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亚细亚的“主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15 次 更新时间:2009-02-04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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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  

去年(2007)夏天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接到从青海打来的一个电话。是青海省政协的一个回族青年干部,他通知我,后天在西宁,要举行服部幸雄老人的骨灰安放仪式。届时受到过服部援助的许多蒙藏回汉的各族师生,还有服部夫人和子女都将抵达西宁。知道我是逝者的生前友人,他希望我能够参加。

我沉吟了一会儿。老人白发飘飘、满口乌珠穆沁的音容浮上眼前。

第二天夜里,我飞抵了西宁。

早晨,在西宁凤凰山,罕见的仪式开始了。我目击着一个日本人的遗骨,在喇嘛的紫红袈裟和回族的雪白帽子环绕下缓缓放入墓穴。当穆斯林们捧起双手接着都瓦,藏族喇嘛一齐念起经文的时候,浑身被一股异样的感动席卷。主持人要我讲话,我居然哽咽,说不成句!

记得我只是对着墓穴,像喊叫一样说:

“——再也不能,一块谈论东乌珠穆沁的事了!”

…… ……

他在暮年,把东京的两个店里的收入,都送到青海贫瘠农村的学校——这边的语言称之“扶贫”,用他的话却是“教育可是重要哟”。从黄河南,到青海北 ,他像撒传单一样,把自己背来的日元,掷向荒凉的高原。不问对象,不管地区,只要是村“穷”且孩子要“学”,他就把钱送到手上。我坚信,受惠于他的蒙藏回汉,那些闭塞农民并不知他的底细,大约把他想成了亿万富翁。没人相信他在东京过着清贫的生活。他究竟每年带来了多少,一共投入了多少,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

离开青海前,在向他夫人道别时,我有一丝遗憾。因为有一个问题尚未究明。关于他青年时代的理想。我深知,用友好、和平、赎罪等等观点,并不能解释他的心思。他是个固执的人,崇尚行动的人。赎罪之类说法实在离题太远了,因为他根本没有什么罪意识。毋宁说他满怀豪情,以青海的行为,接着实践自己年轻时未竟的、“亚细亚解放”的理想。

这亚细亚的理想,究竟是什么?

归纳“亚细亚主义”的全貌,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它是国家的一项战略,也是民众的一股思潮。它是一块侵略和奴役弱小近邻的遮羞布,也是一份揭露和对抗白种殖民主义的宣言书。它叠印着日本国家扩张与侵略的历史,又染透了日本民族的视野和热情。

它在退潮时无影无踪。但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它活在每个日本人的行为中。

我能梳拢一个梗概么?

我只能提出一些例子,让读者分析它们。

1

1912年12月23日,在英国殖民当局举行的、庆祝把首都从莫卧儿王国旧都鄂尔多·德里迁至新德里的典礼上,突然发生了爆炸。总督哈丁受了重伤,典礼一片狼藉。

安置炸弹的,是早期印度独立运动的一名领导人R·B·布斯(Rash Behari Bose,1886—1945),激进派的独立运动领袖。

事件后,布斯陷入极大危险,在殖民当局的高压下,他终于决定逃亡海外。突破了严密追查,他于1915年经由加尔各答,逃到了刚在日俄战争中大胜的日本。

当时的日本政府根据日英条约正与英国结盟,对印度的革命分子态度严厉。布斯的目标,是从日本购买手枪等军火。但在日本不能得手,艰难之中,他认识了孙文。

大约是在孙中山支持下,他从上海购得武器向印度输送,无奈又被英国当局查觉,不仅军火被没收,机密信件也落入英警之手。英国立即向盟国日本提出逮捕布斯。日本政府采取了拖延暧昧的态度,一段时间里,未对布斯采取行动,只把他置于监视之下。

一个《朝日新闻》的记者,从孙中山处听说了这位印度独立党的首领。此事引起了记者的热意和关心,于是孙中山等一些中国人安排了印度独立党与日本媒体的会见。席间,廖仲恺把R·B·布斯的英语先译成汉语,王统一再把中国话翻成记者听的日语——若干天后,一篇题为《欧战与印度》的文章,刊登在《朝日新闻》上,日本市民对印度独立的关心,顿时应声鹊起。——后来,这个记者(山中峯太郎)改行成了超人气的作家,所作冒险小说《亚细亚的曙光》里,就有一个人物是印度的革命家。这篇小说在《少年俱乐部》上连载,强烈地震撼了整整一代军国少年的心。

虽然在媒体的热烈配合下,布斯(还有另一名印度人H·古普塔)获得了日本国民的义愤和同情,但宪警监视日严,他们渐渐陷于绝境。布斯和古普塔再去求助孙文,因而结识了一代所谓志士:宫崎滔天、大川周明、寺尾亨和头山满。

就这样,印度流亡者一面争取日本亚细亚主义者的支持,一面迫不及待开展反英独立的宣传。他们的行动惹怒了英国政府,英国对日本的态度变得强硬了。终于,日本政府决定,要求R·B·布斯等人限五日之内离境。

《朝日新闻》最先报道了政府的逐客令,并批评如此措施“疏隔亚细亚国民之同情”、“将及颇大影响于三亿印度人对日心情”。

而对布斯一行而言,离境就意味着被捕。

他们马上去找头山满。

头山满是日本最著名的“志士”、右翼结社玄洋社的精神领袖,在军政各界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早在布斯之前,他已援助过M·白勒克屯拉——另一个印度的穆斯林革命家。白勒克屯拉原是东京外国语学校的教师,编辑宣传独立反英的报纸,参与犬养毅、头山满等人组织的“亚细亚义会”。后来在1915年,还曾就任在阿富汗建立的“印度临时政府”首相。

玄洋社成员们认为:屈服于英国的压力、不惜看杀志在独立的印度友人的日本政府,乃是“义勇之国日本”的耻辱。头山满决定抗命,隐藏保护R·B·布斯,并说:我去代他坐牢。

话分两头。

此时,新宿糕饼店中村屋的老板相马爱藏和妻子相马黑光,读到了报纸上政府驱逐印度志士的消息。他们大为愤慨,商量想为此事助一臂之力,也就是,在自家匿藏两名印度人。

当日的经过如一场惊险戏。

头山满听说了中村屋可能出力,连忙请中村屋主人来面谈。当夫妻两人抵达头山宅时,头山满大声喊:

“天川屋义兵衛,拜托了!”

——天川屋义兵衛就是四十七士故事中,一名脍炙人口的支援复仇大计的“义商”。刻不容迟,宫崎滔天派人通知两印度人立即赶到邻近的寺尾亨家,然后再从寺尾邸后门潜入头山满宅。

在外面,女人敷衍警察,不远处,有汽车暗中停候。就在警察眼皮之下,环环相扣,演出逃亡。R·B·布斯和古普塔化了装,穿过邻居房间,汽车全速开走,驶向新宿中村屋。

后来更有这样的传说:据云监视大门的三个警察曾恳求头山满交出印度人。他们说,请您救救我们,把他们交出来。不这样,我们三人都得丢饭碗。

头山满却教训警察曰:你们做了好功德。哪怕你们丢了饭碗,要是帮助了印度志士,结果就是帮了三亿印度人!

