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对“理解”的不同解释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64 次 更新时间:2001-09-18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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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彬  

时间:2001年9月17日下午3:00

地点:北大中文系(五院)会议室

主讲人简介:

顾彬, Wolfgang Kubin, 德国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

1945年生于德国策勒(Celle)。1966年在明斯特大学学习神学,1968-1973年改读汉学,兼修德国语言文学、哲学和日本学。1973年在波鸿大学获博士学位。1974-1975年在北京语言学院学习。1981年在柏林自由大学通过论文答辩,获得汉学教授资格。1985年为波恩大学东方语言系中文教授。

现职:

波恩大学东方语言系中文专业主任、教授。

汉学代表作:

博士论文:研究杜牧的抒情诗;教授论文是已经译成中文的《中国人的自然观》

目前研究:

主编《袖珍汉学》(Mini-Sinoca),主持多卷本《鲁迅选集》的翻译工作,正在写作九卷本《中国文学史》。

讲座内容:

同学们,对不起,我今天看起来很累,因为我上午在清华大学讲了两个小时的课。他们习惯听课,不喜欢提问所以就让我讲了90分钟。

我今天讲的是东西方互相了解的可能性。我以前讲过从“异”来看两种不同的文化,两个不同的人,现在我却从了解和理解的角度来看两国关系、文化、友谊、爱情和对话。这个从“异”到“谊”的转变说明我对“理解”是很乐观的。

昨天我和朋友聚会,这些朋友大多是中国的作家、艺术家,大家谈到上星期二美国发生的事件时都感到很悲伤。但是有人却说:“砸得美,砸得好!美国不是也炸了中国的大使馆吗?”据有人调查,百分之五十的中国人对这个事件持幸灾乐祸的态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互相了解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美国不能炸中国大使馆,美国不应该打死三个中国人;但同样的,中国人也不应该对美国所遭遇的恐怖事件采取幸灾乐祸的态度。如果恐怖分子到上海、北京轰炸呢?美国人是不是也会说中国活该呢?如果各个国家都对别国发生灾难庆幸不已的话,那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了。但是我对东西方之间的理解表示乐观,我认为互相了解的可能性仍是很大的。

首先我想谈几个具体的问题,是几个听起来很可笑的例子。

1974年我第一次到中国学习汉语,从1974年到现在我都听到在中国人之间有这样一种说法:“外国人不了解中国。”但是在德国如果我们说外国人不了解德国或者具体一点说中国人不了解德国的话,住在德国的中国人会非常不高兴。

我研究、翻译中国文学,我经常和中国作家见面。他们绝大多数不会说外语,他们要靠汉学家介绍他们的作品才能在国外过日子。可是有一本文学杂志98年冬发表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作者采访了一些作家,问他们“你是否重视汉学家对作品的评价?”结果作家回答说“我就像对待初中生那样对待那些对我的作品评头论足的汉学家,他们只有小学生的水平却享受教授的待遇。”说这个话的作家是和我认识的,我这时候才知道我原来只是一个小学生。如果一个德国学者在公开场合说这样的话一定会受到批判。97年我参加了一个文学座谈会,有一位荷兰的汉学家做了发言,他的中文水平很高,所做的报告也很精彩。这位荷兰汉学家报告结束之后有一位中国学者站起来说:“对一个外国人来说你讲得不错。”

中国有一所大学邀请我做报告,课后有老师邀请我游泳。我们一起到了校内游泳池,就在下水之前一位师傅对我说:“外国人不能游。”我问他有这样的规定吗?他说:“有但没有写出来。”我说既然不能让我游,为什么刚才又给我打票呢?他说:“你应该知道有些规定在中国是不公开的。”如果中国人在德国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会游行,而德国的领导一定会因此而下台。但我不怪这个师傅。晚上中国朋友和我一起吃饭,来了另一个教授,我们就把白天的遭遇跟他讲了,原以为他会说些打抱不平的话,没想到他却说:“你应该知道外国人有时候很脏、很复杂。”这就说明我很脏、很复杂。在德国如果有教授说这样的话,他一定没什么前途,可以退休了。

85年我把Said的《东方主义》介绍给中国。还有另外一些人也在介绍这本书,主要是从美国回来的中国人。有一次德国召开了Said思想的座谈会,会上有人就用Said思想攻击外国汉学家,包括德国汉学家。他说我们这些汉学家没有去过中国,根本不了解中国。《东方主义》很有意思,但是很遗憾这个中国人只看了Said一本书,却没有读过他的《文明和帝国主义》,Said在这本书里面说:“我们都有共同的历史,所以我们应该坐在一起谈过去的历史。”

二战后长大的德国人都会后悔我们父辈所犯的罪,所以我们不想老说我们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这个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必须每天早上碰到一个中国人就说:“我们有罪,我们后悔、后悔、后悔……”?我们大家的历史是共同的,我们应该坐在一起谈。现在很多中国人非法到欧洲,我们为他们找房子、捐款、捐衣服等等,从这个角度说我们的历史也是共同的。

如果我真的没有上过中国人的课、不会说汉语、和中国人只有文本的关系,那么Said的话也可以用来批判中国学者由于经济原因搞日尔曼研究的也很少甚至从未去过德国。但是我不会因此批判这些搞日尔曼研究的是在胡说八道。

