有望形成之时。同理亦适合于国际政治专业的学者对其它学科的“工具箱”的借用。笔者并不是说中国学者非要照搬西方同行的“系统论”、“信息论”和“决策论”,而是希望有一天我们也能够像他们那样,用各种自然科学或其它现代的方法,建立起中国人自己的学派和论说。

第四,我们可能既缺少“实用主义”以外的其它学派,也缺少精细、专业的个案分析。如前所述,中国现有的国际问题研究,多半是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和全球主义等学派观点的混合,有的时候再加上一点“传统文化”;它们的基本取向是实用主义的,它们的研究途径多半是动态跟踪式的,它们的分化与组合既不明确、也不有力。举一个例子:在对外政策分析和时下流行的所谓“大战略”研讨中,国家利益的指导思想、“外事无小事”的教诲和“敌我友”界限的警惕,每每总是支配绝大多数文章和讨论的主题与主调,它本身也许可以理解,问题是这之外的其他见解和流派(包括纯粹马克思主义的论点)始终得不到充分阐述和发挥。对比一下经济学、社会学等相对先进的社会科学学科在当代中国的状况,中国国际政治学界内部形成的学派分支显然少得多也弱得多。由于探索不充分、见解不多样,新的流派难于发育,中国的国际政治学始终长不成一棵根茎粗大、枝繁叶茂的大树。这当然是任何真正期待“中国特色”早日形成的人所不愿见的。与低水平重复的总体局面相一致,我们的个案研究、专题分析与国外相比少得可怜,多数“变成铅字”的文章和专著并没有在某个专题或领域上深究下去。对比之下,笔者很喜欢(不是同意、更不是“盲目崇拜”)国外一些同行的专题作品,例如J.Nye主编的《能源与安全》、Iain Johnston著的《文化现实主义:中国历史上的战略文化与大战略》、J.Elshtain的《女人与战争》、P.Katzenstein主编的《国家安全的文化》、 M.handel的《国际体系中的小国》以及Hungtington的《文明冲突论》等等。这些属于国际政治学的专题著述,能在一个小口上切得很深,把相关的资料或争论包揽无遗,对有兴趣的读者实在有益;而且,我想加一句的是,它们的数量相当多,尽可任不同志向、趣向的学生和批评家深究点评。

理论或许是“灰色的”,但理论工作者不能以此为借口,拒绝按照实际生活的步履,更新自己的思想观点。面临世纪之交的中国国际政治理论工作者,应当瞄准国外同行,有一个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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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im George, "The Backward Discipline: Some Introductory Comments", the first chapter, "(Re)Introducing the Theory as Practic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Discourses of Global Politics: A Critical (Re)introduction 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ublished by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Inc. 1994, P16.

[2] 前苏联东欧等国的国际政治学研究状况大致与中国大陆接近,有关情况可参见:Margot Light,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the Soviet Union"; Leon Mangasarian, "Im Osten Nichts Neues? International Studies in the German Democratic Republic". both in Hugh C.Dyer and Leon Mangasarian (eds.),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 State of the Art, published by The Macmillan Press, LTD, 1989, PP229-243, PP326-339.

[3] Frederick S. Dunn, "The Scop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Stanley Hoffmann, edit. Contemporary Theor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15, by Prentice-Hall, Inc. 1960

[4] 詹姆斯·多尔蒂(James Dougherty)和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夫(Robert Pfaltzgraff,Jr)合著:《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Contending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年10月翻译出版,第27页。

[5] 1995年上半年,笔者曾经参加李琮教授主持的一项国家重点课题,内容是八五计划期间“我国国际问题研究现状、成就和问题”。之后,笔者写成一份报告《中国国际政治研究领域的现状、成就及建议》(不供发表),本文的部分内容便取材于此报告。

[6] 6.Martin Wight, "Why is There no International Theory?" in James der Derian, edit. International theory, Critical Investigations, PP15-35.

[7] 7.王逸舟:《当代国际政治析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8月第1版,第17-18页。

[8] Stanley Hoffman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s a Discipline", in S. Hoffmann edit. Contemporary Theor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1960, by Prentice-Hall, Inc. PP1-4.

[9] 王逸舟:《当代国际政治析论》,出处同前,第11-12页。

[10] 有关“中小国家的意识形态”、“中观政治学”等概念,是欧美国际政治学界80年代以来新开发的一个研究领域,例如可参见:Michael Handel, Weak States in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1990. fgvffvpublished in Great Britain by FRANK CASS & CO.LTD.

[11] 这里所说的“国际政治教科书”,范围包括国际政治学、国际政治经济学、国际政治与世界经济等课目的教材;从80年代中期以来,按照国家教委的规定,所有综合性大学的文科(尤其是国际政治系和国际经济系等专业),都必须开设上述课程,从而一大批教科书应运而生。此处所指的“外国译著”,是那些严格意义上的国际政治或国际关系作品,如摩根索的《国家间政治》、卡普兰的《国际政治的系统与过程》、多伊奇的《国际关系分析》、沃尔兹的《国际政治理论》、基欧汉和奈伊的《权力与相互依赖》、约翰·伯顿的《全球冲突的国内根源》以及多尔蒂等人的教科书《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其数量有限,估计不会超过二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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