两名印度人就这样进了中村屋。

店里主仆竭尽全力,掩护隐居。据《中村屋的布斯》一书,那时的一般日本人,大都怀着一种“心情的亚细亚主义,它并非一种从属政府上命的东西,毋宁有着反政府倾向的一面”。这种懵懂的反骨和倾向,或多或少,与反对白种人的殖民扩张有关。

在中村屋,以后漫长的劳心劳神,难以细表。

一件著名的花絮,是蛰居密室的两个印度人,教会了中村屋店里人做正宗印度咖哩饭。至今,东京新宿中村屋的印度咖喱料理,名气大,味道纯,在日本首屈一指。而且,就连名称都不用转自英语的カレー(karei),而用接近印地语发音的カリー(karii)。

两年后是1918年。H·古普塔已经转去大川周明家中隐匿。而头山满提议中村屋,把女儿嫁给R·B·布斯。父母与女儿商谈,女儿相马俊子表示愿意。这样,印度革命家成了日本人的女婿。

他俩生下了两个孩子。后来俊子不幸去世,布斯不舍旧情,终生不娶。

R·B·布斯就这样心在印度身在日本,一生为驱逐盎格鲁撒克逊的白人殖民主义和印度的独立,呕心沥血,奋斗不歇。自然,他认定这一遥远曙光的光源,是强大的日本。

他的思路,与军国日本的步伐,时而分道时而合辙。在1924年前后,他的思想与孙中山在神户发表的大亚细亚主义著名讲演达到一致,即严厉批判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但在1931年以后,他又连续支持日本发动的9·18事变和卢沟桥事变。一旦太平洋战争爆发,R·B·布斯欢喜若狂,以为亚细亚和印度的解放已至眼前。他急切盼望日本出奇兵、一举解放英国盘踞的印度……但是,当军国日本发表所谓“大东亚共荣圈”时,其中并没有列入他的祖国印度。他大失所望,和另一个朝鲜失意者相抱痛哭,饮泣酒馆,吞下昨天保护了他们的日本帝国今天为他们酿下的苦酒。

残酷的翻弄是连续的,R·B·布斯从德国法西斯的胜利中又发现了好消息,1941年他在纳粹党旗下讲演,呼吁与德意的结盟……

印度政治家并不都是布斯。

甘地和尼赫鲁等人认识到,日本的行为只意味着一个“新的帝国主义国家的诞生,”他们不仅尖锐批判日本的侵略,还向中国派遣了“印度国民议会派医疗使节团”。其中的柯隶华大夫如印度的白求恩,他在贫瘠的黄土高原投身抗日战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但是布斯的思想,无疑相当普遍。

珍珠港战事的同月,日军开始马来半岛作战。印度革命者与日军情报官共同讲演,诉说日军将帮助印度独立的话语。在场的群众如同陶醉一般,每听一段,都掀起一阵“爆烈的鼓掌和欢呼”。

当日军攻克新加坡——这个英国殖民者在东南亚的要塞之际,在日军与印度人策动下,英军中的印度兵大批倒戈。英军无条件投降,把部队中的印度兵名簿交给日军。日军情报官藤原、印度独立联盟的普利达姆·辛、刚刚编成的印度国民军将领莫汉·辛,一起发表了热烈的演说。

听众陷入了疯狂。“不休止的拍手,飞上天的帽子,挥舞的手臂”,淹没了新加坡的印度街区——没有人谴责和理睬日军同时对华侨的屠杀。随后,这支新编的二万五千人的印度国民军,便开始与日军协同作战。

再回到中村屋。

女主人黑光(原名良),是一位传奇的知识女性。她一生与众多艺术家或学者交往,她主持的沙龙,曾是东京的油画、演剧、俄罗斯文学的中心。相马黑光和她的丈夫是一对典型的亚细亚主义者。这对夫妻代表了相当多的普通日本人,对军国扩张途中的亚细亚解放舆论,弄假成真,身体力行。

她在自传《默移》中写道:

“当从报上读到印度人被限期离境的消息时,大家都想,谚语云穷鸟入怀猎师不杀,英国趁世界大战之机,给印度志士加以德谍污名迫日本逐客,而日本竟欲引渡他们给正待机捕杀的英国,这是多么可耻的事!”

当时夫妻店的经营正好,每天都出入来购买面包的知识分子。一天,老板爱藏听一个记者说,头山满先生正为隐藏两个印度人发愁,突然想到自家里面的画室,就顺口说:我家的画室,正空着无人!

没想到记者把这句话转告了头山满。那一天,已是对两名印度人限期离境的最后一天。头山满听说了这个消息,连忙请店主人即刻赶来。等到夫妻乘电车到了头山邸,距离期限只剩下四个小时了。前文已述,头山满指挥了一幕逃亡剧,夫妻俩把印度人接到了家。

一进门,黑光就开口英语:

“Welcome, you have been saved(欢迎。你们已经安全了)”

印度人大吃一惊,从此刻开始,见识日本的女流俊秀。

画室在二层,与孩子的房间在一起。中村屋立即大搬家,把孩子移至母亲房间,再召集三十余名店员,对之晓以大义:

“这些人远远跑来,一身托付日本,政府却看杀他们,所以中村屋要保护。记着两条性命,绝对不许泄漏!……大家都感动了。老板接着说:要是不小心让他们落入死地,不光是中村屋的耻辱,日本人也没有脸面!……”

黑光更要求从此要给印度人端茶送水的女仆:“对神佛起誓!”

——大概,这就是浸染了一般民众的、所谓“心情的亚细亚主义”。

外面的世界,正因为两名印度人的消失大肆喧哗。警视厅甚至判断,外国人都爱吃牛肉,搜查了一家家肉铺——完全不知印度教徒不食牛肉。顺便说一句:后来其中一个印度人逃到大川周明家请求庇护,大川为他买来的是亲子碗,鸡肉鸡蛋的盖浇饭。

一个当教授的常客来买面包,自负地说他知道印度人藏在哪儿。爱藏问时,教授自负地说:还用说吗!肯定藏在总理的家里嘛!这样他们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大概不会泄露了。

后来发生了英舰炮击日本船的事件,头山满等人借机造访外务省,强硬地要求撤回驱逐二名印度人的命令。

日本政府接受了这一项民间要求。以后,英国大使馆雇佣私家侦探,穷追不舍。中村屋也四处移居,掩护着布斯。

头山满提议:把中村屋小姐俊子嫁给布斯。但是,以前黑光已经干涉过女儿与画家中村彝的婚谈,此时听了头山满的要求,不能不陷入烦恼。

“确实布斯出自名门是值得尊敬的人物,但也不像个能一生平稳生活的人。我是在正义的名下照顾他,到了这般地步若是拒绝婚谈,恐无脸面去见世人,对头山先生也难全义理……”

不料女儿俊子的态度却意外地坚决:“让我去吧!我心已定。”

于是,日本与印度之间的一次由婚礼象征的仪式,在多位要人参加下举行了。头山满夫人亲自领着俊子做了头发,换了漂亮的嫁妆。

在政治上追随殖民主义国策的女主人黑光,在生活中却屡次帮助祖国沦为殖民地的朝鲜人。

正是朝鲜爆发暴动高呼独立万岁的时候,晚间有客来访中村屋,提着一个箱子。是店里的年轻女仆、朝鲜人林静子的亲戚。谈话间,黑光瞥见箱子,猜到受歧视的朝鲜人在东京难寻住处,就请这位“林”留宿自家。

十几天里,林早出晚归,一手总提着箱子。黑光热心照顾,还邀他去观剧。几天后警察来了,要黑光去警署谈话。黑光正与警察周旋,刚巧林回来了。黑光虽毫不知情,但直感不能让林见到警察。于是她若无其事,打发林先去画室。警察与林擦肩而过,并未识破这朝鲜人。约十天后林告辞回乡,黑光派静子和一个店员去车站送。后有警察打来电话,询问一个姓林的,黑光才恍然明白:林乃是朝鲜三一事件的要犯。

三人都在车站被捕。爱藏闻知赶去,向警察提出“严重抗议”,带回了静子。林被押解回朝鲜,那只箱子据猜测装的是传单。

也不仅亚洲人。

在日本警方驱逐俄国的盲诗人及世界语学者爱罗先珂,中村屋的女主人又同警察一度交战。她照顾爱罗先珂不仅只在茶米油盐,而是从艺术到语言与这位俄国盲人交流。围绕着她,沙龙来客举办俄语学习会,进行油画速写,几位画家以爱罗先珂为模特画的人像,都评为名作。