中国学者说德国学者在创造自己的德国,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中国学者在创造自己的德国。中国由于一些政治和历史的原因很多学者在搞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在看19世纪我们根本不看的德国文学,很多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很多书我们也不看。所以中国学者创造了他们的德国文学。Said《东方主义》这本书很危险,所以他在自己的第二本书里说不用像我这样来理解东西文化。

接着我要谈两个重要的问题。

我认识的中国朋友都喜欢把西方和中国分开来谈。一个中国作家对我说:“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德国,我是中国。”我不喜欢“西方”这个概念,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是德国,我是欧洲。西方包括日本和美国,日本和我们不一样,美国和德国的关系又是也很复杂。我们对他们的政策有很多不赞同的地方,尤其是小布什上台后有很多政策是错误的。德国每天都有中国的消息,而在美国关于中国的消息就很少。同样的,在美国报道德国的消息的也很少。他们的思想方式和我们不同。很多欧洲国家从未参加过殖民主义活动。欧洲人特别会批判自己和自己的历史。我希望我的中国朋友不要从坏处看我们,有时应该从我们所表现的批判精神方面看我们。

“中国”的概念我也不喜欢。你们的历史和我们一样长或者更长一些。从瓷器看,你们的历史有一万年,而我们的历史只有五千年。每一个时期的中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不能用唐的思想介绍周。介绍某一时期的中国就像介绍完全不同的中国。

中国是西方的一部分,西方是中国的一部分,所以不应该分开。中国从13世纪开始影响德国。没有中国就没有纸、罗盘、印刷和火药。可以说没有中国就没有启蒙运动。所以是中国在帮助欧洲,中国是欧洲的一部分。由于马克主义运动在中国的兴起,你们比我们还了解马克思。没有马克思就没有新中国,所以我们的历史也是你们历史的一部分。

我下面讲第二个大问题。这个问题我自己没办法解决所以要请你们思考。如果一个中国人说“外国人不了解中国”,他的意思是“请你们外国人了解中国人”吗?我会请一个中国人了解德国吗?肯定不会。有少数中国学者认为我们研究中国时应该从中国的角度看中国,用中国人的眼光来看中国。我想问的是:会这样吗?能做到吗?我没有办法变成一个中国人,我也不会要求一个来德国的中国人用德国人的眼光来看德国。他应该从他的角度来了解德国,这样了解就会变得很丰富。

我研究唐朝时不会变成一个唐人,中国人研究唐朝时也不能回到唐朝去和唐人对话。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把历史放在当代生活上看它是什么样的。如果一个人要求别人从它的角度看问题,那么这两个人还会有什么对话呢?还能有什么发展呢?

我还要谈三个部分:

(一)、我们研究对话中的对象是固定的吗?

(二)、我们的了解和研究对象是分不开的。我们和这个对象会一辈子见面,每天见识、见识。我很高兴中国的文化、哲学、文学等都很深奥,我可以一辈子了解。

(三)、伽达默尔(德国著名哲学家、西方阐释学最重要的代表:Hans-Georg Gadamer)说我们所以的了解是一种解释,它来自语言。研究对象、了解本身都和语言分不开。因为语言、了解在变,所以研究对象也会变。

了解是一个过程,今天的了解明天可能没用,只得重新了解。中国老师对我说书店有十种译成现代汉语的论语。如果只有一种的话,十个学校为什么还有十种书?如果只有一个孔子我们也不会看,因为太笨了。了解无止境,也许还会错,但它帮助我们反思,我们在了解时创造对象。

外国人不了解中国,好像处在误解中。误解是好的,不是坏的。有时很有意思,它能丰富我们对文化的了解,丰富我们的发展。伽达默尔说过:“偏见、成见、误解听起来都是不好的。”在德文和英文中误解都是表示“判断前”的意思。所以我们没有办法避免误解,如果我们能避免的话说明我们没有社会、家族,说明我们不是人。

如果有误解我可以和别人谈,一位德国哲学家说过:“两个人在一起,真理就开始。”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可以胡说八道,但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变得小心,你若是胡说八道别人肯定会问你:“根据呢?”

美国文学家Prund喜欢汉字,他对汉字的解释有时就是胡说八道的,比如“莫”字,他认为下面是一个人,中间是太阳,上面是草,他对这个字的解释就是“a man comes down from the grass and the sun”。虽然他对汉字的解释未必正确,但他却通过对汉字的解释解释建立了完全新的文学流派:imaginism。

阐释学认为有误解文化才会发展,但文化发展还需要其他一些条件。阐释学特别是伽达默尔主张对话的作用。了解需要三个基本条件:1,接触、见面;2,对话;3、平等。其中最重要的是对话。通过对话才知道别人是怎么了解自己的,同时能了解别人和我有什么不一样,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总之,通过别人更了解自己。

伽达默尔有一个说法,我思考了四十年还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英文叫hermeneutik circle。Circle这个词我开始解释为“圆规”,但觉得意思不通,后来我请教一个中德翻译家,他说是循环的意思。这样我就通过中文来了解德文。

对不起,由于我今天很累,所以就讲到这里,非常感谢大家来听我的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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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王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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