但诗人爱罗先珂科依然还是因社会主义者的嫌疑,遭到了被驱逐的命运。执行驱逐令的当夜,二十余名警服便衣受命而来,在中村屋泥足入室,翻箱倒柜,不由分说,把吓得半死的俄国人抓走了。

但黑光和丈夫并不容忍,动员媒体,搜集证据,誓向警察讨回公道。报纸记者大大配合,次日报上,标题都是:

单为俄人之理由,小题大做

对盲诗人爱罗先珂,驱逐命令

警官泥靴直上二层,不听不问抓人

爱氏遭踢遭打,窗门破坏狼藉

次日警察看了报,跑来恳请说和,夫妻根本不听。律师忠告勿与警方作对,他们更嗤之以鼻。终于以“违反行政执行法、滥用职权”,把警察告上了法庭。若干剧作家和作家都积极参与抗议,夫妻还拿出警服纽扣、碎了的木拖鞋等物证,一个始终旁观的人力车夫也充当证人——此役大获全胜,迫得淀桥警察署长不得已引咎辞职。

《新宿中村屋·相马黑光》总结了如此行为之后的动机。

中村屋女主人黑光的心里,并没有“主义”。但她自幼怀着一种“根性”,富于同情并敢于承当。这一气质在一个鼓吹亚细亚的时代被点燃了,对她而言,凡身处苦境的人都要援助,至于他们是社会主义者或国家主义者、是日本人或外国人、是男人或女子,并没有关系。

爱罗先珂被逐出日本,到了当时正被日军占领的海参崴,后来转辗到达北京。如同与日本的亚细亚主义者跑一场接力一般,中国继续给了这位盲诗人以关怀和优遇。

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聘请他去北大教授世界语。鲁迅等中国著名文化人,都与他结为朋友。鲁迅从日本报纸密切注意着爱罗先珂的消息,并且迅速获得他在日本出版的作品集。他和中国同道出于义愤,组织翻译了《爱罗先珂童话集》和《桃色的云》。鲁迅由日文翻译,写了约十段题记序跋,此外还有小品《鸭的喜剧》,收入著名的《呐喊》之中。

其中《小鸡的悲剧》中有一段,讲一个总喜欢和鸭子为伍的小鸡的命运,可能最贴近爱罗先珂的心境。

(小鸡问小鸭:)“你有过恋爱么?” (小鸭回答说:)“我没有过恋爱,但曾吃过鲤儿。”

鲁迅题记云:日语里,恋爱、鲤鱼都是koi(こい),这两句是双关语,中文无法可译。点滴之间,爱罗先珂的心情与才华,朋友们对他的相惜之情,今日读着,可闻可触(鲁迅全集卷十,P208)。

这确是一段美谈。如此的人物和他们的相交,培育了不同民族间的一种希望。今天我们不禁叹息:这样的故事,已经很难寻求了。

当然,相马黑光并不能脱出时代的束缚。

在南京陷落时,中村屋店前满是提灯游行的欢呼人群。她也发动店员,为侵华日军缝慰问袋。当印度诗圣泰戈尔访日时,她设宴款待这位她女婿布斯的好友;但听到泰戈尔批判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时,她却表示非常遗憾。她并非日本的右翼,却心醉于头山满的胸怀大度和人格丰满。

她对右翼首领头山满的崇拜,引发了儿子虎雄的逆反。儿子拒绝母亲安排的道路,于是展开了与母亲互相伤害的拉锯。刚硬的黑光命令儿子退学,把儿子赶出家门。儿子则夺走家里的钱,日益倾向左翼活动,并一次再次被捕。虎雄甚至掐住狱警脖子,被关入单人牢房。他对母亲的反抗也表现在私人生活上,他异常暴躁,不惜毁灭母子关系,与中村屋一名叫静江的女工结合。后来他消失于中蒙苏的边界,一生没有原谅自己的母亲。

2

在怀疑之末,看来已经该说,“真诚的亚细亚主义者”是确实存在过的。

如果它的最小例子是在东乌珠穆沁度过了青春、在青海埋骨的服部幸雄,那么它最大的代表,大概就是宫崎滔天。

再举一个例子。

这就是青年毛泽东和他的朋友萧三一起,求见日本著名的亚细亚主义者宫崎滔天一事。

宫崎滔天,传奇的日本浪人,通常被划为右翼思想家。在孙中山流亡日本期间,他与孙中山如结金兰,而后毕生支持孙中山一党,鼓吹反清革命。当早期国民党政治家黄兴逝世之际,他亲至湖南,为黄兴送葬。此举在湖南惊动舆论,使青年毛泽东仰慕不已。

毛泽东亲笔致信给宫崎滔天,求能一见,并对此青春旧事念念不忘。1956年滔天之子宫崎龙介访华,在天安门城楼上,还是毛泽东主席提及了此事。周恩来郭沫若在场,廖承志做的翻译。宫崎龙介归国后不敢怠慢,清找所藏,屡寻不见,几至断念。不想后来,真的发现了这一墨宝!

毛泽东的亲笔信全文如下:

白浪滔天先生阁下:

久钦高谊,睹面无缘,远道闻风,令人兴起。先生之于黄公,生以精神助之,死以涕泪吊之,今将葬矣,波涛万里,又复临穴送棺。高谊贯于日月,精诚动乎鬼神,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植蕃、泽东,湘之学生,尝读诗书,颇立志气,今者愿一望见丰采,聆取宏教。惟先生实赐容接,幸甚幸甚。

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生

萧植蕃

毛泽东

此信乃是毛泽东和萧三前去求见、并邀请宫崎滔天前往第一师范讲演的学子投书,事在1917年3月。

田所竹彦《孙文——看破百年之人》和《浪人与革命家》两书,都收入了毛泽东的这一墨迹。据该书,宫崎滔天接受邀请,在讲演中“呼吁亚细亚的振兴,黄色人种的团结”。

他的讲演显然充满魅力,着迷的学生致信滔天,说“先生乃东亚伟人,道德高重见识拔群。……仰教于先生不仅日本人之幸,亦为中国人之幸、黄种人之幸。……”至于宫崎滔天是否与毛泽东有过交谈,以及他们彼此的印象,就实在无从得知了。田所竹彦叹道:“哪怕五六年在天安门上的人,已经没有一人留在此世!”(《孙文——看破百年之人》,筑地书馆,P.154)

也就是说:包括毛泽东主席本人,对当年“亚细亚主义”的言说,都不仅持肯定态度,而且对之满怀留恋。

宫崎滔天(寅藏、虎藏)出身九州的名士之家,父亲是剑道教师。1877年西乡隆盛举兵反对明治政府时,他的兄长中,主张自由民权的八郎加入其列并死在战场,成了一个不被靖国神社供祀的人物。战后父亲召集子弟,命他们永远不许谋求官途。

宫崎三兄弟中,一个哥哥民藏,热心于土地平均,后日影响了孙中山“平均地权”论的形成;另一个弥藏,主张“去中国结识英雄,共同复兴中国,恢复人权,创世界新纪元”。寅藏滔天,则继承了家族的反骨血气,自青年时追求亚洲解放的大业。

他结交朝鲜亲日派政客金玉均,受金的“亚细亚问题决于支那兴亡”的观点影响,几度进入中国。一面痛感中国也有和日本浪人相通的“健气”人物,一面摸索参与革命的方式。经人介绍,与孙中山结为密友。

宫崎滔天在回想录《三十三年之梦》里,追忆了他与孙中山的初遇。

滔天抵达孙文客寓,女仆说客人尚未起床,滔天便在庭院立等。不久,一个穿睡衣的男子出来,请他进屋,这便是孙文本人。

与他对坐的孙文并不漱口,“满不在乎有轻躁之感”。滔天稍稍心中吃惊。接着交换名片,互作致意。滔天见到了久闻的孙文不免高兴,但他在第一瞬间对孙文的印象是深刻的:“举动中欠缺其重”。他多少有些哑然。洗脸后,孙中山换上西服,一副绅士模样——但依然并无滔天想象的、某一种豪杰之风。

话题一旦转入中国革命的韬略目的,滔天说,初似处女的孙文,开口则有脱兔之势。进而渐如虎吼深山,而且语言简洁,句句切中要点。滔天于是释疑,他断言,孙文其人已在天真境地,思想之高,情念之切,能与之比拟的日本人没有一个!“实在是东洋珍宝,从那一天我便为他倾倒。”

两人笔谈时使用的部分纸片,一直为宫崎家珍藏。以后在孙中山约十年的亡命日本生涯里,两人相知相助,周游日本,滔天为孙文介绍了犬养毅等日本大人物,孙文则在滔天的帮助下,结盟建党,游说资金。宫崎家每每成了孙文的活动据点。滔天不仅与孙文,也与众多国民党元老结为至交,黄兴、蒋介石、汪精卫、胡汉民、戴季陶、蔡锷、章士钊,数不胜数。滔天与黄兴初逢的一次,其时与众位中国革命家同席。两人对坐着吐露胸襟,不饮不吃对谈两小时,终于话语沟通,才双双举杯。

当时孙中山是清朝通缉的要犯,滔天把他介绍给日本政界时,一些人避嫌不见。滔天说:官员总是官员样,我乃是我,丝毫没有胆怯。黄花岗起义中黄兴右手被炸掉两指,送给滔天的墨迹上,题款都是“黄兴左手”。黄兴甚至出资帮助滔天盖起家宅,并为题匾“弢园”。后来孙文领导的兴中会和黄兴所率的华兴会合并为中国同盟会时,由滔天的同志、黑龙会首内田良平提供住宅,作了仪式会场。黄兴于1916年病逝上海,滔天不仅守候病榻,而且亲身送棺湖南。前文已述——此举震动了中国人,也震动了还是学生的毛泽东。

辛亥革命功成,孙文衣锦还乡。滔天在香港迎接孙文,在南京参加了孙文就任大总统的盛典。1922年宫崎滔天逝世时,孙中山在上海主持盛大的追悼仪式,国民党要人全体联名,为这位日本浪人致哀。

——他不仅一厢热衷中国。

既是亚细亚主义,滔天对亚洲诸弱小民族的“志士”,一概同情。早在美西战争之前,他就与孙文密谋,通过犬养毅,援助菲律宾人蓬塞(M.Ponce)领导的民族独立运动。其中主要的动作,是把军火武器运到起义者的手中。虽然由于武器船沉没,大事败于绸缪,但滔天设想的、从菲律宾到中国、造成天下蜂起局面的思维,却令人慨叹。

他在1907年写的《革命问答》中说:“既同情自由民主博爱的法兰西,也同情王政复古的日本维新。进步的革命我都赞成。……革命的到达点是四海兄弟,它不是无政府主义,也不是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是自然自由的境地。”

滔天论及志士浪人,依据“恒产”和“恒心”,把人做分类如下:

“两样占全者为顺民。两样皆无者是无赖。有恒产无恒心者不过花花公子,无恒产唯有恒心者为士。所谓志,即是士之心。志在天下,济世救民。空怀此志而不得机会,郁闷于困穷者即为浪人。”

他接着抒发胸臆:

“浪人终生不可失其志。意志薄弱、无能且愤世者,无浪人之资格。贫穷于人皆是苦痛,惯于浪人生涯则不觉其苦。与此相比,那些一时充数的浪人对贫困神经过敏,折节于一月工资,攀缠于一席虚职,宛如软骨动物。……

世上尚有称作文士的艺人,大都既无能发现真理贡献于世、又不敢指摘不平警告同胞、且更无殉于主义思想的觉悟。仅为苟活而写。或曾意在执笔,其实不过是笔下的囚徒!”

(转引自田所竹彦:《浪人与革命家》,里文出版, P.57-8)

对各有心事的朋友,没有不散的宴席。

宫崎滔天逝后两年,孙中山北上途经神户,渴望与包括邮政大臣犬养毅在内的旧交晤面,争取以外交辞令,一举废除国人不能容忍的二十一条。犬养毅不能抽身,只有头山满抵达神户与孙中山会谈。

头山满不仅熟知孙文的脚印,更看透了孙中山的心思。大概由于他听惯了孙文以满洲(中国东北,下同)主权求购日本的支援吧,他迎着孙文的话头,强调了日本对满洲的主权要求。

头山满说:往昔满蒙地方受到俄国侵略之时,我日本付出莫大牺牲,为保全贵国而制止之。如今若轻易即行交还,恐我国民,多数不能应承。

孙文见状当即转移了话题。

头山满的强硬表态,使孙中山最后割断了机会主义的幻想。他知道,已经到了结束甜蜜的周旋、结束亚细亚的空谈、结束危险的政治交易的时刻。三天后,孙中山在神户高等女子学校发表演说,论述亚细亚主义。

在罗列了东方的“王道文明”与西方的“霸道文明”之后,孙中山向日本国民提出了著名的呼吁:

究竟做西方霸道的番犬,或是做东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们日本国民去详审慎择!

孙中山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时间,已然到了他大权在手之后,而不是革命尚未成功的辛亥以前。头山满似乎无动于衷。当时各种媒体包括神户的报纸,都没有刊载讲演内容。

留下了宫崎滔天,继续成为一个谜。很难猜测滔天若是活到1924年,对老友的呼吁会怎样回答。宫崎滔天对这番话语是否听得进、生性坦荡的他会怎样付诸行动,是最饶有兴味的问题,可惜只能任人乱猜了!

也许宫崎滔天具备一线可能、跳出日本人的局限?

但这是一个严峻的话题。跳越局限,就意味着先完成对浸透自己头脑的,明治以来皇国崛起、日本优越思想的决裂。这一决裂会极为痛苦,因为那将等于绝对的孤立。

3

日本的亚细亚主义者形形色色。他们的起源、主张和实践,因人而异。

一类是启蒙的思想家。大川周明是一个最有特点的例子。

——还是用一个戏剧性的故事开头:

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甲级战犯的第一天,有过一个匪夷所思的镜头:坐在后排的唯一的知识分子甲级战犯大川周明,突然站起,挥掌打了前排的东条英机的光头。同时他口中念念有词。满场一片哗然,大川周明被押下。

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德语——“印度人,到这儿来!”“你滚出去!”

他被带去作精神鉴定,结果诊断为梅毒引起的脑障碍。于是起诉被撤除,大川周明住进了医院。

无人料到,他一进医院就埋头其中的——是伊斯兰研究。

两年半的时光,在医院里他完成了毕生之作:《古兰经》全译。此作虽然不是译自阿拉伯文而是以英译为底本,但据云参考了十种语言的译本,1949年译完,由岩波书店出版。他本人述怀说,三十五年宿志,一朝得以完遂。晚年他更潜心于穆罕默德传的执笔,但书未出人已死。在此之前,他还著有一册《回教概论》,被竹内好赞为“日本伊斯兰研究的最高水准”。

大川周明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专攻印度哲学,日本著名的右翼思想家。据中亚学者前嶋信次说:他在东大上学时,总去大学图书馆读英文《古兰经》,一时被人编成歌,戏唱“图书馆,高鼻男子读古兰”。他早年迷醉于印度哲学,把印度视作神圣之国。后来因读了一本《新印度》,书中描述的殖民地人民的悲惨,使他一夜改寻新路,转向亚洲和殖民地问题。为学习法语他常去教堂,一度曾为天主教吸引。竹内好说,大川周明是个拒绝宗教情绪的人,却对所谓普遍宗教怀着憧憬,也许就因此,晚期的他把自己结合于伊斯兰。

后日他组织右翼结社,并参与策划5·15政变,被捕入狱。在监狱里,他沉湎于历史,写下四十册读书笔记,编成了三大册《近世欧罗巴殖民史》。

大概因为欣赏自己独特的经历,他的自传《安乐之门》第一章题为“人在狱中亦能安乐生活”,第二章则题为“人在精神病院亦能安乐生活”。

他的印度学和印度观,形成于对印度独立运动的支持。前文已述,当避难日本的印度志士古普塔逃到他家,大川周明不仅敢于庇藏逃犯,而且与印度人抵足共眠,日夜深谈,长达三月,后来写成了《印度国民运动的现状及其由来》。这篇文献,逸脱了冬烘学院的萎琐旁观,文字之间寓有行动。

如此对印度的支援,在印度换回的好感不言而喻。战后,印度总理尼赫鲁访问日本,举行招待会时特别邀请这位原甲级战犯。虽然大川周明因病未能出席,但他拥有的“印度独立恩人”的地位,已牢固不动。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大川周明在NHK的广播中,举行了连续十二次的《美英东亚侵略史》讲座。基于现场速记,次年出版了同名单行本,在日本被广泛阅读,成为首位畅销书。

这是为日本对美英的战争,以实证提供根据的一本书。因为他在东京审判中的病态,人免予起诉,书也避开了法庭的追究。

对中国问题大川的发言不多,因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印度和西亚。他是最早向日本介绍土耳其的凯末尔、阿拉伯的伊本·沙特、伊朗的巴列维、印度的甘地和尼赫鲁的人,也是最早留意中国穆斯林古典中“回儒不二”思想的人。他从这一思想出发,思考着东方精神的一致点,企图用东方共通的“天道之理、万物一体”的观念,尖锐对抗近代西方的殖民主义政治经济的意识形态,进而居高眺望未来。

正因为大川周明的关注点超出了一般日本亚细亚主义者的视野,所以导致了他的思想在两个方面,至今引人重视:

首先,亚细亚所以成为问题,并引出了亚细亚的“主义”,正是由于欧美对亚洲的侵略、殖民和掠夺。

西方霸道的炮弹和商品,首先瞄准的别非他处,乃是印度。大川周明的出世并不偶然,由于具备印度学识的根基更能放眼印度的现实,在感悟印度的苦难中追究西欧殖民主义的源头,继而在与印度革命的密切结盟感觉中丰满自己的印度观点——不仅他本人,包括日本标榜的“抵抗欧美殖民主义解放亚洲”的吵嚷,即所谓亚细亚主义,都有了某种可信和真实。

其次,欧美西方的白种优越和他人歧视,是从漫长的,从近东至西亚与穆斯林世界的政治、军事、文化角力之中发展膨胀,并在其中孕育的学识中形成的。由于大川周明长久地观察、且在晚期集中精力向伊斯兰思想谋求出路,他的亚细亚观点,更进一步囊括了比印度更关键的世界——近东、中东、土耳其。那里是整个东方的边界,是遏制、抗击,甚至东风压倒西风、战胜过西方殖民主义的核心战场。这一遏制和战胜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文化。这一文化称为伊斯兰。大川周明在镣铐加身之时、在懵懂摸索之中似有所悟,于是倾心于这一文化的两大支柱:古兰与圣训。

具备伊斯兰学识基础的人会明白:这一方向,已经不再是竹内好激赏为“过去甚至以后都无人能超过”的《回教概论》的秀才学技了,恰恰是概论天下时代的大川周明,尚未跳出对伊斯兰的帝国主义猜想——而他的晚年,却瞄准了E·萨依德揭露的“东方主义”的靶心。

诚然,临盆于日本帝国的胎盘,又赌命于一种完美的理论,说到底是前定的徒劳。但人们也应如竹内好所说,不必因人废言,谈及大川周明便生“不洁之感”。我们该有勇气说:大川周明的摸索,不仅对和平降临后的日本,甚至对仰望富强的中国,都是一份难得的馈赠。

鲁迅研究专家、亚细亚主义的阐释者、正在中国知识界流行的日本左翼思想家竹内好,居然是大川周明的知音和热烈鼓吹者。

竹内好一再撰文演讲,称道这位日本右翼的思想魁首,指出他的种种局限,更指出他受限于时代的不得已。他提醒人们注意大川在东亚经济调查局或满铁主持一面时,曾采用了许多左翼的知识分子,而且得到大川庇护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有相当数目。

但是,竹内好对大川周明的伊斯兰观点的分析,却表现了一种对西方话语的固执。

这位曾就职于回教圈研究所,在“皇军”占据的北京做过清真寺调查的鲁迅知音,在《大川周明的亚细亚研究》的结尾,毫不顾忌前辈如大久保幸次反复强调的——伊斯兰是爱的宗教、伊斯兰从不用强力迫人改宗、“一手握剑一手持经”的说法乃是无端诬蔑——仍然一边引用着大久保幸次深有学理意味的告诫,一边坚持这一说法乃是伊斯兰的精髓,把向摸索思想出路的大川周明,朝着对伊斯兰负面的方向阐释。

在这核心的一句之上,由于缺乏对伊斯兰学识的痛切体验,竹内好制造了他思想的悖论。他率先热烈肯定的、一位堕入歧途的右翼思想家可能有过的纯真和深沉,在转了一圈之后又遭到了他的否定。

他对大川周明伊斯兰观点的最深沉处的缺乏感觉,恰似这位鲁迅权威在整本的鲁迅阐释之中的某些粗暴——“鲁迅的小说太差。虽然在近代文学传统浅薄的中国一般小说都差,但即便如此鲁迅的小说也差”,“《肥皂》是愚作、《药》是失败作、《伤逝》我以为是恶作”一样,或暴露了一种个性的武断,或显示了一种方法的弊病。(《大川周明のアジア研究》,竹内好セレクション2、P·364-365,2006年,《鲁迅》,日本评论社,1944年)

逃脱了监狱、躲进了医院的大川周明,已经丧失了提议日本参照伊斯兰的余地。如他以行为和思想表明的一样,伊斯兰对晚年的大川周明,早已不是一项政治途径,而只是一种思考倾向。反之,倒是左翼阵营的竹内好,居然固执于西方坚持千年的“一手握剑一手持经”意识形态思路。评论鲁迅尚可听由个人的感性;而对大川周明——实际上是面对伊斯兰的历史文化宗教体系——若欲解说,需要跳出西方赋予的学知桎梏,需要潜入研究对象奥深的火候。

无论“一手握剑一手持经”也好,一代狷介文人的盖棺论定也好,世间的思想探求,并无禁忌。但是回头反顾,从大川周明到大川周明的辩护者,从旧式的亚细亚主义“者”到当今的亚细亚主义“家”,曲折一条轨迹中,隐现的警示诱人遐思。

今天喜欢亚细亚主义言说的人,比起宫崎滔天和大川周明,更呈示着一种暧昧。有一种习癖,姑且称之为“二次东方主义”吧,尤其在日本学人中传染,久治不愈。若检讨原因,只能说他们欠缺一种素质;一种与被关注的对象结合,以心比心,甚至献身的素质。

4

更多的亚细亚主义者,乃是“行动型”。

被启蒙的思想一旦付诸行动,又受到了地理的限制或鼓动。

无数狂热的青年,在明治以来亚细亚主义的魅惑下,把中国认做了实现青春抱负的亚细亚。不消说,如此的亚细亚主义,即便确有对弱小各族的款款衷曲,更鼓噪着挑动边疆各族反叛、破坏中华帝国大一统的轰隆鼓声。

他们行为中的“亚细亚主义”因素,在炮火与血污的遮蔽下,已经很难剔别。他们的人生,也都终结在帝国覆灭的业火与悲剧中。

“满蒙派”,是行动型亚细亚主义者的复杂核心。

比如关东军核心参谋和建国大学的首倡者石原莞尔,他曾参与导演九一八事变,却又反对发动卢沟桥事变;

如从柏林出发,骑马横断了欧亚大陆,费时一年零四个月经西伯利亚东端返回日本的军官福岛安正;

再如以四册影响甚大的回忆录留名的,明治时代的远东特务石光真清;

还有在日俄战争中大逞谋略,重金煽动波兰和芬兰的革命风潮,在俄国发动暗杀、游行,甚至结交列宁支援布尔什维克革命,被誉为一人超过十个师团的间谍外交官明石元二郎;

——叩问其思想,都多少与亚细亚主义有缘。

当时这些心头怀着亚细亚主义挺身于行动的日本人,军人民间大体有南北两派。南派的目标,大约是上海兼及广东以南;北派则对准了所谓满蒙。

不消说满蒙派人数众多。上述石原、石光、明石、福岛都属于此类。因为鲜、满、蒙对日本乃是一个老问题,与完整的一部帝国兴衰史血肉相连的主战场。所以北派的亚细亚主义者,大都与军部配合。

其实“解放亚细亚”只是一句谎言。

明治以来,大国崛起的美梦,陶醉了朝野军民。“解放亚细亚”的主义,随着海外雄飞的狂妄,成了一支雄壮的进行曲。

或者明说或者暗示,不必赘言日本是主角,毫无余地日本是盟主。从文学到理论,更因不尚空谈的性格付诸实践,一切对于亚细亚和甚至远达印度阿拉伯各民族的兴趣与关心,都如茂密的柳枝,从这棵树根上抽芽。

这样的言说,在东南亚尤其英属印度,煽动了一股同感。但这样的实践,在东北亚却撞上了两个试金石——对亚细亚之一的中国怎样“同情和保全”,对朝鲜等弱小民族如何“无私并奉献”。

特别对朝鲜与中国,日本不能逾越利益。于是“保全” 换成了分裂,“奉献” 变做了占有。他们只能一步步撕去亚细亚主义的衣裳,效忠自私的帝国利益。一切“对革命志士的支持”,目标都是毁灭中国——先是腐朽的清朝,后是脆弱的民国。

同样,比如蒙古,“对弱小民族的扶助”的言论,最终不过是为挺进的皇军,寻找傀儡和民兵。

这是一切北方派亚细亚主义者的宿命。哪怕他们在早年,可能憧憬过四海兄弟的美景。

由于与老人服部的关系,该勾勒一下川岛浪速的轨迹。

日本关注满蒙年深日久。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宣告成立后,喀喇沁旗王爷贡桑诺尔布立即向已处于独立状态的外蒙串联。不料俄蒙方面冷淡,于是贡王转而投靠日本。为他搭桥奔波的,正是他的亲戚清朝肃亲王的顾问、自诩“蒙古劳伦斯”的川岛浪速。

川岛浪速为这位王爷搭线,找到了因横越欧亚大陆的壮举,人扶摇直升至陆军大将、马在上野动物园展览的福岛安正。

1912年1月底,民国大典的礼炮声尚未散尽,川岛浪速就与喀喇沁贡王签订了一份契约文件。王爷把卓索图盟的矿产当作担保,向日本借款日元二十万。同时签订了武器购买合同,明记在郑家屯车站交货。军火果然运到了郑家屯。但是贡王的人用勒勒车队满载武器往回走时,半路却被东北军截获,护送武器的数名日本人被击毙。

不久,巴布扎布纠合武装起事。木偶背后的手,依然是川岛浪速。巴布扎布曾积极参与外蒙独立,从而获得过镇东将军等封号。1915年11月,蒙古国政府根据与中国协议,要求正在盐池一带活动的内蒙巴布扎布武装归回原旗。巴布扎布骑兵入境,经由喇嘛库仑庙(今东乌珠穆沁旗府所在),行至白音古秀庙(今东乌旗道特淖尔苏木南侧)时,被前来围剿的多伦守军萧良臣部击溃。

激战中白音古秀庙毁于炮火。后来兴建的新庙,正是我插队草原的公社所在。这个地点,距离川岛浪速的门生,后来在青海扶贫支教的服部老人“度过青春”的农乃庙,仅有六十公里之隔。

若尝试为川岛浪速总结一生,也许已经是时候了。

他的行动,无非是利用了与原清廷肃亲王以及与日本军界福岛安正的关系,梦想在东蒙扮演蒙古的劳伦斯,组织“满蒙独立”。他的思想,则依然能追溯风行于当时的大亚细亚主义。

出于这样的念愿,川岛浪速虽入学于外语学校的中国语班,却更喜欢当时“兴亚会”的思想,在行动中摸索抵抗白人侵略、实现亚洲救亡的实践。于是放浪于中国北方。甲午之战,他充当中文翻译随军,先结识了乃木希典。台湾割让之后,他一时在台湾总督府谋职,后追随同乡福岛安正(当时还是少将)参加镇压义和团的联军,做陆军翻译,住进了北京。

不知确否,据说当八国联军在颐和园和圆明园大肆劫掠的时候,川岛的日军在紫禁城却保护了文物,并受到宫内人等的尊敬。这样川岛得到了清末八大亲王之一庆亲王的赏识。庆亲王委托他参照日本模式,改造满州警务。他参与过北京警务学堂和工巡局的初创,上司便是肃亲王。

而肃亲王的妹妹,正是蒙古喀喇沁王府的福晋(夫人)。一根长久以来、苦其断而难续的线,终于一朝系在了一起。

川岛首先做的,就是把志在远方的河原操子,送进了喀喇沁王府开设的毓正女学堂做教师。1902年前后,日本关东军在东蒙一带尚没有大的作为时,河原操子就住进了喀喇沁旗的贡桑诺尔布王府。她也是个传奇人物;当时一面教书,一面搜集情报。无奈学剑不成,归去日本后做了女演员。老后著书,题为《喀喇沁王妃和我》。

辛亥革命爆发,满洲望族逃窜。川岛浪速奋力地帮助肃亲王一家逃离北京抵达旅顺。这一家,共有五名侧室、三十八个子女、约三十个佣人,共计约六十口之多;全仗川岛浪速斡旋关东都督府,借来白玉山麓的俄国旅馆,供一族男女居住。此外川岛还“营救”了巴林王爷一家逃离北京。川岛并支持这些亡清旧臣组织“宗社党”,渐渐奠定了他在东蒙的基础。

大正4年(1915),川岛速浪寄以厚望的巴布扎布骑兵队,不过骚扰一番而已。中国方面唯用多伦一营守军,就扑灭了川岛心中最后的火星。他只能长叹生不逢时,在巴布扎布覆灭、自己也与日本军部矛盾日深、最后被关东军踢开后,川岛浪速黯然回到了东京。

肃亲王念及川岛无子,就把第十四女金璧辉送给他做养女。信中说:送给你一件玩具。是为川岛芳子。据云,六岁养女在日本长到十八,某日突然哭喊着跑出养父房间。她从那一日起,身着男装,口操男语,出落成一名疯狂的半军半谍的怪女人。

据李香兰回忆录,她初识川岛芳子时,川岛芳子就对李香兰说:“以后叫我哥哥!”在旅馆前厅,她见过川岛芳子在众目睽睽下,解开男裤露出大腿注射毒品。在电影院里,川岛芳子身穿军服,肩上架一只猴,昂首走进包厢。幕间休息时,她在包厢里高喊“没意思——”使全场瞠目。

川岛浪速的这位养女二十岁时,与巴布扎布之子结婚。仪式在旅顺的大和旅馆举行。如某种象征——在满座的关东军参谋和满蒙王族之中,她一身礼服,紧拉着亚细亚主义魁首头山满的手。

后来,紧接着日本陆军在1931年发动的9·18事变,几个月后,日本海军也在上海发动了1·28事变。据川岛芳子判刑书,上海事变的背后,就有川岛芳子的“加势”。

1945年日本战败,她被中国当局逮捕。候审期间,虽然川岛浪速竭尽全力,马上寄来了养女证明甚至征集了签名,但由于他抱养“玩具”时并未给她入籍,川岛芳子不能被认定为日本人。1946年,她以叛国罪被处死刑。

川岛浪速人生的最后一幕,大概上演在“满洲国”的儿皇帝溥仪访问日本之际。“满洲国侍卫处长”工藤作为皇帝特使,对川岛浪速家进行了礼节性访问。那时被称为“浪漫主义者兼革命家”的川岛浪速,已是一位七十老翁。尽管他懂得傀儡一词的含义,还是换上了燕尾服出迎,一面忍不住潸然泪下。

5

1877年,日本出现了最早的大学——东京大学。

十年后,东京大学文科设置“博言学科”,其中有朝鲜语、爱努语、梵语等课目,开了直接掌握研究对象语言这一方法的先河。

1876年,东本愿寺以佛教一宗派之力,向欧洲派遣梵文和印度学的留学生,南条文雄在英国取得了日本东洋学的第一号博士头衔,学成归国。同时西本愿寺也派遣高楠顺次郎赴欧,从德国拿回了博士学位。他们回国后,为日本打下了牢实的印度和佛教学根基。

趁着1900年日本参加八国联军,到北京镇压义和团运动,南条文雄作为东本愿寺慰问使,在北京与日军一起,把黄寺所藏藏语大藏经甘珠尔8类151部350册,作为日本驻北京军队的礼物献呈给天皇(转东京大学收藏);并把十七世纪的106函1016部甘珠尔、252函5001部丹珠尔,以及宗喀巴全书等藏文经典,送给了东本愿寺所属的大谷大学。

对俄战争胜利后,奉天(沈阳)落入日本控制。在另一派东洋学鼻祖,时为记者的内藤湖南的加入下,日本早期学术的开创者们又从奉天、尼泊尔、北京等地,横夺贱买,把大量蒙文、满文和梵文的佛典运回了日本。明治天皇甚至拿出宫内费用,支援这一资料奠基。只是,1912年关东大地震时,保存在东京大学的珍贵经典,被一场业火全部烧毁。

日本东洋学的二十世纪,就这样揭开了篇章。

1897年京都帝国大学开设,又一个学问中心随之诞生。不久第一高等中学校长那珂通世提出划分东洋史与西洋史的理论,在世纪之交迅速发展的汉学科与史学科中,后日学术泰斗如桑原骘藏、白鸟库吉,都是最初的学生。

他们逐渐朝着两个方向集中精力:一是中国本身,一是欧亚大陆。后者的语学侧重倾向,在以后愈加浓重。

在百年的跋涉之后,如果在今日回首眺望,“东洋学”已是日本的骄傲。象牙之塔内的技巧,实证主义的谨严,绵密的学术油彩,浓厚地涂盖了亚细亚主义和帝国雄飞的底色。把它与亚细亚主义并论,其实不太合适。

但它的内容,又远远溢出了学术。确实,在明治以来的一切日本知识分子活跃的角落,都能发觉大亚细亚主义的影子。哪怕音乐、电影、佛教、小说,更无论人类学、考古学,甚至昆虫学,都纠缠着说不清理还乱的背景,都有着发达的思想、人脉、著述。巍然其中的要数东洋学——它与大学的设立、资料的搜集与图书馆学的奠基、田野与现场的调查、诸种语言包括其古语的读破,分流汇聚,蛛网纵横,形成了一种多中心的东方知识体系。

欧亚大陆、伊斯兰世界、中亚及蒙古,宛如一座座巍峨高峰。对这座学术山脉妄图整理,是最蠢的发想。无论哪个领域学科,仅著作一项就是百年积压汗牛充栋。整理它,几乎就是在书的迷宫迷失,几乎就是在茫茫考据中沉没。谁能尽知它的考据艰深与天下志向?道不尽其中复杂的包含!

随笔举一个例子,若桑原骘藏,若想简述他的巨著《蒲寿庚考》,就需要一个领域的读破。以散文的概括,很难容纳他立足十九世纪式的实证学术、以泉州豪族蒲寿庚一家为轴、徐徐勾勒出来的一隅宋元之际的图景;面对那种绵密考证锐利发现、一分正文三分注释、驱使古今中外资料的专深,我也缺乏概括的学力。

当西方实证主义的手段与时代的巨大视野融会以后,他们建树的博大,令人瞠目。或者再选一座“蒙古学”的山岗,观望一眼已有的业绩?

从那珂通世远在明治四十年(1907)第一次以《成吉思汗实录》为题完成秘史的全译以来,仅在《元朝秘史》一点之上,侧重于历史的译本,就有小林高四郎《蒙古的秘史》(1941)、白鸟库吉《蒙文音译元朝秘史》(1943)、村上正二《蒙古秘史》(1970—1976),以及侧重古代蒙古语言分析的、如小泽重男《元朝秘史全释》等诸多译本;加之论文、调查或游记,截止于1980年便有近400篇。再扩而展之兼及广泛的中北亚,仅登录于1988年编《中亚研究文献目录》者,就超过了15000种。

看似雕虫的学术,尤其是时代思潮的产儿。

究竟挑选怎样的例子,才能触及它的本质呢?

白鸟库吉于1907年发表《亚细亚研究乃战后一大事业》,显露了他的初衷:

“国人以为盲于远东事情乃属当然,又欲与西人于其地相争利益。余辈吃惊于国人如此无谋,更深恐靠不易战胜所获之威力,将于和平竞争中消灭殆尽——是乃余辈疾呼亚细亚之研究,唤起世人注意之所以。”

白鸟库吉是一代边疆派学术的代表,他的《蒙古秘史》转写本与汉文刻本共印,查询方便,读着流畅,是我在学生时代使用最多的一册。

他企图模仿英国的皇家亚洲学会和法国的亚洲学会,组织日本的亚细亚学会。虽然最后“东洋”置换了“亚细亚“的名称,但以后日本各亚洲研究的基地和实体,如满铁调查部、东方学会、东洋文库,都能追溯到这个渊源。

与学问的迈进齐步,在白鸟库吉的建议下,日本以京都大学等国内学者为教授核心,在各殖民地和伪政区都创建了大学。

1926年朝鲜的京城帝国大学、1928年台湾的台北帝国大学、以及1938年在长春的建国大学都逐一开学。

有趣的是,最短命、学生最少的“满州国建国大学”,在其中抱负最大。建国大学的倡建者,是著名的关东军决策军官、亚细亚主义者石原莞尔。按照石原的设想,未来的建国大学应该是这样的:

——建国大学完全排除既有大学的教育方法。既排斥马克思主义又排除帝国主义。大学根本的目标是民族联合的实现。它将是日、汉(包括满)、蒙、鲜、俄五族子弟共学、培养不止满洲且囊括中国本土、印度与东南亚的一所亚细亚政治精英养成所。就学期间,学生们将“一块吃、一块住、一块用蒙语朝语或日语打架”;三年在校读书、三年投身社会。尤其后期三年,学生们要进入底层吃苦耐劳,再把体验的内容上升为理论。建国大学打算诚邀托洛茨基、胡适、周作人、甘地、布斯等重要人物任职;但这些受聘者不都作为教授,一部分人将作为“研究的素材”,进入这所“亚细亚大学”。

——如今读来恍如听梦。但这个用日语发出的声音,也并不完全陌生。在这些设想里,除了闪烁着皇国军人的虚妄,若对那时代的亚细亚主义有所理解,也可能听出罕见的使命感。

可叹石原莞尔的宿命,是在挑起血腥战争之后接受历史的嘲弄。即便在日本的殖民地大学系统里,这一所大学也最是毫无声色。临开学才定下的大学校长,由伪“满洲国总理”张景惠充任,典礼挂出的牌子上,写的不是亚细亚的解放,而是傀儡的“建国”。

那么,究竟有没有能匹敌于宫崎滔天或相马黑光式的热情,今天仍能给我们以启发和反思的学术呢?

1936年,小林元和大久保幸次合著的《现代回教圈》出版。引用如下的段落,或许可以省去我的评论:

回教圈并非异国情调的花园。横跨亚洲、非洲和欧洲、拥抱约两亿四千六百万人民(此数不确,引者注)的回教圈现实,惟乃历史之给予。至少对今日回教世界的天方夜谭式幻想,不过是错了时令的感伤。只是我们此刻提出的“现代回教圈”,果真能对破弃这种幻想发挥作用么?

确实我们之中注目回教与回教圈的同胞甚少。但多数人们放置如此题目且对之轻蔑,并跳过回教徒世界一味将视觉集中于遥遥彼方欧洲舞台的那般倾向,已然应该一并反省。作为日本商品挺进地的他们,作为殖民地分割客体的他们,作为世界史不可欠之一部的他们,作为世界文化构成因素的他们——如此这般的回教聚集地,难道不正蕴藏着呼唤我们注意的无数问题吗?

……回教徒哟,莫要再迷于中世的狂信,指着凯末尔主义者的土耳其说,汝乃无神之国。那不过是偏离季节的诽谤。莫若去充分加深对回教生存的认识与理解。实际上今日少数抱有进步思想的回教徒正步步企盼难题的解决,他们岂不正呈示了为明日飞跃而做的献身努力!想必,世界史之回教徒亦不属神圣例外。在现代,回教徒亦一如其他宗教,未尝被置于沉湎于法悦幻境的地位。呵责之际,回教徒哟,须知,为解消乃属历史必然之今日回教危机,其最正确之锁钥,究竟其藏隐何处!

……此时此刻回教徒不能尽是迷狂的人群。难道,随之帝国主义式的争霸日甚一日、随着它对殖民地依存的增多和进而对其统治力的加强、兼之殖民地土著民的穷困化、抵抗、民族解放运动的普及——以如此帝国主义诸国的寄生,以及各殖民地的分离为背景,泛回教主义又能自何处寻得它的依据?值此现代,回教圈世界正在世界资本主义的坩埚中横陈之际,泛回教主义岂非乃是一面影子盾牌,毫无高见!

用语已多少陈旧,内容也不尽正确。但是这些写于七十年前的言辞,如今即便拿给穆斯林阅读,仍然感觉新鲜,甚至令人有振聋发聩之叹!

东洋学还是东方学?

把萨义德的东方学改一字,就是日本的百年老号般的东洋学。它确有东方主义的镂刻烫烤和不退的底色。但企图以东方学理论来断定东洋学,是困难的。

E·萨义德的东方学/东方主义学说,在日本尤其引发了强烈的反响。一部分人在力争表达:日本的东洋学,虽然拖着一条不干净的尾巴,但它的呼唤里也包含着对萨氏所言东方学的揭露和反抗——这种声音,就是亚细亚主义。

日本确实是一个丰满的例子,它能证明萨义德的学说,也能对之驳难。

板垣雄三曾经这样回顾说:

“在那样一个历史阶段上,即便是为了向东方主义同化,也必须在自己的世界观中加入伊斯兰,于是他们有过与伊斯兰世界紧密结合了的感觉。比如日本的所谓东洋学,无论是白鸟库吉(东京帝国大学教授,1865-1942)的中央亚细亚也好,河口慧海(大正大学教授,1866-1945)的印度次大陆也好,大谷光瑞(西本愿寺宗主,1876-1948)的中亚探险也好——他们靠着能与欧洲人角力,甚至凌驾于欧洲人之上的对伊斯兰研究业绩,有过——想笼络伊斯兰世界于自身之中的主题。”

(日本该怎样面对伊斯兰,世界,2000年9月号)

读着小林元1936年的旧作,我体会到了什么是“结合了的感觉”。

虽然到底有多“紧密”,尚可逐一甄别。

是的,一种在帝国主义危机中培育的“天下己任”,使这种东洋学比起欧美东方学,处处深之一层。不仅分庭抗礼,在一些刃口分寸之上,它甚至融入了文明主体的发言。但霸道的己任,也使学术从出生就有一股虚妄的胎味;恰好与仰殖民主义鼻息、啜饮一瓢剩羹于襁褓的中国知识界,互为补足的一对。

东洋学毕竟难于归划东方学的另一个原因,是中国古典确实已属东方的共有,对它的追究,不能与西学的汉学相提并论。

日本的亚细亚主义思潮,后来终于在昭和前后分流了。人们说:在左翼走向国际主义方向的同时,所谓亚细亚主义似乎被右翼独占。

中国、朝鲜、日本之间,关于亚细亚的温情对话呈着一副滑稽的洋相。与日本的富国强兵同步,超过五十年不间断的欺凌,难能维持甜蜜的谎言。——日本是亚细亚的解放者吗?对中国和朝鲜而言,简直无疑是狼在问羊:难道我曾打算吃掉你吗?

尽管日本不愿停止过关于亚细亚解放的言说,但是包括中朝,大多数的亚洲人拒绝这一呱噪。一面热衷于对白人殖民世纪的揭露批判,一面却对自己祖国的野蛮侵略百年嘴硬——用儒家的道德术语说,是不知耻的行为。

包括他们津津乐道的土耳其。在那个土耳其遭逢末日之际,日本是列强盛宴上的持刀饕餮者。1919年帝国主义列强召开巴黎和会,核心的目的就是瓜分奄奄一息的奥斯曼土耳其。日本算计良久,它吸着鼻子,嗅着土耳其盟友德国的盘子,一刀割下的却是中国的血肉。

对一部分“真诚的亚细亚主义者”而言,梦想被粉碎了。

从二十世纪初开始的百年同胞诉说,引诱所有中国的机会主义,都迎合过日本的亚细亚主义。但浸血的事实更加雄辩。所以它也引发了李大钊、尼赫鲁不得不站在自己民族的立场,作别样的亚细亚主义解说。

今天沧桑已变,如似种种历史的陈迹,引人激动的主题似乎已经更换,绵延一个世纪的热议,要结束了。

真结束了吗?

不。它如一个幽灵,未曾轻易消散。本来不过是日本一翼的理论,而如今,很多人都喜欢上了它。合纵抗秦,营造新的亚细亚主义、让日本和中国这对怨敌成为同盟——这一思路,常使人浮想联翩,并感情冲动。

时值二十一世纪险恶降临的今日,尘封日久的亚细亚主义,是否还能被发掘出新的含义?

我想是的,唯独今日,亚细亚的梦想才能焕发出光彩。

当新一轮的帝国主义世界征服又汹汹开始,当陈旧的种族歧视又旧帽新颜横行世间,当亚洲的多数民族与非洲、拉丁美洲的众多国家一样又挣扎于贫困、盘剥、威胁、控制——在新的时代感召之下,谋求亚细亚诸国之间,以及亚细亚与整个第三世界的互助、支援与同盟,才具备了真正的意义。

——如果日本能够挣逃出脱亚入欧的魔魇,如果它能放弃跻身列强、在全球化榨取弱小的进程中分一杯羹的私谋,如果它能正视自己祖国的百年沧桑史,他们应该有勇气扬弃、继承、实践,如它的一介平民,抛弃亚细亚主义中的帝国污脏,坚守亚细亚互助的道德大义。

——如果中国能够破除崇洋媚外的旧癖,如果它能清算盘踞体内的大国情结,如果它能在崛起中警惕对弱小民族的歧视,如果它能珍惜自己的包括革命和国际主义的传统,它也应该能判断、尊重、理解、结盟于身居其中的亚细亚,实现一种超越了帝国主义的强国梦。

被动也罢、自觉也罢,两国都必须交出答卷。

东南西北,亚细亚的每一个角落,都正在严峻地注视着。

改定于2008年8月

北京奥林匹克举办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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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天涯》09年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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